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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雨大,不如进篷子里避避吧。”
“呵,急什么。你瞧瞧,这天这水这雨,连着一块儿,像不像一幅画?”
“……公子,别靠船舷那么近,当心被河里的水鬼趁机逮了去,把公子的头给咬了……”
“哈哈,沈莫,你又开始编故事说笑了。”
“说笑是一回事,不过公子,您身上都湿透了却是当真,您当真该进船里躲躲了。”
“嘘……别说话,沈莫,那边有个仙姑在瞧着我笑呢……”
“仙姑?哪里有仙姑?”
“看,就在渡口那里……”
一
黄昏,爆竹响过十八声,一行身着重孝的人,抬着口盖着红缎面的棺材,远远从乌头渡方向过来,一路往西,到了邵家大宅门外。
大宅五天前刚刚置办过一场极其隆重的婚事。
墙里墙外四处张贴着大红喜字,各处悬挂着喜庆的红灯笼,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全部取下,只能用一条条素色绢布匆匆掩盖,又以同样素色的布匹一路铺呈,从宅门直至内堂前。随后有两名身穿麻衣的少年,从门外先行一步进入宅内,沿着这条素布铺成的路一面缓行,一面撒米,撒到内堂门庭前站定,回头高喊一声:“恭迎少爷回府!少爷走稳了!进!”
门外吹打声起,静立在门前的抬棺人立即一声吆喝,重新抬起棺材,迈着统一的步子,小心翼翼将那口巨大的棺材,朝宅门内抬了进去。
一时间,哭声响成一片。
阖府上下所有人,此时都集中在院子里,哭哭啼啼目送那口棺材从眼前走过。内中一名老妇人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她便是死者的母亲邵老夫人。中年得子老年丧子,这巨大的悲痛令她几度晕厥过去,幸有一旁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不停低声劝慰,才使她情绪不至于失控。就在这一片悲戚声中,突然不知是谁“啊”的惊叫了声,随即,就见那队抬棺人中,走在最前面的两人身子一晃,不知踩着了还是绊着了什么,竟一头往前直跌了过去!
紧跟着轰然一声巨响,那口棺材元宝头坠地,重重的撞击将尚未上钉的棺材板震豁了开来,随着扑鼻一股恶臭,一具盖着棉被的无头尸体,在黄昏血红的夕阳下,无比醒目地袒露在众人的眼前,并笔直竖起了它僵硬的手臂。
四周惊叫声一片,让邵老夫人彻底背过了气去。
一时整个院内乱作一团,送老夫人回房的回房,被吓跑的吓跑,奔上去帮忙的帮忙……待将尸体双手塞回被褥,重新将棺盖合拢,把那口棺材从地上抬起来时,四周那些人哪里还有哭泣和观礼的心情,只一个个惴惴不安地退回到原地站着,一边想着刚才棺材中那令人惊惧的一幕,一边一声不吭望着那口棺材,被徐徐抬进邵家仪式大堂。
眼见大堂四扇门在棺材入内后一一合上,方才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道:
“……唉,早说不该娶那新娘子,偏不听,看看现在……”
“说啥呢……明明是遇到了水鬼……”
“若没那新娘子,少爷怎会遇到水鬼呢?”
“唉……”
二
住在乌头村的人,自古有这么一条规矩。
凡是在村边上那条名为乌头渡的河里淹死的人,无论是谁,什么样的身份,必须在河边停尸一日一夜,由他家人对着河神焚香祝祷,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晒过至午后,方才能净身换衣入棺材,被送回自己家中行葬礼。
因为传说,乌头渡里住着水鬼。
水鬼喜欢在人靠近河水时,将其拖入水中淹死,再以其头颅为食,乌头渡这个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取了个“无头”的谐音。又因为水鬼是需要潜入猎物体内,才能使其坠水,所以将死者捞上来时,可能水鬼还停留在尸体内,需要等候一定的时间才能入棺,以免水鬼被无意钉入棺材,随棺跟至死者家中,给其家门招致不幸。
邵家公子邵锡年,前一日被人从河里捞上来时,便是无头的。
所以隔了一日才能收尸,将他从河边抬回,并且要用十八声爆竹鸣道,再由八名阴历十月出生的年轻男子抬棺,才可进门。也正因为此,让住在乌头渡东岸塘月村的冯秋山,在得了这噩耗后能及时赶到,参加同窗三年、情同手足的好兄弟的丧礼。
冯秋山就是之前一直守在邵夫人身边,劝慰她的那名年轻书生。
就在五天前,他刚刚来过此地喝邵锡年的喜酒。
原本好友年近三十才娶妻,实在是件值得庆贺高兴的事,但因了之前有算命先生说过,新娘生辰八字不利婚配,所以在听老夫人说起此事后,冯秋山便对这件喜事存了点阴霾。只是亲事是自个儿兄弟亲定的,人也是他亲眼看中的,当朋友的自然也不好说些扫兴话,所以尽量开开心心地观完了礼喝完了酒,在将新人送入洞房后,他便告辞离去。
谁想不过短短五天,竟收到邵锡年坠河身亡的噩耗,怎能不令他震惊。
他当即雇船过岸,来邵府见兄弟最后一面。却没想还未行大礼,那棺材竟出意外坠了地,露出了里头那具无头、且腐烂到发臭的尸体。
尸体的惨状登时吓坏了在场所有观礼之人,也让冯秋山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一度哭得泣不成声,见状宅中小厮立即将他送进住处歇息,直至入夜方才将他从房中请出,同邵家人一起在正厅内用膳。
三
当夜,冯秋山便应邀住在了邵家大宅内。
平时他同邵锡年来往密切,所以邵家二老始终将他当作干儿子看待,因此无论怎样也要将他留在府中居住,一来见到他便好似见到了邵锡年,二来借着同他攀谈,好度过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
冯秋山在用过晚膳后,便一直陪着二老在偏厅内坐着说话,一边给摆在厅堂正中的棺材守夜。问及新嫂子现今如何,却不料被告之另一让人吃惊的消息,那位新娘子在嫁给邵锡年仅三日后就失踪了,而邵锡年亦是在她失踪那天坠的河,直至隔日被人从河里发现了尸身,却悲惨得连个头都没有了。
说罢二老再度哽咽,冯秋山当即扯开话头,不再引他俩悲伤。直至三更过后,按规矩不能再继续守着了,方才点了长明灯送二老回房休息。
然后回到自己住处。
那屋子本是邵锡年的卧房,在他婚后被改做书房用了,留着床还未搬,所以还能睡人。房中家具仍按着当日作为卧房时布置,只多了几排书架,浓浓书香同屋中淡淡的樟脑味缠绕在一起,让人看着格外触景生情。
冯秋山四下环顾一阵,想起前些时邵锡年还好端端的样子,不由一声长叹,实在无心入睡,便在房中慢慢兜了一圈,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坐到床上,点亮蜡烛看了起来。
也不知看了多久,只觉两眼发酸,头脑发沉。想是困倦得要睡了,于是转身到床边想将蜡烛吹熄。谁知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冷风,轻轻一吹,倏的就把那明晃晃的蜡烛给吹熄了。
霎时,一道黑暗无声笼罩了下来,在这同时,冯秋山听见房门处咔嗒一声轻响,随后吱扭一下,那道原本紧闭着的门,竟直直朝里打了大开。
见状冯秋山不由吃了一惊。
正待起身去看个究竟,不知为何,身体突然像被钉住了似的,贴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风里轻轻晃动,过了片刻,一道黑影从门外斜了进来,好似一个人匍匐在地上,慢吞吞朝房里爬,一边从嘴里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冷……我好冷啊……冷……”
它边哭,边朝冯秋山身下的床底钻了进去。
冯秋山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丢进了一盆冰水里,浑身冷得寒透骨髓。
冷得连牙关都忍不住一阵阵打颤,眼见它整个儿身躯没入床底,他咬咬牙拼了命伸出一只手,用力往桌上探去,随后一把抓住桌上烛台,扬手将它狠狠打翻至地。随着烛台落地声脆响,他僵硬的喉咙里立时发出一声尖叫:“啊——啊——”
“冯少爷?出什么事了,冯少爷?”立刻有两名僮儿衣冠不整地从门外飞奔而入。
看到他脸上发青的脸色,和见了鬼般惊惧的神情,不由大惊,慌忙一个抓肩一个摇腿使劲将冯秋山推了推。片刻,听他喉咙里咔咔一阵响,瞪得滚圆的两只眼睛动了动,知晓是清醒过来了,忙再问:“少爷?冯少爷?您怎的了?出什么事了?”
冯秋山呆呆地望着他们两个。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刚才那一幕如同噩梦一般,如此清晰和真实。吓得他两条腿都在微微打颤,却又无法将它说出口,只能用力抿了抿唇,随后道:“扶我起来,我突然胸口闷得慌,需要出去透透气。”
两名僮儿立即依言将他扶起,正要提着他的肩膀将他从床上搀起,忽然叮的声脆响,不知什么东西,从冯秋山衣内滚了出来,径直落到地上打了个转,往床底下直钻了进去。
“哎!少爷您的玉佩……”其中一名小僮忙蹲下身探手进床底抓。抓了半天没抓到,于是索性一把掀开了床单朝里探进了头,立时又钻了出来,皱眉大叫了一声:“呀!什么味儿这么臭?!莫非床下有死耗子?”
闻言,另一名僮儿立即点亮蜡烛将他推到一边,一边埋怨他的大惊小怪,一边弯腰朝床底下照了照。
这一照,只瞧得他面色煞白。
他险些将手中蜡烛直丢出去,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脱口尖叫:“啊!好多虫子!好多虫子!”
四
六月天,虽然只是初夏,日头已渐渐变得毒辣。午时清桐便不肯继续待在屋里,带着癞皮狗阿莱一道在门前的槐树下坐着,一边乘凉,一边啃着半块甜丝丝的白瓜。
这些日子生意极为清淡,一来这地方着实太小,二来阎先生接生意总是百般挑剔,所以要揽得一趟好活计很不容易。生意一少,手头闲钱自然少了,没钱出去买糖买肉吃,清桐不免觉得无趣,于是总在阎先生耳边嘀嘀咕咕,无奈那人对不上心的事向来漠视惯了,耳朵就算拿针扎也扎不进,无非让说者添上一肚子的堵而已……
想到这里,她忽听见动静抬起头,眼见前面一阵车马队伍,抬着口棺材遥遥往这方向过来,不由笑了起来。一张脸笑得跟白瓜似的甜,站起身拍拍衣裳,低头对阿莱道:“去,知会阎先生,就说有客上门了。”
阿莱听后立即摇着尾巴跑开,好似能听懂她的话一般。
她则蹦跳着进门,作势要将大门关上,前方那支队伍为首处一人眼尖,远远叫道:“姑娘等等!我等特意来拜访阎先生,不知阎先生可在?”
清桐便将门留着一半,倚在门上。
直等那些人到跟前,为首那人下马恭恭敬敬递上一张名片,和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她才朝名片上看了眼,弯眼一笑道:“阎先生在。邵公子么?请带着你家老爷随清桐过来。”
“鄙姓冯。”
“冯公子,请。”
陪着邵老爷一起赶到周口镇拜访阎先生的这个年轻人,便是冯秋山。
当日,从邵老爷口中第一次听说阎先生这个人时,他有些哭笑不得,他想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一定因为儿子的横死而伤心过度,以至连这样可笑的传闻都会信。
邵老爷说,阎先生是个死影师。
是个能将死人的皮制成皮影,令故去者死而复生的手工艺人。
倘若死者能复生,那岂非神仙妖怪都是真实存在的了?冯秋山觉得,这职业简直跟点石成金者一样可笑。偏偏邵老爷对此深信不疑,不惜带着重金拖着孱弱的病体,执意赶往邻乡周口镇。为防万一,冯秋山只得在邵夫人托付下陪同前往。
一路随行,半日后便到达阎宅,而眼前这一处毫不起眼的居所,以及那名小丫头见着银子时欢喜的神情,再次印证了他的想法。
不过是个同江湖术士一样,靠手段和嘴坑蒙别人钱财的骗子而已。
他不能当着别人面直接跟邵老爷说出这想法,便忍着,默默跟随在清桐身后一路前行,到内院一处小小的厢房前,见她站定脚步掀开门帘,朝里通禀了声:“先生,有客来访,可见?”
“请他们进来。”
屋内响起淡淡一道话音,年轻得出乎冯秋山意料。
迟疑间,邵老爷已先一步随着清桐跨进屋内,他匆忙跟上,待目光适应了屋子的光线,抬眼便见到,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坐在屋子深处一张椅子上。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似正专心在桌前摆弄着什么,直至脚步声停,才将头抬了抬,提起手中一杆长烟轻吸了口,朝他们笑笑:“老先生远道而来,想必是有无法假他人之手的重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