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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全民公决
他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放进橱柜里,然后,倚在台面旁抽了一根烟。
胖男孩坐在地板上,双手撕扯着一只炸鸡腿,吃得正香。他边抽烟,边微笑着看着胖男孩。
一根烟抽完,他起身走向墙角的柜子,绕过胖男孩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脑袋。拉开柜子,他从成堆的衣服下面吃力地拽出一个大旅行背包。待把旅行背包拖到床边,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随即又拽过床头柜上的一个电脑包,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塞进了背包里。
这时楼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老板,我来了。”
他应了一声,匆忙下楼。女孩已经对老板的外出习以为常,只是站在吧台后面静等老板的安排。他今天的指示和往日无异,无外乎招待好客人、照顾那个胖男孩吃饭,别让他骚扰客人等等。最后还加了一句,如果他回来得很晚,女孩可以自己关店回家。
安排完工作,他又回到楼上,刚走上阁楼,就看到胖男孩坐在那个背包旁边,拉开袋口,好奇地向里面看着。
他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几步跑过去,一把拽起男孩甩在旁边。男孩的屁股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不满地大哭起来。
他来不及理会男孩的哭闹,迅速查看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确认安然无恙后才放下心来。
想到刚才的一幕,他不禁后怕,冲着胖男孩厉声斥责道:“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话一出口,自己却觉得好笑。如果胖男孩能听懂他的话,又何必需要他的照顾呢?
胖男孩的哭声更大了。他急忙换上笑脸,连拍带哄,最后从冰箱里拿出一根香肠递给他,哭声这才戛然而止。
他又好气又好笑,站着看了男孩一会,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
任川被转移至郊区的一家小宾馆里。之所以选择这里,警方主要考虑到地点偏远,不容易被人发现,而且,万一“城市之光”得手,采用破坏力更大的手段杀人,这里远离闹市区,也不至于造成过分严重的后果。
任川对离开公安局十分不情愿,几乎是被警察架着上车的。不过,警车距离那家小宾馆越近,任川反而越发安静,不停地透过车窗向外张望着,似乎在分辨什么。
小宾馆过去是郊区一家化工厂的招待所,是个三层小楼。化工厂迁走后,这家招待所转让给了个人。从外观上看,经营得也不怎么样。不过据当地民警私下透露,这小宾馆并不指望通过正常经营渠道获取利润,警方怀疑这里一直被当做赌博及卖淫嫖娼窝点。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地警方提出要征用此地,小宾馆的经营者连半个不字也没说。
任川被安排在二楼居中的207房间,饮食都由警方在指定餐馆中预订。207房间上下左右四个房间都有警察入住,方便监视及保护。院子及小楼周边都有警员24小时巡逻,三人一组,佩戴两支92式手枪、一支79式微型冲锋枪以及电警棍、警用匕首、无线电等装备,两个小时一换岗。
11月28日上午相安无事。当天下午三时许,突然有一辆轿车开至小楼附近,驾车者看到巡逻的武装警察时,立刻掉头逃窜。如临大敌的专案组出动三辆警车,十一名警察将嫌疑车辆逼停。将车上人员带下查验时,发现只有一男一女。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看到几支指向自己的冲锋枪,立刻吓尿了裤子。一旁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也是全身筛糠。核对过两人身份后,警察们大概搞清了他们的意图。这不过是一对来老地方交易的嫖客和失足妇女而已。鉴于没有掌握双方从事卖淫嫖娼的确凿证据,警方遂勒令他们滚蛋了事。
不过,据保护任川的警员讲,当四名警察持枪冲进任川的房间,不时从无线对讲机中了解不明车辆的情况时,任川以为是“城市之光”来了,吓得一头钻进床底。直到警戒解除,他才战战兢兢地爬出来。这让警察们感到又是好笑,又是憎恶。
直到当晚,小楼附近仍然毫无动静。每隔一个小时,小毛所在的网监处就要向专案组汇报情况。“城市之光”始终没有在网络上出现。不过,对他的猜测却在网络上越传越热,不少网民已经确定“城市之光”将要在明天下手杀死任川,甚至相约在网络上全天守候,等待无良法官丧命的现场直播。
专案组不敢松懈,因为,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
11月29日一早,专案组召集全体成员开了一个会。会上没什么新内容,只是把各组的任务重新确认一遍。其实大家对各自的职能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开会的时间很短。一散会,恰好早餐送到,各组人分批吃饭。方木端着一份早餐给任川送到房间里。
敲了几下门,房内毫无动静,门镜里闪动的阴影却表明,任川在房里偷偷地观察着自己。方木不耐烦了,提高声调说道:“是我,开门!”
任川这才把门打开,一股混合着烟草和体臭的刺鼻味道也扑面而来。方木皱皱眉头,一手端着托盘,一手半掩口鼻,走了进去。
任川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一天一夜没洗过的脸上泛着油光。
“就放那儿吧。”说罢,任川就颓然跌坐在床上,指间还夹着半截点燃的香烟。方木看看桌上,昨天送来的晚餐几乎原封未动,烟灰缸里倒是乱七八糟地插满了烟蒂。
“昨晚没睡好?”
“不是没睡好。”任川垂着头,有气无力地答道,“是压根没睡。”
“这可不行,你最好吃点东西,再睡会。”方木斟酌了一下词句,“今天……很关键,你得保留必要的体力和精力。”
“再说吧。”任川抽了口烟,布满血丝的双眼被呛出了泪水。他擦擦眼角,扭头瞧瞧托盘里的早饭,“我吃不下去,怎么看都像断头饭似的。”
方木被气乐了:“给死刑犯吃的才是断头饭!‘城市之光’不能判你的死刑,他不是法官,你才是。好好吃饭,养足精神!”
任川只是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就过了大半天。“城市之光”依旧毫无动静,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
任川这边倒是状况不断。上午吵着要见见自己远在甘肃老家农村的母亲,中午要纸和笔写遗书,下午又发了疯似的要求检查所有警员的弹药是否充足。
这些几近癫狂的举止让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更加焦灼。
“妈的,给他打一针镇静剂得了。”杨学武骂道,“太他妈烦人了。”
分局长已经打开了第三盒烟,看得出他也同样烦躁无比。
“再忍忍。”他抬腕看表,“已经快六点了。”
夜幕即将降临,这个城市将要结束一天的喧嚣与吵闹,重新归于平静。
那一缕杀机毕现的光,却始终没有出现。
然而,黑夜的来临却并没有让警察们感到放松,反而加倍警惕起来。黑夜是什么,是未知,是掩盖,是肆无忌惮。
小楼里灯火通明,所有房间,不管是否有人,都打开了电灯。院子里也加了几只雪亮的大灯泡。外围的空地上,不时有强光手电筒扫来扫去。
几乎每隔十几分钟,方木就要看看手表,感觉时间慢得可怕。漆黑一片的天空中,看不到云朵流转,似乎天地万物都停滞了一般。
身边的人,话语慢慢变少,小动作却越来越多。分局长看着电视节目里的京剧,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却完全合不上拍子。杨学武一遍遍地调整枪套的位置,似乎在琢磨如何能让出枪速度更快。
除了无线电里偶尔传来的巡逻情况通报之外,小楼里一片寂静。也正是因为如此,分局长的手机突然响起的时候,大家都吓了一跳,一个年轻警察更是蹦了起来,同时把手扶在腰间的枪套上。
分局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先定定神,伸手按下了接听键。没听几句,他的脸色就剧变,说了一句“随时向我汇报”就挂断了电话。
大家正在诧异的时候,分局长已经抓起外套,拿起无线电说道:“任川左右两个房间的伙计不要动,原地待命,其他人马上下楼上车!”
杨学武赶紧问道:“怎么了?”
“我们他妈的上当了!”分局长的脸色很不好看,“‘城市之光’的目标是胡老太太!”
在飞驰回城的车上,方木终于搞清了事情的原委。
“城市之光”发出投票贴之后,胡老太一家人并没有在意。然而,随着任川被连环杀手索命的事情越闹越大,胡老太和儿子熊某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尽管任川曾经“帮”过他们,胡家人还是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仅对外界拒绝评论这件事,任川打电话过来,要求胡老太出面,和齐媛一起拍视频求“城市之光”饶命的时候,胡家人也一口回绝。11月29日是“城市之光”公布的死期,熊某半是担心半是看热闹地等了一整天也没发现任何消息。下班后,已经认定这是个恶作剧的熊某和几个朋友喝了点酒。晚上七点多回家的时候,熊某在自家门口(原造纸厂职工宿舍22号楼二单元301室)突然被绊了个跟头。由于楼道里并没有声控灯,熊某用手机照明后,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段长绳,看上去很像导火索,另一端在自家门口的酸菜缸里。熊某大着胆子揭开酸菜缸,赫然发现几根貌似雷管的东西,周围摆放着一圈塑料瓶,里面满是泛红的液体。熊某立刻报警。110指挥中心得知熊某和胡老太的身份后,马上通知了专案组。
苦守了几天几夜的专案组成员们兴奋起来,同时又是欣慰又是后怕。欣慰的是,“城市之光”尽管有意误导警方,可是百密一疏,还是前功尽弃;后怕的是,如果不是熊某偶然发现导火索,大批警力都集中在任川那里,一旦出事,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方木却始终沉默不语,他觉得太蹊跷了。
“城市之光”用了一招调虎离山,的确符合他心思缜密的特点。不过,他把杀害目标从代表国家司法权力的法官,变成普通的老妇,未免会让他的罪行的“轰动效应”大打折扣。此外,如果方木对“城市之光”的心理分析与其人基本吻合的话,这是个相当固执、说到做到,并且极端重视他人对自己评价的人。之前在网上大肆发出杀人预告,事到临头却虚晃一枪,转而加害手无寸铁的老妇。这无论如何也对不起他自封的“城市之光”。
再者,从“城市之光”以往的作案手法来看,他是不会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的。这一次不仅留下了,而且还是如此之大的一个破绽。怎么看,这都不像“城市之光”所为。
眼看着警车越开越远,方木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探向后座,直截了当地对分局长说:“头儿,我觉得不对劲。”
分局长正拿着手机联络消防和排爆部门,挂断电话后才问道:“怎么不对劲儿?”
方木把自己的理由简要地陈述了一遍,分局长听后,想了想,说道:“我觉得问题不大。这么诡计多端的人,搞个障眼法也在情理之中。另外,他只是发出了杀人的日期,并没有说要杀谁,如果干掉胡老太太,也算对得起‘城市之光’的粉丝——不算丢人。”
“可是,我觉得他一直在针对任川发投票贴,搞出这么大动静,却去杀别人,这已经有违他的……”
“那是你觉得!”分局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一个是推测,一个是活生生的事实,你说我该相信谁?”
方木正欲分辩,开车的杨学武就拍拍他。
“方木,你之前把这个人想得太复杂,也太神了。”杨学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事实证明,这王八蛋也不过如此。再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在误导我们,任川身边还有两个人,两支枪,怕什么?”
方木想想,不再开口,心绪却始终平静不下来。
二十多分钟后,几辆警车接连开进造纸厂职工宿舍区。22号楼的居民已经被全部疏散,先期赶到的警察将现场封锁起来,大量居民围在警戒线外看热闹,似乎眼前的不是危险,而是好戏。
分局长第一个跳下车,首先询问胡老太母子的情况,得知二人已经被安置妥当之后,立刻带领杨学武和方木一干人等直奔二单元三楼而去。
赶到中心现场时,排爆武警正在将爆炸物从酸菜缸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随即,六瓶装在小号可乐瓶里的液体也被依次从缸里拿了出来。
在场的警察无不屏住呼吸,生怕那捆雷管突然爆炸。排爆武警倒不怎么紧张,三下两下拔除导火索,把雷管扔进身边的金属箱里,就挥手示意道:“上来吧,没事了。”
方木看看箱子里的爆炸物,这是一捆用黄色胶带缠好的雷管,共有四根。中间是用同样的黄色胶带包裹的方形块状物,估计是炸药。随即,他又拧开一个可乐瓶,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是汽油。
他想了想,拉住那个正在脱下防爆服的武警,问道:“这玩意威力怎么样?”
“老实说,不怎么样。”排爆武警一脸轻松,拍拍301室的铁质防盗门,“加上汽油,能引起一定程度的爆炸,不过冲击力有限,不会直接危及屋里的人。”
“也就是说……”
“对,我怀疑犯罪分子是想制造火灾,而不是爆炸。”
“火灾……”方木的眉头皱起来,思索了一会之后,他拉住正在指挥搬运汽油的杨学武。
“学武,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又怎么了?”杨学武一脸不耐烦,“这不明摆着么——‘城市之光’想烧死胡老太太和他儿子。跟你推测的一样,又是危害公共安全的手法。”
“问题就出在这儿,”方木急忙说道,“富都华城杀人案中就是纵火,这一次还是纵火——‘城市之光’追求的是一种强烈的仪式感,而且要反映出‘善恶有报’的主题。你觉得他会甘愿重复自己么?如果目标是胡老太太,他选择的手法肯定和讹人这件事有关!”
杨学武听得直愣,想了半天才说道:“你的意思是——‘城市之光’要杀的还是任川?”
方木坚定地点点头:“对!”
“那怎么办?我们都到这儿了。”杨学武看看楼下,“要不先跟领导请示一下?”
方木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留在任川身边的一个警察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方木?你们那边怎么样?”
“任川在不在?你们两个立刻带着武器去他的房间。”方木看看手表,此刻已是晚九点十分,“我们马上回去。”
“好好好。”听筒里传来衣服摩擦以及开门和脚步声。几秒钟后,敲门声响起。
“任川,任川,开门,是我们。”
然而,方木没听到任何响应。
另一个声音响起:“会不会是睡了?”
“不能吧。”接电话的警察声音犹疑,“刚才分局长他们撤离的时候,这小子还吓得要死要活的。”
方木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大吼一声:“把门踹开,快点!”
对方慌忙答应,几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木板碎裂声之后,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慌乱:“我操!任川不见了!”
几分钟后,数辆警车已经飞驰在路上,杨学武一手紧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捏着电话向分局长汇报。
开出去好远,杨学武才想起来问道:“直接回去?这小子已经跑了,去哪里找他?”
方木心中连连告诫自己要镇定之后,果断说道:“先回去!你联系一下附近的派出所,派人先在附近搜索一下。”
杨学武答应一声,立刻打电话找人。方木则操起电话联系技侦部门,要求立刻对任川的手机进行定位。定位结果很快就回馈回来,任川的手机仍然留在小宾馆里,看来他离开时并没有带上手机。
任川为什么要走?怎么走的?是主动离开还是被人掳走?如果是后者,为什么守卫在两侧的警察毫无察觉?
一连串的问号涌入方木的脑海。
此时,C市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一盏盏路灯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将路面映得宛如白昼。不远处,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中也是灯火点点,灿若繁星。
吉普车经过一条喧闹的街道,临街的一家网吧中,隐约可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方木突然意识到,那缕强光,已然降临。
他们赶到小宾馆时,从附近派出所调来的警察已经把三层小楼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207房间里,任川的手机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窗边的暖气管道上系着一条床单,另一侧垂在洞开的窗户外。
米楠也在,见到方木进来,直截了当地说道:“窗台有蹬踏痕迹,外层墙体上也有。不过只有一个人的足迹——任川是自己离开的。”
“楼下呢?”
“也有落地后的足迹。”米楠显然已经知道方木要问什么,“他朝东南方向走,已经安排人去追了。”
方木疾步走到窗前,向东南方向望去。这里地广人稀,视力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漆黑,只能在远处看到几处稀疏的灯光。
任川去哪里了?
杨学武合上电话,走过来说道:“已经派人去任川家里了。”
方木点点头,心想其实意义不大。任川把手机都丢在房间里,逃避警方追踪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肯定不会回家的。
正想着,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方木急忙拿起来一看,是小毛。
“喂,方警官么?”小毛的声音透出难以掩饰的慌乱,“‘城市之光’上网了。”
“哦?”方木立刻紧张起来,“又发帖了?”
“对。不过,不是一般的帖子。”小毛结巴了一下,“他……他在进行现场直播。”
“什么?!”方木感到难以置信,“现场直播?”
“对,任川……任川在他手里。”
现场直播。方木的大脑快速运转着,这么说,“城市之光”使用的电子设备应该一直连接在互联网上。
“查出他上网的位置。快,要快!”
话音未落,方木已经冲下楼了。
吉普车朝小宾馆的东南方向疾驶,在车上,关于“城市之光”的消息陆续传来。
几分钟前,“城市之光”突然登陆“C市信息港”网站,发布了一条网帖,内容是一段文字和一条网络链接。
那段文字是:11月29日,你就是城市之光。
网络链接则是国内某知名视频网站的一个视频页面。视频是同步传输的,画面下方是一个五位数的网络投票器。旁边配以文字说明,主要内容是齐媛案的始末以及因不公判决引发的一系列无人搀扶跌倒老人的惨剧。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认为这个无良法官该死,你就是裁判者,你就是这个城市的正义之光!
视频里的主角,正是任川。
网监部门已经锁定了“城市之光”上网的位置,而且,传输视频画面的电脑正是“城市之光”一直使用的电子设备。找到这台电脑,就等于找到了任川。
只不过网监部门提供的位置只是一个大致范围,与实际位置仍然存在一定误差。方木等人驱车赶到时,发现这里正是方木在窗口看到的那一片灯火所在地,与小宾馆的直线距离居然不足两公里。
这是城乡结合部的一片棚户区,低矮的平房遍布其中,大大小小足有几十户。逐一搜查肯定要浪费不少时间。方木第一个跳下车,直奔最近的一家民房而去。
这里的居民依然保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早早睡下的户主被来势汹汹的警察吓得不轻。方木连问了几遍,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出村主任家的位置。
“城市之光”设置了五位数的网络投票器,应该是以达到固定投票数量作为下手杀人的时机。方木推测这个数量应该是一万。至于“城市之光”杀人的手段目前不得而知,但肯定是破坏力很大的手法。所以,当务之急一是寻人,二是疏散群众。
没有时间耽搁了,杨学武立刻带人挨家挨户疏散村民,方木则让那个农民带路去村主任家。
方木看不到视频,但是从小毛的描述来看,任川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室内。那就意味着,任川就被囚禁在这些民房之中的一间里。有人居住的地方肯定不适合下手作案。最大的可能是那些空置、以及出租的民房。
村主任很快就指明了空置及出租的民房所在地,随后就一溜烟地逃命去了。方木指挥几名同事分头去搜查,并特意嘱咐一旦发现立刻汇报,不许擅自采取行动。任务下达完毕,方木自己向村西北角跑去。
此时已来不及申请搜查令。方木来到第一家被租出的民房,屋主出来开门后,方木拿出警官证晃了一下,就疾冲入室。在衣衫不整的屋主老婆的连声尖叫中,两间不足40平米的民房已经快速搜查完毕。没有异常。方木也不跟怒气冲冲的屋主解释,急忙赶往下一家。
下一家是空置房,方木直接破门而入,迅速查看一圈之后,又扑了空。
第三家还是出租屋,是带院落的两间瓦房。方木在院子的铁门外连喊了几声,屋内却无人回应。不过,从西侧瓦房的窗户中,隐隐透出一丝光亮,从大小和形状来看,竟像是一台显示器。
方木的心一动,忙不迭地翻过铁门,跳进院子里。西侧瓦房的木质门上挂着一把铁锁。方木四下踅摸了一圈,捡起墙角的一块砖头,三下两下砸掉了铁锁。
拉开木门,方木略定定神,拔枪冲入室内,刚推开内屋的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任川被反绑在椅子上,嘴上封着黄色胶带,涕泪横流的脸被面前的显示器照射成一片惨白。
在他身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各色电线,尽头连接着的一个被黄色胶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正紧贴在他的胸前。
方木咬咬牙,上前撕掉任川嘴上的胶带。任川立刻长出一口气,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含混不清地叫道:“快快……快救我!”
方木没时间理会他,冲步话机里大吼:“快找排爆人员来!”随即,几步走到窗前,伸出手去冲天连开两枪。
向同事们报明自己的位置后,方木把枪插回腰间,转身蹲在任川身前,一边查看任川身上的包裹,一边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这是我前段日子偷偷租下来的,如果‘城市之光’真要杀我,我就……就藏在这里。”任川呜咽起来,“刚才你们全撤了,我以为你们要把我当诱饵……我害怕了,就跑了出来。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儿。”
方木这才明白,任川被带至藏身地时,为什么会突然安静下来——他在辨别自己安排的藏身地的位置。
任川身上的包裹肯定是爆炸物,不过却没看到定时器,一条电缆连接着任川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方木凑近显示器,看到的正是那家视频网站的页面。上面的视频图像中,方木的半张脸清晰可见。
真的是现场直播!
视频窗口下方的网络投票器上显示,已有8725人投票。
“什么时候起爆?”方木立刻转身问任川。后者已经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投票器上不断增长的数字。
“他说……一万……投到一万就爆炸……”
方木的大脑飞速转动着,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起爆装置的原理,但是如果和网络以及投票数相关的话,关闭电脑或者切断网络也许就能阻止起爆。
可是,这么显而易见的破绽,“城市之光”会想不到么?
方木把视线投向那台笔记本电脑。这一次,“城市之光”并没有借用wifi,当然,此地也不可能有wifi,他使用了一只USB无线网卡。方木看着那个网卡,正在犹豫要不要拔除,任川就看出了方木的意图,恐惧地大叫起来:
“别拔!也别关电脑——他……他说了,这都会直接引爆炸弹。”
操!方木大骂一声,掏出手机拨通小毛的电话,刚一接通,他就大吼起来:“赶快通知网站关闭投票,还有,找人破解那个投票器,绝对不能超过一万!”
“马上马上。”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劈里啪啦的打字声,接近着,小毛的声音又传来,“方哥,我看到你了,你快撤吧,按照这个投票速度……根本来不及。”
方木扫了一眼投票器,选择让任川去死的人已经超过九千了。
这时,杨学武冲了进来,立刻明白了任川所处的局势,急忙挥手制止身后的同事继续进入:“所有人都出去,离这里远点!”
“排爆专家呢?”方木急忙问道。
“来不及了,都在胡老太那边呢。”杨学武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咱们自己来吧。”
“别动别动!”任川看杨学武凑过来,恐惧地喊起来,“‘城市之光’说,这个拆不了,一碰就炸!”
“你他妈给我闭嘴!”杨学武已是满脸油汗,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电线,嘴里低声嘀咕着,“他妈的他妈的,哪根才是……”
方木也凑到包裹前面,他完全不懂得爆炸物应该如何拆除,眼看着杨学武捏住一根电线,犹豫了一下,又选择了另一根,心中更加焦急。
突然,方木的余光中闪过一个人影。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去,米楠正拎着足迹箱冲了进来。
“谁让你进来的?”方木又急又气,伸手扳住米楠的身子,“赶快给我出去!”
米楠一把推开他,把足迹箱摆在任川脚下打开,拿出镊子、剪刀和裁纸刀递给杨学武:“现在没有排爆工具,这些你应该能用得上。”
说完,她就拿出一张A4纸,在上面唰唰地写了几个字之后,双手举起,放在摄像头前。
视频画面里立刻出现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现场还有警察,不要投票了,你们在杀人!
顿时,投票的速度明显降低。
米楠争取的时间宝贵,方木和杨学武也不敢有丝毫耽搁。他们拿着剪刀和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剥开包裹外层的黄色胶带纸,一大包炸药露了出来。
杨学武咬着牙,一根根拨弄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电线,终于选择了一根,看了看方木,又看了看米楠。
米楠点点头,伸手握住了方木的手。
这个动作让杨学武的表情一变,随即,决绝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手上一用力,电线被拔了出来……
任川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这一秒钟宛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然而,平安无事。
杨学武似乎摸到了一些规律,手上的动作更快,转眼间,又有几条电线被拔了出来。
难道真的能创造奇迹?方木的心底涌起一丝希望。可是,米楠突然叫了一声。
方木急忙凑到屏幕前,刚刚减慢的投票速度又飙升起来,网络投票器上的数字已经变为9547。
米楠急了,在摄像头前连连摇动那张A4纸,脸上几乎是恳求的表情。
杨学武已经猜出身后的情形不妙,双手颤抖起来。
“停!停下!”任川突然大叫起来,“方警官,手机!录音!”
方木一怔,随即就明白了任川的意图。
“谢谢大家,可是,来不及了。”任川依旧满脸是泪,声音却稳定下来,“‘城市之光’是个男性,戴着口罩,不知道样貌,不过他身高一米七四左右,中等体态,手上的力气很大,穿黑色运动衣裤,黑色棒球帽,没有口音……对了, 单眼皮,浓眉……我能想到的就这些。谢谢你们,告诉我妈妈……”
他说不下去了,瞄了一眼投票器,上面的数字已经变为9763。
“快走,快走!”任川大吼起来,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来不及了!”
只剩下两百多张票了,在全国范围内投票,达到一万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杨学武大骂一声,伸手拽起米楠和方木,转身朝屋外冲去。方木挣扎着回头,看到任川热泪盈眶地看着自己,眼中是无限的留恋和惋惜,嘴唇翕动着……
“告诉他们,我不是无良法官!”
几乎是同时,任川的最后一句话被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
方木三人只来得及跑出瓦房,就被身后猛烈的冲击力掀翻出去,重重地摔倒在院子里。
足足几分钟后,方木的身体才在一阵麻木中渐渐恢复知觉。剧痛随后袭来,仿佛刚刚被疾驰的火车迎头撞上。方木的嘴磕在硬冷的地面上,嘴唇破裂,鲜血流在嘴里,一股甜腥的味道直冲鼻腔。
耳朵里仍然是嗡嗡的回响,脑子里也变得混乱无比。方木艰难地爬起来,大块的碎砖和木片从身上掉落。他顾不得查看身上的伤势,半跪着爬过去拽起米楠。米楠满头满脸都是灰土,头发也散乱开来,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手上也是伤痕累累。方木颤抖着拨开她的头发,上下打量着,所幸没在头部看到重伤,躯干和四肢似乎也安然无恙。他强撑着半坐起来,紧紧将米楠搂在怀里。
米楠的身体先是僵直,随即颤抖,最后完全瘫软下来。泪水从她脸上滚滚而下,嘴巴半张,不知道是呻吟还是痛哭,方木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杨学武踉跄着爬起来,又跌倒,最终只能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方木和米楠。
几只手先后伸过来,拍打着方木身上的灰土和碎砖,又把他们搀扶起来。方木的眼前是到处晃动的人影和手电筒光,以及那间已经被炸塌,正在冒出滚滚浓烟的瓦房。
十几分钟后,方木和杨学武、米楠分别被抬上一辆救护车,送往附近医院急救。在车上,救护员忙着给方木测血压、量心跳、输液。方木一动不动地任凭他们摆布,似乎已经被刚才的猛烈爆炸震糊涂了。
救护车开进市区,街道两侧一下子明亮起来。各种声响也渐渐传进方木的耳朵,从弱到强,逐渐清晰。他从担架上勉强坐起身来,趴在车窗边向外张望着,感到意识正一点点回到身上。
爆炸。现场直播。任川。网络投票。城市之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词汇闪现在方木的脑海中。
车窗外,这个城市还没有睡去。各色霓虹招牌依旧绚丽夺目,街道上依旧繁华喧闹。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们或结伴而行,或行色匆匆,或笑逐颜开,或凝神不语。
一个小贩推着铁车一路叫卖,车上的糖炒栗子热气腾腾。
一对男女在街角深情相拥。
一个孩子看着色泽鲜艳的冰糖葫芦垂涎欲滴。
一个少女在明亮的橱窗前流连忘返。
11月29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对一些人而言,却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救护车拐入一条街道。临街,一块不停变换颜色的霓虹招牌一闪而过。

方木突然大吼一声:“停车!”
救护车的驾驶员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踩下刹车。救护车在路面上滑了一下,最后摇摇晃晃地停在路边。
方木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任由手背上的针头被生生拔出,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凝成红红的一点。
他推开救护车的后门,跳下车,踉踉跄跄地朝街对面走去。
“E网情深”的招牌下,一扇玻璃门半开半掩。方木抬脚踹开,径直闯进了网吧。
管理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浑身灰土和血迹的闯入者,正要出言阻拦,一张警官证就戳到了眼前。
除了门旁的几个人,大多数正在上网的顾客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跌倒的警察。他们依旧守在显示器前,一脸兴奋地浏览着、评价着,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
“我操,真炸了,炸了炸了!”
“牛B啊,太狠了……”
方木拽起身旁的一个网民。这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正在玩魔兽争霸,他一脸迷惑地看着这个形如疯癫的男子,手上还咔哒咔哒地点击着鼠标。
方木把他推倒在椅子上,转身去看另一个网民。这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一脸激动地看着视频画面:米楠举着A4白纸焦急地晃动着,身后是忙碌的杨学武和全身僵直的任川。
方木一把拽住他的脖领,硬把他拉了起来。中年男人猝然受袭,本能地挣扎着。
“你……你干什么?”
“你投票没有?”方木逼近他的脸,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尖,“说!你投票没有?”
中年男人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张满是泥灰血渍的脸,颤抖着说道:“你……你神经病吧……”
“投没投票?”方木大吼起来,还带着血沫的唾液喷射到中年男人的脸上。
“……投了……投了。”
中年男人话音未落,方木已经把他反剪双手,面朝下按倒在电脑桌上,紧接着,“咔嚓”一声上了手铐。
中年男子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网吧里的其他上网者也被惊动了,纷纷离座而避。很快,在方木身边就出现一个无人区。
“还有谁?”方木摇晃着,似乎被刚才的动作消耗掉了全身力气,“还有谁投票了?”
人群中霎时一片静默,随即,惊恐的声音在各个角落里响起:
“快报警啊。”
“这肯定是精神病……”
“是不是那个法官的亲属啊……”
突然,方木拔出手枪,直直地指向面前一个少年的额头。
“你投没投票?”
少年几乎被吓哭了,全身哆嗦着向人群中缩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没有没有。方木转身,枪口又指向另一个人。
“你呢,你投票了么?”
那个人夸张地用双手遮挡着头脸,连连后退:“我没杀人啊,杀人的是‘城市之光’……”
“你就是凶手!”方木几近疯狂,手中的枪轮番指点着眼前那些面目可憎的脸,“凶手!你们都是!都是凶手!”
网吧管理员躲在柜台后,拿起电话按下三个数字:“喂,110么?快来吧,我们这里有一个拿枪的疯子……”
不等他说完,一只手已经夺过话筒,重重地摔在话机上。
杨学武转身向方木走去,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去夺他手里的枪。
“方木,算了。”杨学武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语气中充满悲怆,“你冷静点……”
方木一把甩开杨学武,看清来人后,疯狂地在杨学武身上翻找着。
“学武……手铐……快……把他们都抓起来……他们都是杀人犯……”
杨学武无奈地抵挡着,方木却不依不饶地向他要手铐。
“手铐……抓人……快点!”
杨学武苦笑着摇摇头,向身后的两个警察使了个眼色。那两个警察心领神会,动作麻利地上前抓住方木,夺下他的枪,拽住他的双臂向外拖去。
方木拼命挣扎着,双腿在地上胡乱踢腾,直到被拖到门口,还冲着或恐惧或窃笑或麻木的人群嘶声怒吼:
“凶手!你们都是凶手!都是凶手!!”
第十八章 掌印
他心满意足地斜靠在椅子上,逐条查看着视频网页中的回复及评论。无论是动作和表情,都显得慵懒,看似漫不经心,却全神贯注,甚至对有些词句轻轻读出声来,反复咀嚼。
呵呵。最后,他笑了起来。
漂亮。这一次,干得真漂亮。
他不想在独处的时候仍然保持毫无意义的谨慎。此刻,咖啡吧里空空荡荡,女店员在临走时进行了精心的打扫与整理。放眼望去,物品摆放整齐有序,桌椅餐具一尘不染。一切都让人心情愉快,就连坐在墙角摆弄玩具的胖男孩都比平时可爱好几倍。
明天就给她加薪。他暗自提醒自己。多好的一个姑娘。
在这间门窗紧闭的咖啡吧里,除了他和胖男孩,再无他人。然而,那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让他有一种冲动,竟然急切地想和另一个人分享这种喜悦。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刻温和地责备自己:不要这样,要冷静。如果别人知道“城市之光”是这样一个浅薄的人,会怎么想呢?
及时的自省让他对自己更加满意。那种急于分享的冲动却越发强烈起来,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圈,走到那个胖男孩身边,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脑袋。
“知道么,小家伙,我今天干了件大事。”他的语气中充满笑意,“很大很大的一件事。”
胖男孩只是抬起头来看看他,又低下头奋力扭动着手里的小汽车。
“你能看懂那些话就好了。”他指指吧台里的电脑,“他们都在夸赞我,崇拜我,把我称为光,当作这里的守护神。别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咖啡吧老板,但是我并不寻常。知道为什么?我做了他们只敢想想——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真该看看那个法官的表情,哈哈,像看到死神一样。你觉得死神这个名字怎么样?不好,是吧?嗯,太邪恶了,而且太普通了。‘城市之光’呢?这个很好对吧。像一道光,咔嚓一声劈开黑暗!”
他站起身,伸手做了一个闪电的手势,重重地劈向斜下方。
胖男孩却毫无反应,依然全心全意地对付着手里的塑料玩具。
他看看男孩,不由得哑然失笑:我这是怎么了?跟一个傻子手舞足蹈地炫耀。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不过,他仍然觉得有理由犒赏一下自己,哪怕只有今晚。于是,他拍拍男孩的头,朝自己嘴边做了一个扒饭的动作:“走,我们去弄点好吃的。”
这才是对胖男孩最有吸引力的事情,男孩“哦哦”地欢叫着,起身拽着他的衣角向楼上爬去。
排骨炖小白菜。红烧鸡翅。清蒸桂鱼。水果色拉。
迟到的晚餐直到晚十一点多才开饭。忙活了半天,他反而没了食欲。吃了几块鱼肉,他就放下筷子,倒了半杯酒,边喝边微笑着欣赏胖男孩的吃相。
这是难得的休闲时光。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心情做这么多菜,也没有人陪他一起慢慢吃完。这个胖男孩虽然智力低下,只保留了动物一般的本能,然而,却给这间小小的阁楼里增添了一丝生气。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温暖许多。
连日来的筹备与奔波,让他觉得从骨头缝里向外渗出越加沉重的疲惫。他的眼皮渐渐垂下去,开始无比渴望一夜好眠。
此时,胖男孩终于吃不下去了,手里虽然还捏着半只鸡翅,却只是小口啃着。旺盛的食欲正在和小小的肚皮作斗争。
他笑了笑,伸手夺下鸡翅,又拍了拍胖男孩的小屁股,示意他赶快上床睡觉。
他摇摇晃晃地走下阁楼,来到吧台后面,先是清理掉电脑上的浏览记录,随即,又从吧台下拎起那个旅行背包。早上它还是鼓鼓囊囊,沉重无比,现在却干瘪下去,也轻巧多了。他把背包甩在肩膀上,忽然感到里面还有个硬硬的东西。想了想,应该是那本电路设计方面的书。
这本书,陪伴了他几天的时光。今天傍晚,他还在那间民房里,对照着这本书,反复检验了自己的成果。当然,那一声巨响之后,这本书已经再无用处。他想了想,从吧台上拿起打火机,又从包里拎出那本书,向卫生间走去。
此时当然不用再戴手套,因为用不了几分钟,这本书就会化成几片黑灰,消失在下水道里。
这让他感到轻松,蹲在便池边,边哼着歌,边掀亮打火机,把书掉转,书页朝下,凑向那一缕火苗。
然而,触摸之下,他却立刻感到指尖处传来一阵滑腻感。他一愣,火苗却已经把书点燃。
他急忙把书按在地上,摁熄火焰,然后,把还在冒烟的书凑到眼前,小心翼翼地挪开手指。
光滑的压膜书面上,一小块凝固的油脂清晰可辨,嗅嗅鼻子,油炸食品的味道犹在。
他蹲在地上,疑惑地看着封面上的油渍。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今早,刚吃过鸡腿的胖男孩曾经拉开过这个背包。那么,这块油渍应该是他留下的。
如果胖男孩碰到了这本书,那么,也许他也碰到了……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11月29日晚十时十七分,C市红园区大柳村发生一起爆炸案。村民曹启富的两间瓦房被炸塌,刚刚租下这两间瓦房的承租者任川被当场炸死。
死者任川,男,31岁,汉族,研究生学历,生前系C市和平区人民法院民事一庭的法官,亦即此前轰动一时的齐媛案的主审法官。曾在C市犯下多宗连环命案的“城市之光”在网络上数次发出杀人预告,警方亦针对任川采取了相应的保护措施。不料,当晚发生的一连串意外让警方对任川的保护功亏一篑。
当晚七点半左右,齐媛案的另一方当事人胡老太家附近突然发现爆炸物,警方抽调警力赶赴现场后,排除了爆炸危险。几乎是同时,停留在藏身地的任川失踪。近两小时后,警方发现任川被囚禁于大柳村的一间民房中,身上亦缠有爆炸物,并通过网络现场直播被杀的整个过程。三名警员进入现场后,拆除爆炸物未果。当晚十时十七分,任川被炸死。所幸三名警员仅受轻伤,附近居民亦未遭严重损害。
进入现场的三名警员曾与任川有过对话,结合在两处现场提取到的相应物证,案情大致还原如下:
任川在“城市之光”对其发出死亡威胁之后,深感自己被害的可能性极大,为求自保,私下来到大柳村租下了村民曹启富的两间民房,以作将来藏身之用。此时,警方尚未对任川采取全天候的监护措施,“城市之光”很可能对任川的活动进行了跟踪调查,并事先掌握了藏身处的位置。案发当晚,“城市之光”先来到胡老太家布置了爆炸杀人的现场,并有意被人发现。将警力和排爆专家吸引至胡老太家后,“城市之光”来到任川的藏身地,静候任川自投罗网。任川一直对警方的监护措施极不信任,并怀疑警方有意将其作饵,借机将“城市之光”抓捕归案。因此,当大量警力被抽调至胡老太家时,任川难以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跳窗而逃。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赖以求生的藏身地正是大大的陷阱。
“城市之光”将任川制服后,将爆炸物固定在他的身上,并通过网络视频直播,待投票数达到一万时就起爆炸弹。就像法官们投票决定齐媛案的判决结果一样,“城市之光”让网民们决定任川的生死。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完美的仪式。
值得注意的是,“城市之光”在设置好炸弹后,并无隐藏罪行的想法。相反,他在向全体网民公开整个杀人过程的同时,实际上也向警方告知了被害人的所在地。他这么做,一来有足够的把握确信警方无法及时拆除炸弹,二来也希望警方眼睁睁地看着费尽心思去保护的被害人灰飞烟灭。
至此,警方的保护行动彻底失败。不仅“城市之光”仍然逍遥法外,任川也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被炸成碎片。
按照分局长的话来讲,11月29日,是C市警方的耻辱日。
然而,比耻辱更强烈的感受,是深深的无奈。
调查结果显示,“城市之光”发布了作案日期之后,11月29日竟然成了网民们日夜期盼的日子,相约观看无良法官惨死的人比比皆是,简直比世界杯决赛还要引人关注。案发当天,有几十万人上网守候关于“城市之光”的杀人进展。不少人甚至在电脑前等候了整整一天,一遍遍刷新着网络页面。从网络评论来看,绝大多数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幸灾乐祸,甚至是赞叹的心态。“城市之光”的杀人视频直播公布到网上之后,C市的网络流量瞬间就达到顶峰。有些得到消息的网民甚至等不及回家观看,纷纷跑到附近的网吧。
更让这些网民感到兴奋莫名的是,自己居然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裁判官。于是,那些生活得小心翼翼、处处受制于人的人们躲在各自的ID后面,生平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发泄对生活的不满与愤怒。
一次点击,一次投票,就把任川脖子上的绞索扣紧一分。
也许,他们杀死的并不是任川,而是处事不公的领导、百般刁难的客户、步步高升的同事,抑或刚刚给自己贴了罚单的交警。
“城市之光”给他们体内不断膨胀的戾气提供了一个出口。
——来吧,杀掉那个令你痛恨的人,不必负责,不必歉疚。他堕入地狱后,你大可以洗洗睡了,第二天一大早,你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的好人。只有你自己知道,那扣紧的绞索中,有你加上的一分力。

那个游走于城市中的惩罚者,是梦想,是希望,是光!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愤怒和无奈。怎么办?把每一个参与投票的人都抓起来,然后定罪量刑?这显然不可能。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城市之光”并没有亲手杀死任川,而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公众。
其实,人人都是凶手。
案发第二天,专案组接到了来自市局警务投诉举报中心的一份投诉材料。材料中证实方木曾有持枪恐吓群众,并扰乱“E网情深”网吧营业秩序的违法行为。分局长扣下了投诉材料,没有公开处理方木,而是私下里询问方木当时的情况。
方木的脸上还带着烧伤和青淤,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分局长的话,而是直直地看了对方几秒钟,突然开口问道:“你听说过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么?”
分局长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她是一名行为艺术家。1974年,她进行了一项名为《节奏0》的行为艺术。这是一次现场互动,观众可以任选包括枪、菜刀、皮鞭等72种危险道具,对她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阿布拉莫维奇承诺不做任何反击。直到有人用一支上了膛的手枪顶住她的头部……”方木平静地说道,“她的结论是:一旦你把决定权交给公众,离丧命就不远了。
“我们的敌人不是“城市之光”,而是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
分局长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最后摇了摇头,把投诉材料扔进抽屉里。
“这件事我会处理。”他拍拍方木的肩膀,“你……你先安心工作吧。”
案情讨论会的气氛沉重得像追悼会。然而,分局长依旧不动声色。他先是主动对指挥失误做了检讨,把大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肩上。随后,他又对全体与会者说道:“上面怎么处理我,还没有拿出最后的意见,所以,暂时还是由我来主持工作。不管怎么说,这次咱们丢了脸,要把这个面子挣回来,还得靠大家一起努力。我把话放在这儿,如果破不了这个案子,不用领导处分我,我自己辞职——告老还乡。”
分局长的话让大家稍稍提起了精神,案情讨论会也转入正题。
大柳村爆炸案的相关物证资料正在逐步清理和提取中,各种勘验结论也源源不断地汇总到专案组。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描述,爆炸发生的时间可以确定。从现场遗留的爆炸所致的缺口和坑洞,可以确认爆炸点为西侧瓦房内中心。现场勘查人员发现炸坑里残留涩味,并有灰色烟痕。由此,初步推断爆炸物为固体硝铵炸药。根据方木、米楠和杨学武等人的证词以及对现场爆炸抛出物的分析,起爆器材为延期电雷管。
从大柳村和胡老太家附近发现的爆炸物,均由黄色胶带包装及捆扎。这种黄色胶带与前几起案件中提取到的胶带相同。结合警方掌握的现有证据材料,可以肯定几起案件为同一人所为。
法医组的工作既复杂又简单。复杂的是,任川的尸体已经被炸成碎片,对其进行收集、整理需要假以时日;简单的是,任川的死因明显为爆炸导致的高温和冲击波,即使未能出具完整的尸体检验报告,也可以确认这一结论。
从“城市之光”以往的作案手法和越发丰富的作案经验来看,专案组并不指望他会在现场遗留可供提取的、有价值的痕迹。更何况现场经过爆炸以及紧急搜救,原始形态已被破坏殆尽。米楠在经过短暂治疗后,重返案发现场,也无法提取到任何具有勘验价值的足迹。不过,在前几起案件中一直碌碌无为的手印组却有了一个不小的发现。
在现场进行视频直播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它在爆炸中已经被彻底破坏。不过,这台笔记本电脑外壳为金属所制,仍然在现场留下了大小不等的残片若干。在其中一块残片上,手印组提取到一枚右手掌印。
这个发现让专案组兴奋不已。分局长迫不及待地问道:“清晰么?马上录入指纹库进行比对。”
“比对倒是可以。不过,”手印组的老陶搔搔脑袋,脸上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这掌印很奇怪。”
“奇怪?”分局长马上问道,“什么意思?”
“掌印很小,不像是成年人的。而且,”老陶拿起掌印的复印件,向大家展示,“这个人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
始终低头不语的方木突然抬起头来。
天气越发寒冷。持续的低温让这个地处东北的城市进入了气象意义上的冬季。而低温也让一切变得坚硬、脆弱,这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稍加碰触,周围的事物就会碎成粉末。
横贯C市的俪通河是本市唯一一条河流,水势在丰水期尚显汹涌,到了枯水期,河道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上面还覆盖了薄薄的冰层,看上去,和普通的水沟无异。
相比之下,横跨其上的俪通河大桥就显得格外高大巍峨。这里地势平坦,又没有树木遮挡阳光,冬日里,是附近的老人们扎堆聊天、晒太阳的好去处。
老年人聚在一起,话题多围绕着儿女、天气、健康和物价。大家在臃肿的冬装下奋力挥舞着手脚,生怕在漫长的冬季中,让本就不怎么灵光的四肢彻底涩滞下来。
正当大家激烈地讨论着今年春节的确定日期,以及连续多少年没有年三十的时候,一个老人却离开了人群,独自趴在大桥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脚下那条勉力流动的河。
老人们很快注意到被冷落的他,纷纷招呼他过来。然而,他却转过身来,挥手让大家到桥边来,脸上是因为恐惧而带来的一丝兴奋:“你们瞧,那是个什么东西?”
七八个老人伸长脖子,眯起早已昏花的老眼,竭力向他手指的地方看去。然而,那里只是一片灰黑色的河床,覆盖着乱七八糟的水草和各种垃圾。薄冰之下的河流缓缓流淌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在那片令人炫目的亮白中,有一个青白色的物体嵌在冰里,若隐若现。
老人们看了半天,仍然不明就里。一个心急的老太太索性拉住一个骑着自行车路过的年轻人,让他帮忙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莫名其妙的年轻人被拽到桥边,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剧变:“我操,那不是一个人么?”
“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女店员惊恐地看着这个面容焦急的警察,本能地把手里的抹布举在身前,仿佛那是一面盾牌。
“你老板呢?”方木伸手夺下那块抹布扔在一边,“二宝在哪里?”
“我老板去医院了。那孩子……跟他在一起。”
方木上下打量着她,又回头瞧瞧挂在门口的“暂停营业”的牌子。咖啡吧里弥漫着一股寒气,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湿漉漉的。
“这是怎么了?”
“老板帮那孩子清洗玩具来着,后来……后来出了点事。”女店员犹豫着,似乎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他实情,“他忘了关水龙头——就变成这样了。”
方木瞪大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半小时后,方木带着几个人匆匆闯进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大楼里,刚走到外科诊室门口,就看到江亚带着二宝走了出来。
二宝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双手从手掌至手肘,都包着厚厚的白色纱布。
方木停下脚步,愣愣地看了二宝几秒钟,随后把目光投向了江亚。
江亚也看到了方木,他略直起腰,充满歉意地对他苦笑了一下。
方木奔到二宝身边,托起他的两条胳膊,上下查看着。刚刚碰到纱布,二宝就尖叫一声,死命地向后躲着。
“他怎么受伤的?”方木放开二宝,逼视着江亚。
“我在家里清洗他用过的玩具,准备消消毒。”江亚轻轻地叹了口气,“二宝可能是闻到了炉灶上的骨头汤的香味,就爬上去捞肉吃……那可是滚开的汤啊……”
说罢,他伸手去摸二宝的头,孩子却避开了,眼神中满是恐惧。
方木看看二宝,又看看江亚,强压怒火问道:“伤势严重么?”
“烫伤。”江亚平静地回答,“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你问问医生吧。”
方木朝老陶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钻进诊室。其余两名警察则站到江亚身后,和方木形成了合围之势。
江亚朝身后看了看,居然笑了笑:“我承认我监护不力,不过,用不着这样吧。”
“你清楚我为什么这么做。”方木上前一步,死死盯住江亚的双眼,“你已经察觉到了,是吧?”
江亚毫不退缩地回望着方木,脸上依旧是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时,老陶出现在诊室门口,挥手示意方木进来。
“情况怎么样?”方木一进去就反手关好房门,迫不及待地问道。
“双上肢重度烫伤。”老陶一脸沮丧,“手掌有表皮剥脱。”
“能进行比对么?”
“试试吧。”老陶看上去毫无信心,“可能性不大。”
一股怒火噌地一下窜上方木的心头,他转身冲出诊室,径直奔向一脸平静的江亚。江亚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衣领就被方木牢牢揪住,整个人也被按在了墙壁上。
“你这个畜生!”方木咬牙切齿地吼道,“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我跟你说过了,”江亚不住地挣扎着,脸色憋得通红,“这是个意外……”
“意外?你发现二宝碰过那台笔记本电脑,是吧?”方木的手上越发用力,“我该叫你什么,嗯?‘城市之光’?”
江亚忽然停止了挣扎,依旧涨红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充满揶揄的笑容。
“方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这笑容彻底摧毁了方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他挥起拳头就要冲那张得意的脸打下去,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方木,江大哥……你们在干什么?”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廖亚凡拎着拖把和水桶,目瞪口呆地看着扭在一起的他们。
几秒钟后,方木放下高举的拳头,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江亚的衣领,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廖亚凡已经看到了二宝,惊叫一声就扑过去,上下打量着男孩。
“二宝,你这是怎么了?”她扭过头,焦急地看看方木,又看看江亚,“你们说话啊,二宝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方木狠狠地盯着江亚,后者却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整理着弄皱的衣服。
“我这就去申请搜查令。”方木突然举起一根手指,直直地点向江亚的鼻子,“我不信二宝在你家里一个掌印都没留下。”
江亚点点头,充满嘲弄的眼神里只写了四个字:悉听尊便。
然而,这眼神只是稍纵即逝。当他面向廖亚凡的时候,脸上又是痛惜和歉疚的表情。
“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而且,你们也不会再信任我了。”江亚想了想,“你可以把二宝领走,不过,他的医疗费用由我来承担。”
廖亚凡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从方木的表情里猜到二宝的烫伤绝不是意外那么简单。她把二宝紧紧地抱在怀里,充满警惕地看着江亚,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搜查令很快就申请下来,方木却并不指望能获取有价值的线索。“城市之光”在犯罪现场尚能冷静地清除掉所有痕迹,在自己家里则会更加从容。所谓清洗玩具、家里发水,听上去合情合理,其目的却肯定是擦除二宝留在家里的掌印。至于二宝手上的烫伤——
他不愿去想江亚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二宝的手伤成那个样子。
命运就是这样令人惊叹。几天前,江亚还是一个照顾残障儿童的好心人,转眼间就对那个可怜的孩子痛下毒手。更让方木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个令全市警察头疼,令千万市民膜拜的连环杀手,居然就是自己认识的人。
生活,你还能再戏剧化一些么?
对江亚的咖啡吧以及私宅的搜查结果没有出乎方木的意料。警方几乎把室内所有可能留下掌印的地方都仔细检验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供比对的痕迹。就好像二宝从未在此生活过一样。米楠也告诉方木,在江亚家里没有发现类似的帆布胶鞋。通过对江亚所穿的鞋子的检验,其鞋码、鞋底磨损类型及行走习惯都与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到的足迹不符。
看上去似乎可以排除对江亚的怀疑,实际上,专案组的大多数成员也对方木的推测大为不解。分局长拿着江亚的照片,反复端详了许久,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惊讶。
“那个‘城市之光’,”他抖动着手里的照片,“就是这样一个小白脸?”
的确,江亚看上去太不起眼了。而且,从现有证据来看,根本无法构成对江亚的合理怀疑,说服检察院批准逮捕江亚完全不可能。即使是那个将嫌疑目标指向江亚的二指掌印,目前也无法做同一认定。说到底,一切只是方木根据自己的经历所做的推测。从表面来看,这仅仅是巧合。
尽管专案组的结论是排除江亚的作案嫌疑,然而,在方木的强烈要求下,还是针对江亚展开了一些调查。
江亚,男,汉族,36岁,初中学历,户籍所在地为C市东城区学子路176—8号,未婚独居,目前经营一家名为“Lost in Paradise”的咖啡吧。令人惊讶的是,江亚在C市的所有档案数据只有区区几页纸,有据可查的资料都始于2000年。也就是说,江亚在25岁之前的个人经历是一片空白。警方几经辗转,找到了当时为江亚办理户籍的部门和办事人员。他们早已回忆不起江亚本人,只是记得在2000年进行第五次人口普查的时候,C市有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无法说清自己的原籍。为了完成人口普查任务,办事机构只是简单核对他们是否有刑事前科以及排除网上逃犯的可能后,就统一办理了居民身份证。江亚这个名字及其学历也是由其本人申报,当时的户籍所在地被登记为C市红园区开运街26—9号,2003年迁居至现住址。
C市红园区开运街26—9号在2000年时还是一家烘焙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家川菜馆。当年的老板和员工早已散去无踪。不过,街对面的一家福彩投注站老板娘还是对江亚留有一些印象。当时,她还是一家面馆的服务员,和老板有了私情之后,挤走了老板的前任妻子,顺理成章地上位成了老板娘。2004年之后她说服丈夫关闭面馆,开设了这家福彩投注站。十几年前,烘焙店的小工们经常来面馆吃面,一来二去,身为服务员的她和那些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们成了朋友。只不过,江亚属于他们之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她对江亚的印象也只有些零散的片段。
“手脚挺勤快的,不像那些小伙只是混日子,有那么五六年吧,他每天跟着大师傅偷偷学手艺,挨骂了也只是笑笑。”已经发福的老板娘边嗑瓜子边回忆道,“不太爱说话,听口音好像是Y市那边的。”
线索到此中断。专案组仍然认为难以将江亚列为重点嫌疑对象,也不相信一个只有初中学历、一直靠打工糊口的人能犯下那么多无迹可寻的凶案。经过研究,专案组决定还是从那个二指掌印入手,责令老陶尽快拿出更详细的检验报告,然后在全市范围内查找具有类似特征的人。此外,硝铵炸药和延时电雷管都属管制物品,虽然“城市之光”在获取上述犯罪工具时留下蛛丝马迹的可能性很小,但仍有必要在C市范围内进行彻查,需要时,拟动用刑事特情。
方木却坚持认为“城市之光”就是江亚。尽管现在几乎没有证据能证实这一点,然而,他相信自己的推断不会错。
在医院里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方木就肯定了这一点。
就是那种眼神:聪慧、自信、骄傲、凶狠,带有令对手无奈的嘲弄。属于“城市之光”的眼神。
让方木更感兴趣的是,江亚,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来自何方,有怎样的父母和家庭环境,在25岁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他背井离乡,隐姓埋名?
专案组并不认同方木的观点,因此,想搞清楚这些,不可能得到官方的协助。然而,事已至此,任由什么都无法阻止方木了。
方木申请了一个星期的休假,理由是养伤。收拾停当之后,方木没有急着出发,因为还有些私事需要安排。
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生活了。
去C市人民医院,廖亚凡又不在护工休息室,方木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九点半,她应该还在病房里工作。
刚要上楼,就看见廖亚凡拎着空水桶走下来。见到方木,廖亚凡的脸上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而是疲惫地冲他摆摆头,示意方木跟她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楼梯下的杂物间,廖亚凡打开电灯,一屁股坐在倒扣的水桶上,伸手向方木要烟。杂物间狭窄逼仄,灯光昏暗,由于没有采暖设备,到处透出一股潮气。物品倒是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墙角处是一个大号纸箱,里面塞满了破旧的鞋子,看上去各种款式和颜色都有,不过,以胶底布鞋居多。
“那是什么?”方木边吸烟边朝那个纸箱扬扬下巴。
“护士和医生们在医院里的鞋,方便脱穿的那种。”廖亚凡扫了纸箱一眼,“这都是穿坏的,准备拿去卖废品——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我要出几天远门。”方木拿出钱夹,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廖亚凡,“这几天……你就照顾好自己吧。”
廖亚凡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那几张钞票:“我自己的工资够花,这些钱,给二宝买些营养品吧。”
这几天,廖亚凡都很晚才回家,下了班之后就去天使堂看望二宝。为了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方木并没有把二宝受伤的真实原因告诉廖亚凡和赵大姐。她们也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悲惨的意外。只不过,赵大姐也不再相信江亚能照顾好二宝,坚决把他接回了天使堂。廖亚凡对江亚则充满怨气,死活不要江亚拿出的医疗费,还几次说要拿魏巍给二宝出气。
方木对此倒不怎么担心,廖亚凡只是嘴上说说,从本质上看,她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廖亚凡沉默了一会,突然又问道:“大概几天能回来?”
“说不准,三四天左右吧。”
“哦。”廖亚凡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和谁去?”
方木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中觉得好笑,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我一个人去。”
看到他的笑容,廖亚凡也像被窥破了心事的小女孩一样红着脸笑了,她轻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着方木说道:“你放心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走出医院大楼,方木的心情好了一些,廖亚凡正变得越来越懂事,这让本来宛若一团乱麻般的生活渐渐理出了头绪。他走到停车场,发动汽车,刚刚开到医院门口,就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人。
居然是米楠。
米楠显然对方木出现在医院里并不意外,直接拉开车门跳了上来,随手把一个背包甩在后座上。看得出她是一路疾奔而来,脸色潮红,微微气喘,待呼吸稍稍平复后,就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开车。”
方木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看看,生怕廖亚凡发现这个不速之客,刚才“一人出行”的承诺不就成了有意欺骗?
米楠已经猜到了方木的反应,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副驾驶位上,面色平静。
方木急踩油门,把车开出很远一段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和你一起去。”
“嗯?”方木犹豫起来,嘴里也结结巴巴,“其实……用不着的……”
“如果你取得证言,需要两名警察在场。”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更合法。只不过,方木心里清楚,米楠的潜台词是:没有人相信你,但是我相信。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心中温暖了许多:“怎么跑出来的,跟组里打招呼了么?”
“休假。别忘了,我也受伤了。”
方木扭头看看米楠,恰好她也望过来,四目相对,一切已在不言中。
正在此时,方木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杨学武。
“你在哪里?”杨学武的声音低沉暗哑,直截了当。
“在外面。”方木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行踪,只是简单作答。
“哦。”听筒里沉默了几秒钟,杨学武似乎在犹豫,“米楠……和你在一起么?”
“嗯。”隐瞒反而会带来更大的猜疑,方木决定还是说实话。
杨学武既没有追问他们的去向,也没有任何情绪激动的表现,只是报以更长久的沉默,足足半分钟之后,他才重新开口:“不管你们去哪里,做什么,注意安全——照顾好米楠。”
说罢,他就挂断了电话。
在大柳村的爆炸现场共同经历了生死关头之后,杨学武一直表现得很消沉。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对任川的监护行动彻底失败;更多的,是因为杨学武在拔除第一根电线的时候,亲眼看到米楠主动拉住了方木的手。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是平安无事,也许是灰飞烟灭,但是不管结局如何,米楠在那一刻选择了和方木在一起。
这对于杨学武而言,才是最大的打击。
杨学武不想知道的问题,却是米楠关心的。吉普车开上高速公路后,米楠开口问道:“我们去哪里?”
这个所谓“哪里”,看似无迹可寻,然而在方木心中,却早已有了一个大致的范围。
方木去医院给廖亚凡送羽绒服和皮靴那天,曾经和江亚偶遇。当时,他对那个护士提及自己要出门,一天之内就能返回。现在回想起来,方木认为他是去外地准备炸药和延时电雷管等犯罪工具。因为在C市本地,购买到这些管制物品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管怎么掩饰,留下痕迹的风险都非常大。根据那家福彩投注站的老板娘的回忆,江亚在早年曾带有Y市的口音。如果他是Y市人,出生后应该会有相关的户籍资料登记在册,不至于身份成谜。即使是因某种意外离家流浪,其家人也肯定会报告公安机关,不会一点线索也没有。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江亚的原籍在Y市周边的四个郊县之一。
而且,大柳村爆炸案的现场物证表明,“城市之光”对炸药的性能和制作延时炸弹非常有一套。江亚在20岁左右的时候一直在烘焙店里当小工,其工作范围和爆炸物完全无关。这种技能很可能是在他20岁,亦即他离开原籍之前掌握的。以“城市之光”的性格来看,他不会去做那种无必然把握,且容易暴露自己的事情。如果想取得像爆炸物这种受到严格管制的东西,他肯定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以避免打听、寻找、委托中间人这样的多余环节。
那么,他获得炸药的地方,会不会就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呢?
在C市高速公路管理处那里,方木并没有发现江亚所驾驶的白色捷达车曾进出C市的记录。如果他携带炸药和电雷管乘坐火车,肯定过不了安检这一关。因此,他乘坐的应该是长途汽车。那么,从地理位置及距离来看,能让江亚乘坐长途汽车从C市前往该处,并能在一天内往返的,只有Y市的F县。而方木心中认定的调查重点,正是F县下属的罗洋村。
罗洋村附近,就是省内闻名的大角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