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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电话铃响了。
田崎绢子抬起头,先看了看时钟,而不是电话。
时针如果在十点钟以前,她就轻轻叹一口气,如果在十点钟以后,她就灰心丧气,无精打采。可是最近以来,她的情绪逐渐有所变化,电话铃在十点钟以前响,她就无精打采,在十点钟以后响,她就轻轻叹息。
她这种情绪的变化并没有什么奥秘。
说起来也很简单,如果在夜里十点钟以前来电话,丈夫就说我现在马上回去吃饭,你准备一下。
如果是在十点钟以后来电话,说法又是一样:我喝完酒再回去,不吃饭了。
当然,有时也有例外,但十有八九是上面这两句话。
今天晚上电话铃响时,绢子看了一下时钟,正好是十点钟。现在不早不晚,是谁来的电话呢?她边想边拿起了话筒。
“我是田崎绢子。”
“喂,是我。”
丈夫的声音。听声音他很高兴,似乎正在什么地方喝酒。
“是你呀。今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稍微晚点。”
“好,我知道了。”
“可是,今天晚上有个客人要到家里去。”
“什么?”绢子反问道,“客人?到哪儿去?”
“到家里去,已经说好了。”
田崎笑着说。
“到家里来?”
“嗯。我也尽快赶回去。如果客人在我之前到了,你要好好招待人家。”
“好好招待?客人是哪一位?”
“是我们公司的一位顾客,在明天早晨上班以前,有些头痛的事情非说不可,所以我叫他到家里来商量。”
“可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这可怎么办?”
“请他喝茶,随便聊点家常话就行。”
“家常话……”绢子轻轻地说,“可是,你可要快点回来。”
“我也正在招待顾客,没有办法,但我会尽早赶回去的。”
“你快点回来吧。”
“好,就这样。”
“喂!喂!那位客人……”
电话挂死了。
绢子想抱怨几句,但丈夫已经把电话挂上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肯定不在公司。她本来想问问客人几点钟到,但已经晚了。
“客人这么晚来。真糟糕!”
绢子自言自语地说。
她急忙收拾屋子。她住的是两间一套的公寓。虽然不大,但客人来了总不至于没有地方坐。她喜欢干净,爱收拾屋子,又没有小孩。房间里总是整整齐齐的。即使突然有客人来也不要紧。
这时,她突然想起家里没有招待客人的像样子的点心。
田崎绢子三十岁。她的丈夫比她小两岁,已经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孩子。
最近以来。绢子敏锐地发现,丈夫似乎对她越来越冷淡。
“买点什么点心好呢?”
绢子自言自语道。这么晚了,商店都关门了,但客人是公司的主顾,只上茶,丈夫要是迟迟不回来如何是好?
“对了。”
绢子忽然想起附近有一家家庭餐厅,每天营业到深夜两点钟,卖点心和甜饼干。
可是,如果在我去买点心的时候客人来了怎么办呢?
但丈夫刚才来的电话,出去一下十分钟就足够了。看样子不要紧。
绢子决定去。既然去,那就越快越好。
拿着钱包,刚要上路,一阵冷风吹来,她情不自禁地缩起子脖子,又急忙跑回拿大衣。已经是十二月了……
餐厅里人很多,拥挤不堪。
晚饭时间早就过了,但餐厅里既有成双成对的夫妇,也有年轻的情侣。
绢子只要了一点点心。可能是餐厅里人手不够,服务员却叫她坐在出纳员前面的椅子上等着。
她没有办法,只好坐下来耐心等待。
餐厅里已经挂好了圣诞节的装饰物。
去年圣诞节时,她和丈夫一起到饭店里参加晚餐会。过得很快活。但今年看样子没有这种希望。
绢子和田崎是经人介绍结婚的。田崎个子很高,是个很有魅力的美男子,绢子一见钟情。
田崎之所以选中比自己大两岁,性格、长相都很一般的绢子,实际上是为了讨好绢子的父亲。那时,绢子的父亲是田崎所在公司的部长,而且很快就能升为社长。
绢子不知道丈夫与自己结婚是为了他将来出人头地,但也并不是一点没有觉察,只是认为这是其中的理由之一而已。
可是,父亲在一年前突然得癌症死了。父亲死后,田崎对绢子越来越冷淡。
绢子很悲伤,但她依然爱着丈夫。她想,如果以后有了小孩,丈夫的态度也许会改变的。
“那座公寓在哪儿?”
一个男人的声音。绢子一下子抬起了头。
那个男人付完了钱,正在向出纳员打听附近一座公寓。
刚才他说什么?
绢子觉得他问的好像是自己住的那座公寓。
“是呀……”那个女出纳员好像不知道,疑惑地说,“请稍等一下。”
她叫来了男领班。
那个男人又问道:
“知道A公寓在什么地方吗?
果真是我家住的那座公寓。
“可能……在这附近吧。”
男领班也不知道。
“我是特意来打听的。”
“但我们不知道具体地址。”
男领班说。语气中似乎有我们这样忙,你还来添乱的味道。
“好,那我自己去找吧。”
那个问路的男人只好死心地说。
“点心好了。让您久等了,实在对不起。”
出纳员对绢子说。
“好。”
绢子站起来,走过去说。
那个问路的男人把零钱装进钱包,扣上大衣的扣子。向外走去。 “请等一下。”在这种时候,从来不与陌生人搭话的绢子。不知为什么叫住了那个男人。
“对不起。”
他回过头来。绢子微微低着头问:
“您到A公寓去吗?”
“嗯。你知道?”
“我住在那座公寓。”
“真是巧遇。”
“请您先等一会儿……”
“你领我去吗?这太好了。天这么晚了。我一个人去瞎找可够受。”
他待人和蔼,话语也柔和。
绢子付钱时,有一种奇妙的恐惧感。
“哎呀。”绢子接过点心,转过脸看着那个男人时,不由得惊讶地说,“你不是户部先生吗?”
二
“唉呀,太巧了。刚才我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有点面熟,没想到是你——大野女
绢子微笑着说:
“已经十年没见了,所以认不出来了。我已经老了。可是,户部先生一点儿都不显老,还是原来的样子。”
“真的吗?”户部苦笑着说,“整整十年了,又长了十岁。”
“说你是大学生都有人信。”
“算了算了。我记得你不是个爱说奉承话的人。”
“可是,你总是背后说我的坏话。”
“是吗?”
“你别装糊涂。是你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冷冻食品’,大家都这么说。”
“不是我。我可以起誓。”
“我不信。有名的花花公子,谁信你的誓言。”
绢子一下子回到了大学时代,用学生的口气说。
他们来到了公寓前面。
“就是这座。”
绢子停住脚说。
“这房子真漂亮。”户部抬头看着公寓说,“谢谢你帮了我的忙。餐厅离这里还真不近呢。”
“可不是,又是在夜里,想问个路都没有地方。”
进入一楼大厅,绢子指着信箱说:“那里写着各户的姓名。真想和你好好谈一谈,但我家一会儿要来客人。以后你再到这里来,一定要到我家坐坐。”
“谢谢。”
户部笑了。他面色有点憔悴,大学时候就总是这个样子。
“我现在姓田崎。”
刹那间,户部瞪圆了眼睛,惊疑地看着绢子。绢子看着户部也不由得一愣。
“哎呀,难道就是你吗?”
绢子说到这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太巧了。”绢子笑着说。“你就是我丈夫的客人?太偶然了。”
“真没想到。”
“请跟我来。”
实在出乎意料,简直像闹剧一样。
“你不要客气。”
户部对端咖啡的绢子说。
“可是,你可是贵客呀。”
“这样客气,我可受不了。”
绢子坐在沙发上。刚才她还像大学生一样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但现在却一声不响了。
“我丈夫也该回来了。”绢子看着钟说,“他很忙,每天都回来得很晚。”
“你怎么样?”
“我?”
“不外出旅行或会会朋友吗?”
“是啊……”绢子两手下意识地握在一起说,“不过朋友们现在都有了小孩,很忙。”
“是吗?”户部点了点头,“你们还没有小孩吗?”
“还没有。现在正考虑要一个。”绢子有点害羞地说,“户部先生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户部端起咖啡说:
“结婚了。”
“有孩子吗?”
“两个。”
“那家里可热闹了。”
“是啊,不过,经济上也够受的。”
“可是,也有乐趣。像我们这样两个人过日子,虽然安静,但也……”
户部慢慢地仰卧在沙发上,看着绢子。他的目光极其温和,但又透出几分悲凉。
绢子扫了他一眼。但又马上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她有点不好意思。
电话铃响了。绢子松了口气说:
“肯定是我丈夫。”
她站起来:向电话走去。
“我是绢子。”
对方沉默着,没有讲话。
“喂,喂。”
绢子又叫了两声,对面才传来丈夫的声音。
“是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得过一会儿。客人还没来吗?”
“已经来了,在等着你。”
“噢。”
“让他接电话吗?”
“不,不用,我马上就回去。”
“那你就尽快回来吧。叫人家等着不好。”
“好,我知道。他是重要主顾,你要好好招待。”
田崎把电话挂上了。
“对不起。他说马上回来。”
绢子坐到沙发上说。
“不要紧,有时间。”
“真怪。”
绢子说完,歪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你说什么?”
“我丈夫说,他在宴请主顾,但听他的声音,一点也没有醉意。”
户部耸了耸肩膀说:
“既然是宴请,喝多少也不会醉的。”
“说不定真是这样。”绢子笑了笑说,“我丈夫说,你是重要客人,必须好好款待。”
“你好像累了。”
户部突然说。绢子一惊:
“你是说我?不,不累。”
“你似乎并不幸福。”
绢子抬起眼睛凝视着户部。户部摇了摇头说:
“对不起,恕我多嘴,净说一些无聊的话。”
“没关系。”绢子扭过脸说,“所谓幸福,是比较而言的。在比我幸福的人的眼里。我是不幸的。在不幸的人的眼里,我是幸福的。我爱我的丈夫,我们能在一起生活,是幸福的。我丈夫工作很忙,每天回来都是筋疲力尽,对我不一定天天都很温柔。可是,如果为这些事抱怨他,那么任何一个家庭都要天天吵架。”
绢子觉得这样讲话有点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就把话打住了。户部默默地喝着咖啡,一声不吭。
“你看我,刚才特意去买了点心,却忘了拿出来,真糟糕。我丈夫总为我忘事而发火。”
绢子笑着站起来。
“大野。”
户部叫道。
“我现在姓田崎。”
绢子说。
“你丈夫今天晚上根本不是招待什么主顾。”
绢子疑惑不解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今天晚上晚回来一会儿,实际上他是到他情妇那里去了。”
绢子慌慌张张地向厨房跑去。她从冰箱里拿出点心,装在盘子里。
“绢子。”
户部走到她身边说。
“你去坐。客人是不能到厨房里来的。”
“绢子……”
“户部先生……”
绢子看着户部。她眼里闪着亮光。
“你去坐吧。我马上就来。求求你了。”
户部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大步向门口走。
“户部先生。“
绢子叫了一声,但她站着没有动。
门口响起穿鞋声、开门声、关门声,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三
绢子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丈夫还没有回来。
户部已经走三十分钟了。
桌子上放着点心盘和冷咖啡。
他回来一看,那个重要的客人走了。会怎样想呢?怎么向他解释呢?
如果说户部是过去的同学,他肯定不信。户部为什么要走呢?绢子自己也弄不明白。
户部说丈夫在外面有女人。
户部是怎样知道的呢?难道是田崎自己对“主顾”说的?
绢子觉得户部的话不像撒谎。她宛如坠入五里云雾之中,既不能一笑了之,又认真不得。
丈夫有女人……绢子自己似乎也有所觉察,但又不能肯定。
没有愤怒,也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无法解脱的疲劳感和空虚感。
她想,我太累了,于是转身横卧在沙发上。
丈夫可能马上就回来,也许简单吃点茶泡饭就行了。
绢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头上有一张男人的脸。
“户部!”
她一转身坐起来。户部脸色铁青,神色异常紧张。绢子吓得浑身直抖。
“户部……”
突然,户部脸上的紧张神情烟消云散。笑着说:
“你的睡相与以前一样。”
“睡相?”
“我总是想象你睡着时的样子。”
“你……”
“你的睡相与我想象的完全一样。”户部说,“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保重。”
“户部君,你等一等。”
绢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户部像逃跑似的大步走了出去。大门开了,又关上了。
绢子呆呆地站着,大门本来上了锁,户部是怎么进来的?实在奇怪。
那天夜里,田崎没有回来。
天亮时,绢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田崎有时回来得很晚。但从来没有在外面住过。这次不但彻夜不归,而且连电话也没来过。
将近九点钟时,绢子醒了,心里想着田崎为什么没有回来。
敲门声。肯定不是丈夫,因为他回来是从来不敲门的。
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你是田崎的夫人吧?”
警察问。
“是的。”绢子不安地说,“我丈夫怎么了?”
田崎死了,倒在道旁的枯草中。出事地点离家很近,步行用不了五分钟。
几个人围在那里,大都是附近的家庭主妇,其中有两三个人,绢子是认识的。
天气晴朗,但很寒冷,呼出的气变成一团团白雾,久久不散。
“他是你丈夫吗?”
便衣警察打开尸首脸上蒙的白布,叫绢子辨认。
“是。”
绢子低声说。
“没有错吗?”
“没有错。”
“真惨。”
便衣警察叹息道。但这对于他们实在是罕见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遇到了强盗。钱包没了,有搏斗的痕迹。两个人搏斗时,他被刺杀了。”
“强盗?”
“他的钱包里平时放多少钱?”
“这个……有时多些。有时少些,可能是四五万吧。”
“四五万吗?”便衣警察摇了摇头说,“因为这么点钱被杀,实在不值得。”
绢子愣愣地看着丈夫的尸体。
丈夫死了……她虽然知道了事件的经过,但总不相信这是事实,只是感到寒风刺骨。
“有些情况想问问你。”便衣警察说,“这种时候,实在对不起。”
在悲哀中,人是宽厚的。绢子把便衣警察领到家。上了茶。
“这么说,昨天晚上他去宴请主顾了。”便衣警察边记笔记边说。
“他是这样说的,还说要很晚才回来。”
“噢,是这样。”便衣警察点了点头,“为了弄清死因,请告诉我们,你丈夫和什么人有过冤仇吗?”
“冤仇……”
“也就是说,万一不是强盗的话,很可能是仇恨你丈夫的人干的。”
“这个……”绢子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对不起。”绢子急忙拿起了话筒:
“我是绢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
“绢子,我是户部。”
“噢。”
“已经知道了吗?
“什么事?”
“你丈夫的事。”
“知道了。可是……”
“是我把他杀死的。”户部说。“你知道我昨天晚上为什么到你家里去吗?我是为了杀你才去的。”
绢子默默地听着。
“我需要钱。为了养活老婆和孩子,我什么都可以干。你丈夫来找我说:你如果杀死我的妻子,我给你几百万。我就同意了。为了不叫人怀疑你的丈夫,我故意到餐厅去问A公寓在哪里,使那里的人看到我,事情发生后,可以有人证明不是你丈夫干的。这是你丈夫的主意。”户部的声音低沉而痛苦,但又有几分嘲讽的意味,“可是,我见到你后,发现他叫我杀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当然,事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犹豫了。因为在学生时代,我曾经爱过你。真的。”
“噢……”
“我不能杀你。所以从你家出来。到外面等你的丈夫。你的丈夫斥责我失信,并说你不想要钱了吗?于是我又一次到你的家,用你丈夫的钥匙开了门,进了屋。那时,你睡了。我想扑到你身上把你杀死。但我做不到。你的睡相天真而幼稚……”
户部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向在外面等待着你的丈夫走去,对他说我还是下不去手。你的丈夫抓住我厮打起来。我用准备杀你的那把刀把他杀死了。结局就是这样,实在对不起。不过,我觉得他不配做你的丈夫,所以,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后悔。我们不会再见面了,祝你幸福。”
“谢谢。”绢子轻轻地放下听筒,回到沙发上,对便衣警察说,“失礼了。”
“不,没关系。”便衣警察喝了一口茶说,“那么有没有这样的人?”
“什么?”
“就是说,你知不知道你丈夫和什么人结过仇?”
“啊,是这件事,对不起。”绢子想了想说,“没有。我丈夫不是那种惹是生非,遭人仇恨的人。”
明丽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带来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