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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朕本红装
(一)
卿不离原本以为,姜离会像平常一样无谓地笑笑,然后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姜离只是慢慢地将沾了墨的毛笔搁置在笔架上,而后偏头朝身边的晃儿抬了抬下巴。
晃儿会意退下,顺带着将宫门关上。
殿中此时只剩下姜离和卿不离,静得诡异。
“你……”卿不离蹙眉。
姜离小心地把那幅图放在桌上,这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勾勾嘴角:“你倒是敏锐。”卿不离呆了呆。
“你真的是……”一想到身边的人居然是个女子,卿不离忙跳开两步,避开与姜离的直接接触。
对于他的动作,姜离只是笑笑,眸光一暗:“这又不是朕愿意的。”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卿不离竟觉得那声音带着一丝轻颤,原本欲退后的脚步蓦地顿住,忍不住侧身回望了过去。
穿堂而过的风拨弄得烛光忽明忽暗,姜离趴在书桌前,明明灭灭的烛光映得她的脸有些模糊不清,眸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怅惘:“唉,谁让朕生在了帝王家呢。”
从小就作男子装扮,起初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直到她十五岁,身边那些陪她一起长大的宫婢都纷纷出宫嫁人了。那时她高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的文武百官高呼万岁,胸口陡然生出些慌张,她明明也是女子啊。
姜离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笑道:“谁让我的父王母后没有多生个弟弟给朕,没办法,我只能靠自己来坐稳这皇位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无谓的笑,好像觉得这样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卿不离凝眸看着她,忽然觉得心底泛起微微的疼。
姜离许久都没有听到身边有动静,正暗感奇怪,刚刚还闹腾着的卿不离现在怎么了,抬头就看见他缓步走到了自己面前,手极为小心地揉了揉她的发……
姜离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不过片刻,姜离便敛眸不再看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从卿不离入宫起,这几日,这厮有对她这样温柔过吗?
卿不离没有理会她满是狐疑的视线,将已经放置了一会儿的瓷碗送到她面前,淡淡地说:“这汤再不喝就凉了。”
姜离将眸光缓缓挪到那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汤上,暗自琢磨着——
这里面该不会下了毒吧?
抬眸看着他抚着自己长发的手,姜离捅了捅卿不离的胳膊,疑惑地问:“你不是怕被女人碰到吗?”
她的声音惊醒了卿不离,他低头看着自己落在姜离发间的手,再看看姜离满是疑惑的脸,脸唰的一下就变得通红。
卿不离用力地推开姜离,整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大动作,姜离猝不及防,扑通一声,整个人连带椅子都摔在了书桌后。
“好痛……”
姜离扶着被撞到的腰起身,怒视着卿不离:“你干什么?”
“你……我……”
卿不离慌乱地想解释,舌头却像是打了个结,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最后狠狠地跺了跺脚,干脆直接转身就跑!
姜离不禁气结:“卿不离,你给朕站住!”
听到她的声音,卿不离却像是受到了惊吓,脚下的动作越来越快,转眼间就消失在宫门外。那模样,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被人莫名其妙推倒,结果当事人还像是活见鬼一样吓跑了,姜离愤愤地咬牙,扶着腰恶狠狠地骂道:“你个死别扭!哎哟——朕的腰……”
卿不离莫名其妙地跑了,其余宫婢和内侍们又被屏退了,姜离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大殿中央,忽然觉得这永乐宫居然这么宽敞,大到让她都忍不住觉得有些寂寞了。
其实,当卿不离揭穿她是女子时,她不是没有慌张过。
只是太傅从小就教她,帝王家的人都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不管别人说了什么,她都要神情自若……她从小就听着这样的话,渐渐地,她真的听到什么都不会有太大的反应了。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当着这大龙朝的皇帝,把自己当作男子,这么久过去,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其实她是女子。
原来,面具一旦戴久了,就真的很难再取下了。
姜离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再看,就不会想,便不会再奢望了。
翌日,姜离早早就醒了,起床时才发现原来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推开窗户便有清新的花香扑鼻而来。
今天不用上早朝,姜离闲得无聊,正想要去哪里转转,就听晃儿说道:“皇上,不如去楚王爷那里吧!”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姜离愣了愣,喃喃地说:“说起来……朕的确有一段时间没去见过他了。”
晃儿所说的楚王爷,便是当今的楚怀王,裴楚曦。
姜离没有兄弟姐妹,如今封王的只有远在大漠的蒙古王、几年前去了封地均州的骏平王,剩下的便是楚怀王裴楚曦和容安王傅九容了。
楚曦是前朝帝王景乐帝明泽留下的孩子。当初明启帝祁钰登基时留了他的性命,并赐封他为楚怀王,姜离自小便与他一起长大,关系甚笃。
想想也是有些时日没去看他了,姜离回头吩咐晃儿换了身寻常的长衫,便领着他一同出宫去了。
正是午后光景,街上来来往往行人众多,晃儿如同一只出笼的鸟一样一直叫唤个不停,看到什么都要去瞧瞧,直让姜离扶额叹息:是不是带错了人出来?
皇宫东门以外的大街是有名的富人区,这里住着不少达官贵人,还有些财大气粗的财主也偏爱这里,相比于其他街道,这边就繁华得多了。楚怀王府就在东门大街的中间位置。
抬头看着眼前这座门庭富丽的王府,不等姜离吩咐,晃儿立即上前敲门。
前来应门的是个十分眼熟的小太监,一看到姜离的脸,忙低下头行礼:“皇上。”
“你们家王爷呢?”
“王爷在前厅。”
小太监的话音刚落,姜离便推门进去:“朕自己去寻他吧。”这王府她从小到大不知道来过多少回,早已是轻车熟路。
她快步走进前厅,候在门口的一名年轻男子看了看姜离,略略颔首:“皇上。”
他的声音未遁,前厅里正埋首作画的人倏地抬头……
目似朗星,俊美刚毅,那人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模样,长发以玉冠束起,身上穿的是一袭简单的墨色绣云纹长袍,长身玉立在厅中,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寒之气。
他便是楚怀王,楚曦。
当那双毫无感情的寒眸落在姜离身上时,眸底多了一丝温度,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楚曦只比姜离大三岁,又与她一同长大,所以两人的关系就好比寻常家的兄妹一般。
“你又在画什么?”姜离每次来这儿总是见他在画画,他却从不肯给她看。
楚曦神色自若地拿过白纸盖住,淡淡地说:“没什么。”
不等姜离开口,楚曦已缓步走到桌前,对着她拍拍身边的位子:“过来坐。”
明知他是刻意挑开话题,姜离却无法反驳他,只得老实在他身边寻了个位子坐下。
“你怎么不带侍卫就跑了出来?”
“有什么关系。”姜离无所谓地摆摆手。
“对了,你有去看过九容吗?”楚曦忽地又问。
姜离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去看他做什么?”
楚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才道:“听说他昨夜受了风寒,所以现在还卧床不起。”
昨夜?姜离愣住。
昨夜傅九容不是住在宫中吗?
楚曦暗暗叹了口气,抚了抚姜离的头发,淡淡地笑笑:“你有任何事情他都会替你操心,怎么他病了你却浑然不知呢?阿离,你应与他多多亲近才是。”
姜离抿抿嘴,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
只要一与他单独相处,他就总是捉弄她,次次让她狼狈不堪,这样的傅九容要她怎么去多亲近?
脑海中一浮现出她与傅九容一副躬亲近友的模样,她就觉得头皮直发麻。
“鬼才会去看他。”姜离皱了皱鼻子。
“是吗?”楚曦勾起嘴角,饶有深意地笑笑。
“我们别说他了!”被他这样看着,姜离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忙转移话题,“下个月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
看她谈到傅九容就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楚曦不觉有些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眼前不知为何闪现出昨夜的情形,一身白衣的傅九容拾级而上,缓步朝她走来,雪白的衣摆拖曳在台阶上,沾上了尘埃……
楚曦说了什么姜离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心里琢磨着待会儿离开楚怀王府后,她该直接和晃儿回皇宫,还是……
傅九容这老狐狸病倒了,她是不是该趁机去奚落他一番,然后再皇恩浩荡地赐他几个太医,让他对她感激涕零?
以后看他还敢不敢捉弄她!
(二)
容安王府距离楚曦的府邸并不远,约莫半炷香的路程,却硬是让姜离给走上了一炷香之久。一路上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若是被傅九容这厮误会她在关心他,这老狐狸必定会更不把她放在眼里!
姜离还在继续纠结着,晃儿已经叩了大门,王府的老管家一看见姜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双眼放光,躬身请她进去:“皇上,王爷在里面等着您呢。”
姜离的心莫名地跳了跳。
傅九容怎会知道她要来?
不等她想明白,老管家已经一路吆喝着将她领进了王府的书房,并且恭恭敬敬地将她“送”到门口,那阵势……完全是不容她落跑!
姜离暗暗叹息一声,在老管家的灼灼目光中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一片静谧,姜离差点以为里面没有人,定了定神才注意到,傅九容侧身倚在书桌前,正静静地盯着眼前的一株寒梅,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惘然,那双细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似若有所思。
相识这么多年来,姜离见过很多次傅九容,但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从容的模样,如同晓风晨雾般清冽,却从没见过他这样迷茫的神情。
许是察觉到她的长久注视,傅九容转头看向姜离,挑眉:“皇上?”
“朕听说你病倒了,所以才大发慈悲前来探望。”看一眼傅九容,姜离轻哼一声。
傅九容只是听着,也不打断,听姜离说完后才说:“臣谢皇上圣恩。”
姜离自顾自地在桌前拉了张椅子坐下,问:“身体怎么样了?”
“并无大碍。”傅九容起身走到桌前,在姜离对面的位子坐下。
姜离的目光却在傅九容略显苍白的脸上来回扫过。
其间,傅九容侧首,正好对上姜离偷看他的眼睛,姜离顿时一窘,支支吾吾着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朕这是……”
傅九容却只是不在意地笑笑,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寒梅,感慨道:“我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府里时,也是在梅花即将凋零的时节。”
姜离的眼珠转了转,欲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转眼间,你也十八岁了啊。”说完,傅九容笑眯眯地看着姜离,“也是时候该册封皇后了吧。”
姜离一僵。
这个话题是她最不愿提到的!
其实在她刚满十二岁时,便不时有大臣进言要她册立皇后,那时都被以何太傅为首的太傅党以“皇上尚且年幼”给挡了回去。十四岁后,她每次上朝都会因这件事引起争议,后来因傅九容的“陷害”,她被传言不爱红装,这情况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傅九容缓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既然皇上的喜好非常,是不是应当……”
他说得促狭,姜离不禁气闷。
虽然没人骚扰会很高兴,但一直顶着这样的名头她也不会欢喜!
如今关于她的流言几乎是尽人皆知,这厮居然还有脸提起这事!
一听到这话,姜离就觉得可恨又可气,没好气地哼道:“依朕看,爱卿才是该娶亲了啊!”说到最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没想到傅九容居然一脸认真地摇摇头:“臣的婚事早已有准备,皇上就不必担忧了。”
“咦?”姜离讶异地看向他,“朕怎么不知道?”
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过傅九容的婚事,就连楚曦,虽一直未娶正妻,府里也有好几名姬妾,傅九容似乎并不热衷这件事,很多朝臣想要撮合他和自家闺女都被他婉拒了。
姜离拧眉,正想继续追问,傅九容忽地俯身凑了过来,姜离呆愣了下,一瞬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愣愣地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
气氛暧昧而旖旎。
因着生病,他的肤色泛着病态的苍白,伸过来的手指修长白皙,指骨分明,衬着雪白的袖口,如上等的白瓷般美好。
姜离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感觉到他的手从自己的耳边掠过,最后停在了自己的肩头,心瞬间悬在了嗓子眼。
“傅……”
话还未出口,傅九容的手指自她的发间轻轻滑过,姜离愣了下,看着他手掌中那一片梅花瓣。
“你头发上有花瓣。”傅九容冲她促狭地笑笑。
看看他,再看看他手里的花瓣,姜离的脸唰地爆红!
一半是羞窘的,一半是气的!
姜离霍地起身,退后两步在另外的位子上坐下,心里把傅九容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没事靠那么近做什么!”
傅九容无辜地看着她:“我只是在拿花瓣。”
“你——”姜离气结,恨不得一口咬死这个祸害!
姜离冷哼一声,拂袖坐下。
“小心——”那厢的傅九容突然出声。
姜离一时未反应过来,转头看去,正好看到盛着黑色汤汁的碗被自己的衣袖扫过,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汤汁泼了一地。
“王爷!发生何事了?”听到动静的老管家立即冲进来,一见这场面立即惊叫,“哎呀,王爷你怎么把药碗摔了,这是厨房专程为你熬的啊!”
傅九容忍不住扶额。
姜离面色尴尬。
半晌,姜离很没底气地细声喃喃:“朕……朕会赔给你的。”
闻得此言,傅九容饶有深意地睨她一眼:“哦?那就劳烦皇上替微臣重新熬药吧。”
姜离的眸光转了转,最后哼笑一声:“去就去!朕还怕你不成。”
待到姜离终于重新熬出一碗药回到书房,正要迈步进去冲傅九容示威时,就见后面跟上的老管家突然脸色一变。
姜离后知后觉,慢吞吞重新看向屋内,这才明白老管家复杂的脸色是为什么。
傅九容还坐在桌前,只不过他的面前多了个身穿红色绫罗裙的女子。此刻,那红衫女子正一脸温顺地跪坐在软榻前,听傅九容轻声给她念书,这幅情景怎么看怎么和谐。
姜离拧了拧眉,嘴角却噙着笑:“朕倒是不知,你居然还金屋藏娇了!”
她的声音惊扰了屋中两人,红衣女子似是受了惊吓般慌忙起身,却被裙摆绊倒,狼狈地跌入傅九容的怀中,双眼毫无波动地望向姜离的方向。
傅九容面色微怔,正要行礼,却因红衣女子一时无法脱身。
姜离皱眉看了一眼两人,脑海中忽然想起傅九容之前说的那句,他的婚事早有准备,原来……是指这样吗?
“朕本以为,你病得有多严重,现在看来也并无大碍。”淡淡地吐出这句话,姜离将晃儿手中的药碗塞入老管家手中,也不管几人的反应,转身就走。
“朕就不打扰九皇叔养病了!”
“阿离……”傅九容蹙眉,忍不住想要唤住她。
姜离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转身拂袖而去:“晃儿,我们走!”
正巧,傅九容的书童小缎过来了,一见到正好出来的姜离吓了一跳,扭头就眼巴巴地对着傅九容喊:“王爷,皇上发现你金屋藏娇了,怎么办?”
在一片死寂中,小书童这不大不小的一嗓子,宛如落雷。
姜离嘴角的笑容一僵。
看看屋里欲言又止的傅九容,再看看外面脸色微冷的姜离,老管家不断冲小缎眨眼:“小缎!”
小缎却完全没有眼色,结结巴巴地解释:“皇上,王爷他……他绝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什么叫对不起她?
就在姜离琢磨着其中的意味,自幼与小缎是“宿敌”的晃儿冷哼一声,冲着他不屑地说:“谁许你这样对我家皇上说话的?”
刚才还兴冲冲的小缎脸色一冷,对着晃儿哼道:“娘娘腔,你怎么又跑到我们王府来了?快出去,不然我们都被你传染成娘娘腔怎么办!”
“你说什么?!”晃儿怒起而攻之。
“说的就是你,娘——娘——腔!”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眼看晃儿怒火攻心,就要将小缎碎尸万段,姜离忙出声:“晃儿,朕要回宫了,你走不走?”
“要!”晃儿立即应声,临走前不忘冲小缎投去一记恶狠狠的白眼。
走出书房时,姜离最后看了一眼傅九容和他身边的红衫女子,眼波一滞,而后再不停留半步,扭头就走。
“皇上,你不高兴吗?”见姜离飞快地走出王府,晃儿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道。
姜离沉默着点点头。
“因为九王爷?”
姜离还是点点头。
晃儿立刻双眼一亮:“皇上你一定是吃醋了,因为九王爷金屋……”
最后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晃儿就见姜离抬头望天,面目忧伤:“朕真的很伤心……”
“金屋藏娇?”
姜离沉沉叹息一声,继续道:“朕怎么忘了在那药里放毒药啊!”
晚上回到宫中,姜离过得很不痛快,顺带着也让无辜的卿不离一起不舒坦,非得折腾得他奓毛,都快要怒起而上房揭瓦时,姜离才讪讪收手。
对此,晃儿一只手负在背后,一只手放在眼前观望夜空,做高深莫测状:“皇上就是受刺激了。”
“什么刺激?”卿不离不解地皱眉。
眼角的余光瞥见正低头蹂躏那只鹦鹉的姜离,晃儿摸摸下巴,笑得暧昧:“可能是吃醋了也不一定。”
卿不离满腹狐疑地看看晃儿,再看看姜离,依然没明白。
兴致索然地将鹦鹉丢在桌上,姜离忽然回头直视着晃儿,骇得晃儿心尖儿怦怦跳。姜离笑容灿烂地说:“晃儿,下次再胡言乱语,朕就把你许配给这只鹦鹉!”
因为她的身份特殊,为了方便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所以晃儿自然也从小作男装打扮。不过,看起来晃儿倒是比她更适应男子的身份,不,或许应该说晃儿压根就没把自己当过女子!
想到她跟傅九容府上的小缎见面就掐架,姜离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厢,晃儿全然没注意到姜离刚才的失神,瞪大眼睛看着笼子里那只正上蹿下跳的黑毛鹦鹉,小脸唰地黑了,撇撇嘴,低着头蹲在墙角画圈圈:“皇上欺负人……”
姜离望天,装作没看见!
(三)
窗外的寒梅正开得烂漫,转眼间便到了十二月的最后一日。
每年这一天,上至天子诸侯,下至庶民百姓都穿上新缝制的春装,倾城邀约而出,或到江河之滨嬉戏游玩,或至深山幽谷采摘兰草,或前往郊野陌上宴饮行乐。他们认为这样可以除旧迎新,为来年得个好兆头。
姜离与晃儿也一同出宫,同行的还有禁卫营的亲兵,不过为避免打扰姜离的兴致,他们都是隐匿在暗处不会轻易现身。
身边不断有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晃儿在人群里蹦跶得正欢,走得双腿发酸的姜离干脆就任由她四处溜达,自己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托腮看着眼前人影晃动。
“怎么不走了?”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脸,暗红色的眸子里是明显的不解。
姜离一愣,这才想起今晚卿不离也出来了。
“你不用管我,自己去玩吧。”姜离头也不抬地摆摆手。
从今天早上出宫起,她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她可没晃儿和卿不离这两人的兴致,非要把这龙城长街逛个遍才肯罢休。
卿不离望了一眼街上,再看看满脸疲惫的姜离,犹豫了下,在她身边的台阶上一起坐下了。
“你不去看热闹了?”姜离挑眉。
卿不离从小长在大宛国,自是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节日,所以他今日的兴致格外高昂。
“已经看完了。”卿不离别开脸不与她对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路边,卿不离偶尔回头看姜离两眼,神色莫名。
虽说知道姜离本是女子,不过此时看她,他却仍没有几分实感。
平时姜离总是穿着一身显眼的龙袍,倒让人不知不觉中忽略她的模样。此刻他才发现,她与一般的女子并不一样,白玉般的肤色,长眉星眸,朱唇皓齿,一颦一笑皆是如画般。
大龙朝本就人人嗜美如命,不少男子的长相也偏阴柔,所以即便姜离有着这么一副模样,倒也没人怀疑她其实是女子!
没有错过卿不离的频频侧目,姜离抬眼瞅他:“卿不离,你昨晚落枕了?怎么老是动来动去的。”
卿不离眼底闪过一丝狼狈,面上却故意装作无所谓,绷着脸低吼道:“我愿意!”
死别扭!姜离轻哼一声,抬头才发现,刚刚还在对面的街道上晃悠的晃儿已不见了踪影,霍地起身:“晃儿呢?”
“刚刚不是还在对面吗?”卿不离也迟疑着起身。
姜离无奈扶额。
早知道就不带她出来了,现在还要去找她。
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出来游玩的百姓,姜离左右看了看,最后对身边的卿不离说:“晃儿喜欢凑热闹,桥那边人最多,我们去那里瞧瞧。”
“哦。”
今夜还有观灯以及求有缘人的活动,所以到了夜晚街上的人有增无减。姜离与卿不离两人长相皆是不俗,加上身穿锦袍华服,更是引来不少怀春少女的含羞侧眸,更有大胆的姑娘意图将手里的花灯塞给两人。
一见那些女子又要靠过来,卿不离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僵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不断有女子递过来示好的花灯,姜离微笑着摇摇头,这是面对女子示好时婉拒的意思。
殊不知,她一身白衣翩翩,眉眼弯弯,竟是无限风流上眉梢。
示好的女子脸上微红,立即抬起广袖掩面,和羞而走。
解决了自己的危机,姜离回头看看卿不离。相比起姜离的温和如玉,卿不离的俊美邪异似乎更受欢迎,这一会儿工夫他身边就围了很多女子,而他本人,正手足无措地被众女子簇拥着,竟在瑟瑟发抖。
姜离努力忍笑,最后还是决定大发善心解救被众多女子包围的卿不离。
目光扫过路边的小摊,姜离随手挑了两个面具,看到那边的卿不离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她几步上前拉扯出卿不离,将手里的面具丢了一个给他。
“戴上!”
看看手里那只画着小猪的面具,卿不离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这种恶心的东西我才不戴!”
姜离也不生气,微笑着戳戳他的肩,示意他看后面。
卿不离回头,看到众多女子又要拥挤过来了,想起刚才那悲惨绝伦的境地,顿时后背一阵恶寒。
不情不愿地戴上面具,卿不离眉头紧蹙,瞪着姜离脸上的狐狸面具:“为什么你不戴猪头面具?”
“因为是大爷我出钱买的!”姜离抬抬下巴,面具下的笑容格外欠扁。
因为有了面具的遮挡,一路上也就没女子再靠近,卿不离这才稍稍好受些。
一路上不断遇到戴着各种各样面具的男女,卿不离好奇地问姜离:“为什么这么多人戴面具?”
姜离指指前方的那座圆拱形石桥:“看到那座桥了吗?”
卿不离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看到桥上人流如织,竟全是戴着面具的行人。
“那桥的名字唤作‘连理桥’。”
不等卿不离出声,姜离继续道:“今晚是年末,百姓戴着面具一方面是为了驱邪避鬼,还有一方面,则是因为那座桥。”
每逢这样的日子,戴着面具的男女相约在连理桥上走过,男子给女子送了花灯,女子又接过了,那么二人以后便会注定共结连理,百年偕老。所以,这桥才会被叫作“连理桥”。女子在桥中央接过男子花灯,便是意味着在地愿做连理枝。
“麻烦!”卿不离撇嘴。
姜离正想说什么,抬眼就看到了桥对面的晃儿。她正四处张望着,显然是在找失散的姜离他们。姜离想也未想就要顺着石阶走上桥,卿不离不假思索追上去:“喂,等等我!”
提着衣摆一步步走上石桥,当走到距离正中央最后几阶台阶时,姜离无意中抬起头看向对面,正好看见戴着一张笑脸面具的白衣男子拾级而上。
姜离眸光一滞。
这人,怎么有些熟悉?
正在这时,石阶另一边的白衣男子也看见了她,脚步顿了下。
不过片刻,姜离便看见那人继续走上来,手里一盏莲花造型的花灯随风摇曳着。
姜离皱了皱眉,没有再停留,沿着石阶走上去,两人在石桥中央相遇。
错身而过的瞬间,那人忽然将手里的花灯递给了姜离,姜离自是没接,谁料那人居然强硬地将花灯往她手里一塞就走了……
“喂!你……”姜离愣愣地看看手里的花灯,再看看那白衣男子,他头也不回地走下了石桥,她有些傻眼。
这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公子!”不容她细想,正巧晃儿也看见了姜离,几步就跑上了桥。
卿不离因为一路都要避开那些女子,所以走得极慢,待到他走到石桥中央,姜离已经寻到了晃儿。卿不离正想下去和她们会合,身边一名擦肩而过的红衫女子手里的花灯忽然掉下——
卿不离下意识地接过,待到想要转身去还了那盏灯,却看见那名红衫女子被一名模样清秀的小书童扶住了:“纯然小姐,你小心不要摔着了!”
“小缎,王爷呢?”红衫女子不在意地笑笑,清越的声音宛若泠泠流水。
两人自顾自地走远了,卿不离看看手里的花灯,再看看那已经走远的红衫女子,最后只得讪讪地摸摸鼻子,提着花灯下去找姜离她们会合。
所以卿不离和姜离都未看到,在他们转身离开的刹那,石桥下,戴着笑脸面具的白衣男子轻轻将面具摘下,俊逸的容颜引得周遭的男男女女都为之惊叹。
眼看四周人潮越来越拥挤,小缎扶着红衫女子追上,提高声音喊道:“王爷,纯然小姐到处找你都差点摔着了……”
刚刚挤出人群的晃儿眨眨眼,转头环顾四周,喃喃自语:“我刚刚怎么好像看到九王爷和小缎他们了……”
姜离正要仔细辨听她说了什么,卿不离的声音却打断了她:“你跑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
和卿不离、晃儿一起游完连理河,姜离说什么也不肯再走,坚决要回宫。再跟着这两人逛下去,明天她的腿非走不动路不可!
几人在回去的途中,碰上一家人在举行及笄之礼,卿不离好奇地看着场地中央的女子极其隆重的装扮,问:“她这是要做什么?成亲?”
姜离白了他一眼:“这是在行及笄礼!”
但凡在少女及笄的这天,家人都会为少女举行及笄之礼,势力雄厚的家族更会举办得极其盛大,譬如眼前。
“你们大龙朝的人就是麻烦!”卿不离弱弱地哼了哼。
看着红毯中央穿着层层华服,长发绾起,插满了各种步摇发钗,脸上更是浓妆艳抹的女子,卿不离一阵恶寒,抖抖肩膀,问身边的姜离:“你也这样穿过?”
姜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里的花灯,听到他的话不由得好笑:“你说呢?”
她的身份其实也不是绝对没人知晓,前任太傅秦观就知道,所以秦家人都知道姜离的秘密,并且誓死保护她;还有秦太傅离去时亲自任命的太傅何晟铭,同样知道姜离的真实身份。
但,即便是知道,她也不可能如寻常女子一般光明正大地举行及笄之礼。她十五岁生辰那夜,还是在禁卫营和何太傅的主持下,秘密进行了一场极为简陋的及笄礼,甚至连女装都只穿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脱下了……
深吸了一口气,姜离将眼底的黯然压下。
跟在后面的晃儿看看那边的及笄礼,再看看姜离,忽然扑上前抱住姜离的胳膊,嘿嘿笑道:“公子,咱们快回去吧!”
“也是,走吧!”
“你都不会觉得难过吗?”卿不离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她的发,却突然想起自己碰到女子就会脸红,又及时收回了手。
姜离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小时候她不懂得男子和女子有什么不同,所以终日觉得这样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等到十三岁,她头一次读懂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些女儿家的情怀,却再也不能反悔了,从此陪伴她的只有这如画江山……
何太傅曾私底下抱怨,她的父皇为何当初要那样早就抛下她离去,姜离却没有出声。
她知道,他只是舍不得啊,舍不得让那个他最爱的女子等上那样久!
见她神色有异,卿不离正想开口安慰她,却只看到她无所谓地扯出一抹浅笑,慢声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回宫吧。”
卿不离皱眉看着她的背影,迟疑片刻,便快步跟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