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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武侠,想必许多人都认为﹃虚、空、假﹄:登萍渡水的轻功、隔空杀人的剑气、飞天遁地的术法,在真实之中怎么可能存在?然而,小说里的世界往往脱胎于现实,虽然有些许夸张,但若细思下来,仍有迹可循……
武侠的演变之路:神怪与科學
中国最早的有关“武”与“侠”的文字作品,是明清侠义与神魔小说。比如《西游记》中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他们还保留着《山海经》以来半人半兽的形状,而在《水浒传》里,梁山英雄们力量的源头其实是星宿下凡。
这些人物在目前的读者看来,很明显是一种艺术方面的夸张、一种写作手法,但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本就不乏神仙、魔怪之类的超自然现象,在“五四”之前,绝大部分的读者或者是书场里的听众,对这个世界是深信不疑的。他们相信鬼神就在身边,身怀绝艺的侠客出没在山林。他们敬仰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并口耳相传。
后来,随着系统的科学体系由西方进入中国,影响日渐深远,越来越多的读者的脑海里,科学思维已经确立起来,在缓慢地击退传统思维。
这时,人们对武侠小说——确切地说是“侠义神魔小说”,也就有了更高的要求,不再一味追求怪力乱神的超自然现象,更多地表现出对“真实感”的需要。
平江不肖生试图以科学思维来规范驯服传统,令侠义神魔小说一变而成为技击小说。侠客们的超自然能力不再来自于模仿巫术或者星辰的力量,而是来自古希腊传统的“体育”,经过体能的科学训练,通过方向、速度的改变,通过“回合”的组合变换,而发挥出超过平常人的力量,所以武功体系所参照的,实则是牛顿力学体系。
同样,《近代侠义英雄传》里面,霍元甲作为武术教练出现,组织国术馆,他的迷踪拳看起来像一种更加高明的拳击术。但这种“驯服”显然限制了侠客“超自然的生命力”的发挥,限制了武侠小说作为一种象征小说构造一个广阔无垠的象征世界的能力。
在这样“左右为难”的处境下,身为武侠作家,该如何选择呢?家喻户晓的金庸先生似乎给出了答案。
严晓星先生在《磁山:“书剑恩仇”与〈天方夜谭〉》一文中写到,金庸《书剑恩仇录》第十六回中,陈家洛、霍青桐、香香公主遁入玉峰古城,所遇能将兵刃暗器吸走的“地底磁山”,是出自《天方夜谭》中《金门马》的故事:海底的磁石山使一艘铁钉船粉身碎骨;而玉峰磁山的“原型”,可能也受到了黄帝“指南车”与《三辅黄图》所载秦始皇陵“磁石门”的影响。
用脱胎于科学的“原型”重新激活沉睡在中国古典中的想象力,在武侠小说中其实并不少见。除了建立在现实武学基础上的“武打小说”,大多数武侠原本是虚构,但其中偏偏杂糅着一些“科学”的体系,使“虚构”的武功和各种法宝有了落脚点,更加令人信服。而将科学融入武侠小说,这个做法本身就令许多读者耳目一新。
实际上,著名武侠作家还珠楼主对科学理论的应用比金庸还要更早,甚至可说,正是这位曾被誉为“现代武侠小说之王”,一生中的作品多达4000余万字的前辈,其开创性写法影响了金庸等著名的武侠小说家。金庸说:“就武侠小说创作而言,其实我就很喜欢《蜀山剑侠传》,我的小说创作也深受还珠楼主的影响和滋养。”
还珠楼主的代表作品是《蜀山剑侠传》,这部作品对于磁力现象的使用,显然早于《书剑恩仇录》。其中第一百七十回,李英琼等峨眉少侠破紫云宫,易氏兄弟中途受困于天痴上人所开辟的铜椰岛,岛上最厉害的法宝,就是一座能吸化所有炼自五金之精的法宝与飞剑的磁峰,磁峰“与北极真磁之气相同”,厉害已极,连南海散仙易周 “采取海底千年精铁、用北极万载玄冰”磨冶而成的近乎宇宙飞船的“九天十地辟魔神梭”也未能幸免,被磁峰牢牢地粘住。而天痴上人与其门徒的法宝,也因此多为玉石与“神木”所制。
另外,少林、武当等门派建构,神雕、白猿等灵物创制,与道家—道教—丹道家系统相关的武功设定、与修行的真人相关的侠客形象、掩蔽在故事之下的佛道文化,已由还珠楼主草创汇合,并启发了许多后来的港台武侠作者。
武侠剑文化:蜀山飞剑定乾坤
还珠楼主早年四处游历,对各地文化传说了如指掌。他结合自己掌握的传统文化和科学知识,从较为现实的角度出发,以“蜀山”为中心重新确立起了“江湖地理”,以“剑”重新设定了武功体系,以“侠”重新汇聚了绿林好汉与佛道仙真,以“传”重新整合了武侠小说的叙事模式。
《蜀山剑侠传》在武侠与科学、虚与实的整合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我们可以剑侠的“剑”为例,来看看还珠楼主是如何结合现实与虚构的。
“剑”是武侠文化中,最为核心的符号之一,其能指为兵器与饰物,其所指却经过数千年的文化层累,而变得异常丰富。
马明达先生认为西周时期就有剑,是一种长度仅十几厘米或二十几厘米的又可称为“匕首”的短剑,在来源上,也倾向于并非周人所发明,而是受了北方和西北游牧民族影响。春秋末期,在吴楚等地率先出现了钢铁剑,剑更为锐利,剑身也因此变长,铁剑的铸造技术与使用技术,在当时有极为重要的军事价值。
在西汉以前的历史中,“剑”显然是由西方传来的冶炼术的标志性成就,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金”,而跟本土使用的“玉”,由于都由君子所佩戴,也有意味深长的关联。
我国自古有着“剑崇拜”的思想,而后世的武者和武侠作者,也往往受着这种思想的影响。
纵观历史和武侠小说史,剑有着不同的材质、外形和功用,而它们的象征意义,也因此而各有不同。传说中的“剑”都蕴含着一些特殊和神奇的功能。“干将”与“莫邪”的故事中,剑器铸造时能够容纳铸造者的灵与肉,而被赋予灵性。《越绝书》载,越王勾践请相剑家薛烛来品评他的宝剑,每一把剑都拥有自己的名字,一如周穆王的八骏一般。薛烛评其中一把“纯钧”:“简衣而望之,手振拂,扬其华,猝如芙蓉始出;观其钣,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水释。”宝剑因“钣”、“光”、“断”、“才”不同,已各具个性。
汉魏之后,剑的“个性”在志怪与传奇中进一步灵异化、神秘化,沉浸在神仙故事、神鬼故事、因果报应故事、弘扬佛法故事,终于在唐传奇中化身为剑侠们的“飞剑”:《许寂》篇里,侠客可将剑藏在指甲与手臂间;而《兰陵老人》篇里,兰陵老人拥有长短七口利剑,剑术非常神奇;《红线》篇里,红线拥有“龙文”匕首,额上书写“太乙神名”。其中最为详尽的是《聂隐娘》篇,聂隐娘随神尼在山中习剑,将剑由两尺练到五寸,最后能“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聂隐娘自己,也有飞行与变化的本领。到聂隐娘这里,宝剑即可以化有形为无形,藏入拥有道术的侠客的身体——这一设想虽然看起来极为玄奇,其实却与唐宋之际兴起的由外丹术转向而来的内丹术有关。
明代吴承恩《西游记》中孙悟空所持用的金箍棒,其实也是在“剑器”一脉之上,如聂隐娘的宝剑一样,能大能小,以至于收入孙悟空的耳朵里。清代李百川《绿野仙踪》肯定启发过《蜀山剑侠传》,冷于冰的大徒弟猿不邪会天龙剑法与天遁剑法,可令双剑往返跳跃。而在清末唐芸洲的《七剑十三侠》中,会剑术的真人们好像已经能够化气为剑,第一百四十四回《比剑术玄贞子对敌,助破阵傀儡生重来》中,一尘子“说着口一张,只见一道白光从口中吐出,登时一口剑盘旋飞舞向徐鸿儒头上砍来”,徐鸿儒忙以绣花针迎敌,剑与针“忽疾忽徐,或分或散,比之昔日公孙大娘舞剑,殆有过矣,无不及也”。在这里,剑与内丹——聚集在“真人”身体中的能量终于合为一体,即所谓的“身剑合一”,能在有形与无形之间实现自如的变化。
但“剑”这个武侠符号由古典到现代、由实到虚的飞跃,是在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中实现的。我们先按在书中出场的次序,将部分剑器列入后面的表格。
在蜀山世界里,飞剑由道家的“真人”或者佛家的“大师”,或其他亦正亦邪的散仙采集金铁,以“五行真气”进行炼制。按照真人与大师所赋予飞剑的灵力,飞剑可以由有质变化成为无质的“剑光”,剑光有金、白、青、黄、绿、蓝等颜色。侠客由武术到气功,最后在修习了内丹术之后,进而了解道术与佛光,就可以使用飞剑。飞剑与仙侠“身剑合一”之后,可以用来护身杀敌炼魔,是主人身份的象征,也可以用来当做空中往来的交通工具,还可以“飞剑传书”,传递物品,代替灯烛照明。
“飞剑”会被一些毒物所污,蜕化为顽铁,也可以被其他的飞剑击碎,或者被高人以“气”击碎,变为顽铁或者碎片。仙侠灭度之后,或者“真人”与“大师”得到“天书”,不再需要“飞剑”护身,可将飞剑再传给弟子,或者埋藏以待來者,而飞剑本身的灵力不会消失。
“飞剑”已经有了“意识”,一些有灵力的“飞剑”可以主动护卫主人,听从主人的召唤,有一些飞剑,如紫郢剑、青索剑、灵龟剑等,还有极强的“个性”。在这些飞剑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长眉真人所炼制的可能合璧的紫郢剑与青索剑,按七真形相炼成的七把七修剑,以及达摩炼成的南明离火剑,这十把剑皆被分配给了峨眉派的新一代少侠,在全书中发挥出至为关键的作用。
其中五行、气功、内丹术等,都是连接武侠小说与现实的桥梁,而通信功能及毒物、撞击伤害对飞剑的影响,则包含着明显的科学意味,在《蜀山剑侠传》中,虚与实被很好地结合了起来。
与唐传奇、明清侠义神魔小说中的飞剑比较,《蜀山剑侠传》在保留了之前飞剑能变为剑光、藏在身体之中、有灵等特点之外,令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还珠楼主赋予了飞剑“飞行工具”和“战斗机器”的现代化功能,能承载侠客在天空中飞翔,取代了马匹与符咒,让侠客能够自由地往返于三山五岳等构成的广袤的江湖地理空间,而不同的灵力与剑光,也予不同的斗剑比武,增加了无比绚丽的场面。同时也让“剑”真正成为江湖世界之中,最为核心的符号之一。
此外,《蜀山剑侠传》中的紫云障法阵,呈五色冰纨般的彩幕,可幻化影物迷人眼目,也能发五色毫光抵御敌人。此阵法在一定程度上应用了光学原理;顺血脉流行,直刺心窍的白眉针、取海水中五金之精炼制的天蓝神砂,则活用了生物学及化学原理。而作品中穿插的诸家文化,则更加比比皆是。
武侠思维:连接虚实的仙境之桥
由此看来,还珠楼主已经体现出了一种全新的“武侠思维”——将神话思维、宗教思维与科学思维交会在一起,将传统形式、民族原型与现代思想交会在一起,从而回答了一个武侠史上极为重要的问题——浸透着巫风神雨的武功,如何接受科学思维的洗礼,如何整合科学思维、巫术思维与宗教思维的关系,形成新的“武侠思维”。
在他的影响下,中国的武侠小说家们渐渐实现了虚与实的平衡——用现实限制了神魔般通天彻地的能力,同时赋予他们更合理、更有迹可循的“武功”;抛弃了“神迹”、“显灵”等救疗方式,将中医甚至西医的理论广泛运用于小说中,这些改变和创新,无疑都使得武侠小说更增吸引力,同时也让作品变得更合理、更使人信服。
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里,可以看到七修剑的痕迹,梁羽生讲求科学,抹去了七修剑的“七真形相”;在金庸的“射雕三部曲”里,屠龙刀与倚天剑是由天外玄铁打造而成的,它们号令天下群雄的非凡灵力,也很容易让人想起能双剑合璧的紫郢剑与青索剑。而倚天剑与屠龙刀的传说,更让刀剑从单纯的“宝物”上升到了“武功”甚至“军事”,让读者从一个更加现实的层面领略到它们的珍贵之处。
更实际,更具体,更有理有据、体系完备,却毫不缺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这就是还珠楼主对后世武侠小说的影响,也是武侠小说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还珠楼主的影响力不止于武侠小说。在美国电影《星球大战》中,绝地武士们使用的“光剑”,其设定据说是受到日本剑道文化的影响——有无受到《蜀山剑侠传》的影响,还很难说,但是蜀山世界的“飞剑”系统表现出来的想象力,已经不弱于四十年后出现的绝地武士们的“光剑”系统了。
在日本与中国的幻想小说中,“剑灵”——宝剑形成独立的灵魂、与主人结成伙伴的关系,已经成为非常重要的构想。而在武侠网游剑侠情缘系列、轩辕剑系列(十大名剑)、仙剑奇侠传系列(神剑与魔剑的锻造)之中,“剑”的设定,其源头,事实上都是由蜀山世界所分蘖出来的。
我们将这些“剑”会合起来,就会发现,它们气冲斗牛的剑气,都来自于还珠楼主以新的“武侠思维”建构出来的瑰丽非凡的蜀山世界。
沿着这条道路,我们可以缔造出雄奇伟岸、汪洋恣肆,而又言之成“理”的武侠世界,既不落神魔小说的窠臼,一味荒诞离奇,又避免了科学思维的规训,使侠义小说下降成为单调的技击小说,释放出“武侠小说”这一新文本的无穷创造空间。这一全新的武侠思维,由作者与读者达成了共识与互文,赋予了武侠结构现代化的无限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