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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求同存异
一名庄丁匆匆来到厅间,向付梦白附耳低语。付梦白微微吃惊,点头道:“嗯,我知道啦,你们再去探看。”那庄丁领命而去。
付梦白叹道:“我这小庄,四周已经有一百多人了。”关若飞笑道:“他们给付先生看门,却也不错。”付梦白颇有担忧,旋即笑道:“只要各位肯转让这只金鳌,在下便宽心了。”吴土焙心想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颇是歉疚,笑道:“先生但管放心。”实则自己却起了忧思,怕十里堡旧账再提,纠缠那两个死者之事。
谭火池在一旁一直听着,偶尔冷笑,似是对付梦白的话不以为然。关若飞瞧见他神色,心念一动,笑道:“谭大哥有什么高见?”
谭火池眼睛一翻,望着顶棚,懒洋洋道:“我一个瘫子,这见识高不到哪儿去,却有一点浅见、低见。觉着付先生这么为咱们打算,总有点过于好了。我从来不相信过于好的事,再接着一想,才明白过来,付先生是怕我们一走了之,到时那什么十里堡八里铺肯定要把气撒在他身上。”他说话阴阳怪气,却是把话说得明白无误。
付梦白被他说中心事,却也不争辩,叹道:“惭愧,惭愧,在下确有此担忧。”吴土焙对谭火池如此煞风景很是来气,向他瞪了一眼,谭火池只当没看见。
雷彤笑道:“怕死惧祸,乃是人之天性。大伯伯又有什么惭愧不惭愧的?走,我出去会会这些人。”付梦白道:“姑娘……”雷彤笑道:“大伯伯莫担心,本姑娘不跟他们翻脸,只去讲讲价钱。呵,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咱这买卖非成交不可。”当先来到庄外,果见路旁桥边、树下石上、田头埂脚七七八八散着许多闲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些甚至是僧侣尼姑。雷彤与关若飞对望一眼,笑道:“十里堡的人物倒全乎。糖哥哥,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找树底下那四个和尚问个话。”关若飞道:“好。”微笑着来到树下。
那四名僧人有三人年纪大些,一个年轻,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头皮光青,一双眼睛本紧紧盯着庄上出来的几人,见关若飞来到身边,忙低下眉目,手掐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吴土焙跟在关若飞后面,抢先问道:“小师父,这里不是寺庙,你念的是什么经?”
那小和尚眉毛一跳,索性连眼睛都闭上,经文却念的稍响了些,什么“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叽里咕噜,竟不稍停。只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不匀,显是内心紧张。
那几个大和尚也自念经,眼角偷偷瞧着几人。吴土焙见小和尚不答,转而问一个大和尚:“师父,我们有意把那金鳌卖出了,你们不来问价,却在这时念哪门子经?”大和尚充耳不闻,眼皮却一跳一跳的,瞧着也是内心害怕。吴土焙无计,向关若飞苦笑:“还是你来吧。”
关若飞向四处瞧了瞧,双眉紧锁,道:“我来也一样没用。”吴土焙道:“那咱们跟别人说去。”关若飞摇了摇头:“没用。”
几人踅回门前,付梦白正满面疑惑,四处观望。关若飞道:“付先生,你瞧怎样?”付梦白吸了口气,道:“好像不对。有什么不对,在下却说不上来。”雷彤道:“糖哥哥,你瞧出什么来了?”关若飞沉吟道:“别看这些人都在门外堵着,可好像不是一伙的。我刚才估了估,来者共有一百二十来人,却至少分五个门户。他们之间,也互相警惕,不像熟识。”
雷彤点头道:“我也看出来了。真没想到,卖个东西,却这么多破烦事。”蓦地提高声音,向四野道:“向大当家的,你给我听着:本姑娘这买卖十分红火,光买主,就来了上百个。你若是来得晚了,这乌龟就是别人的啦!”她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见识胆略,实非寻常,此时有意立威,运气将声音送出。四野之人,无论远近,听来均觉便在耳边一般。不过她少女语音,柔美动听,虽是响亮,却不刺耳。
闲散之人见她年纪轻轻,内力却有如此造诣,无不变色动容。雷彤撒目四周,并没有向彪的踪影,好不容易在一处断墙下看到十里堡的二当家古落。古落一见她目光投来,肩头一缩,压低帽檐,将面孔遮得只露出一蓬胡子。
雷彤冷笑一声,向古落大步走去。古落身子一缩,忽然间一蹿而起,抬脚便跑。他轻功不弱,但只奔出四五丈,刚到了一株大树旁,便领子一紧,被人抓住。古落头也不回,便是一记肘锤。雷彤一声轻笑,松开他衣领,顺手在他筋缩穴上一点。她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并未封住他穴道,却让他浑身一抽,失去重心。古落翻身扑倒,栽得满脸满头尘土。呸呸吐出砂土,只见眼前多了一双绣花鞋,裙裾随风微动,抬头一瞧,雷彤笑吟吟地站在那儿。古落自知武功相差太远,不敢再跑,擦擦头脸,站起身来。他手下来了七八人,急奔过来,此时才到,站在古落身后,望着雷彤,如临大敌。
雷彤问道:“二当家,你见到我就跑,是不是没凑足货项?”古落望望四周,欲言又止。雷彤左右一瞧,知他怕说话让人听见,忽然间伸手抓住他衣襟,向上一抛。古落身子少说有一百五十斤,却被她抛起两丈多高。四野之人都望着这边,见状纷纷惊呼。雷彤脚下一点,身子飞起,半空中伸出铃环来,笑道:“抓住了!”古落脸孔朝上,正惊得要叫,不假思索,拉住铃环,只听叮叮响中,身子又被带得飞高了七八尺,落在一根粗树桠上,树枝晃动,叶子沙沙作响。他打眼一望,已处在树冠之中,四周全是密叶浓荫。雷彤双足踩在另一根树枝上,笑嘻嘻道:“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明白些,那就什么都好。倘若不实不尽,我便把你扔下去。嗯,这三四丈跳下去自然没什么事,那么我先点了你的穴道,再把你扔下去。”
古落暗道:“那还不死了?”脸色难看,气败道,“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那东西我们恐怕买不成了!”
雷彤笑道:“我的生意好得很哪,来了这么多买主。放心,你们十里堡说话在先,同样价钱,我先给你们。”
古落喜道:“当真?”
雷彤道:“那还用说?”
古落透过叶隙朝下看了看,忧道:“向大当家昨夜受了重伤,其余各堂各堡见我们老大不在……在下是决计……决计买不上的啦。”
雷彤压低声音道:“各堂各堡?那是什么意思?”古落哽住话头,瞧是十分后悔失言。雷彤道:“你不想说也由得你,我们已经杀了你们两个手下,这仇总是结下了,再杀了你,也不过账上多记一笔而已。”古落抬眼望着她,辨别真伪。雷彤微微发笑。
古落道:“女侠武功了得,小的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女侠不是官府中人吧?”
雷彤笑道:“你看我像官老爷么?”
古落十分尴尬,也跟着一笑,说道:“我们十里堡,属一个大人物节制。这些堂、堡,也跟我们一般。这金鳌本是骊山十里堡之物,然而丢失之后,其余各堂各堡便也起了窥视之意,本堡大当家伤重,却没气力跟他们争。”
雷彤道:“他们要买金鳌,却为何无人出来问价?我跟他们说话,却又装聋作哑。”
古落眼中闪过一丝隐秘,含含糊糊道:“各堂都在等……等……”
雷彤心口一提,脱口道:“等天黑?”古落点了点头。
雷彤虽是大胆,却也不禁有些惧意,忖道:“这些人来了一百多人,天黑时不知更会来多少。到了天黑,那也不是买了,自然是抢。说不定还要劫财害命。嗯,我糊里糊涂捡了个乌龟,竟惹出这等大麻烦!”她武功高强,要想与关若飞、吴土焙等全身而退,谅也非难,只不过如此一走,非雷氏门人之风。心念转动,问道:“那个金鳌究竟有什么宝贵,这么多人都想要?”
古落摇头道:“此事便是杀了我,我也决计不敢说。”雷彤见他意志坚决,便也不强,转问道:“你说节制各堂各堡的那个大人物,却又是谁?”古落一凛,一刹那满面都是崇敬之意,说道:“我既落在女侠手中,那便……你还是杀了我算啦!”声音忽然转大。
雷彤见他宁死也不肯说出那人姓名,又想他担心自己是官府之人,心念一闪,已猜到几分,暗道:“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辈,他们头上的那个大人物,必是江洋大盗朝廷钦犯。”大声笑道:“你既对我说了那大人物姓名,又说了金鳌的宝贵之处,我杀你做什么?古二堡主,多谢指点。”话音未落,却听四处纷纷响起喝骂声:“姓古的,你敢出卖本教秘密?”
“没出息的东西!”
“古落叛徒,你出卖教主,不怕身受千刀万剐之刑吗?”
古落吓得脸色都白了,刚要辩解,雷彤手指一伸,已封了他哑穴,笑道:“古二哥,你放心,有本姑娘在,谁也伤不了你。你便在树上待着莫动。”自己身子一折,从树冠中掠出,轻飘飘落下地来。
却见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已抢上四人,均手持兵刃,欲待进击,甫抢到丈内,又均慌忙停住。站住之后,却都怕雷彤武功厉害,盼别人先上去攻敌,以免遭横祸。四人互相望望,不由得均是脸上一赧,十分尴尬。雷彤哈哈一笑,抬步便走,四人不敢挡锋,侧避让开,一俟她走过,紧跟在后面。
关若飞、吴土焙站在门前,静观待变。
雷彤走了十数步,忽听脑后风起。她不进反退,身子一低,从一把长刀下掠过,顺势一记后扫堂,那使长刀的头陀应腿而倒。眼前一晃,左边一柄青钢剑、右边一柄三尖刀同时刺到。雷彤手一探,铃环已在手中,前后一晃,将两般兵刃套进环内,身子一旋,铃环纵转。使青钢剑的是个道人,使三尖刀的是个恶汉,两人同时哎唷,青钢剑、三尖刀已被她一招便夺下。最后一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倒吊眉,苦瓜脸,脸上偏偏又生了七八粒大黑痣。他年纪最大,武功也最高,看准雷彤一招已老,斜刺里一掌,轻飘飘向她后心印到。
他这掌法叫做“寂灭掌”,原是佛家武学。这一掌无声无息,却有牛虎之力,端的是非同小可。武林之中,伤在他这一掌之下的,不在少数。雷彤好像背后生了眼睛,霍然转身,见他掌势,叫道:“像样!”左掌推出,与他交了一掌。却听噗的一声闷响,雷彤气血一窒,脚下后滑,哧哧尘土飞溅,滑出八尺拿桩站定。那老者身子一晃,连退三步,每一步踏出,喉头便咕的一声,退到第三步,背心已贴到大树。大树陡地急抖,数十片树叶摇摇而落。
雷彤双肩一摇,气息顿畅,叫道:“好寂灭掌力。再来!”呼的一掌推出,隆隆有风雷之声。雷彤仓促对掌,吃了三分亏。此时这一掌却将内力提到十成,家传绝学风雷掌何等霸道威烈,那老者先前在背后施袭,头一掌已是尽力而为,自信便是震她不倒,片刻之间,也必令她气血翻涌,无力再战。当真不敢相信她眨眼之间便调匀气息再次出掌,惊惧之下,提掌应敌,掌到中途,自知若是一掌对实,只怕会当场被震死,忙向旁一闪,绕到树后。却听砰的一声,雷彤一掌拍到树上,那大树剧烈一震,细枝、树叶如急雨般坠地。她年纪不大,看来纤巧伶俐,这一掌之力却全凭硬功夫,若非亲见,谁会相信这是一个小姑娘所为?忽然咔嚓一声,树上掉下一根大枝。那枝子上一人手舞足蹈,正是十里堡二当家古落。古落从古树上掉落,可谓名副其实,可惜哑穴被封,气脉受阻,手足半麻,什么轻功身法、变化力道使不出来,眼睁睁直挺挺掉在地上,通的一声,接着哎哟哎哟呼起痛来。原来被封的哑穴却也应摔而解。
四野之人,看到雷彤这一掌之威,均是心下骇然。连古落的七名手下,都不敢近前救护。那前三名对她动手的头陀、道人、恶汉相顾失色。
吴土焙心中赞叹:“我们天刀门五雄败在大小姐、关公子手里,可也不算太过丢人。那老者掌力何等了得,却也不是大小姐对手。”
背后偷袭,按武林规矩,实属下品。何况四人在偷袭之外,加上以多欺少,落得上手三招便败,那更是丢人至极。老者呆呆向雷彤看了一眼,说道:“好功夫,好功夫!”嘿的吐了一口气,转身便走。雷彤回想他的寂灭掌力,却也非同小可,追上一步,道:“打不过不留下句话,想走就走么?”
那老者闻言顿住脚步,回过头来,脸色冰冷:“姑娘说的是。我既败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雷彤笑道:“我卖东西而已,杀你做什么?只是想问你句话。”
老者神色稍和,叹道:“小姑娘年纪轻轻,武功造诣已臻绝顶高手之境,委实可畏可怖。只是助纣为虐,未免让人可惜。”雷彤越听越奇:“我不过卖个怪乌龟,什么助纣为虐,让人可惜,从哪里说起?”老者冷笑道:“金鳌圣物,岂给容你诬蔑?我七星子虽知不是你对手,却甘心护教峋道!”突然横飞而起,向那株大树撞去。雷彤未料他会有此异举,吃惊之下,伸手急拉。嗤的一声,七星子衣角被抓下一片,其势未阻,仍直撞向大树。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呜的一声,一根绳索破空而至,正套在七星子头颈之下,横向一拉,七星子擦着树干摔落在地。他求死意坚,用力奇大,这一摔着地滚出两丈余,浑身灰土,绳索在喉间一勒,立时眼睛翻白,昏厥过去。
斜刺里一人急奔而至,正是付梦白,急忙解下七星子脖子上的绳索,双手作揖,连道:“庞兄,对不住,对不住!”七星子是那人雅号,其俗名叫庞贯,只因脸颊上生了七粒黑痣,其形如北斗,江湖送号七星子。七星子满面尘土,额角擦破一个口子,狼狈不堪。他内心忧愤伤悲,全然不顾外表如何,腾地一跃而起,向付梦白看一眼,怒道:“我自己想死,用得着你来多事!”又要撞树。
付梦白急忙拦腰抱住,赔笑道:“庞兄倘若一心想死,也无不可,只须易时易地。”七星子怒道:“奇哉怪也!我什么时候想死便什么时候死,想死在哪里便死在哪里,为何要易时易地?”
付梦白叹道:“庞兄在我家门口一死不打紧,从此梦白必定麻烦不断,祸事连连,我与庞兄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如此害我!”
七星子微微一怔,点头道:“这话有理,看在付兄面上,今日且不死在你家门口了!”脸有得色,似是送了付梦白颇大一个人情。雷彤岂是愚笨之人,看他脸色,知他必定是身处某个门派,那门派又必定势大,若是他一死,其同门自然盯上付梦白,纠缠不放。心念一动,抱拳道:“原来阁下便是七星子庞老师,失敬失敬,得罪之处,还望勿怪!”这几句话是雷六鼎教的,雷六鼎曾经说道:“行走江湖,最要紧的诀窍,莫过于一个‘敬’字。若是有什么误会,你只须说‘原来阁下便是某某,大名早闻,如雷贯耳,久仰久仰’等等,十有八九便可化敌为友,遇难呈祥。”雷彤此时对眼下情势起了好奇之心,极想一探究竟,这话一说,便引出话头。果然七星子面色转喜:“姑娘也听过七星子的贱名么?不知听何人所说?”
雷彤好不尴尬,心中大大埋怨爷爷所授招法不灵,嘴中道:“有名之人,常常是说的人无意说出,听的人无意听到。庞老师的大名听了好多次,莫非要一个一个数给你听听?再说了,庞老师找到人家门上去,要撞树碰墙,岂不是害了那人?”她本是信口推托,七星子却深信不疑,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嗯,庞某当年微有薄名,这些年来隐姓埋名,姑娘年纪轻轻,跟你说起过我的,想必是以往的旧交。”说到这里,不由自主长叹一声,似是颇怀念当日交往豪阔而伤感今日声名不扬。但转瞬之间,目光中露出刚毅,向雷彤抱一抱拳,再向付梦白抱一抱拳,道:“就此别过!”
雷彤哈哈一笑道:“庞老师名声不小,胆子却不大。哈哈,哈哈,再会!”七星子目光一盛,冷冷道:“姑娘凭什么辱我七星子胆小?七星子连死都不怕,却怕何来?”雷彤笑道:“不怕死算什么胆大?蠢牛笨驴,十有八九便不怕死。我笑你怕好事、大事。事到临头,却做缩头乌龟。贵派将那个金龟当作宝贝,确实十分有理。”
七星子心念一转,忽然转为满面笑容,点头道:“姑娘教训得是。在下斗胆,请姑娘允许一瞻圣物。”雷彤抚掌笑道:“这样便好。本姑娘做生意,向来讲究先尝后买,知道好歹。”当先领路,带七星子进到付家庄园。吴土焙见四野之人神色焦急,一遍遍东张西望,悄声对关若飞道:“关公子,瞧他们情形,像是等什么要紧人物。”关若飞点点头,追上几步悄声说与雷彤。雷彤小声道:“行情不妙,宁可贱卖。”关若飞暗道:“师妹只道好玩,却不知情形十分凶险。”
一行人来到那荷池边。那金鳌正趴在池岸晒太阳,阳光之下,更见其全身金色闪耀,当真不是凡品。一边庄丁向付梦白告苦:“庄主,这家伙把咱家的荷花可是糟贱狠了!”付梦白笑道:“金鳌圣物肯吃咱家的荷花,那是咱们的造化。”庄丁瞠目结舌,不知何以对。
七星子目光虔诚崇敬,围着金鳌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不住地点头搓手,看来心痒难搔。雷彤笑道:“是不是?”七星子不住点头,伸手摸着金鳌脊背,轻轻拣去上面的枯叶细屑,三角眼中爱意大盛,看来恨不能扑上去亲吻。关若飞道:“七星子先生意下如何?”
七星子目光恋恋收回,对雷彤道:“请姑娘出价吧。”雷彤暗道:“倘若我再一味打听这怪龟的用途妙处,一来这七痣子绝不肯说,二来邪派教门中人确也不敢得罪。”笑道:“我本来只觉得好玩,什么千两黄金等等,不过随口说笑,庞先生但管拿走就是,再放在这里,啃坏了付庄主家的荷花,本姑娘只怕赔不起啦。”七星子意外至极,定定瞧她神色,分辨真伪。雷彤两手一摊,道:“拿去,拿去。”
七星子突然单膝跪地,向雷彤拜了一拜,起身奔向大门,右手一扬,打个呼哨。只听四野之人一齐轰然欢庆,人群中出来一顶四抬轿,装饰富丽,旁边八名汉子护驾,来到付家庄。
关若飞低声道:“师妹,正主儿来了。”雷彤点点头,两眼紧盯那顶轿子,要瞧瞧正主儿是什么模样。谁知落轿之后,等了半晌,轿帘却纹丝不动。七星子手一抬,两名汉子掀开轿帘,抬出一具三尺见方的笼子,金光闪闪,赫然是黄金铸就。七星子转到金鳌身后,高声道:“恭请圣物!”两名汉子打开金笼门,七星子双掌连拍,啪啪声中,那金鳌受惊,头尾四足缩回壳内。另外上来四名汉子,抬起金鳌,小心放进笼中,合门上闸,抬入轿内。
七星子满脸喜气,直如高中状元,向雷彤道:“姑娘大义,没齿不敢忘。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雷彤笑道:“助纣为虐之人,哪来什么大名?我姓雷。”七星子面色一惭,抱一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七星子这颗脑袋,自此之后,便是雷姑娘的了。”雷彤吓了一跳,摆手道:“我要你的脑袋干什么?”七星子自袖中取出一物,却见是一方巴掌大小的乌木盒子,双手递上,道:“雷姑娘将此物带在身边,多咱用上,那便是在下的一点报答之情。”向关若飞、吴土焙、付梦白抱拳一揖,率轿夫护驾出门。
却听四野里一片欢声,片刻间,数百人相继离去。
付梦白如释重负,命仆僮新整杯盘,邀众客饮宴。席间关若飞等说起白天之事,付梦白含含糊糊言他岔话,关若飞等也不便多问。付梦白刻意劝酒,吴土焙、关若飞、雷彤毕竟不是酒场老手,连吃数杯,均有醉意。雷彤半醉,央付梦白奏箫,众人只欢饮到深夜,方分头歇息。次日日上三竿,雷彤起床洗漱,忽然啪的一声,怀中掉出一物,却正是七星子所赠的那个乌木小盒。她打开小盒,却见里面乃是一枚黑黝黝的小牌,长可二寸,宽约寸半,非金非木,入手沉重。小牌是雕镂了一朵莲花,色作纯白,银光闪闪,做工十分精美。雷彤自语:“瞧不出那七痣子还有这样的小巧玩意儿。”反过来一瞧,背面乃是八个小字:“佛母赐宝,免死一次。”心头略略一沉,思忖:“佛祖是释迦牟尼,佛母又是谁?莫非是观音娘娘?哦,不对,观音娘娘是菩萨,没听说是佛母。”看上面字义,知道这是七星子的护身符,他将此物相赠,却见足见义重。当下仍然收了,来到客厅。
吴氏夫妇、关若飞、谭火池等已到齐。付梦白也早到了候客,嘘问寒暖,是否安睡等等,说起昨夜酒宴,仍余味未尽,邀众人厅中早餐。落座之后,雷彤端起一杯水,道:“付庄主,吃了这顿饭,我们几个便要告辞啦。晚辈以水当酒,敬你一杯。”付梦白叹道:“付某枉自命不凡,与雷小姐、关公子、吴兄弟等人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中留恋之意,当真从来未有。李白诗云‘相期邈云汉’,我们再见面时,不知要何年何月了!”不胜伤感,竟自泪下。雷彤等感念他情义,不觉也眼眶湿润,正要谢言,忽见小僮急步奔进,满面惊慌之色,说道:“庄……庄主,不好啦,我……我们又被围庄啦!”
付梦白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人?”那小僮深吸了口气,说话便不结巴了:“还是昨天那满脸痦子的人,领着好几十人!”
雷彤怒道:“他拿走了乌龟,还要怎样?”当先跳出屋去。却见那七星子急步进院,见到雷彤,大喜道:“雷姑娘还没走,这可太好啦!”雷彤冷笑道:“可不是么,你要怎样?”七星子奇道:“什么怎样?”雷彤道:“你不是来打架么?”七星子怔了一怔,哈哈大笑,伸手向外一指,道:“雷姑娘请看。”
雷彤眼光一瞧,不禁喜出望外,却见门外站了四十余人,俱都肃手恭立。这四十余人每十二人为一列,站得整整齐齐,俱都玄衣青裤,头带皂角巾,足蹬青云靴。尤其难得的是数十人一般高矮,年纪也都在二十出头。其中两名汉子各牵着一匹骏马,正是“踏雪乌龙”与“碧天银兔”。二马见主,扬鬃弹蹄,唏津津长鸣。雷彤叫声“啊唷”,一步蹿上,接过马缰。踏雪乌龙见到故主,兴奋欢悦,低首喷气,厮磨雷彤肩膀。雷彤拍它脸颊脖颈,喜不自胜。关若飞也接过碧天银兔,自也一番欢喜。
雷彤笑道:“七星子,原来你是给我们送马来的。我们送了你金龟,你送给咱马,一扯两直,互不亏欠。”其实她内心之中,十只金鳌也抵不上一只马蹄。不过雷大小姐天生大派,要她说个谢字,却是极难。七星子道:“雷姑娘过谦了。这两匹马不是在下送的,是在下还的。昨天盗二位坐骑的,便是在下两个没出息的手下。”语气转厉,喝道:“把张三宝、刘四贵两个押出来,听雷姑娘、关公子发落!”
人群中推出两名精干汉子,身上五花大绑,对关、雷二人着地跪倒,口称:“小的有眼无珠,偷了公子、小姐的座骑,请公子小姐发落!”二人显然已经挨过打,其中一人眼眶乌青,鼻子歪斜;另一人嘴巴翻裂,牙齿也被打脱两枚,说话漏风,“发落”二字说成“花落”。雷彤见七星子如此惩治属下,心中却也不忍,说道:“江湖中人,无不爱马,庞老师两位手下盗马虽十分不该,却与偷盗财物不能相提并论。庞老师将他们打成这样,下手不嫌重了么?”那两名汉子听雷彤竟然为自己排解,均感激至极,相对望一眼,只觉雷彤一语指出“盗马”与“盗物”之别,实为平生知己。那掉牙漏风的叫刘四贵,说道:“禀小姐:小的二人不是被庞堂主打的。”雷彤暗道:“庞堂主、庞堂主,那是这七痣子在邪教中的职位了。他武功挺俊,又长了七颗痣,不当堂主,那才奇怪。”坐骑追回,心情格外好,脸上笑嘻嘻地,问那刘四贵:“堂主不用亲手打你,自然是堂主下令,别人打你。可这账要记在堂主头上,你却要知道。”吴土焙自幼在天刀门学艺,深知门派规矩忌讳,暗道:“大小姐说话无心,七星子却未必无意,这位刘四贵,只怕以后日子难过。”却听刘四贵道:“禀小姐,这账无论如何也记不到堂主头上,这……这是让马踢的。”
雷彤先是一怔,明白过来,看看刘四贵、张三宝,再望望黑白二骏,与关若飞对视一眼,强忍着得意。刘四贵颇是机灵,有意添雷彤高兴,又道:“有道是拍马屁拍在马蹄上,小的二人受这点罪,那是咎由自取。”关若飞冷笑道:“你这是偷马,算什么拍马屁?”刘四贵叹道:“公子小姐的坐骑都不是凡品。小的与三宝哥在华山脚下一见,真是惊得险些掉了眼珠子,心想这马是天上的龙种啊,不知主人是谁?小的二人等了半天,福缘却浅,没见到公子小姐。小的二人一合计,干脆咱们走着险棋。”说到这里,顿住话头,望着张三宝。张三宝道:“四贵兄弟说,咱们偷马!”关若飞笑道:“这才是老实话。还是偷吧?”刘四贵道:“可咱们偷马是为着见见公子小姐。公子小姐少年英雄,既来到华山,小的若是没眼福见上一见,岂不可惜至极?”雷彤、关若飞明知他说的是假话,可假话如此动听,便也姑且听之。刘四贵察言观色,接着道:“公子小姐明察,偷来两马神马之后,小的二人可不敢乘坐,只小心侍候,要等公子小姐寻找神马时,能见上一面。谁知两匹神马成心不让小的二人有个好脸面,我俩一人挨了一蹄,三宝哥还好些,小的这张脸只怕从此破相。唉,小的生得原也不好看,可好歹能见人,这下倒好,恐怕这辈子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啦!”
此人天生滑稽,说起话来,一惊一乍,雷彤、关若飞忍不住哈哈大笑。七星子喝道:“莫要胡说八道,快向小姐、公子请罪!”张三宝、刘四贵单腿跪地,齐声道:“请公子、小姐责罚!”雷彤道:“你们偷了马儿,又好好地还回来,那也不用罚了。”张三宝、刘四贵齐声道:“不行,非罚不可!”关若飞、雷彤相视摇头而笑,不知如何责罚。七星子道:“关公子、雷姑娘切不可心软。今日二位若不责罚,在下手下之人必定纷纷效仿,偷盗恶习风行,到时莫说我七星子无颜立足江湖,便是……便是敝上也是脸上无光。此风断不可长,因此务请公子小姐狠狠责罚。”他说得郑重,那张三宝、刘四贵满脸都是殷切之情。雷彤既感为难,又感得意,孩子心大起,指着刘四贵笑道:“那便罚你一辈子不许娶老婆!”刘四贵吃了一惊,拜道:“多谢!”忽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雷彤奇道:“怎么,你心里不愿意是不是?”吴土焙心里好笑:“大小姐不知世间男子心情,不许娶老婆,谁能愿意?”望望阿依古丽,阿依古丽报以一笑。
刘四贵摇头道:“没有,没有。小的高兴得很,高兴得很。”话虽如此,眼泪却一劲儿落下。雷彤怒道:“你高兴却哭什么?”
刘四贵擦擦眼泪,说道:“好,小的原也不敢欺瞒小姐。小的已经有了意中人,别看小的没出息,可她王八看绿豆,与小的对了眼,发誓非我不嫁。小姐不许我娶老婆,那是小的咎由自取,可她……她只怕没了活路。”说到这里,眼泪又是滚滚而下。雷彤心中感动,向关若飞望一眼,却见关若飞微笑而已。雷彤哼了一声,道:“那就罚你一辈子不许打骂你老婆。”刘四贵喜出望外,突然双膝向雷彤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刘四贵多谢雷小姐大恩。今后我娶了翠丫,她虽没福气见雷小姐一面,心中也必定感念您老人家恩德。”
雷彤心下得意,忽觉得有什么不对,看那六十名汉子,人人变了脸色,似是刘四贵做出了什么惊人之举。她转望七星子,只见七星子目光闪烁,隐隐有一丝狡黠的欢喜之色,似是布下什么圈套,而自己正好钻了进去。雷彤道:“七星子,本姑娘处罚得不妥么?”
七星子双手合什,道:“妥,妥,十分妥当。”雷彤道:“那你笑什么?”七星子沉吟道:“姑娘一定要听?”雷彤顿足道:“废话!你笑得那般不怀好意,我岂能看不出来?”
七星子抱拳道:“不敢,在下行事光明磊落,无奈生得鬼鬼祟祟,不知被多少好朋友误会。刚才在下一笑,是替姑娘欢喜。”雷彤道:“嗯,我的马儿失而复得,本姑娘确实很高兴。”七星子道:“姑娘品格不凡,今后前程无量。刚才刘四贵兄弟向姑娘双膝跪地拜了三拜,姑娘可知有什么意味?”
雷彤暗自一惊,嘴上淡淡道:“你这属下礼节也太过了些。我又不是他长辈,眼下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便是讨赏钱,本姑娘出门在外,手头却也不大方便哪。”七星子众手下轰然大笑,均觉这位雷大小姐平实近人,十分有趣。七星子也是忍不住笑起,说道:“姑娘可记得昨日在下也向你行过礼,是怎么样的?”雷彤脑筋一转,忽然叫道:“啊唷,你们只能给人家单膝跪地行礼,若是双膝行礼,那便非给赏钱不可,对不对?”众人笑声更响,直要打跌。
七星子强忍住笑,说道:“此中之意,且留给姑娘慢慢猜。敝上有件礼物赠给姑娘,请姑娘笑纳。”自袖中取出一物,却也是一方乌木小盒。雷彤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盒中仍是一枚小黑牌,牌上的白莲乃是两朵,比七星子上次所赠多了一朵,反面写着:“佛母赐宝,免死两次。”雷彤暗道:“不知这七痣子他们是什么风俗,送人东西,这样故弄玄虚。”不好当面质问,正要称谢,七星子却向她一伸手,道:“雷姑娘,实在对不住,昨日在下送你那块免死牌,在下却要厚着脸皮讨回来。”雷彤略有意外,取出递还。七星子珍而重之,将乌木小盒收起。关若飞忽道:“不敢请问庞老师,尊上高姓大名?”七星子神色一端,谦笑道:“敝上再三叮嘱,暂时不能透露他老人家姓名。倘若有机缘,公子、姑娘还有这位吴兄弟当能与他老人家相见。”说“他老人家”四字时,七星子合掌向上。雷、关二人虽不明所以,却也不好再问。几人之中,吴土焙算是江湖经验最多的,当下抱拳颌首,以示尊敬。七星子十分愉悦,又道:“敝上知道几位要去泰山,已在一路上做了安排。几位于我等有大恩,区区心意,还望不要嫌弃为好。雷姑娘、关公子、吴兄弟、谭兄弟,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拱手为礼,转身而去。那四十余名劲装汉子待他走到后列,突然呼啦一声,一齐向雷关等人单膝跪地行礼,而后同时转身,随七星子步到庄外林道,纷纷翻身上马,却听蹄声如鼓,扬起一片轻尘,渐渐去得远了。
吴土焙自来未曾如此受人尊敬,那数十名劲装汉子一拜,不禁热血沸腾,只觉得便是为此抛头颅洒热血,这一生也不枉了,想跟雷彤、关若飞说点什么,却见二人并不很在意。雷彤摇头道:“真不知七星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付庄主,这块牌子,是做什么用的?”付梦白道:“雷小姐武功风采,当真令人折服。在下不敢妄言,但知此牌非同小可,雷小姐今后行走江湖,必定大大方便。”
雷彤将信将疑,忖道:“‘佛母赐宝,免死两次。’佛母,定是位慈祥善良的老奶奶了。”她自幼跟雷六鼎长大,雷六鼎脾气火暴,行事风风火火,雷彤心目之中,着实盼望能有个祖母、母亲,好说些女儿心事、撒些丫头矫情,偶尔在关若飞面前为之,偏偏“糖哥哥”不得要领,一腔闺幽巧思便化作忽喜忽悲、莫名其妙。此时便叹了一声,将小盒仔细收了,向付梦白道:“付庄主,我们也该走啦。”
付梦白命小僮送上五十两纹银相赠,雷彤等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一行人离开付家庄,只见付梦白领着两名小僮仍在那座小石桥上挥手,桥白衣青,柳细人瘦,众人虽是江湖儿女,不拘俗礼,却也不觉眼眶湿润,恋恋回头,终于洒泪而别。
正是六月盛夏,行路之苦,非身受者不知。彼年大旱,每天烈日高悬,谭火池卧得久了,身上生了褥疮,一出汗便渍得痛苦难当,叫唤不已。因此众人只辰、巳、申、酉四个时辰能赶路,起早贪黑,以避酷暑。一行过了华山,出潼关、经洛阳、过开封,一路只见田多旱死,民生艰难。好在他们一路上打尖住宿,居然都有人已经付过账,每到一处,酒有人端,马有人喂。初时雷彤、关若飞还有些惊奇,后来便不以为异。只吴土焙略觉得隐隐不安,暗自嘀咕:“七星子究竟属武林哪一派的?手面当真不小!”有时留意身后有无人跟踪,却也毫无发现。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名叫临清,已进了山东地界,日子也到了七月十九。吴土焙与谭火池计议:“离中秋不足一月,师父与师弟们等得焦急了。从今天起咱们赶六个时辰的路好不好?”谭火池阴着脸,没好气道:“白秀岭那贼敢向师父挑战,自然是有备而来十拿九稳,我们就算早些赶回去,又有什么用?”吴土焙自得了雷六鼎的亲授,一路上琢磨钻研,自忖武功增长已远非当初可比,听谭火池一言,忍不住道:“那白贼欺人太甚,我倒想会会他。”谭火池冷笑道:“你老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过不了两三个月,孩子就该出世了吧?最好莫让孩子出世就没了爹。”吴土焙被他噎了个半死,却也无计可施。正尴尬间,却见前面一条丁字路口,林中挑出一幌酒旗,谭火池照例叫苦要歇,吴土焙道:“我们出了临清还不到一个时辰,如此走法,恐怕中秋我们回不到天刀门!”谭火池道:“你每天催命似的,赶回去送死不成?”吴土焙怒极,喝道:“师父当日送我们五兄弟时,说过什么?”谭火池道:“他说‘取到刀谱,早去早回’,可不就是这八个字么?他却不知,刀谱没取到,五个人死了三个半!”吴土焙道:“你……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也只得依他,去那酒寮歇息。
小小酒寮,居然也安排到了。雷关二人耐着性子,各吃了一角酒一碗凉面,看他们师兄弟赌气。阿依古丽小心服侍谭火池,谭火池要了鸡鸭鱼肉,大吃大嚼,毫无感谢之意。吴土焙想想他残疾之身,半死不活,也只得忍着。好容易挨到他吃喝既足,天已近晌,烈日眩目,人在树下棚中,尚且汗流不止,眼见又得歇息两个时辰才能走了。吴土焙心中带气,看谭火池时,他已卧在树下一张躺椅上呼呼大睡。雷关二人无聊,去跟别的酒客攀谈。
吴土焙闷闷喝了碗水,阿依古丽与他对坐,过了一会,也趴在饭桌上迷糊睡去。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已经很是不便。吴土焙见她发鬓蓬乱,颜容憔悴,自感心疼。蝉鸣阵阵,和着谭火池的鼾声,只听得他说不出的烦躁,怒火升处,只感再也难以忍受,腾地起身走到谭火池身边,对着躺椅啪的一脚,喝道:“起来,赶路!”
谭火池迷迷糊糊睁开眼,懒洋洋道:“什么?”吴土焙大声道:“起来,赶路!”谭火池怒道:“这么热的天,你成心让我死吗?”吴土焙心一横,冷冷道:“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耽误了天刀门的大事!”谭火池瞪起一双眼睛定定望着他,索性豁出泼皮:“你有胆便杀了我!杀了我就不拖累你们啦!姓关的小子,你把谭老四整成残废,也用不着假惺惺的,跟我师弟一起动手便是!”眼光转向吴土焙身旁,却是雷彤、关若飞二人听到吵声赶过来。
雷彤怒道:“大家都让着你,你还要给鼻子上脸不成?”
谭火池哈哈一笑:“姓谭的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才好。你们谁最好也给人家弄断大椎,不死不活,享受一下我的福气。”
雷彤怒极,向前一步,抬掌要打,掌到中途,被关若飞一把拉住。关若飞道:“吴大哥,方才我与师妹跟酒保打听过了,从这里往东,便能一路到泰山,从这里往南,就能到江南。小弟有个计议,我和师妹护送谭师傅直接去江南杏花岭去请妙手道人诊治;你们两位先回泰山。不知可好?”
吴土焙脑中一亮,谭火池却早嚷嚷起来:“老五,咱们一起出来的,定要一起回去。我要先见了师父,再去江南治病!”他之所以敢跟关若飞、雷彤发邪出恶,实是仗着吴土焙夫妇,此时听说要与师弟分开,不禁十分担心。吴土焙沉吟道:“关公子毕竟聪明。这么一来,师兄可以早些治病,我也可以早些赶回师门。四师兄,我的意思,是……”谭火池心底发凉,冷笑道:“好,老五,你的意思是什么,却也不用说了。反正我不听你们的也不成,对不对?”
话虽不中听,事情却也这样定下来。吴土焙与雷关二人约定,等师门之事处理妥当,便去江南接谭火池。谭火池怏怏不乐,自在难免。当下,五人便在酒寮分手,吴氏夫妇取道泰山。
吴土焙惦念师父与白秀岭中秋之约,恨不能一日便赶回泰山。见妻子身子粗重,策马驰驱,恐有不便,出那酒寮十里,他便在一处集镇上买了一辆大车,安置阿依古丽坐在车中,向泰山急赶。话休絮烦,在路非止一日,这天遥遥见一座山峰拔地通天,正是泰山了,心中大喜,对阿依古丽道:“要到家啦,要到家啦!”
丽日晴空之下,五岳之首拔地通天,气象非凡。诗圣杜甫有名篇:“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物钟神秀,阴晴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此诗题为《望岳》,尚未登山,胸怀便开阔如此。杜诗多为冷峻抑郁之作,像《望岳》之篇,实为凤毛麟角。其原因固然有诗人当时年轻乐观的缘由在内,而泰山之雄壮正大气象亦不容忽略。景观壮情怀,情怀寄景观,始有这篇《望岳》。阿依古丽长年在西北雪山上生活,何曾也过这等山色,心中也是十分喜悦,问道:“吴大哥,你的家,便在那座山上吗?”
吴土焙笑道:“那座山叫做泰山。我师门不在山上,是在那山脚下。”他心想:“山上玉皇顶是皇帝封禅的地方,再往下却有泰山派、悬云派掌管。我们天刀门,只不过是在西边扇子崖下。唉,天刀门是武林小门派,比起那七星子一派的势力,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回想此去西域,已经一年有余,所幸平安回来,更带回雷六鼎所授的三页刀法秘诀,不禁百感交集,当下快马加鞭,赶上前去。
此去天刀门所在的扇子崖不过三二十里,去乡思如绵,归乡心似箭,吴土焙赶车急行,不多时,扇子崖已在眼前。突然之间,他的喜悦变成惊讶,却见天刀门的山门之前,有十数人分成两队,手持兵器把守。这些人青衣褐裤,却是一个都不认识。
吴土焙吁的一声,勒住马车。阿依古丽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的了?”吴土焙低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阿依古丽道:“昨天那个客栈的伙计说是八月十二,今天是八月十三。”吴土焙点头道:“对,还没到中秋节。”跳下车来,牵马慢慢上前。
那十数人见有人前来,数十道眼光向他射来。为首走出一人,年纪不大,满脸戾气,两枚大虎牙伸出唇外,十分抢眼,手中单刀向他一指,喝道:“你是什么人?”
吴土焙顿住脚步,抱拳道:“阁下又是什么人?”
那人傲然道:“我是天刀门弟子。你呢?”吴土焙心头一宽,暗道:“原来一年未回,师父又收了许多弟子。连山门都增了防范,以便对付那姓白的恶贼。”笑道:“你是天刀门的弟子,我也是天刀门的弟子。说起来,我是你们的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眼睛忽然一亮,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吴土焙心想,师父用人之际,新收的弟子来不及好好管教,着实不懂规矩,笑道:“你师兄姓吴,叫吴土焙。老师弟们,叫我行五师兄……”
蓦听那人叫道:“正主儿来啦!”脚下一掠,轻飘飘一刀向吴土焙砍到。这一刀自左向右,刀锋上斜,正是一招“天意难测”。不过他右手握刀,左手护心,与吴土焙所学稍有不同。
吴土焙满心同门之情,丝毫未料突有此变,那人刀锋近面,方始明白过来,急忙向后一撤,呼的一声,刀锋从他面前掠过,相去不过两寸。便在这一眨眼间,他脑中电光一闪,叫道:“我知道了!”
那人喝道:“你知道什么了?”呼的又是一刀,下撩吴土焙小腹。吴土焙后跃一步,那人一刀落空,“砰”的一声砍在车辕上,阿依古丽吓得惊叫出声。吴土焙道:“你是蓬莱的?”那人冷笑道:“正是!”呼呼呼快刀急进。吴土焙仰身撤步,左蹿右跳,悉数避开。阿依古丽虽常见刀枪,却丝毫不懂武功,见那人刀势颇锐,生怕丈夫不测,脸色都白了。
她却不知吴土焙已非当日板房囚徒。这些日子以来,吴土焙将雷六鼎所授刀法秘诀反复钻研,他虽非聪明杰能之辈,然而粒米累加,一日斗满,昼思夜想之下,已将刀诀精要谙熟于胸。那大虎牙名叫祁鹏,正是蓬莱天刀门白秀岭门下,蓬莱刀法与泰山如出一辙,然则略高半筹,祁鹏奉师父之命在此等候泰山天刀门五雄,踌躇满志,要将五雄一举拿下,好在师父、同门面前显能,听到吴土焙的姓名,当即举刀便上。其余诸同门这几日天天惦记的就是天刀门五雄,见只有吴土焙与一个女子,当下留下三人掠阵,另外八人奔向来路,欲截拿其余四人。
吴土焙一连避开祁鹏十数刀,心中印证他刀法路数,暗道:“若非雷老前辈授我刀谱,今日已死在这人刀下。”心中有底,豪气顿生,道:“你在白贼的弟子中,排名第几?”祁彪是白秀岭众弟子中第二好手,十几刀没沾到他衣角,又急又怒,叫道:“躺下再问!”刷的一声,刀锋翻转,自左而右、自右而下,挟着一阵疾风,罩向吴土焙。这招叫做“天翻地覆”,乃是那缺失的三页刀谱上所记的强招,吴土焙并未见过。祁鹏随师父来泰山,与泰山天刀门弟子对战,每用此招,必收奇效,此时满打满算要吴土焙伤在此招之下,哪知一记刀法将要使尽,忽然间白光一闪,右臂似是什么撞了一下,接着一条手臂离开肩膀,啪的一声,连臂带刀落入草丛之中。祁鹏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光一瞥,右肩只残留了三寸余长一截胳膊,鲜血狂喷,这才知道所以,惊痛错愕,大呼一声,竟尔昏倒。
吴土焙一刀斩断敌手右臂,也是惊得心口狂跳,失声道:“俺娘!这般厉害!”祁鹏三位同门张大双眼,竟无人看清吴土焙如何出刀,又如何一刀便断了祁鹏右臂,听他自赞自夸,互望一眼,忽的发一声喊,一齐持刀冲上。吴土焙眼力已非同一般,这三人刀招虽也算迅捷,他看来却慢慢腾腾,一瞬间已分清前后缓急,自知刀上威力了得,不敢再伤人,翻转刀背,啪啪两声,击中其中两人肘弯,左手变掌,切向第三人手腕寸关尺,顺势一滑,已将他的单刀夺下。却听当啷当啷,另两人单刀掉落在地。雷六鼎所授武功如此出神入化,要旨便在一个快字。与人对阵,任谁都知一快抵十巧。道理是人人都懂,只是想要再快一分,却是难上加难。雷六鼎武学奇才,当日只看吴土焙练了一趟刀法,便就势利导,将许多繁文缛节略去,为他写下三页快刀刀谱。那刀谱中更将运气借力之法融进,吴土焙五六个月下来,不觉间内力外功俱都突飞猛进,虽不能达到心到意到招到之炉火纯青之境,但已经能够眼到手到,见招拆招,虽以一敌三,却三招之间,便将对手兵刃悉数夺下。他自练武以来,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此时心中狂喜之下,反生惧怕,大叫道:“让开!让开!退下!退下!”祁鹏被他一喊,痛得醒转过来,一跃而起,惊叫中奔进山门。他三名师弟跟着转身,仓皇奔入。另外七人去路上没见到有人,转回时正见到吴土焙一招打退三位同门,哪里还敢近前,纷纷从侧面翻墙进了天刀门,只听“师父!师父!”叫喊着一路向内冲去。
吴土焙手持双刀,欢喜得脸孔都有些扭曲,回望阿依古丽,问道:“怎么样?这两下怎么样?”阿依古丽坐在车上,脸色蜡黄,额上汗珠滚滚而落。吴土焙惊得扔了左刀,右刀入鞘,仍放在裤管之内,上前扶住妻子,急道:“阿依古丽,你怎么啦?”阿依古丽咬着嘴唇,眼神十分恐慌:“吴大哥,我……我肚子痛得很!”吴土焙急道:“好端端地怎么会肚子痛?”阿依古丽痛得眼泪都流出来:“刚才我一害怕,肚子便痛起来……吴大哥,我好像要生孩子……”
吴土焙呆了一呆,心里顿时好像破筛子一般担不住半点豆米,急道:“阿依古丽,你痛吗?你痛得厉害吗?不会的……不会的……生孩子会痛吗?”阿依古丽痛得呼出声来,直叫:“吴大哥,疼得很,疼得很!”
吴土焙忽然想起当日雷六鼎诊出阿依古丽患了“小人作怪症”时说的话,自语道:“不怕,不怕,咱们去找接生婆子!”想起山脚那边刘家庄好像便有接生婆,当下便要牵马折路。突然间又想:“啊呀不对,天刀门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不然白贼的弟子何以占了我天刀门?”纵声叫道:“师父!师父!我回来了!”他自得法窍,不觉间内力也长了,这纵声一呼,远远传了出去。哪知却没人回应,隐隐只闻里面人声嘈杂,像是有人七嘴八舌抢着说什么话。吴土焙道:“阿依古丽,好老婆,你能不能忍一忍?”阿依古丽点头道:“好的。吴大哥,我这会儿好像又不是很疼了。”原来女子生产之前,小腹疼痛时轻时重,称为阵痛,方才剧痛过去,只感无力而已。吴土焙心里没半点底,不知该喜该忧,趴过去对她胡乱一吻,牵车进了天刀门。
他自幼在天刀门长大,对这里一草一木无不了如指掌,方才听到人声,便知是在天刀台。那天刀台是他师父童浩声传功之地,离大门一里许,吴土焙牵着大车,片刻便到,只见天刀台四周围了不下百人,南首一根木桩上,绑了一个人,衣衫破破烂烂,身上血污斑斑,正是师父童浩声。
吴土焙自幼父母双亡,全靠童浩声将他养大,心目之中,师父与父亲何异?一见之下,眼圈早已红了,叫道:“师父!”童浩声被鞭打折磨之下,已经昏死过去,听他一声呼唤,神智归府,睁开眼来,一时有些恍惚,喃喃道:“老五,是你吗?”吴土焙踏上一步道:“是我。师父,你的老五儿回来啦!是谁把你害成这样子?”问话之前,眼光早在人群中撒目,只见旁边树荫下,一人五十余岁,一身银袍,满面阴鸷之气,手挥折扇,坐在逍遥椅中。他虽是第一回见,却也顿知这便是白秀岭了,眉毛顿时竖起,将马缰向车上一扔,紧紧攥住两只拳头。
那百余人中有七十余名是白秀岭的弟子随从,有三十人却是童浩声的徒弟,见到吴土焙单刀赶来,不禁群情愤涌。蓬莱众弟子三人两人看管一名泰山弟子,望着吴土焙,如临大敌。
童浩声喝道:“谁让你回来的?快滚,快滚!”
吴土焙这一年来千辛万苦,却无时无刻不挂念师父,蓦听此言,失声道:“师父,我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你为何要赶我走?”
童浩声怒道:“他妈的,让你滚你便滚,哪来许多废话!我没你这个徒弟,你赶紧滚蛋!”
吴土焙当真又是委屈又是悲愤,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辩道:“师父,你看清楚些,是我,吴土焙,老五儿!”童浩声头发蓬乱,眼珠瞪得滚圆:“你们五个,我都已逐出门墙,永远不要再回来!”看样子若非被绑住手脚,早上前抽上吴土焙几十耳光。
吴土焙眼泪落下,目光转向白秀岭,突然大叫道:“快些放了我师父!”童浩声骂道:“他妈的,老子舒服得很,不要你管,你赶紧滚蛋!”吴土焙失声道:“师父,你怎么啦?为什么要赶我走?我们五个,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都死在西域,就我跟四师兄九死一生回来了,你……你怪我什么?怪我娶了老婆吗?”
蓬莱天刀门众人本来都紧张至极,一听他说话没头没脑,不禁轰然笑起来。一笑过后,戒备之外,多了几分轻视。心想祁鹏等说他武功多么多么厉害,恐怕多有不实。八成是一招不慎,被他砍下一条臂膀,惊惧之下,不敢再战,方致逃回。白秀岭站了起来,冷笑道:“你叫吴土焙,去西域取到刀谱了吗?”
吴土焙两眼冒火,大声道:“这是我们天刀门的事,与你何干?”
白秀岭微微一笑,傲然道:“我是天刀门门主,怎么会与我无干?”
吴土焙怒道:“我师父才是天刀门门主!你莫以为我不知道,早在几十年前,你就被逐出门墙了!”白秀岭仰天打个哈哈:“好小子,本来本门主要将你重新收录门下,便像他们一般,”向原天刀门三十余名弟子一指,“可你伤了阿鹏,又如此目无尊长,本门主却不好办啦!”左手轻轻一挥,蓬莱弟子呼啦啦将他连人带车围住。阿依古丽心中害怕,肚子又疼起来,只怕丈夫分心,不敢出声呻吟。
童浩声哈哈大笑:“白秀岭,你果然没半点出息。他们五人,暗中打探那个秘密,已被我逐出门墙。天刀门祖师爷立下规矩,逐出门墙的,不能取其性命。看来你这个天刀门门主终究是假的,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白秀岭哼了一声:“你想救他的性命,我白秀岭岂有不知?”寻思:“只不过他们暗中打探那个秘密,恐怕未必尽是虚的。童浩声对我恨之入骨,我已折磨了他三天三夜,他仍是只字不说。这秘密只怕要着落在这傻小子头上。”微微一笑,道:“原来你已被逐出门墙。童浩声当年欺骗师尊,骗得了门主之位,今日本门主重整旗鼓,又给夺了回来。本门主想将你重新收录,眼下却要委屈你一下。”向手下道:“先拿下绑起来!”
蓬莱弟子答应一声,上前四人,便来擒拿。吴土焙叫道:“白老贼,放了我师父!”身子一晃,冲向那四人。那四人一齐举刀。吴土焙左手一抬,却听啊啊两声,其中两人中镖倒地。一个中在咽喉,无法出声,另一个中了左眼,大声惨叫。余下二人见他上手就伤了两人,大惊之下,呆在当场。吴土焙抽刀在手,左右一劈,这两人又被砍翻。吴土焙叫道:“众师弟,跟白老贼拼了!”
吴土焙本并非果断之人,然而一来见师父受白秀岭摧残折磨,师徒连心,血早就涌向头顶;二来先是与雷六鼎相处数月,后是与雷彤、关若飞一路同行,雷氏门风,向来雷厉风行,不知不觉中,他的见识胆气,已远非一年前可比。先前听师父责骂,初时不解,但随后便也明白,师父原是怕他跟着送死,方用此苦心。感激之下,只觉得为师父死了,也心甘情愿。振刀一呼,泰山天刀门众弟子登时哗然,他们的刀镖已被收缴,有见机快的,立时便抢蓬莱弟子的兵刃。只听轰的一声,场面大乱。
白秀岭数日前率众来到泰山,一场争斗,将泰山天刀门尽数制服,正志得意满之时,未料忽然如此,喝道:“拿下姓吴的!死活不论!”他却未料吴土焙刀法如此了得,说话之间,数名弟子已被他放倒,更向他冲到。蓬莱弟子听师父喝令,纷纷冲上,又将他围在核心。此时他已离开大车数丈,阿依古丽见丈夫被围在刀影之中,忍住疼痛,双手合十,念经祈祷。
吴土焙以一对十数人,只见处处都是刀影,当下奋力抵挡。泰山派其余众弟子纷纷大呼:“行五师兄!”这时已有八九人抢到兵器,两伙群斗,丁当呼喝声中,双方不时有人中刀。泰山天刀门下弟子本有五十余人,前几天被蓬莱伙杀了四人,关了十数人,余下的三十来人毕竟敌不过蓬莱人多,不时有人倒下。吴土培心中焦急,险些被一人砍中后背。刷的一声,衣裳却被划破,右肋也多了一道血印。他吃了一惊,忽然之间,雷六鼎所授的“料敌机先,猝不及防”八字真言涌上脑海。他于天刀门刀法谙熟于心,每见敌手肩一动手一抬,便知他要出什么招数,料敌机先自非难事,倘若对手使的不是天刀门刀法,以他此时的修为,那也不易。他信心一起,十几名蓬莱弟子使的虽是不同招数,在他眼中,却无不明明白白。当下左一刀右一刀以快制慢,每刀挥出,必有人中招。好在他不愿多伤人命,大多伤在对手大腿肩膀,只令其不能再战。泰山天刀门师弟见状,勇气大增,纷纷向他靠拢。蓬莱弟子见他勇猛,呼喊声大起,然而攻势却大减。吴土焙压力一去,心想自古擒贼先擒王,劈散几名拦路者,掠向白秀岭。
白秀岭自信在天刀门一派再无对手,这才向童浩声挑战,见了吴土焙的刀法,却不禁心下骇然,暗道:“他使的明明都是天刀门的招数,何以竟有这等威力?”见吴土焙冲来,突然旁掠一步,叫道:“擒住那女人!”单刀一挥,架在童浩声脖子上。吴土焙怒道:“有种真刀真枪跟我拼一场!”白秀岭哈哈一笑,却不理会。阿依古丽连连惊呼,吴土焙回头望时,她已被两名蓬莱弟子拖下车来。
白秀岭单刀一挺,喝道:“站住别动,否则先杀了姓童的,再杀了那个女人!”吴土焙怒不可遏,却站在当地,动都不敢动。泰山这边没受伤的不过剩下了七人,被蓬莱弟子一一缴了兵刃,制服在地。
阿依古丽叫道:“放开我,我要生孩子啦!”押她的蓬莱弟子道:“师父,瞧这女人,只怕当真要生孩子。”白秀岭点头道:“很好,很好。吴老五,看来你果然找到了天刀门的刀谱。”吴土焙见阿依古丽痛苦不堪,心里浑没了主意,道:“你待怎样?”
白秀岭脸色一沉,冷冷道:“我要你与姓童的断绝师徒关系,转入我的门下。这是第一件。”吴土焙怒道:“绝无可能!”白秀岭淡淡一笑:“这第一件你就不愿意,剩下的两件那也不用说了。”手上稍一用力,童浩声脖子上登时见红。吴土焙叫道:“慢着!”白秀岭道:“这姓童的,你老婆孩子,三条人命,全在你一念之间。”吴土焙暗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其实他就算假装答应下来,待危机一过,再翻脸不迟。不过依他的性子,如何有这等机变?只感头大如斗,大汗淋漓。
童浩声早将一切看在眼中。他当初派五大弟子赴西域寻找刀谱,心中便有两个主意,寻到固然侥幸,寻不到也可让五大弟子避过白秀岭之祸,留住天刀门一脉正宗。因此当时嘱道:“不寻到刀谱,你们五个也不必回来见我啦。”吴土焙练成这等刀法,他是做梦都没想到。他只道师门所遗的三页刀谱当真找了回来,却不知吴土焙另有机缘,心念转动,哈哈一笑:“老五,我已将你逐出门墙,你爱拜谁为师便拜谁为师。”白秀岭微微一笑。
吴土焙虽非聪明人,却也明白了师父用意,当下道:“好,我答应了!你快放了他们吧。”虽知自己是虚与委蛇,心中却感无比难受。
白秀岭道:“莫急,还有。”吴土焙道:“快说!”
白秀岭道:“那便是你要亲自动手,杀了姓童的。”吴土焙叫道:“绝无可能!”
白秀岭笑道:“你拜入我的门下,我让你办的第一件事你就不听,哪里有半点诚意?你不肯杀姓童的,那也成,你放下刀,先在我面前磕三个响头,行过拜师之礼。”
吴土焙纵是再傻,也知他会趁自己磕头之机动手将自己制住,说道:“你先放了我师……童师父,我自会向你行拜师之礼。”
白秀岭哈哈笑道:“小伙子,你当真可爱得很。你一件事也不听,我先杀了那个女人。”他虽面上笑容平和,实则心中紧张至极,生怕吴土焙不顾童浩声死活,提刀冲上。他自见了吴土焙神出鬼没的刀法,不知为何,胆为之寒,能不能敌得住他,殊无把握,只望用计先制住他,慢慢拷问他刀法秘诀,便不在话下了。
吴土焙只感自己蠢笨透顶,心想假如三师兄贺水桦还活在世上,定有办法应对。为难到极处,却忽听阿依古丽大声道:“吴大哥,你越在乎我,越上了这坏人的当。谁也不要管,拿刀砍了他!”楚汉相争时,项羽曾将刘邦之父刘公、妻子吕雉押在油锅之前,对刘邦说道:“你再不投降,就杀了你父亲刘公,做成肉汤!”刘邦哈哈大笑,回敬项羽:“你我曾有八拜之交,我父即你父,你杀了咱爹,莫忘了分我一杯羹。”项羽气得破口大骂,却终于无计可施,落得兵败自刎。阿依古丽自然不知道这个典故,但她却知雪山老怪当年劫持她时,任敌人如雷六鼎之老辣,想拿她作要挟逼老怪现身,雪山老怪也必不理会。雷六鼎气得七窍生烟五腑冒火,也一样无计可施。这便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许多成大事者,无不隐忍惊人,有时非人之常情所能揣度。其中虽有残忍意味,不失英雄气概。吴土焙心中将阿依古丽当作神仙,本来白秀岭以她为质,令他自杀,他也会痛痛快快提刀便死,听了妻子一语,顿时心中一亮,大骂自己糊涂:“我越在乎,越上了敌人大当。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还用人提醒?”抬手向自己脑袋一拍,说道:“好老婆,你说得对,我不在乎你,他妈的,他们杀了你,我便给你报仇。”忽然之间,机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阿依古丽道:“你向他挑战……”后面唔的一声,却是被捂了嘴巴。
吴土焙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姓白的,亏你大言不惭,想做我的师父。你我刀上见分晓,倘若你赢了我,那么……”心想自己若是输了,结果定是一家三口连同师父在黄泉路上相会,心头泛起一丝寒意,摇头道:“那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啦。请!”单刀执手,使个藏刀式,后撤一尺,脚站虚步,左手掌心朝上,伸让白秀岭。这是天刀门一派请教对手的姿势,有个名堂,叫做“天刀问路”,泰山、蓬莱两宗,莫不如此。只要一方摆出此式,另一方如不应战,则被视为懦夫,不配再作天刀门人。武林各派,都各有请招式,规矩大致相同。
白秀岭盘算:“若是不接受他的挑战,定会让众弟子小瞧了。但若接受他的挑战,又能否取胜?”目光闪烁,犹豫不决。童浩声笑道:“丢人,真丢人!对付身怀六甲的大肚子女人在先,不敢应战在后,哪里配做天刀门人!”泰山众弟子无论是受伤不能动的、被两三把刀指住不敢动的,均出声讥嘲咒骂。什么“缩头乌龟”“不配拿刀”,什么“卑鄙小人”“下流无耻”,切齿啐唾,话语难听至极。天刀门功夫虽不是武林一流,行事也不能算得上德风尚节,然而刀法刚烈,遇事痛快,往往是成也一刀,败也一刀。白秀岭此举,不光为泰山宗所不齿,就算是蓬莱宗弟子脸上也觉得发烧。却听一人道:“我先来领教几招!”从后围走出一名蓬莱弟子,到了场中,向吴土焙抱拳一揖,脚步后撤,藏刀亮掌,与吴土焙相对而立。
吴土焙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眼光坚定,问道:“不敢请教大名?”
那蓬莱弟子道:“我叫方升。”方升是蓬莱宗刀法最好的弟子,为人桀骜,与同门向来不大和睦。方才众师兄弟一齐围攻吴土焙时,他自羞于以多欺少,未加入战团,此时见师父不敢应战,心中有气,当下出场。
吴土焙正要点头,忽听得“啊”的一声,却是阿依古丽所发。他转头瞧时,只见一名蓬莱弟子满脸苦急,叫道:“师父,她……她淌血啦!”阿依古丽脸色惨白,两腿之间,血水流出,精神不支,摇摇晃晃,若非有两人挟持,早就瘫倒在地。吴土焙叫道:“阿依古丽!”阿依古丽啊的一声,显然痛苦难当。
吴土焙恶气冲撞,两眼冒火,向方升道:“我没工夫跟你打。”转向白秀岭:“姓白的,来,咱们刀上分生死!”
白秀岭哈哈笑道:“白某岂能以大欺小?你先跟我徒弟分出胜负,再向我挑战不迟!”吴土焙道:“你……你……”刀向方升一摆,喝道:“来!”
方升道:“慢着!”吴土焙叫道:“你不是要先比吗?”方升道:“在下要向吴兄讨个人情。”吴土焙只急得要死,只听方升又道:“在下请你饶我师父一命。”吴土焙一怔,怒道:“你说什么?”方升向他抱一抱拳,满面歉意,转身来到白秀岭身边,笑道:“师父,弟子有一事请教。”
方升在蓬莱诸弟子中是为能干,只是性子怪异,不甚得白秀岭欢心,没让他当掌门弟子。白秀岭见他如此行事,初时不解,旋即猜到他的用意,心想:“那女子生产在即,只消磨蹭片刻,这姓吴的意志自垮。只要他心里一乱,刀法也就乱了,我要胜他,便非难事。方升平时不如其他弟子恭谨,遇到关头,毕竟机灵。”嗯了一声,道:“你说。”
方升微微一笑,忽然大声道:“师父,咱们如此行事,下作不下作?”
这一问突如其来,白秀岭愕然之间,方升单刀已架在他脖子上,顺手扭住师父右腕,手指一拗,夺下他的单刀。白秀岭做梦也没想到徒弟竟会对自己动手,若非如此,断不会动都不动便被他得手,惊道:“你干什么?”
与此同时,却听“哇”的一声,一个孩子的哭声清亮响起。有人惊叫:“妈呀,是个孩子!她……她生了个孩子!”
吴土焙错愕惊讶,一时呆在当场。只听方升道:“吴兄,在下方才的请求,你答应不答应?”吴土焙使劲点头,问道:“你……你请求什么?”方升道:“在下求你饶过我师父一命。你若是答应,咱们便退出泰山;你若是不答应,那么冤冤相报,我师弟杀了你老婆孩子,你再杀了咱们报仇便是。”
吴土焙急道:“我答应,我答应!哎哟,师父,我们答应吧?”童浩声心下大喜,道:“答应了。先放了我!”
吴土焙奔向阿依古丽,那两名蓬莱弟子早将她放在地上,跑得远远的。吴土焙见妻子裙裾之间露出一个孩子的脑袋,肤色白皙,沾着几丝血污,正咧着嘴哇哇大哭。吴土焙惊喜交加,叫道:“老婆,老婆,你生了个孩子!你生了个孩子!”阿依古丽唔唔几声,不知昏醒。吴土焙大叫:“谁会接生?谁会接生?我老婆生了个孩子!”然而在场中人,全是男子,大半未曾婚娶,除了挥刀放镖,哪里有人会接生?他叫了几声,也便醒悟,向妻子道:“我去找接生婆子来!”提刀便要走,蓬莱众弟子呼啦啦散开,让出一条路,倒比围他时更快。
刚走出两步,只听阿依古丽叫道:“吴大哥……”吴土焙一步蹿回:“怎么样?”
阿依古丽挥挥手。吴土焙顿时明白妻子之意,单刀挺出,对全场转了一圈,叫道:“都走开,都走开!”
蓬莱宗弟子慌忙走开,都围到白秀岭与方升那边。泰山宗弟子救下童浩声。童浩声从鬼门关打个滚转回来,又惊又喜,见方升仍押着白秀岭,推开相扶的弟子,上前啐道:“好伙计,没想到吧,你行事卑鄙无耻,连你的弟子都反你。哈哈哈……”忽然一口气接济不上,向后便倒。泰山宗众弟子吃了一惊,叫道:“师父!”抢上扶住。童浩声只是精神体力亏耗太过,大悲大喜,难以支撑,喘息几口气,便缓过来,一待气匀,仍觉喜不自胜,哈哈大笑,笑得连连咳嗽。众弟子怕师父有恙,忙捋胸抹背,小心侍候。忽然之间,白秀岭身子一晃,一刀戳出,正中童浩声心窝。泰山众弟子大惊之下,魂飞魄散,叫道:“师父!”“行五师兄!”白秀岭手举单刀,哈哈笑道:“姓童的,到底是谁死得难看?”转身喝道:“逆徒,受死!”一招“天威无俦”,单刀疾向那方升劈去。
原来白秀岭毫无防备,被方升制住,童浩声一口唾沫啐到白秀岭脸上,方升看师父满脸唾沫,却不禁有些来气,一分神之际,白秀岭身子一仰,一记肘锤击出。方升武功已有相当火候,本能之中,腹肌后缩化解肘锤,右臂单刀自然微一松弛。白秀岭正是要他这一松弛,身子一低,从他腋下钻出,顺手便夺下他的单刀,送进童浩声胸口,而后回身出刀,要将方升毙于刀下。这中间变化甚是繁复,其实只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方升啊呀一声,向左一闪,伸手去抓一名师弟,要夺下他的刀来格挡。不料那师弟死死握住刀柄,他一夺未偕,师父单刀已到,当下将这师弟往师父面前一推,却听啊的一声,这名师弟已被师父一刀劈在头上。方升失声道:“啊唷,我可害死了人!”知师父激怒之下,接下来的刀法势必更加凌厉,趁一名师弟惊呆,伸手抢了他刀来,回手化解师父的招数。双刀相交,叮叮叮十数响,快得如同急板。方升右腕酸麻,心下害怕,转身便奔。白秀岭提刀追赶,叫道:“站住!站住!”两人一前一后,消失于树丛之中。
蓬莱众弟子看那被误伤的同门,连脑袋都掉了半个,哪里还能活命?眼见师父追拿方升,泰山宗众弟子大呼童浩声,吴土焙扔下妻子奔来,人人惶急,六神无主。一名师兄道:“大伙跟上师父去!”率众同门朝那边追去,连受了伤的也走得一个不剩了。
童浩声这一刀正中心窝,血如泉涌。一名弟子撕下一块布片,捂在伤口之上,却哪能阻住血势?吴土焙一见之下,知道无望,又惊又悲,叫道:“师父,师父!”童浩声微微睁开眼睛,然而眼光飘移游离,翻成一线眼白。吴土焙道:“我去杀了姓白的!”刚奔出数步,听师弟呼道:“行五师兄,师父叫你!”急折而回,只见师父嘴唇哆哆嗦嗦,眼睛却睁开了。吴土焙空荡荡的心里冒出一丝喜意:“你们保护师父,我去请大夫!”童浩声手掌微微摆动,道:“没……没用了……”吴土焙跪下去扶住童浩声肩背,道:“有用的,有用的,师父,你挺住!”抱起师父,一边向师弟道:“你快去请大夫,你快去请接生婆子,你们三个把我老婆抬到屋子里去,你们几个,把受伤的师弟也扶进屋!”
童浩声躺到床上,脸色已经煞白,气若游丝:“不用大夫啦。老……老五,你四个师兄当真……当真……”吴土焙悲不自胜,点头哭道:“我们五个,就我跟四师兄活着回来了。”当下将情形简略说过。童浩声道:“原来你的刀法……是雷……雷……老五,你好造化……”吴土焙哭道:“弟子回来得晚啦。”童浩声微微一笑:“命……该……如此。你们三个……出去,我有话……跟你们行五师兄说……咳咳。”
其余弟子退出屋外。童浩声道:“白……贼说的那个秘密,你可知道是什么?”说到秘密,不知怎的,他眼神亮了一些,说话也顺畅了许多。吴土焙摇头道:“我跟姓白的势不两立,定要杀了他给师父报仇!”童浩声点头道:“你的刀法,杀他……原也不难。师父跟你说一件事,你仔细听着。”当下强提起一丝精神,说出一段话来。
下期预告
风风雨雨,悲悲喜喜,树下洞里生死。弱肉强食,自古沧桑便是。鸟唱猿啼,山川未着一字。草木枯荣,岁月更无片纸。还不仍见潮起潮落,月圆月缺,金乌东升西去?璀璨星河,传说男耕女织。天有道,无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