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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行门
出东京汴梁开封府,往西十余里,有个小镇,唤作岳台镇。镇子虽小,却因京师的许多商栈货物无处存储,多在这镇子上租两间民房作仓库,是以往来商贾不绝,倒也繁华兴盛。入夜之后,京师西门紧闭,岳台镇也随之宵禁。寻常镇子,不过住着五六个捕快,可岳台镇地处天子脚下,拱卫京畿,又是商货囤积之地,是以捕快房中倒有三十名捕快,且有一队禁军常驻此地,彻夜巡逻,力保一方安宁。镇子北面有个小庙,供奉的是财神。正所谓乱世安宁盛世财,眼下正值徽宗政和年间,天下承平日久,谁不想身着金紫腰缠万贯?是以这财神最受香火,财神庙入夜之后仍旧灯烛通明。
“吱呀”一声,庙门被人推开,一个黑衣人扛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泥塑财神迈进来,轻轻放到一旁,随即一甩衣袖,袖动风起,那庙门便“哐”的一声关上了。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嘴中念念有词:“今儿个是七月廿一日,明儿就是财神老爷寿辰。这一年托老爷庇佑,弟子陈玄衣夜夜寻财,未曾失手。依惯例,今夜要为老爷换藏,破旧立新,求老爷普降鸿福,保佑小人日进斗银,月进斗金!”原来此人乃是夜行门的弟子,专门做盗窃的行当,将偷来的金银珠宝都藏在这泥塑财神之内。每年七月廿二日的财神寿诞,夜行门弟子要将这一年的偷窃所得上交,需将这泥塑打碎,取出财宝,顺便换新神像,讨个一年的好彩头。
陈玄衣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绕过供案,跃上供台,要去搬那泥塑神像。怎料那泥塑的财神爷突然动了,并指直向他胸口膻中穴刺来。陈玄衣吃惊不小,双腿一蹬,向后掠开。那人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应变,出指之际已然纵身前扑,指尖离他胸前始终有三寸远近。“咚”的一声,陈玄衣背脊撞在柱子上,已然退无可退了,忙一翻手,将那人手腕抓在手中。怎料那人手腕陡然向前一探,竟又探进寸许。眼见要刺中穴道,陈玄衣猛吸一口气,胸口塌陷半寸,同时手上用力,将那人手腕攥紧,令其再难向前半分,这才躲过一劫,沉声喝道:“四妹!开什么玩笑?”他已然看清,偷袭他的并非别人,乃是同门师妹、排行第四的庄蝶衣。
庄蝶衣“唉哟”一声:“不玩了,不玩了!三哥就知道欺负人。”说着挣脱陈玄衣的手,举着手腕道,“你看你看,都掐紫了!”陈玄衣没好气地推开她的手:“你活该!多大的人了,还整日里嬉笑打闹没个正经,当心被大哥瞧见,又要骂你。”说着向供台上看了一眼,“我的财神呢?”庄蝶衣跳开两步,张着双臂转了两圈,笑道:“呶,可不就在这儿。”她身上穿的却是与泥塑财神一般的衣着,脸上也画得满是油彩,还贴着五绺长髯,蛮像那么一回事,否则也难以瞒过陈玄衣那双见微知著的眼睛了。陈玄衣板着脸道:“我又不是二师兄,没心思陪你过家家。”庄蝶衣笑容僵在脸上,纵身而起,从房梁上摸下一个包裹,劈头盖脸地向陈玄衣砸来。陈玄衣顺手接过,四角打开,铺在地上,里边包的却尽是些珠宝翡翠、金银首饰,每一件都价值不菲。陈玄衣仔细清点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翡翠玉狮子一对,瀚海夜明珠十八颗,绞丝紫金镯一只……”庄蝶衣冷冷地道:“好生点清楚!别少了针头线脑儿的,埋怨我昧下了。”陈玄衣仍不理会她,喃喃地道:“点翠凤头钗呢?”庄蝶衣更是气愤,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凤头钗,扬手射出。那凤头钗乃是纯金所制,质地极软,可在她内力灌注下,竟然射入柱子中,没入寸许,并未弯折。庄蝶衣头也不回,气咻咻地向外走,怎料一开门,却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客商站在门前,冷着脸盯着她。庄蝶衣怯生生地道:“大哥!你,你来了?”
那客商正是夜行门的掌门师兄陆锦衣。夜行门弟子以偷盗为生,不求闻名,是以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陈玄衣、庄蝶衣的名号。但这陆锦衣不仅窃术精湛,一身功夫也极为霸道,出道多年,早已脱出偷盗行窃的小格局,除非有人肯出高价请他去偷窃某样关键物品,否则绝少出手。江湖中一提起“夜游神”陆锦衣的名头,再也无人敢小觑了。近年来,陆锦衣受当今太师蔡京所请,加入太师府,日夜为太师打探消息盗窃机密,极受重用,名声更是如日中天,一时无两。庄蝶衣对这个掌门师兄向来敬畏,况且今年她将所得财物都散给了穷苦百姓,没多少珍罕之物上交,更是有点儿心虚。陆锦衣冷冷地道:“你又跟老三胡闹?”女子忙道:“我什么时候……”一句话未完,被陆锦衣狠狠瞪了一眼,忙住了嘴,却又低声嘟囔一句,“我才懒得跟他闹呢!”陆锦衣踱进庙来,随手关上庙门,问道:“四妹!听说你今年做了几件大买卖,收获不小,怎么不拿出来,让大哥开开眼界?”一句话问到庄蝶衣的死穴上,她只得拘束不安地低下头,连原本想好的说辞都不敢说了。
陈玄衣双手托着包裹送到陆锦衣面前,懦懦地道:“大哥,这是四妹今年……”陆锦衣接过去,一边观赏一边笑道:“哦?翡翠玉狮子,瀚海夜明珠,四妹的眼光果然大有长进,跟你三哥相差无几了。老三,你的又在哪里?”陈玄衣愣了一下:“我的?我的,也在里边。”庄蝶衣突然道:“不用你可怜我!”向前跨出一步,毫不畏怯地与陆锦衣对视着:“不错!我把偷来的钱财都散给穷苦百姓了,这也有错吗?难不成,你要像对待二哥那样,把我也逐出师门?”当年夜行门的二弟子葛布衣与陆锦衣极为不合,每年都将所得财物拿去救济灾民,不肯上交,被陆锦衣一怒之下逐出师门。此事门中弟子人人尽知,却都碍于陆锦衣的颜面缄口不言。陈玄衣一听庄蝶衣提起此事,忙从后边扯她的衣襟:“你瞎说什么?”庄蝶衣却露出一丝决然之色:“我怎么瞎说了?难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师父在世时,常教导咱们,为盗者心中须怀‘侠义’二字,千金过手,不染一文。咱们夜行门弟子虽多,只有二哥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这才被江湖中人称为‘侠盗’。可越是如此,大哥越是要将二哥逐出师门!这安的是什么心?二哥承蒙文成草堂习太白习大侠收录门下,成为‘七伤九鬼’中的‘偷天鬼’,做的都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善事义举,你却又加入太师府,处处与二哥作对,这又安的什么心?”陆锦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声音像一把锉子在铁砧上来回磨砺:“你说够了没有?咱们夜行门世代相传的都是偷窃之术,向来为世人所不齿。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加入太师府,一展所长,正是为了光耀门楣,澄清世人对夜行门的误解。”庄蝶衣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光耀门楣?我看你纯是为了一己之私!”陆锦衣双目寒光闪烁,逼视着庄蝶衣。
陈玄衣抢上前,拦在两人中间,挥手便向庄蝶衣脸上扇去。庄蝶衣万料不到她倾慕已久的陈玄衣竟然向她动手,以她的功夫,若要躲避原也容易,却又硬着性子不躲,双眼满怀怨愤地瞅着陈玄衣。陈玄衣手掌离她脸颊寸许处猛然收住,不知所措地道:“四妹!你!还不快向大哥认错!”庄蝶衣脸上一片冷傲:“我没有错,认什么错?”陈玄衣愣了一下,旋即又道:“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这,这还不叫错?”庄蝶衣哈哈一笑,对陆锦衣说:“师父过世之前,曾亲口说过,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二哥。只可惜二哥为人淡泊名利,不事权贵,这才将掌门之位让给了你!怎料你担任掌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二哥逐出师门!你这个掌门来路不正,我又何必以你为尊以你为上?”说着绕过陆锦衣,拉开庙门就要走。
突然间,一个圆乎乎的物什飞撞而来,直击她胸口。庄蝶衣一心防备陆锦衣突然出手,怎料这危机竟自门外飞来,亏得她应变极快,双手一合,将那物什抓在手中,同时飞撤两步,退入庙中。借着灯烛一看,庄蝶衣“啊呀”一声惊叫,忙松手扔出。那物什在地上滚了几圈,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陆锦衣仔细一看,沉声道:“‘怒目金刚’杨震。”陈玄衣忙掩身护在庄蝶衣身前,动容道:“杨震?梅山四大金刚中的老幺?”庄蝶衣轻启眼睑,瞧了瞧那颗人头,但见他双目圆睁,正瞪着自己,吓得花容失色,双手紧紧抓住陈玄衣的衣襟,不敢松手,猛觉自己手心黏糊糊地沾了不少血迹,忙向陈玄衣衣襟上一阵蹭抹。陈玄衣又道:“大哥,据说日前梅山金刚寨被禁军攻破,四大金刚中只有老幺杨震幸免于难。怎料今日身首异处,仍是难逃此劫。”陆锦衣却未置可否,向着庙外朗声道:“宋老弟,你不在太师府职守,跑到这岳台小镇上来做什么?莫不是眼红老哥哥我钱财来得容易,要分一杯羹?你我都是替太师做事的,理应彼此照应。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宋老弟喜欢,老哥哥便尽数奉上,又算得什么?”说着将手中包裹扔出门去。
那包裹并未捆扎,出手之际就散,势必会撒得满地都是,怎料没入门外黑暗之中,竟没有一点声响。彼此静了片刻,却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从暗中踱进门来,左手提着一把车轮板斧,右手拎着包裹四角,那些珠宝竟尽数裹在其中,没有散失。夜行门弟子以偷盗为技,手法皆有独到之处,庄蝶衣自忖要拎住包裹兜住珠宝不难,却难免互相碰撞,弄出声响,要像此人这般弄得悄无声息,怕是力有未逮,忍不住轻“咦”了一声。陈玄衣一见此人,失声叫道:“‘鬼斧’宋天烈!”庄蝶衣面色一变,她曾听陈玄衣说过,“鬼斧神工”是太师府网罗的武林高手,其中“鬼斧”宋天烈以三十六式“惊魂斧”享誉江湖,不知有多少与太师作对的武林人士在他斧下殒命。“神工”盖天奇精通机关消息之术,太师府的所有机关都由他亲手设计布防。数年前,陈玄衣曾夜入太师府,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惊动了守卫,随后却被宋天烈堵在城楼上。两人交手只三招,陈玄衣便重伤在宋天烈斧下,若非陆锦衣及时出现,只怕是难逃一死。也正是那一战,宋天烈与陆锦衣相识,并将其引荐进太师府。陈玄衣拼着一口气逃回,虽捡回了一条命,却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庄蝶衣一念及此,愤恨反而盖过了畏怯,厉声道:“当年,就是你重伤了我三哥?”
宋天烈踱进庙内,笑道:“君子成人之美,若非我当年那一斧,你又哪来的三个月功夫端茶递水,大献殷勤?君子又不能夺人所爱,金银财宝,完璧归赵,陈三爷,你可数好喽。”说着将包裹随手向陈玄衣扔回来。庄蝶衣抢上前抓住包裹边角,顺势一兜,将所有珠宝兜进去,冷冷地道:“要你来装好人?”怎料那珠宝上凝聚着宋天烈的真气,突突突地击破包裹,向她胸前袭来。庄蝶衣吃惊不小,要挡,挡不住;要躲,躲不开,只能奋力向后一掠,争取应变之机。陈玄衣双手舞成一片幻影,摘星一般将金银珠宝尽数收在手中,满满地抓了两大把,冷冷地道:“数好了,一件都不缺。多谢宋大侠高抬贵手。”
陆锦衣正容道:“宋老弟!老哥哥若有得罪之处,你直说便是,何必消遣我夜行门的弟子?”宋天烈笑道:“宋某还真有一事想要请教。”说着一跺脚,一股内力送出,那颗人头便“突”地一声跳起来,宋天烈手中车轮板斧平举,接住头颅,送到陆锦衣面前:“陆门主可认识此人?”陆锦衣脸上依旧不露喜怒之色:“此人是梅山四大金刚中的老四,‘怒目金刚’杨震,陆某虽见识浅薄,却也认得。”宋天烈继续道:“梅山四大金刚向来与太师为敌,日前宋某亲率禁军攻破梅山金刚寨,将三大金刚一举成擒。陆门主,你可知宋某为何独独留下这‘怒目金刚’不捉,任由他逍遥法外吗?”陆锦衣神情微变,思忖良久,却并未作答。宋天烈哈哈笑道:“只因临行之际,太师嘱咐过宋某,除恶务尽,斩草断根。梅山四大金刚名头虽然唬人,说白了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真正的顽劣之徒都在后边藏着呢。要想将这帮人一举擒获,须得留下一根藤,顺着摸下去。怎料想,宋某这一摸,嘿嘿,”他故作闲暇地了两步,眼光从三人面上逐一掠过,“却摸到这岳台镇的财神庙内,摸到了陆门主藏下的好大一条尾巴。”说着屈指在车轮板斧上弹了一下,声音嘶戾如锉,在这死静的夜里,听来令人格外难受。
就听庙外一阵乱响,竟不知有多少人趁着夜色掩来,将这财神庙团团围堵住了。陆锦衣脸色铁冷,沉声喝道:“三弟!四妹!庙外埋伏的,想必都是岳台镇的禁军捕快,不许走脱了一个!否则咱们‘夜行门’难逃灭顶之灾!”说着猱身而上,左手掌,右手爪,分袭宋天烈右肩左肋。宋天烈虽是有备而来,却也料不到陆锦衣说动手就动手,忙将手中板斧一翻,杨震的人头抛出,拦截陆锦衣左掌,板斧顺势拦在肋下,挡他右爪,脚下也不停,急速后撤,意图退出财神庙,与门外的禁军捕快会合,以免被三人围攻。
陆锦衣变招极快,左掌五指一扣,换成爪功,将杨震人头扣在手心,猛然向宋天烈面颊推去,右爪却陡然换成掌法,拍在板斧侧面上。他这一掌用劲极为巧妙,只有三分推劲,剩下七分全是吸力。是以宋天烈非但没有被他一掌击退,反被他吸得向前跨进一步。宋天烈一抬眼,陡然见杨震的人头龇牙咧嘴、怒目圆瞪地袭到近前,心中又惊又骇,忙举手一拦。匆忙间,又哪里顾得上着手之处,拇指扣入他嘴内,食指、中指却插入他双目之中,黏糊糊地极为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