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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断案神准而被乾隆器重,官途正旺的张问陶刚调入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不久,就被卷入一个奇怪的命案中。
命案的受害者是张问陶多年的好友。为找出真凶,给好友报仇,张问陶南北奔波,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终于,一个从贫女到王妃的离奇身世,被张问陶渐渐揭开,这是一个涉及乾隆最宠爱的皇子成亲王的惊天秘密!就在张问陶搜集证据,欲捉捕其凶时,强大的阻力使他不得不放下这个案子……
一
嘉庆二年,冬。
北京东城崇南坊正七品兵马司副指挥使沐清一巳时三刻(上午九点四十五分)独自出了门,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到第二天丑寅相交的时刻(凌晨三点钟),打更人在东城的拐棒胡同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沐清一是张问陶相处多年的好友。也是一个精明干练的断案高手,半年前刚刚被张问陶举荐到北京做官,当张问陶听到挚友被害的消息时。像被雷击了似的身子一抖,竟僵在了原地。过了老半天,他才无力地问道:“可查清了?没有错么?”
报事的衙役道:“回大人,已经验过了。衣服、相貌都不差。身上还带着印章。几个和沐老爷十分熟络的大人也都看过了。”
“都有谁?”
“东城巡城满御史舒鲁大人和汉御史李成庆大人,东城吏目老爷连朋举……”
“好啦。”张问陶一摆手,使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对站在一旁的贴身书仆傅林道:“叫人备轿。去现场看看。”
天子脚下御辇之前,京中专管治安匪盗的朝廷命官竟然被杀。一下子便轰动了京城。
张问陶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曾因破了两件京师大案和一件宫内奇案而闻名朝野。被乾隆御封为“大清神断”。此时。他乘坐的四人抬蓝呢轿停在了拐棒胡同。这时胡同口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若不是几个衙役封着胡同口,早都挤了进去。一个个在胡同口向内探看。议论纷纷。张问陶下了轿,衙役分开人群,将他引进胡同。
进了胡同不过三四十步,便看到刑部的部员、笔贴士,兵马司的吏目、衙役。顺天府的捕快、仵作早已来到。忙忙碌碌,到处走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张问陶走过去,见东城的两位满汉巡城御史舒鲁和李成庆,还有户部尚书兼顺天府尹曹文植都在。过去见了礼。曹文植知道张问陶与沐清一是相处数年的患难之交,安慰道:“老弟莫要太悲伤了,兄弟一定为沐指挥请旨嘉奖。捉到正凶之后,要在沐指挥墓前剜心血祭。”
张问陶只说了一句:“让大人惦念了。”再不多说,他便朝着沐清一的尸体走去。
张问陶看着昔日的老友如今却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不觉悲从心头起,又落下泪来。他略微站了站,掏出手帕拭干了泪,这才走近了瞧。只见沐清一的尸体穿着便服。但穿得十分讲究。枣红缎子琴襟洋灰鼠出风马褂,蜜色花缎灰鼠袍子,内衬绉纱小紧身,下身是淡月白花缎套裤,白丝绒袜,元色缎子挖花京鞋,头上戴一顶漳绒方顶小帽。湖色帽结,像是要见贵客的样子。
张问陶俯下身来,验到沐清一身上只有两处伤口。一处是刀伤。从后心处人,由于沐清一斜身躲避,所以没有扎深,划肋而过;另一处是剑伤,从前面刺进咽喉,这是致命的伤口。就是那个刀伤。虽然没有致命。但对方顺着沐清一躲避的方向。就势一划。也伤着了他的右肺,使他受了重伤。即使没有前面的剑,对方第二刀再下去,沐清一也没有躲避的力气了。看来行凶者是两个人,而且武功都很高深,两人一出手就在电光石火间将沐清一杀死。沐清一是做过捕头的。身上也有些武艺。但面对两个杀手,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可知这两个人一定是武林高手。
再看周围的脚印,已经被人小心地扫过,看不出任何痕迹。沐清一身上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是有意谋害!并非临时起意!对方是武林中人。而且武功很高,难道是江湖恩怨?”张问陶自语着站起身来,回头问道:“哪个是崇南坊的吏目连朋举?”
一个头戴镂花金顶,身着五蟒四爪袍外罩练雀补服的官员走过来道:“卑职便是。”
“昨日衙门里是谁最后见过沐清一的。沐清一走时说过什么话?”
“沐指挥昨日巳时三刻的时候离开衙门。走时和我打过招呼,说要去会一个朋友。并没有再说什么别的。”
“他说去哪里会朋友了么?”
“并没有说,但卑职方才刚刚查明。得一聚饭庄的一个伙计,见过沐指挥和一个女人包了个雅座吃饭!”
“女人?”
“正是。因为沐指挥也算是得一聚的老主顾,所以认得。我已将那个伙计带过来认尸。他说,当时那个吃饭的人所穿衣服和长相。与尸体一模一样。就是沐指挥!”
“把他唤过来!”
连朋举让人将店小二带来,店小二跪倒在地,道:“小的见过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莫冶。”
“你可认清那日吃饭之人就是沐清一么?”
“小的绝不会认错,沐老爷虽是东城崇南坊的兵马司副指挥。并不管着我们北城日南坊的地方。但沐老爷和您断案的名声早就在外了。又到我们饭庄喝过几次酒。所以认得。我们做伙计的别的不行,认人可是一绝。决没有错的。”
“那么那个女子的模样,你可记得?”
“那女子戴着斗笠,披着面纱。就是吃饭喝酒的时候,也没有摘掉。所以小的没有看清面貌。但看身材却是绝佳的。走路袅袅生姿,倒像是个美人!估摸着也不过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吧。”
“她穿着什么衣服?”
“那女子穿得甚是华贵。里边是竹根青花缎珠皮小袄,外罩宝蓝韦陀银一线滚的马甲,元色绉裙。天蓝缎裤子,脚蹬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靴。对了,虽是个美人。她的脚却是大的。”
“是大脚?你可看清?”
“小的看得分明,的确是大脚!”
“你可听到他们说些什么没有?”
“小的送了几回菜。只听到几句,却是听不懂。”
“怎么听不懂?”
“两个人说的都是广东话。小的一句也听不明白!”
张问陶这才想起,沐清一就是广东人。那这个女人一定是沐清一的老乡了。他乡遇故知,到饭庄吃杯酒倒是不奇怪。但怪的是,这个女子要比沐清一小二十岁,又是个大脚的满族女子。如何会与沐清一有交情?
这时曹文植等人走了过来,曹文植问道:“张大人,你可查出什么端倪来么?”
“曹大人,方才验了刀伤。凶手武功高强。出手瞬间致命。但行凶者又不像是沐清一的仇人。若是仇人下手,是绝不肯一刀致命而不与其当面对质。以解其恨的。所以很可能是雇凶杀人。看其刀、剑伤口,异常平滑,特别是刀过之处,碰到,了沐清一衣服上的一颗铜扣。竟把铜扣削成两半,以此推断两人拿的都是宝刃。武林高手又有宝刃在手,是谁有这么大的能力请到这样的人物呢?我想京师之中,不外乎皇亲国戚、高官重臣、臣贾富商三类人。
方才问了得一聚饭庄的伙计,与沐清一吃饭的是个满族年轻女子。这个女子身着华贵。又会说广东话。这样所要查的圈子就小得多了。此女子可能是在广东做过官’的满族大臣的妻妾子女,或是沾着皇亲的贵族。我想沐清一的死一定与这个女子有关系。但二人既然能同座吃饭,又断乎不是仇人。女子戴着面纱,似乎不愿让人知道她与沐清一的关系。案情实在是扑朔迷离,不能理出头绪。
现场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让人故意抹去了。如今剩下的唯一线索,就只是那个满族女子的来历了。”
东城巡城满御史舒鲁插话道:“张大人分析得丝丝入扣。条条有理。不过,在京师中怎样去查这个满族女子呢?又要查一个什么样的女眷呢?总不能把所有在广东做过官的满人的女眷和在广东呆过的皇族女子都叫到堂上审问吧。”
“舒鲁大人说得对,对手十分精明,已经把所有的可能全算到了。将所有能够破案的通路都堵死。不过,她还是失算了一步,还有一个千里之外的漏洞她却没有算到。”
“怎么是千里之外?”
“沐清一跟随在我身边四年了。他的为人我是了解的,此人决不会在官场上与人结仇,也不会在女色上栽跟头。那么,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很可能是在沐清一的广东老家结下来的。”
“此话怎讲?”曹文植不解。
“那女子与沐清一同说家乡话,说明两人都在广东呆过。沐清一平时很少穿这样讲究的衣服。昨日特别换了这么一身盛装去会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满族女子。说明二人关系不同寻常。一定要有较长时间的相处才会如此相熟。在他后来做浙江开化县县衙捕头和直隶省宣化府九品司狱的时候是不可能有这样机会的。这样的机会。也只有在广东时才可能有。所以解开此案的钥匙要从广东寻找。下官愿扶送沐清一的棺椁回原籍,在广东将此案查明!”
二
从北京走的时候。才是正月十九。到了广州已经是六月初一了。正是最热的时候,阳光肆无忌惮地射下来。打得到处都明晃晃的一片。暑热无情,风干物燥,树叶打着卷儿,骡马喷着鼻。张问陶一行人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了沐清一的原籍老家清远县。
清远县知县刘德孟已经从邸报和省里的牌文中得到消息。早就派人在城外候着,听说张问陶来了,老远就接出城去。见了张问陶道:“张大人一路辛苦了,这里已经为您备了小轿,请到鄙县衙门里稍作休息!沐指挥的棺椁由我派人送到石角村吧!请大人放心!”
张问陶道:“不必了。沐清一与我相交数年。情谊深厚。扶棺归里。是我应当做的。待我将沐清一的丧事操持完毕之后。自会上县衙叨扰。”
刘德孟无法,只好命人为张问陶换了马。又派了两个衙役开道引路。送张问陶去沐清一的老家石角村。
张问陶将沐清一的棺椁送到家门口。他的儿子沐韦深也已经从刘知县那里知道父亲亡故的消息。抱了棺椁放声大哭。张问陶将案子讲了一遍。又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亦节哀顺变吧。我来广州,一半是送你父归乡;一半是要在广东寻找凶手。待将你父安葬之后。我将全力找出凶手,将其缉拿归案,以告慰沐老弟在天之灵!”
沐清一的丧事操办得十分隆重。按照七品官的规格在祖屋前竖立了楣杆。修了大墓。又请了附近庙中的和尚设香坛。超度亡魂。当地乡绅旧吏、亲朋故友都来吊唁,因为沐清一在本地人缘特别好。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直到过了三天人才渐渐稀少。这才下棺安葬。
等到葬礼都已完毕,张问陶将沐韦深叫到面前问道:“我听说你是过继过来的儿子?”
“是啊。家父没有儿女。我在八岁时过继过来的。家父在当地威信很高,人缘也非常不错,所以自从我改了沐姓,从小到大做事情总是很受乡亲照顾。”
张问陶叹口气。他突然感觉到。虽然沐清一跟了自己三四年了。自己对他的过去却知之甚少,竟生出几分惭愧来。他指指座位让沐韦深坐下。用亲近的语气道:“你母亲是前年不在的?为何不派人到宣化报丧。”
“路途太遥远。没有盘缠。派人捎信,又没有去那里的人。”
“沐清一是三代单传,这么说来,你也没什么亲戚啦?”
沐韦深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姐姐吧,但也算不上姐姐。”
“咦。这是怎么说?”
“在我过继到沐家的前一年。家父还曾收养过一个九岁的养女。但没过两三个月。这个女孩便逃走了。”
张问陶身子一凛:“是从谁家过继的女孩?又逃回到本家了么?如今又在何处?”
“并不是本地人,其父是一个犯人。别的就不知道了。这些事都是我听说的,并不知道详情。”
“噢,你父生前可有什么仇人?”
“我来的时候,已经记事。那时家父在县衙里做捕头。虽说是捕头,但他秉性纯善,为人热忱,做事正直清廉,不趋利不避害,凭良心做事。所以四乡八里。口碑极好。就是被他捉住的盗匪,也没有不佩服他的。”
三
几天来,张问陶奔波在村中乡里,打听沐清一过去的身世。
但沐清一的身世如水,至清至纯,一点儿都没有污点。都说以沐清一的为人。是决不可能有仇人的。有的说沐清一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大火中救了数条人命:有的说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得了急病也多亏沐清一请郎中急救才得了性命。但凡他在乡里做的事情,只有好的没有坏的,只有施恩的没有结怨的。张问陶奔波了几天,也找不出有理由杀害沐清一的仇人,更不要说是有身份的大臣王公了。但那个先收养后逃走女孩的身世。却渐渐有了眉目……
乾隆四十二年,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六月。一向民风纯朴,少有失盗的清远县却连连丢失东西,丢的都是食物、衣褥、锅碗等居家之物。沐清一当时尚是一名捕役。只有二十二岁。他很快就在一座破庙里将这个贼捉住了。但当他看到这个贼的模样时。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贼已经被麻风病毁了容。他还带着一个九岁的女儿。一个深患疫疠(中医称法,就是传染病)的病人和一个只有九岁的女孩子,县衙根本不能关监收容。唯一的办法,就是着人将其赶回原籍。但父女二人却是被原籍的人赶出来的。这样赶来赶去,这一老一少很可能会死在途中。
沐清一将其接回了家,并请来郎中诊疗。为防瘟疫在村中传播,不久,他又将这个病人送到山上一座空庙中。雇人送饭照顾。那个九岁的女孩则被他收为义女。但在九月的时候,女孩却逃了。
这个女孩并没有到山上找她的父亲。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落脚之处。从此,就再也没了这个女孩的音讯。
这个女孩和那个满族女人是何关系?张问陶努力想把两个人联系起来。但一个是地位尊贵的满族美女。一个是麻风病人的汉家平民女儿。两个人似乎很难会有什么关系。
清远县的县衙中。几只夏蝉一声声的长鸣,此起彼伏,更让人感觉到烦热不堪。张问陶坐在三堂书房。手中捧着冰块,知县刘德孟陪在一边,不停地揩汗。
“二十年前,这个九岁女孩失踪时,是九月天气。南方无寒日,而且又正是收获的季节,加之民风纯朴,乐善好施,这个女孩不可能冻饿而亡。那么她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被人收留了:一个是被人拐卖了。一个小女孩不会走得很远,她眉心有颗红痣,也容易辨认。如果是被人收留是比较容易查到的。但如果是被人拐卖了,就很难办了。”张问陶神情阴郁地对刘德孟说。
“两江总督李奉大人和广东巡抚陈士文大人。都已经下来了牌文。说协查文书已经发出。两广各县都开始查找乾隆四十二年失踪的这个女孩。相信不久便可水落石出。”
“嗯。我这边也接到了湖南巡抚阿林保大人、江西巡抚张诚基大人的文书,广东北邻的湘赣两省也开始协查此女。毕竟添人添口、收养大事。是隐瞒不住的;如果没有被拐的话,应当很快就能查到。”
但一连三个月过去了,一点消息皆无。各地协查的州县都报说。乾隆四十二年到四十三年。没有人收养过这样一个女孩子。张问陶一时陷入谜局。
四
广东的秋天仍是湿热的很,虽已到了中秋,天气仍不凉爽。此时的张问陶已经住在了广州的驿馆。广州人过中秋喜爱点灯笼。大概是与明月争辉的意思。到了中秋之夜,家家都点起了灯笼。许多人家把灯都灭了,将点起的灯笼挂在墙上、门上,然后在院中或门前摆一张桌子放满月饼、水果。一家人围坐一起一边赏月,一边聊天。小孩子提着灯笼和伙伴们在街巷间开心地到处跑,比着谁家的灯笼更漂亮。
广州知府张道源见张问陶几个月来为办案的事情奔波辛苦,十分劳累。就力邀他一起出来赏月看灯。张问陶推辞不过,便和张道源换了便服,只带了两个府兵,走到街上。
一轮皓月在清碧如海的天上浮动,几朵薄云如纱,一片银光似水。天上月亮是孤寂的,但地上却是繁星落地,万家灯火。只见各色的灯笼都挂在街巷中争艳。五福临门、鲤鱼跳龙门,龙凤麒麟……街上观灯赏月之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张问陶与张道源走了一会儿,见一家客栈门前落地放着一只灯笼,约摸有一丈来高,分为三层,最上一层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下边浮云四起,再往下是碧海波涛。因为扎得十分好看。引得众人围观。张问陶见上面落着制灯的年月,是乾隆四十二年八月,不由触动了心思。遂把店家叫过来问道:“这是谁家扎的灯笼?如此的气派。”
店家笑道:“本地人可没有这么好的手艺。二十年前。一个扎灯笼的老板带着伙计路过广州。就住在小店。一问起来,正是河南有名的灯笼刘。正巧快过中秋了,我就请灯笼刘扎个落地大灯笼。这么一扎起来,还真是出彩!我就免了他的店钱,另添了五两银子。”
张道源笑道:“五两银子加几个人的店钱就得了一个镇店的宝物!店家你可占了大便宜啦。”
“可不是!说起来这个灯笼还真是广州头一份呢。不过灯笼刘也没有吃亏,在小店里还凭空得了一个小儿媳呢。”
张问陶眼睛一亮,连忙问:“怎么得的?是谁家的女儿?不是捡的吧?”
“客官您可猜着了。就是捡的。那天大概是九月中旬的时候,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来我店里乞讨。那天正下着雨,我瞧这女孩淋得浑身湿透,一身的泥巴,十分可怜。就让内人带她洗了个澡。又安排她和伙计吃饭。恰巧灯笼刘看到了,他看这女孩长得挺水灵,问是不是我的女儿。有心要认个亲家。我说:‘是个小乞丐。看她可怜,刚刚收留到店里。您要真是有心为善。就把她领走吧,可要好好待她。”’
张问陶伸手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五六两重,塞到店家手中问道:“这位掌柜贵姓?我姐姐的女儿就是那一年在清远县丢的。离着广州不远,可能就是这个女孩呢。还请您给指点一下。”
店家见是寻孩子的,又给了五两足色纹银。也想顺水做个好人,问道:“可是眉心有颗红痣?”
“正是,那年她只有九岁。”
“那说不定就是啊。你只有去找灯笼刘啦。灯笼刘名气大,倒是不难找,就在河南开封府。到了那儿一打听。谁都知道。”
五
嘉庆三年,九月二十三日。
张问陶来到开封府通许县灯笼镇。灯笼镇的确是名不虚传,一进镇就看到镇口一个丈八高的百鸟朝凤的落地大灯笼。一只五彩大凤展翅欲起,各色的鸟雀围着彩凤盘旋飞舞,栩栩如生,精巧细致。带路的保长对张问陶道:“这个就是灯笼刘做的。灯笼镇里一百多户人家,有七八成都在灯笼刘那里做事。”
张问陶虽没有带着杏黄伞、肃静牌的仪仗,但几十名衙役拥着四人抬的蓝呢大轿一进镇里,气派也不小。灯笼刘得了信,立刻带领全家三十多口跪在门前迎候。张问陶下了轿,见跪在最前边的一个人大约六十多岁,斑白的头发。甚是清瘦,却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他走过去问道:“你就是灯笼刘?”
“正是小的。小的名叫刘隆生,人们都唤做灯笼刘。大人亲到鄙宅,小的全家蓬荜生辉,不胜荣幸,请大人到屋内歇息。”
张问陶心中只想着那个女孩,开门见山地问道:“乾隆四十二年,你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做你的童养媳。那个女孩呢?”
灯笼刘一愣,这才知道张问陶来他这里不是看灯笼的,却是找那个女孩,一时不知那个女孩和这个四品大官是个什么渊源,吓得趴在地上将头磕得砰砰响,口中道:“小的该死,小的并不知道那小姑娘的来历,只是觉得可怜。所以带到家中……”
“你去把她带来!”
“她、她、她。小的已经将她送给了那时的怀庆府道台肃征尼满大人。”
“什么时候送的?”
“就在第二年,乾隆四十三年。在回老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劫路的,被抢去了财物,幸喜没有伤人。肃征尼满大人正巧带着人路过,杀散了匪人,抢回了一些东西。又看到刘翠儿长得水灵儿,就问了她的身世。我说是在广州捡的,他就说这姑娘乖巧,和他自己的女儿正巧一般大,要买回去做个伴儿。小的就把刘翠儿送给他了。”
女孩已经离开刘家,张问陶早已料到,他并未感到惊讶,又问道:“刘翠儿是你给她起的名字?还是她原来的名字?她的眉心可有一颗红痣?”
“这个名字是小的给她起的,她原来叫彭喜儿。她的眉心上是有一颗红痣。”“她可是个大脚?”
灯笼刘见张问陶听说他送走了刘翠儿并不生气,却问她是不是大脚,心中奇怪,不敢多问,照实答道:“回大人的话,是天足!因为看她是天足,以为她是个孤儿,所以小的才敢收留!”
张问陶问罢。回头道:“走,立刻回开封府衙,查查肃征尼满现在哪里做官!”
六
浙江,杭州,布政使司衙门。十月十八日。
书房之内,只有已任浙江正二品布政使的肃征尼满和张问陶两个人。
“我已打听清楚,你将刘翠儿买下认作义女改名正古伦。但后来你又把她送到了哪里?”
“正古伦的事,你就不要打听了吧。这样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肃征尼满对张问陶的造访显得有些紧张。
“堂堂朝廷命官。被刺杀于京城之内、天子脚下。难道您就让这个案子从此成为无头案么?如若任由凶犯逍遥法外,大清律例何在?国家法度何在?皇上之脸面何在?肃征大人。我想以您的为人,还不至于包庇凶犯吧。”
“包庇?呵呵。”肃征尼满冷笑两声道:“用得着我包庇么?正古伦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咱们能够管得了的。这件事情乃通天的大事。我劝张大人三思而行。我知道你是皇上御封的大清神断,但大清毕竟是大清,张大人再神也有断不了的案子。”
“听肃征大人的口气,此女背景很深啊。但我张问陶食朝廷俸禄。做大清官吏。若听讼不能断讼。哪堪披这身蟒袍补服,戴这个朝冠顶珠。就是皇子犯法。,我亦要将他揪出,让圣上裁决!”
“张大人,我佩服你的胆量。更佩服你的清正刚毅,但你从我这里是得不到任何消息的。”
“肃征大人,如果你不说出正古伦的下落。下官便要以家主杀奴之罪,将您参劾。到时候事情弄大了,您还是脱不了干系,反而会惹上一身骚气。不如现在说出来,倒还能落个干净!下官向您保证,一定不会让此案拖累您的。”
张问陶这一个看似无赖的办法的确管用,肃征尼满方才的傲气顿时消失了,他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张大人。正古伦不是别人,正是成亲王的侧福晋瓜尔佳氏。”
“啊!”张问陶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乾隆的第十一子,皇族之中手握重权,以亲王领军机处要政。地位仅次于乾隆太上皇和嘉庆皇帝的成亲王,竟然娶了一个得了麻风病的汉族贫民的女儿!
肃征尼满见自己一句话镇住了张问陶,心中得意,又走回来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实话与你说了罢。乾隆四十一年的时候,宗室皇亲台布十一岁的女儿因出天花而亡,夫妇两个都很伤心。特别是他的正福晋佟佳氏,因为思女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到第二年的时候,已经是卧床不起了。他家的女儿我是见过的。长得很是让人疼,又乖巧又懂事。恰巧那一年,就是乾隆四十三年,我在湖北救起了遭了劫盗的灯笼刘。发现他收养的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和台布的女儿长得有几分相似,便将此女买下。在家里先养了半年,只告诉别人说是我一个远亲的孩子,父母早亡了。收过来养着。到乾隆四十四年春时,将此女送给台布作女儿。后来,此女长大,便配给了成亲王,做了侧福晋……”
张问陶心中豁然开朗,一切疑惑一扫而空。王妃和贫女,贵族与贱民,这两个截然不同,天渊之别的身份却集于一人身上。而这样奇怪的身份却是肃征德尼为了讨好皇室宗亲、军机大臣台布而一手造成的。也正是这样的身份,最终害死了沐清一。二十年前,沐清一收养了这个女孩。二十年后,二人在京城相遇。一定是沐清一先认出了这个女子,想要相认,却遭来杀身大祸。
七
十一月二十二日。北京深冬的凛冽寒风在街巷中呼啸着穿行,将冻僵了的树枝上最后几片枯残的叶子拔下,摔在墙角。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面纱,衣着华贵的女子迈入北城日南坊得一聚饭庄。
她走进楼上一个偏僻的雅座,见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已等在那里。他穿一件驼色缎棉袍,外套黑色小毛羊皮褂,身子有些驼,尖嘴猴腮,一排大牙,两只利眼,活脱一个孙猴的模样。她轻轻一笑道:“这位就是号称大清神断的张问陶大人么?看来,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张问陶看看这个女人,虽然蒙着面纱,仍掩不住一身雍容大方,华贵高雅的气质,实在是难以将她与二十年前那个一脸泥巴沿街乞讨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他道一声。请坐。却不知道在这个要揭开谜底的最后时刻该说些什么。
那女子坐到了张问陶对面,摘下了面纱。张问陶看到一张绝色的脸。眉心间果然有一颗殷红的美痣,两道春山细眉之下,是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睛,湛澄而明,似幽似怨。牙排碎玉,唇点胭脂,含着一股摄人的力量。“张大人,您请我来此,我亦知道原因。您不是一直在追查我的身世么?”
“正是。我想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今日约你前来,……”
“不,许多事情您并不知道。我之所以前来赴约。并非怕您揭破我的身世,却是要向你讲一讲二十年前我的过去。你可想听?”
“张某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女子垂下了眼睑,幽幽地讲道:“爹爹得了麻风病的时候,我只有六岁。有一天早晨起来。娘就不见了。我一直哭到爹爹从田里回来。他回来后,问我娘去哪里了。我只说不知道。爹爹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便开始淘米做饭。后来,娘再也没有回来。几个月后。村里人给了爹爹一些钱,将我们赶走。那笔钱并不少。但要治病吃饭,到处讨生活,有出无人,两三年之后,便用光了。我们只好乞讨。”
……二十三年前的广东。
一个面部畸形得看不出年龄的男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恋恋不舍地离开家乡。
在城门前,门丁挥舞着鞭子,将他们赶走,不许他们进城。
在骡马大店,店家紧紧的把门关住。不让他们住店。
在一座破庙里,几块石头,垒成一个简陋的灶,下边点着柴,小女孩在为父亲熬药,柴烟呛得她不停地咳嗽,眼泪直流。她用手擦去眼泪,脸上留下一道道的黑手印。
天下着雨。父女两个人在雨中跋涉,一阵阵的雷声滚过,小女孩紧紧地偎依在那长着一张可怕的脸的父亲怀中。
父亲站在一家农舍前高声喊着吉利话乞讨,隔着墙扔过来几块窝头,有一块还留着清晰的牙印。父亲捡起来擦擦土。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独自去乞讨,父亲躲在角落中偷偷地看着。女孩捧着讨到的肉跑回到父亲面前,用手抓起一块塞到父亲嘴中。两个人都在笑。
三四个小男孩把小女孩围在中间,推来推去的取乐。小女孩并没有哭,只是瞪着惊恐的眼睛。
父亲拿着棍子驱赶尾随着戏弄他们的孩子。
夜里,桥洞下,一点火光照着小女孩的脸,她已经睡着了,身上盖着稻草。父亲守在身边。为她驱赶着蚊子。
村民用石头将他们赶出村子。两个人惊慌失措地跑着。
那时还年轻的沐清一带着父亲向远处的大山走去。小女孩被沐清一的妻子死死地抱着。她挣扎着哭着,一声声地喊着爹。
父亲停下脚步,眼睛里泛着无限的忧伤,但并没有回头。
“我知道爹爹那时候一定想再看我一眼,但他知道他不能看。如果看了,就再不能切断那难以忍受的恋子之情。”
“彭喜儿。”张问陶唤出她小时的名字。
“我是亲王侧妃!”方才还戚容满面,不停揩泪的女子突然又变回矜持的模样,“我是成亲王的侧妃、皇室宗亲、现任江西巡抚台布的女儿瓜尔佳氏。”
“王妃,我无心让你回忆那不堪回首的悲伤往事,我只想查清沐清一的血案。只想将凶犯绳之以法。”
“沐清一是我杀的。”瓜尔佳氏平静地说。
虽然早已料到,但瓜尔佳氏能如此痛快而平静地说出来。仍让张问陶感到有些突兀。他有些激动地说道:“沐清一治好了你的父亲,并且收养了你,他对你有恩。你是恩将仇报。你知道么?”
“我没有过去,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谁要是一定想把我拉回去,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他死,要么我亡。”
张问陶吃惊地看着瓜尔佳氏冷艳的面容:“沐清一是不会要挟你的,你不知道他的为人。”
“是啊,因为我不知道他的为人。所以不能够留下后患。”
“堂堂天日之下,岂容三尺之法不明!你不怕王法吗?”
“我做得天衣无缝,我怕什么?”
“你的确抹去了一切痕迹。但你的身世是抹不掉的。你最终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瓜尔佳氏咯咯的笑起来,声如出谷黄莺,清脆响亮,但张问陶听起来,却有着说不出的难受,他道:“你笑什么?”
瓜尔佳氏止住了笑:“你不过是风闻而已,世上真有此事吗?”
“什么?”张问陶有些糊涂了。
“你没有证据!”
“我有人证!”
“是谁?是我娘?还是我爹爹?或者是浙江布政使司肃征尼满大人?你认为他们会出卖我,并毁掉他们自己的名声吗?
要么是灯笼刘和广州的店家?他们有这个胆子吗?
还有广东省清远县石角村的村民?这些昧民乡愚的话。会有人听吗?皇上会信吗?
张大人,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声名。知道您聪明睿智。善断能谋。您自己好好想想。就算您一纸奏折上去。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是风闻人奏,污蔑皇亲!步曹锡宝的后尘罢了!”
曹锡宝的事情,朝野皆知。乾隆五十一年(丙午年,公元1786年),都察院御史曹锡宝上折参劾和坤管家刘全建造房屋规模宏大。服用奢侈。器具完美,恐有倚借主势,招摇撞骗之事,借以打击和坤。但和坤抢先毁灭证据。曹锡宝最后被革职留任。并且被斥为冒昧糊涂,咎无可责。瓜尔佳氏说出这个典故来,虽意在恐吓。但也并非是虚张声势。
张问陶惊呆了,他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只有三十出头的女子已经将自己打败了,也不由不佩服这个历经磨难女子的心思缜密。老道深沉。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一种失败的耻辱渐渐沁上他的心头。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端起桌上的一壶酒。满满地斟了一杯酒,站起来,却将酒洒在地上。“沐老弟,你若在天有灵,魂伴席旁。为兄便借这一杯酒向你发誓:你的案子,张某便是拼到丢了顶戴。没了性命。也要管下去!”
敬罢。他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墩,径自走了出去。
八
三日之后,亥时三刻,紫禁城上空的一轮下弦月。发着幽幽的光。
太监牛无忧将一份密折轻轻地放在了嘉庆的案头之上。
嘉庆见是张问陶的密折匣子,倒笑了,自语道:“张问陶向来是不爱递密折子的。难道是他破的案子触动了什么皇亲权贵,是向朕告状来了?”他用密钥将匣子打开。拿出张问陶的奏折,刚翻开第一页,一行刚劲有力的笔迹立时映入他的眼帘:
奴才张问陶冒死跪奏:京师东城崇南坊正七品兵马司副指挥使沐清一被杀一案。奴才已查出端倪。据查,成亲王之侧福晋与此案大有干系
嘉庆拿折子的手有些发抖了,他越看越惊,等他看罢这份折子,那折子被攥着的一角已经被自己手心的冷汗浸湿。张问陶所说的一切简直是天方夜谭,而且这样的事竟然就发生在他的亲兄弟成亲王的身上,让人无法置信;但这位乾隆御封的大清神断,向来所奏之事,必事出有因,言之凿凿。张问陶查案一年有余,走遍大江南北,访过无数人证,所奏必非捕风捉影!
成亲王永理排行第十一,自小聪颖过人,特别是写得一手好书法。他是乾隆最宠爱的儿子,甚至比嘉庆更受乾隆的宠爱。要不是他持家甚虐,对待仆从过于刻薄,名声十分不好,说不定如今继承大统坐在龙椅上的,就是嘉庆的这位十一阿哥。成亲王现在的职位是以亲王领军机处,总理户部三库,兼领三旗事务,手握重权。与嘉庆分把朝纲。这样的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小小的四品大理寺少卿竟敢撩动龙须?
嘉庆赞许地点了点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太监牛无忧道:“备驾去宁寿宫见太上皇。”(此时一切政权仍由乾隆掌握,嘉庆需事事请示乾隆)
九
“一派胡言!张问陶风闻言事、任意妄奏、莠言乱政……”已近九十的乾隆听了嘉庆的上奏气得脸色发红,他坐在床上喘了一会儿气。才道:“传敕旨……”
嘉庆急忙跨出暖阁,对守在外边的太监道:“快去军机处叫一个军机章京来。” “不用。”乾隆喝止住他。
嘉庆将太监叫住,遂又走了进来,问道:“太上皇,您还有什么事?”
“不用下旨意了。朕想歇歇,你先退下吧。”
嘉庆摸不定乾隆是什么意思,试探道:“太上皇,张问陶是交宗人府呢?还是刑部?”
“你想明个儿满京城都知道皇族这些个丑事?我皇家的脸面以后还往哪儿搁?说不定永理还要借此大兴狱讼,湮灭凭据。诛杀证人!到时更难收拾!”乾隆厉声说罢,又放缓了语气:“朕已经老了,经不得大风浪了,朝纲不能乱啊。这个折子。用红批封了,存密档,除朕与你之外,再不许第三人知道。至于张问陶,就让他出京算了。你告诉他,不许他以后再碰这个案子,让他忘了这个案子,忘得干干净净!”
十
十二月初三日,嘉庆传下来旨意:张问陶自请外调,而甘肃西部盗案频发,急需一能吏前去治理,调张问陶为肃州府知府,仍为正四品官。望其在任治狱精察,擒缉贼盗,为甘肃众官模范。莫负朕心。(肃州府,即现今酒泉市,与嘉峪关紧临,下辖嘉峪关、玉门县,乃至最西边的敦煌县和玉门关。)
张问陶被变相流放,而刑部和大理寺有关沐清一的案档亦被悄悄地销毁。一个差一点在京城掀起滔天巨浪的大案就这样轻轻地于无声无息中化解。
但张问陶虽受贬谪,为沐清一报仇的心思。却一点儿都没有熄灭。
十日之后,一辆辂车驶入山西南部太岳山深处的一个小山庄。
这个山庄只有几户人家,散落在山间的几处平地之上,因在深山密林之中,外界是极少有人来的,就是收税的税丁,也从不进到这里来扰民,真是一处世外桃源。
辂车引得几个好奇的孩童一路奔跑着跟在后面,赶车的马夫向路人打听了道,便将辂车赶到高处的一处人家门口。
这家院墙是虎皮石砌的,约有五尺来高,墙角长着青苔。墙上的爬山虎已经在冬日里枯了,枯藤仍死死地攀着墙。在寒风中发抖。车夫走上去叩门,叩了几下,门开了,里面闪出来一个总角的女孩子,眨着眼问道:“你们是哪儿来的?要找谁?”这时张问陶已经下了车。他笑道:“古老先生在里面吗?你告诉他老人家,就说徒儿张问陶来看望师父。”
“你们等着。”那女孩进去不多久,却引出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那人笑道:“问陶兄弟。我爹爹前几日就说要有贵客登门,原来是你啊。”
张问陶认得这是他师父的大儿子古震,急忙行个礼道:“大哥,师父可好?”
“好着呢,现在书房等你,请进来说话。”
张问陶随着古震过了穿堂,依着山势上了几级台阶。上去又是一块平地。都是栽的花木。虽是深冬腊月,但几枝腊梅开得正旺。一阵阵清香传过来,沁透肺腑。向北乃是三间朝南的精舍(精舍:读书或诵经的屋子),一圈俱是回廊,用带皮杉木做的阑柱。进得房来,上面挂了四盏纸灯,斑竹扎的,甚为灵巧。两间敞着,一间隔断。做个房间的样子。桌椅几案。布置极为妥协。房间挂了一幅褐色布门帘。
古震到了房门口。喊了一声:“爹。问陶兄弟来了。”却看门帘掀起,走出一个年约七十的精瘦老者,只穿了一身布服,蓝布棉大褂青布棉马褂,两道寿星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见了张问陶并不惊讶,只是一笑,然后说道:“你来了啊,里边坐吧。”
这时张问陶已经跪倒在地。道一声:“一别十五载,实在是想死徒儿了。”
老者一把将张问陶搀起。道:“生死离别,自古难全。只要有心挂念,何必拘于一时之聚呢?”说着已经将张问陶引到屋内暖炕之上,两人隔着一个炕几落座,又唤了仆人上了茶,他方问道:“问陶,你可是遇上难事了?”
“师父。十五年之前我离开这里出山之时,您嘱咐我:‘你我尚有一面之缘,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找我。否则将成万古之恨,切记,切记。’如今,徒儿身怀一冤,实难破解,还请您指教。”遂把沐清一的案子讲了一遍。
这个老者名叫古随天,五十年前,已经是乾隆朝有名的天下第一号刑名师爷,只要是他碰过的疑案。从来没有破不了的;只要是他断过的案子,从来没有重新翻过的。上到巡抚下到知县。千金相聘的人从来没有断过。只是他生性淡泊名利,凡断结的案子,都把功劳记到了东家身上。所以人到中年。也没有得个嘉奖的功名,更没想过拿钱去买功名。就这样一直飘泊到乾隆三十七年,突然在云南开化见了年仅八岁的张问陶,立时便告诉时任知府的张问陶的父亲张顾鉴,他要收其为徒。张顾鉴也是个豪爽的人。立时便答应了。不仅答应,竞放心让古随天将张问陶带到山西晋南的深山中隐居。父子二人一别就是十二年。直到张问陶二十岁时,才离开师傅回到云南,走上了考取功名做官的道。
十一
古随天听罢,点点头道:“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以你的决讼断案的能力,绝不在我之下。不过这一回。你的聪明劲用错了地方。”
“师父此话怎讲?”
“也难为你竟然查出了成亲王王妃这段极隐秘的身世,这些手段,就是老夫也自叹不如。但从这条路子,你却是永远也走不通的。
你想想,能动王妃的人只有三个人,太上皇、皇上和成亲王。这三个人谁又愿意揭开这段皇族的丑闻而贻笑天下呢。况且,眼下太上皇手握重权,而皇上和成亲王又分掌朝纲,皇上要动成亲王宠爱的妃子,那必是二龙相斗。天下难平。一场宫闱巨变,必将一触即发。太上皇又岂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皇上又怎敢冒这样的危险?”古随天说罢,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接着又道:“一个七品芝麻官沐清一。再加你一个四品绿豆官,实在是无力回天啊。”
张问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为古随天斟满茶,面色阴沉。牙关紧咬着沉思了一会儿方轻轻地说道:“难道就任由瓜尔佳氏逍遥法外?让沐清一冤沉海底?如果是这样。徒儿今生难安。”
“其实。你眼前就有一条更便捷的路子你却没有看到。”
“什么路子?”
“那两个杀害沐清一的凶手你可查过?”
“那一对武林高手?”
“对。你为什么没有从他们那里着手查办此案呢?等到捉住这两名凶手,套出口供。然后再请命捉捕瓜尔佳氏。当然。前提是决不能涉及她的身世。你可以用别的理由解释她的杀人动机。比如,沐清一曾经对她言语不敬。或是查盗案查到了她的府上,将她的仆人正法……”
“可是,成亲王势力很大。如何能轻易动他的王妃?说不定,到时含糊结案,只是将两名凶手正法了事。”
“这就要看天时了。”古随天缓缓道。
“何谓天时?”
“你看。”古随天拿起自己手中那杯茶。“这个好比成亲王。”他又指指张问陶手中那杯茶,“你那个杯子好比皇上。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纳二君。为什么两人现在却能相安无事呢?因为还有这个!”古随天又指指茶壶:“因为有太上皇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太上皇不在了,成亲王还能保住他今天的地位吗?”
张问陶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不过,世事难料。我已被调任甘肃省肃州府知府,即便是数年之后。成亲王失势。我又如何能有机会奏请皇上重新审理这件案子?”
“还是天时!”
“这又是什么意思?”
“皇上如果初掌朝纲,必将任用一批新人。况且你与成亲王有仇,必在被提拔之列。如今之际,是要隐忍不发,不露声色,默默等待时机。”
“盟弟冤深如海,我又如何能做到旁若无事?”
“难道你忘了三年前。你揭开十二皇子永基自杀的真相,却差一点被灭口的事吗?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你面前的对手。可能是你今生能够遇到的最强的敌人。要将这个对手制服,即使隐忍十年,也是值得的。时间不早了,我要睡了。今晚的话,你要牢记在心,不可忘记。今后师傅与你可能再难相见。你要好自为之。”
张问陶道:“师父,十五年前,您每日的晨昏洗漱都是由我亲自侍候的。今晚。徒弟再为您洗一次脚吧。”
“呵呵,好吧。不过,当年为我洗脚的乃是一个未经人世的弱冠少年,如今却已是一位年近不惑的四品知府。天下闻名的大清神断了。真是日月如梭。世事变迁啊!”
十二
第二日清晨。
如十五年前一样,张问陶早早地就起来直奔了老师的卧房。准备侍候老师起床。天还没有亮,满天的星斗在寒空中瑟瑟发抖,远处几声鸡啼,还未传过来。就让如刀的北风吹散了,飘渺在空气当中。
张问陶方穿过了厅堂。上了台阶,却见古震扛着花锄在院子里,见了张问陶问道:“兄弟,怎么起得恁早?你一路旅途辛苦。再去歇一会儿吧。”
“呵呵,十五年前我也是这样侍候师父的。担柴、挑水,并未感觉过累。大哥,师父起来了?”
“爹爹昨夜就走了,云游天下去了。”
“什么?”张问陶吃了一惊:“为何要在昨夜走?什么时候回家?”
“爹爹说。今后九州皆是家,四海便是邻。天下便是大家,再无小家之说。他是不回来了。”
“啊?我尚未尽一日之孝,老师就这么走了?”
“其实爹爹早就说了,他要踏遍天下名山,然后皈依于有缘之庙,做一深山隐士。只是与你尚有一面之缘,要解你心中难事,所以迟迟未能出发。昨夜缘已尽,事已解,他可以放心去了。”
张问陶听罢,心头不禁涌出一股暖意。又夹着离别的伤痛。他问道:“大哥,老师是从哪个方向去的?”
“大概是向南而去吧。”
张问陶撩袍向南跪倒,口中道:“师父。临别未能送行。徒弟就在这里为您拜别了!”话未说完,已经哽咽难语,却看见地上,已多了几颗滴泪成冰的水晶珠子。
十三
事情果然像古随天预料的那样,甚至比古随天预料的还要更快一些。
四十天以后,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乾隆太上皇驾崩,时年九十岁。
当天,嘉庆下旨命和珅与睿亲王淳颖等人一起总理丧仪大事,其实是将和珅软禁在宫内,并派睿亲王淳颖监视。同在这一天。嘉庆命令以八百里加急。速召自己在安徽作巡抚的老师朱珪回京。嘉庆刻不容缓的调兵遣将,开始了除掉和珅的行动。北京城立时笼罩在一片紧张肃穆的气氛当中。
正月十八,和珅被赐自尽。
正月十九,纪晓岚奏请为曹锡宝平反。嘉庆看过奏请之后。当即下了昭雪诏谕:“故御史曹锡宝。参劾和珅奴刘全倚势营私。家赀丰厚。彼时和坤声势薰灼,举朝无一人敢於纠劾,而锡宝独能抗辞执奏,不愧诤臣。今和坤治罪后。并籍全家。赀产至二十馀万。是锡宝所劾不虚。宜加优奖,以旌直言。锡宝赠副都御史,其子江视赠官予廕。”
这道诏雪谕旨的大意是:在和珅声势薰灼的时候。举朝上下竟无一人敢于纠劾。只有曹锡宝能够独自抗辞执奏,参劾和珅的家奴刘全,不愧是一名诤臣。如今和珅治罪之后,籍没其家奴刘全的家产,赀产竟达二十多万。是谓曹锡宝所劾并无虚言,应加以优奖,以旌其直言。追封曹锡宝为副都御史。其子曹江给予荫萌,加官进爵。
同日,江西巡抚台布(瓜尔佳氏的养父)因依附和坤被革职,永不复用。
二月,嘉庆罢成亲王永理总理吏部之权。并命永理俟军务奏销事毕,不必再总理户部。
三月,和坤以罪诛,没其园第,赐永理。(以和坤之不祥之宅赐于永理。其中大有深意。)
四月,上谕曰:“自设军机处,无诸王行走。因军务较繁,暂令永理入值。究与国家定制未符。罢军机处行走。”成亲王最后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五月,一道谕旨飞到两千多里外的甘肃省肃州府,调任张问陶进京,仍为四品大理寺少卿。即刻动身进京赴职。
十四
张问陶回到京师之后,立刻上折子奏请嘉庆为沐清一被害一事重新立案,将刑部和大理寺已经销毁的案宗全部恢复,再查此案。
在张问陶的折子中。再没有提瓜尔佳氏一个字,只说是:沐清一生前任兵马司副指挥使,身负京城治安重任,可能于查案之中与武林中人结下仇怨。才遭毒手。凶手竟敢于京师要地,天子身周,皇皇天日之下刺杀朝廷命官。轰动京城,路人皆知。此案不破,我朝法令之威将受损,京师治安之况将受疑。臣愿全力侦破此案。将凶手绳之以法。以震天威,安民心,伸国法。
嘉庆看罢折子,知道张问陶明着说是要查办凶手。其实这道折子暗里还是冲着成亲王妃瓜尔佳氏来的。不过张问陶这一回却是学精了。并不涉及瓜尔佳氏的那些让嘉庆为难,让皇族震动的身世,只以案说案。嘉庆正要找机会整治一下成亲王,彼此心照不宣,当即批复:张问陶所奏全部照准。着沐清一一案由张问陶悉心彻查审定。他人不得无故阻碍干预。
十五
张问陶接了军机处转发的批折。立刻便让人备轿直奔晋惠郡王府。当年请张问陶破皇子案的十七阿哥永璘已被其同胞哥哥嘉庆封为郡王。
永璘听说张问陶求见,急忙命人领到书房。一见到张问陶便笑道:“自从你回到京师。便为了沐清一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平日里连个面也见不着。怎么今个儿有了闲工夫来我这里做客?”
张问陶行罢了礼,站起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下官这回拜望郡王,是有事相求。”
“咦?你求我什么?难道大清神断也有断不了的案子吗?”
“下官已经查出凶手。凶手是江湖中有名的夫妻杀手,人称赤火紫焰。功夫十分了得。凭借我大理寺的人马,即使再加上顺天府和巡捕营。也未必能捉住此二人。郡王与皇上是一奶同胞的兄弟。皇上对您也十分看重。所以下官想请您向皇上借几名大内高手……”
“这个好说。”永璘坐在椅子上,手里摇着扇子说道:“当年你帮我破了十二阿哥的案子,我不但没有赏你,还强让你辞了官做了我一年半的幕客。这一回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不过,你得告诉我,我也真的是好奇,你来京不过半月,怎么这么快就查出是赤火紫焰作的案子呢?”
“当年的案发现场,有一个组节我一直记在心间从未忘记。那就是沐清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迅速躲开了从身后刺向他的致命一刀,那刀只扎在了他的右肺处。但他终于没有躲过前面刺向他咽喉的那一剑。一个人要躲避后面突如其来的危险。只有低头蹬腿全力向前冲才对。沐清一尸体的位置和姿势也说明了这一点。现场也有他跳跃仆倒的痕迹。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前面那个杀手根本就不可能刺中他的咽喉。可致命的伤口就在他咽喉处。这是为什么呢?”
“两个杀手同时出刀和出剑,所以沐清一才会有一前一后两处伤。”永璘推测道。
“如果两个杀手是同时出手。沐清一就不会用前仆的方式来躲避了,那样岂不是给了前面杀手从容刺他前胸的空当?况且人最先反应的是眼前的危险。而非背后。任何人在事情突发之时都是只能想着躲避自己先看到的危险。反而忽略了背后;决不会反过来的。就是说,如果是凶手一前一后同时出招的话,沐清一要么因反应稍迟,没能躲避,后心和咽喉致命处同时中招:要么就是只躲了前面的一剑,而未能躲过后面的一刀。决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那是前面的杀手先出剑?”永璘说罢,又摇头道:“不对,如果是这样,那沐清一就不会用前跃而是用后跃的方式来躲避危险了。是不是沐清一先中了一刀,并未倒下,接着那一剑才刺了过来,直中咽喉?”
“后面一刀虽未致命,但杀手用的是宝刀。刀人身体五寸深,右肺被劈成了两半。这么重的伤。沐清一如何能挺起腰来?而且前面那一剑贯喉而入,破颈而出,正是向前跃时,突然遭袭的迹象。所以两个杀手决不可能是先后出招。”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是同时出手,也不是先后出招?到底杀手是怎么弄的?而沐清一为什么只躲后边的杀手。却甘心受前边杀手的一剑呢?”
“当时我并未明白其中的缘故,也没有深究这个问题。前些日子,我在甘肃的肃州府做知府时。又将这一细节想起,经过仔细推敲才悟出其中的缘故。”
“什么缘故?”
“两个杀手配合十分默契。早已经算好了距离。后边杀手挥刀之时,前边杀手只是向前跟进了几步。但手中的剑并未抬起。甚至可能都没有出鞘。而且距离受害者还比较远。按常理。被害者一定会先躲后边的那一刀,因为前面那人看起来危险并不大。而后边一刀则迫在眉睫。但只这么一躲,无论受伤与否,已经是乱了脚法,并且是直向着前面那人冲去了。
只这么一跃,离前面的那人所站之处已是近了。那人只需稍稍调整一下位置,上前一步,举手一剑,便可直刺咽喉。只要出手够快。一招便可毙命。我在甘肃请教了几位守关的将士。又和他们亲自操演模拟过几回。才终于弄明白这个招数。”
“好厉害的招数。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一招是赤火紫焰使出来的而非别人呢?”
“配合如此默契。恐怕已经在一起练过千百次了,甚至一同作案也非一次两次。江湖中的武功高强的杀手能有几个人是两人结伴作案的?又有几对杀手是一人持宝剑,一人持宝刀的?还会有哪两位杀手,能朝夕相处。共练武功的?我当年从京师去甘肃,又从甘肃回北京,一路上都打听过了。只有赤火紫焰夫妇二人!”
十六
八月十五,什刹海西岸前海西街,成亲王府。
这座豪宅的旧主人和坤已命归黄泉,新主人成亲王又权势尽失,多少年来车马不绝,门庭若市的宅前大街。如今却变得冷冷清清。寂寂无声。只有几只乌鸦在踱来踱去地找食吃。
月光如水,直泻在成亲王府的后花园内。将幅池之水。照如明镜一般;楼廊亭轩,错落有致;榆关翠岭,连绵起伏。一块高约十八尺的太湖石立在园中,石后是一道潺潺的小溪。一座“海渡鹤桥”飞跨溪流,桥对面是一座宽敞大厅,门楣上一匾。上面黑底金字“安善堂”。安善堂内,一阵叮叮咚咚的古琴声传了出来,伴着一中年男子凄凄的歌声:
云山有意,轩裳无计,被西风吹断功名泪。去来兮,再休提!青山尽解招人醉,得失到头皆物理。得,他命里;失,咱命里。
只听得那歌含着声声哀怨,但闻秋鸣瑟瑟;那曲好似西风萧索。如见梧叶凋零。一曲终罢,半晌无声,似有余音绕梁,晚风袭过,只觉几处清幽,几处悲凉。
许久,才听一男子说道:“我以前虽常常拨弄此曲,但从未能感悟出这首梧叶舞秋风古曲之意韵,今日皓月之下再次闻听。方悟出其中世态炎凉之味。”
“王爷。”一衣冠华贵的年轻女子应道:“宴欢难久,终有散的时候;梦好难留,总有醒的那日。没什么可慨叹的。赤火紫焰已经被张问陶和晋惠郡王捕入天牢,您还是趁早将我送到大理寺,就说您对我的身世毫不知情。才可能避过这一场劫难。”
“王妃,你我相守多年,互敬如宾,恩爱有加,我怎能不顾夫妻情义,牺牲你来求得自保?”
“只此一法,方可避难。怪只怪我一只乌雀,不该强落在梧桐树上。”王妃话音中带着悲怆。
成亲王冷笑了几声道:“张问陶固然是为了报仇,但你以为永琰真是为了揭你的身世而放纵张问陶彻查此案么?他真正想揭的不是你的身世,而是要揭我的这张脸皮。”
成亲王走到瓜尔佳氏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低声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高宗生前对永琰有过一番密谈。高宗告诉永琰,你的身世必须永远成为皇家的秘密。不许任何人再碰这个案子。这番密谈之后的第二天。沐清一案子的卷宗就被全部销毁了,永琰这一回虽又旧案重提。但他绝不敢违背高宗的遗旨。他是不会再揭你的身世的。他是要让我承担刺杀京官的名声,身败名裂,再难翻身!”
“此案与你无关,我去全部承当下来,看皇上怎样结局?”
“你想得太简单啦。我与永琰之怨如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当年高宗在位之时。我所受的宠爱便要比他多出许多,若不是他大奸似忠,邀买朝廷众臣之心。高宗便将皇位传与我了;后来高宗做了太上皇,我又与他分掌朝纲。手握重权,常有摩擦,永琰早就对我嫉妒不满。如今他终于亲政,先罢我总理吏部、户部之职,再剥去我的军权。最后将我赶出军机处。其心之毒,路人皆知。他怎会轻易地放过我?”
“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你有什么办法?”
“杀人灭口。”成亲王咬着牙说道。
“这个办法行得通么?”
“打通天牢关节,将赤火紫焰暗中除去,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但张问陶可不是好哄的。无论是将赤火紫焰报作畏罪自杀还是暴病而亡,恐怕张问陶都能看得出来。将来顺藤摸瓜,查到你是主凶,岂不更糟?”
“王妃放心。我手中还有一人,此人之才绝不差于张问陶。他虽然不懂武功。却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十七
八月二十五。
已经审了快一个月了。赤火紫焰仍是一点口供都没有。这两名杀手对成亲王并非有多么的忠心,但赤火却一再提出,只要将他的妻子紫焰放走,他才愿意指证幕后之人。并拿出铁证;而紫焰则要张问陶为他的丈夫请下免死旨意。才愿招供。
但此二人凶蛮异常。上个月,在几名大内高手围攻之中。紫焰仍将一名三品一等侍卫刺死,赤火则重伤两名四品二等侍卫。这样的重罪,怎么能够放走?如果将紫焰放出大狱。如何向皇上交待?向大内众侍卫解释?又岂不是放虎归山,为京师留下一条隐患?说不定哪一天。还会有朝廷命官像沐清一一样,被刺死于京城的街头。
而为赤火奏请免死旨意,更是荒唐!自清朝开国以来。名臣重将皇亲国戚,都没有这条先例,一个布衣百姓,天牢重犯。却要皇上亲自下旨免死,真是异想天开!
一向绝少用刑的张问陶终于决心对此二人施用重刑!
这日清晨。大理寺大堂之上,升堂的喝声响起,衙役佐吏依列站好,分列两排,个个横眉立目。如凶神恶煞一般。堂下梃棍、夹棍、脑匝、烙铁、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燕儿飞等刑具一溜摆开。一大火炉摆在堂中,冒着腾腾烈焰,整个大堂之上充满着一股威杀之气。
晋惠郡王永璘虽然也是主审官。这一回却让人搬了桌椅坐到一旁。泡了一壶大红袍,旁边有人侍候着,一边品茶一边看张问陶审案。
张问陶在堂上喝道:“赤火紫焰已经从天牢中解到了么?将他们带上堂来。”
有衙役答应一声,下得堂去。过了不到一刻钟,只见那衙役同着天牢的司狱官一起慌慌张张地奔跑过来。司狱官一上得堂来。便俯在地下叩头不止,带着哭腔道:“大人,下官无能,一时看管不紧,赤火紫焰都自尽了。”
“啊!”张问陶大惊道:“两个全都自尽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永璘也惊得放下茶杯,问道:“你可看清了?的确是死了?”
“回郡王和大人的话。的确是死了。约在三刻钟之前,下官亲自带人进暗监提调二犯,进了牢房,只见赤火背朝牢门,面朝墙壁盘膝而坐,头却已经垂了下去。下官连唤几声。不见他应声。走过去查看,却见他已经死了。下官急忙命人去查看暗监女牢中紫焰的情况。那紫焰竟然也是一样的死法。”
“走!立刻去现场查验。”
十八
普通监狱在犴狴门内分为四层。第一层,近狱神祠者,为软监;第二层,稍进者,为外监;第三层,再进者,为里监,是重犯监牢;第四层,最深邃者,为暗监,关押最严密的地方。天牢则分六层,即软监、外监、里监、重监、暗监、黑监。愈往后,犯人愈重要,看管愈严密。监狱牢房的编号并不用数字,而以千字文中的内容为顺序。依次是: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等。赤火的牢房就在暗监辰字号牢房西铺。
司狱官领着永璘和张问陶来到辰字号牢房。那牢门仍旧被锁着,两个狱卒守在门口,竟比赤火活着时还要看守得严密些。
“王爷、张大人,因怕人随便进出破坏了案发现场,我专派二人守在这里。”说话间。司狱官已经把牢门打开。将二人让了进去。
牢房不大,进深五步横宽四步,只有七八尺高,但通天到地的墙壁都是大青石条和着糯米沙浆砌成的。草泥的墙皮剥落下来。露出渍着土碱花的墙石本色,似乎在告诉囚徒,即使是插上翅膀。也难从这里逃走。牢内除了靠墙的一张木板床,一张放灯的木桌。再无其他东西。赤火的尸体仍是以盘坐的姿势坐在床上,面朝着墙壁,但头已经垂了下来,身子一动不动。
张问陶走过去,摸了摸赤火的颈脉。又用左手将他的头抬起。细细查看了一番。摇了摇头对永璘道:“看其舌头、嘴唇、指甲都有紫绀。可能是窒息而亡。但颈中无绳痕,身体其他地方也没有伤痕。衣服齐整,无挣扎迹象,死前并未受到暴力侵袭:口鼻处没有出血,没有呕吐物,皮肤有弹性无血点,也不像是中毒而亡。”
永璘不解道:“既然是窒息而亡,他又没有上吊,难道是赤火自个儿捂着自个儿的口鼻将自己捂死吗?”他转头对身后的典狱官道:“你凭什么说他是自尽?”
“回王爷的话,下官守狱的时间也长了。也见过几个这么自尽的。但凡有功夫的人。都是会气功的。这些人都有个好死的自尽法子。就是先运气功将呼吸减弱。渐渐的就没有了呼吸,最终闭气而亡。”
“我倒是听说过有人能闭气一个时辰不死,别是装死吧。”
“下官用针扎了他的阳脉(动脉),连一个血点子都扎不出来。的确是死了。他们那些江湖伎俩根本是骗不过我们这些老司狱的。”
“瞳仁已经散了,的确是死了。”张问陶叹口气道。
“这么说果然是自杀?可就在前几日。这对夫妇还都说要牺牲自己以保对方性命,怎么这么快就不要性命了?只要他们愿意指证幕后之人,最多不过是砍头的罪。早早晚晚都是一死,何必要早早自戕?要知道,重犯畏罪自杀。是不许留全尸的。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郡王分析得不错,我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但除了闭气自尽,我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死因。真是一件怪事。”
永璘冷笑道:“未决之重犯自杀,按大清律例,负责看守的狱卒,其上司牢头、典吏、司狱官都要处罚。来人!”
站在牢门外的侍卫护从齐应一声:“喳!”
“将负责看守赤火紫焰的狱卒、官媒(女牢的看守)、牢头及大牢典史都给我捆了。压到狱神庙里,等待发落。我看只有狱神庙那个地方还干净些。总不能一股脑也让这些人闭了气去。还有你。”永璘指着典狱官道:“先摘了你的顶子,仍留原职听用。不过。你要用心打听出赤火紫焰的死因,一有消息立即上报。破了这个案子,爷不仅还你顶戴,这里还有赏,若是给我坏了事。瞧我剥不了你的皮!”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奴才必当尽心办差,全力打听。”
十九
“赤火紫焰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呢?”晋惠郡王府内,永璘仍在为赤火紫焰的自尽而迷惑不解。
张问陶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从验尸结果来看是自杀:但从情理上讲。二人又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现在还不能妄下结论。”
“我看那几个守狱的狱卒和官媒一定摆不脱嫌疑,不如抓来过几回堂,上几次刑,看他们说不说。”
“没有一点儿证据。凭空审案,岂不是要刑下求供?这样的口供又有什么用?如果这些人胡乱招供,攀咬无辜,蔓成大狱,反而会给成亲王以口实。”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此结案,便宜了老十一。”(成亲王排行第十一)
“当下之关键,是找到他杀证据。有了这个。便可顺藤摸瓜。不怕成亲王再藏得深些。”
“怎么找?”
“王爷还需给下官几天时间,我今生所遇到的案子,这一回算是最难的了。”
二十
一连三日。张问陶闭门谢客,未出家门一步。他的书桌上,摆满了《疑狱集》、《洗冤集》、《内恕录》、《不用刑录》、《棠阴比事》、《折狱龟鉴》等法医、审案之书,但仍然无法从中找出赤火紫焰的真正死因。正午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打在书桌之上,明晃晃的,又将阳光反照在张问陶的脸上。照得他心乱如麻,他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正要将窗户关住。却见贴身书仆傅林匆匆向这边走过来。
“老爷,有客到。”
“我不是吩咐过了么,这几日不见任何人。若有公事,让他到大理寺找大理寺正卿王大人;若是私事,请他过几日再来。”
“仲冶,虽是私事,却是人命关天啊。”这时从对面月洞门走进来一位老者。年愈古稀。鹤发童颜,穿一件九蟒五爪绣金袍。外罩簇新的锦鸡补服。起花珊瑚顶子后面拖着一根双眼孔雀翎,虽然有一个年轻的仆人跟在后头,却不用他来搀扶,大步流星地走到张问陶面前。
“原来是纪中堂。”张问陶正要施礼。却被那老者扶住,说道:“莫要多礼,我有急事找你。我知道你为了沐清一的案子,忙得不可开交。无心会客。可老夫也是不得已才来请你帮忙,你可不要推托啊。”
这个老者正是年已七十三岁的一品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兼理国子监的纪晓岚。等张问陶将纪晓岚让进书房,分宾主落了座,纪晓岚又接着道:“我的外院管家叫做纪福。前些天他向我告了假,说是京畿有个叫做程东的朋友曾向他借了三百两银子,如今债务到期,他要去讨债。讨债之后,还要回山东老家一趟。但几日之后却传来消息。他在程东家住宿之时,房屋失火,将他烧死了。地方官报过来是意外身亡,我却怀疑是谋财害命。但我让地方官几次查验。都说是尸体上无伤,看不出有他杀的痕迹。张公能谋善断。还请你帮忙查清此案。纪福随我三十多年,我二人虽是主仆。情同父子。我不能让他含冤而亡,在黄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啊。”
“纪中堂放心,下官一定会将此案查明。纪福的尸体现在哪里?”
“尚在西路厅宛平县的停尸待殓。”
“宛平县离此不过四十余里。我们现在就出发。用快马拉车。一个时辰之内便可到达。”
二十一
张问陶随着纪晓岚一到宛平县。立刻叫来县令开棺验尸。那尸体已经烧得焦黑,果然没有任何伤痕,但张问陶只看了一会儿便道:“是他杀。纪福先被人杀死,然后凶手点燃房屋,妄图以火灾搪塞。”
宛平县令奇道:“张大人,您怎么一看就知道纪福是先致死而后被焚烧呢?”
“这个不难,不过还要烦请您先派人买两口活猪来。再派人将程东拘来,我要当堂审问,让程东伏法。”
不过半个时辰。两口活猪已经买来,程东也被带到了大堂之上。张问陶又命人找来两担柴火。在大堂前的县衙大院点起。此时。天色已暗,日头刚刚落下。半天的晚霞,半天的碧空。熊熊的火光将人们的脸都映红了,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张问陶命道:“将程东带到篝火前。”
不一会儿。程东被带上来。跪在了篝火旁边。
“程东,我问你,你为何要杀死纪福?”
“小的冤枉啊,纪福实在是被大火烧死的。您不信可以验尸。”
“好个狡猾的狂徒,你以为我验不出来吗?但凡活人被烧死,总是要挣扎的,所以四面焦黑,烧焦之处也很不均匀。而死人被烧,下面着地之处,被烧焦的地方并不明显,而其他部位。则呈均匀焦黑之状。”
“纪福那夜吃醉了酒,可能是在不知觉中被烧死的吧。”
“哼,你还要狡辩。我告诉你:只要是活人被烧。口鼻处总要吸进不少烟灰:而先死后烧的尸体,口鼻却是干净的。”
“大人此话也未必准确。”
纪晓岚怒道:“好你个刁徒,张大人分析得条条有理,不容辩驳,你还要抵赖。看来不用重刑。你是不招了。来人!”
“中堂且慢。”张问陶摆手道:“我这里有活猪两口。我将其中一头杀死投入火中。另一头猪捆绑住,活着烧死。你看看结果如何?”
说罢,便让人依令烧猪。衙役将一死一活两头猪投入火中,待烧焦之后,又拖了出来。仵作上前。用解腕尖刀分别撬开两头猪的口腔。验看之后。向上报道:“回中堂、张大人、县太爷,活猪口内有大量烟灰,死猪口内却非常干净。”
张问陶一拍惊堂木,对程东喝道:“你还有何说?纪福本是要回山东老家的。所以身带巨资。你存心赖账,又贪图他身上所带的现银,便起了杀心。但法网恢恢,你岂能逃过?如你还是不招,本官也要让你尝尝被火烤焦的滋味。”
程东此时已经瘫倒在地。他伏地叩头道:“小的不该一时起了贪心,半夜里用被子将纪福捂死。后又放火焚尸灭迹。情愿抵命。以偿今生夙债!”
二十二
九月初三,晋惠郡王府。
一连几日,案情没有进展。永璘的心情十分烦闷。当时自己与哥哥嘉庆打了保票的,有张问陶作臂膀,不出一个月必将此案审结。永璘知道,嘉庆其实也想速战速决。初掌朝政,嘉庆帝接下的却是乾隆留给他的一个烂摊子:白莲教的王聪儿、姚之富虽然被击溃,但余波未平;蔡牵在福建、浙江、广东沿海聚众。声势愈壮;另外八旗生计问题、钱粮的亏空、河漕的难题、官吏的腐败。法国对沿海岛屿领土的觊觎,都让嘉庆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人分做几身。将这些事情迅速处理,以安天下。振国势。他不想让眼前的萧墙之争,占去他太多的精力。他必须迅速安定宫内,以便腾出手来,全力处理朝廷事务。
永璘正在沉思,听家人来报。张问陶请见。他将手中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放。站起来道:“这个张问陶可算来啦。一定是带来了好消息。快请进来!”
过不多久。家人领着张问陶来到书房,尚未及落座,永璘便问道:“怎么样?赤火紫焰是怎么死的?是他杀还是自杀?”
“下官已经查出证据,是他杀无疑。”
“好!”永璘激动地走了几步道:“不愧是大清神断。果然有一套。”
张问陶笑道:“下官本来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尚在踌躇当中。恰好纪中堂请我去京畿破一个案子。下官从被害者口中无灰推测出他是先被人杀死。再被焚尸掩迹。破了这个案子以后,下官突然想起,当初检查赤火紫焰的尸体时。因为事起仓促,心情不定,又未见水、火、毒、刑等伤,竟然没有检查死者的谷道(肛门)、口腔、下阴等隐私之处。下官从宛平县回来后,立刻重新验尸。果然发现了尸体中奇怪的伤痕。
赤火紫焰尸体的舌根部都有较重的烫伤。按道理可能是临死前饮了十分滚烫的流质东西,但奇怪的是腭龈齿唇和舌头的其他部位。并未有烫伤痕迹。再看咽部。也是烫伤累累。很显然,这是有人用漏斗强为二人灌了一种滚烫流质。所以只伤到了舌根以下。到底灌的是什么东西呢?
我将两具尸体的胃部剖开,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剖开死者的喉咙。只见锡块填满’了喉管。”
永璘听到此,不禁嗟叹一声:“这是何人想出来的方法,真是阴险毒辣。”
张问陶继续道:“所以,一定是成亲王买通了天牢的狱卒。教会了他们这种方法。先在食物中下药将两人迷倒。然后用灌锡之法将两人杀害。”
二十三
张问陶和永璘将案情分析完毕,立刻赶到大理寺,提了在狱神庙关押的狱卒、官媒审讯。起先这些人还以为事情做得隐秘。张问陶没有证据,无法定罪。所以都拒不承认。张问陶冷笑一声,说道:“审了半日。你们也渴了吧。看茶!”立刻便有几名衙役为这些人端上茶来,放在面前。这些人低头一看,哪里是茶,分明是滚烫融化的锡汁。几个人低头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面面相觑,接着便一个接一个的招认了。
历时两年之久的沐清一命案终于审结。嘉庆罢免成亲王一切差使,不必在内廷行走,于邸第闭门思过,并罚亲王半俸十年。成亲王妃瓜尔佳氏着交宗人府终身禁闭。其他涉案人等皆处绞刑。那个出主意用融锡法杀人的神秘人物却失踪了。
永璘本要据实上报,向全国发下缉捕文书。却被张问陶劝阻,永璘不解道:“此人太可恶。竟然出了这么一个阴毒的招数,不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你为什么还要阻拦?”
“王爷。我自小随师父长大,得养育授业之恩遇,情同父子。师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随师父隐居深山。二儿子在山西原籍某县经营祖业。三子虽然十分聪明,但自小放荡不羁,不服管教,交友不择,后被师父逐出家门。不知所踪。我已经查到此人姓石(十)名寇(口),谐音之字合起来正是一个古字;祖籍也在山西某县,又精通析狱治察之术。肯定是三弟无疑。其实论情论法,他都罪不至死,但皇上有命,除皇族之外。该案中其他人无论首从轻重一律处以绞刑。我实在是不能下手杀他。这一回虽放过了他。但他若是不思悔改。继续助纣为虐,一定逃不过天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