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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说“瑞雪兆丰年”,大雪便是雪盛的一个时节,自此便入仲冬。雪,作为冬季的标志,为大地万物增添一抹银装素裹外,更是诗词歌赋中的常客。冬至的来头就更大了,作为最早测出的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成为中华民族的一个传统节日。“冬至阳生春又来”,作为一年中黑夜最长的时节,是阴阳交替的一个节点,也是满怀希望的吉日。在这寒风凛冽的冬天,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呢?
大雪之羽·少年
文/阿晋
阿晋,玄武纪写作小组成员。法律界苦力一枚,白天文字游戏,夜晚游戏文字。不博闻,不强识,所幸,岁月蹉跎,终归耐住了寂寞,文字梦始终未弃。愿未知前路,有良师,得益友,同好若干,热情不熄,梦想不弃。
一、楔子
细雨的夜里,一切都罩上一层迷离水雾。
不过两个腾跃,少年韩羽翻过并不算高的院墙,终于脱身困住他半年之久的小院。他不辨方向,也无从分辨,只是提一口气,一头扎进雨雾中。屋宇重重,雨落为幕,他只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飞快落在积水中的脚步声。
这方宅邸竟似无边无际,穹宇黑沉,亦沉沉压向他心头,韩羽在迷宫一般的宅邸里东奔西突。终于,无奈地猝然停在一个精瘦身影前。
那人一袭灰色道袍,瘦如枯槁,似是早就候在那里,悠然举着一把伞,看着韩羽似笑非笑:“羽,你想去哪?”
韩羽抿了抿唇,知道自己再无脱身的可能,濒死的惊悸再次浮上心頭,他却莫名平静下来。
此时的韩羽不过十二岁,素绸白衫,身量已略为拔起,纵使衣履沾了泥污,湿发散于额际,雨夜微光中,仍然一眼可见他清雅俊美的少年身姿。
“季无尘,”韩羽的声音清冷如当下的雨夜。“咱们不如做个交易,”他徐徐道,“我做你养血的蛊,你放了边伯伯。”
季无尘施施然一笑:“你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
韩羽未置一语,却看着季无尘轻轻笑了,即使是在暗夜雨幕中,他的笑容依然隽美逼人。
韩羽后退半步,忽又猛地向前冲去。季无尘从容地看着,作为南瑮第一门派无影门的掌门,他并不担心一个半大孩子能把他如何,但是转瞬间,他的眉头便蹙成一线。韩羽并非向他出手,而是拼尽全力撞向他身侧的墙壁。季无尘迅即出手勾住韩羽衣襟,若不是他动作够快,韩羽怕是已经撞死在他面前。
季无尘万想不到这么一个斯文秀气的孩子竟有勇气寻死,袍袖一甩,将韩羽按在掌下,直勾勾地盯着韩羽漆黑的眸子:“你想死?”
韩羽昂首,目光清冷:“至少,我不惧死。”
季无尘眉梢轻挑:“好,我就跟你做这个交易。”
边成的亲笔信于次日送到,纸张糯软,墨香犹在,端方遒劲的三个字:“千江月”。
韩羽看着无比熟悉的字迹,眼前一热。他不认为季无尘真能放了边成,他只是在这一刻终于确认他还活着。母亲去后,这世上,边成已是他唯一的亲人。
二、南瑮
韩羽生长在北方,那里有苍松翠柏,浩瀚冰原,雪满群山。那样一个四季分明、清朗冷峭的地方却有一个温暖的名字——长夏。
韩羽原本姓颜,他幼年丧父,自幼与母亲韩氏相依为命。韩氏出身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抚琴技艺更是一绝,然而这样一位娴雅的丽人却时常暗自垂泪。她一生经受颇多挫折,先是因为意外失去幼女,而后又再经历丧夫,已对这人世心灰意懒,但唯独放不下这个独子,尤其是此子还患有颜氏家族传下的血症。
因为这无药可医的血症,颜氏男子罕有能活过三十岁者,而更为可怕的是,对颜氏家族可谓灭顶之灾的重症之血,对旁人却有莫大助益,巧妙用之,能够极大增进内力,甚至更有江湖传闻,蜚声于世的武林绝学——天地同寿,唯有倚仗颜氏之血的助力才能修炼,否则必会走火入魔而亡。
韩氏日夜忧心,在丧夫之后,她让儿子改随她的姓氏,唤作韩羽,他们母子自此隐匿身世,隐居到长夏山中。
山中无事,韩氏便指点韩羽读书、抚琴,兴起的时候,也会与他一起泼墨作画,吟诗对弈,韩羽极聪慧,无论什么都是手到擒来,一学即会。山中生活虽然清简,因着母亲的精心调教,韩羽身上始终携有与生俱来的清雅之气。
韩羽六岁时,儒侠边成寻到他们母子。边成与韩羽的父亲曾有交游,念及故友情谊,他亦在山间修筑了一所房子,以便照看母子二人。边成虽是江湖中人,但饱读诗书,身上亦有文人的气质,为人正直,恪守礼数,始终以友人和长辈的身份与母子二人比邻而居,不曾逾越分毫。
边成喜欢韩羽的文隽之气,见韩羽仁孝好学,人又机灵,心里喜欢,便将一身功夫倾囊相授。韩羽天资聪颖,几年之间,已将边成自行创制的一套鸿儒心法尽数学去,只因年纪尚小,内力修为尚需积累。多年相处下来,他们二人既如师徒、父子,又如忘年相交的朋友。
山间岁月,平静如水,转眼六年过去,韩羽十二岁,已长成一个翩翩少年。他喜欢在溪流边习武,也时常在松柏间吹笛,仍是眉目若画,质如松雪。
母亲曾对他讲,天地物候,她最爱雪,四时花卉,她最喜樱。母亲亲手在院中植下一株寒樱,大雪纷飞时,寒樱绽放,通透洁白两相呼应,直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韩羽一直记得,一场大雪后,母亲站在雪中,微笑着看他:“羽,总有一日,你能像这雪花一样高洁自在。”
此后不久,身子一向羸弱的母亲终于一病不起,在他十二岁那年的冬日逝去。
安葬了母亲,边成带着他一起坐在松间看霜冷长河。覆冰的河床上,月影重重,松枝之后,寒鸦数点,结队远去。当时,边成望着月影轻言:“千江月。”他则远看寒鸦,接道:“相与还。”
“千江月”,这是边成引领他看到的广阔人世。“相与还”,这是他源自心底的对家与爱的执念。
“千江月”……“相与还”……重又被囚于小院中,少年韩羽盯着边成的亲笔信默念许久。他知道,边成是让他耐心等待,他终会设法带他脱身。
母亲去世后,韩羽从边成那里听说千里之外的南瑮有一座植满雪樱的宅邸,名为雪苑,雪苑的主人林竞祯为边成挚交,通晓换血玄术,或许能医治韩羽的血症。韩羽随边成不远千里来到雪苑,竟得知林竞祯一年前已经过世,雪苑的现任主人为其胞弟林竞禹。
林竞禹并非如乃兄那般敦厚正直,他窥探出韩羽的身世,暗中联合无影门掌门季无尘使诡计困住韩羽与边成。
无影门与雪苑仅一墙之隔,独自困于无名院落,韩羽无可避免地沦为季无尘养血的蛊。
许多次,季无尘擒住他的手腕疯狂嗜血。季无尘灰色衣袍下似乎只有一身枯骨,面上亦瘦削得瘆人,暗黄皮肤干巴巴裹在突兀的颧骨上,皮与骨之间好似全没有一丝血肉,森白的牙齿浸着鲜血,形如鬼魅。他稳稳禁锢着韩羽单薄的身子,贪婪嗜血,直到韩羽终于支撑不住,煞白着脸倒在地上。
腕上的伤口触目惊心,洁净的白衣浸满鲜血,韩羽无数次在血泊中醒来。他只觉身体无比轻飘,似乎随时会飞离这世间。伤口的痛苦远比不上心中的屈辱来的疼痛,母亲曾说他会像雪花一样高洁自在,可如今,他只觉季无尘令人作呕的口涎脏了他全身。
他无数次尝试出逃,而逃得最远的一次也只是在那个雨夜,他拼命奔跑也未能跑出无影门,而那次被抓住时,他横下心以死相逼,终于得到边成尚在人世的讯息。
“邊伯伯……”韩羽一次又一次默念,“千江月,相与还……”
少年韩羽坚信他一定能离开这里,离开无影门,离开南瑮。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终此一生,南瑮留给他的印记怕是已远远超越了他的故乡长夏,而他哪怕走遍天涯海角,这一扇耻辱与疼痛交叠的心门,却再也走不出了。
三、伤逝
南瑮地处南方,气象物候与长夏截然不同,四季并不分明。他们初来时正值冬日,转眼,已届仲夏。这期间,不过阶前的风紧了又缓,庭中的葵树始终葱翠一片。
渐渐地,韩羽不再无谓抗争,他大多时候只是闭目打坐,默默修习边成传授他的内功心法,有时也会因为怀念母亲,按着母亲的教诲习字作画。半年过去,虽然身心受到重创,可少年身体还是显出蓬勃的生气,韩羽的身量明显又高了些,身形也渐显修颀。
韩羽性子内敛,经受了这样的磨难,却也未改变他质若松雪的气度。季无尘安排了两名侍女负责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一名常着红衣,一名则常着绿衣。二女并未年长他多少,心思单纯,不由对他生出怜惜,照顾得也更加尽心。
天气渐热,二女细心为他备下清爽的夏衣,衣服由轻绢制成,素白底色,只在领口与衣袖处饰有青色丝线绣成的木槿暗纹,温润端雅,与韩羽的气质极为相称,而韩羽也总能将一袭白衣穿出清风明月的味道。
这一日异常闷热,韩羽站在葵树下,仰首望向傍晚的天空,云团仿佛也因这黏腻的天气混沌一片,遮住暗沉夕阳。忽然,身后的院门“吱”地一声开启,紧接着响起极轻的脚步声。韩羽的一颗心顿时砰砰疾跳,那一刻,他甚至不敢回头求证。
“羽儿。”直到一声轻唤,让他瞬间湿了眼眸。
韩羽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回身,看到一年未见的边成,低唤一声,径直扑入边成怀中。
边成疼惜地轻抚他的背脊,不必问也知道,一年来季无尘必是对他残忍嗜血。声音几欲哽咽:“边伯伯来带你回家。”
不及多说,二人双双提气放轻脚步,转瞬出了院门,一前一后紧贴墙壁疾行。 行过一重又一重院落,除了小心避过的少许家仆,这一路异常顺畅,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一处恢宏大门前。
边成并未贸然开门,而是上前轻轻探了探门闩,他耳力极好,立时辨出门外窸窣异响,道一声不好,一把推开韩羽,几乎同时,大门轰然开启,无数寒光流星般袭来,边成呼喝一声,褪下身上外衫腾身而起,他人在空中,却翩然自如地铺展开来宽大衣衫,纵使箭矢犀利如电,也尽数被他悄无声息地收入囊中。
“咣啷啷”一阵声响,边成重新站定,将数十箭矢悉数甩落在地。韩羽站在一隅,兀自惊魂未定,但方才一招之间,他已看出边成无论轻功还是内力均已臻极致,不由暗暗叫了声好。
“边大哥,你这又是何必?”一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缓缓跨进门来,他怀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而他手中握有一把匕首,直指女孩咽喉。那女孩月白衫裙,玉雪面容,煞是娇美可爱,但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处在昏迷中。
边成不动声色,韩羽却下意识握紧双拳,他认得这个人,此人正是设下卑鄙伎俩害他们困在南瑮的林竞禹。当时边成携韩羽造访雪苑,意外得知挚友林竞祯已经去世,心思恍惚间被林竞禹暗害,自此蹉跎南瑮直至今日。
“边大哥果然不是凡人,当日被我伤得那么重竟然都缓了过来,甚至还有法子从季掌门处脱逃,竞禹佩服。”林竞禹顿了顿又道,“边大哥既已痊愈,如今即便季掌门亲自出手怕是也留不住你们了。”他叹一声,“只可惜我这无父无母的侄女儿林漾,怕是没有那个福气得到边大哥的关照了。”
“你想怎样?”边成道。
“竞禹不敢为难边大哥,只想用我兄长唯有的骨血换下边大哥身边的这个少年。”
边成轻轻挑眉,林竞禹果然卑鄙无耻至极,死不足惜。足尖一点,边成眨眼间欺身至林竞禹近旁,双手一抄一挡,身形如电,一把夺过林竞禹手中的匕首,紧接着,干脆利落地刺入林竞禹的心脏,匕首直没至刀柄,林竞禹甚至未来得及哼上一声,便气绝身亡。
松开匕首,边成只觉哪里有些怪异,但他忧心小女孩林漾,顾不得看林竞禹一眼,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女孩,急急伸手探她心脉。
边成深知此地危险,不敢耽搁,他一边招呼韩羽随他快走,一边低头查看女孩的情况,只这一瞬的分神,边成忽觉背后一凉,足下猝然顿住。
韩羽回首,惊异地看到明明已气绝身亡的林竞禹忽地起身,抬手就是一刀,径直刺中边成后心。这亡命一刀下手极狠,显然绝不肯给边成留下活路。原来方才林竞禹不过是做了一场戏,那刺中林竞禹胸口的匕首有诈!头中轰鸣一声,韩羽只低低唤道:“边伯伯……”
边成兀自站了一刻,后背鲜血顷刻洇满衣衫,他意识尚存,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鲜血渐显黑色,这匕首竟淬了毒。终于手一松,怀中女孩滚落下来,幸亏韩羽伸手托了一把,女孩才轻轻倒在地上,不至摔伤。韩羽狠命撑住边成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唤道:“边伯伯,边伯伯……”
“羽儿,”边成推他一把,艰难道,“别管我,快走!”
韩羽执拗摇头:“咱们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回去。”
边成笃然看他,又狠命推他一把:“逃出去,活下去……”忽然“噗”的一声闷响,他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又是一刀,再次刺入边成背部,鲜血喷溅到韩羽身上,韩羽看见边成目中的神采倏然抽离,双目空洞地伏倒在地。
“逃出去,活下去。”边成最后的声音犹如当头棒喝。
最后看一眼血泊中的边成,韩羽心中剧痛,但还是紧咬牙关,倏然回身,奋力拔足狂奔。夏日黏腻的气息死死纠缠着他,他头脑嗡鸣一片,不能思考,不能呼吸,只是死命奔跑。他跑得太快,已涌至眼底的泪水倒流回体内,像一把火,灼烈地烧着他的喉咙,他的心。
他自小得边成悉心教导,轻功尤佳,沿着雪白的墙壁一气疾奔,竟也将林竞禹落在身后,终于墙壁尽头处现出一扇小巧木门,韩羽一脚踹开,大步跨过,却发现眼前出现三条岔路,弯曲杂乱,让他无从选择。追踪的脚步声如影相随,一切仍是万分凶险。
他眼前又浮现出季无尘森白的牙齿,和边成倒地时飞溅的鲜血,在无比窒闷的夏日,他只觉如坠冰窟,他俯身撑在墙上,大口喘息。
“跟我来。”一个清润的声音适时响起,韩羽看见平日服侍他的红衣侍女忽然现身,向他招手示意,他不假思索跟了过去,才拐进一条窄巷,竟迎面遇见四名女子,其中一人正是绿衣侍女,绿衣侍女面色焦虑,正极力阻拦那三人继续前行。
另三名女子亦作侍女打扮,乍见韩羽,又见他身上血迹斑斑,顿时惊呼出声。
韩羽眸光暗了暗,握在身侧的拳亦紧了紧,一眼便知那三个女子没有功夫,他虽然还只是个少年,杀掉她们却是易如反掌。
正迟疑间,二女齐齐上前一步,竟跪在三人面前。绿衣侍女握了其中一人的手,落泪相求。想是绿衣侍女一向沉稳,从不曾如此,三人不禁动容,相互对视,幽幽叹口气,终是侧身让出路来。
绿衣侍女大喜,叩头为谢,起身携了韩羽的手,带他继续在促狭的巷道中前行,再不多远,遇一处已经开启的小门。此时身后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紧随其后的红衣侍女急道,“他们就要追来了。”
绿衣侍女仓促间向韩羽简单指了下方位,将他一把推过小门,她却没有跟过去,只是砰一声死死将门带住。
眼前树影重重,竟是偌大一片林子。空中连一丝风也没有,暮色渐渐覆满重重葵树、棕竹,虽是冬日,周遭的一切却是益发滞闷。
韩羽本能地又向前冲了几步,这才立在林中,心中忽然一空。前一刻,他的手还被他在这世上最亲近、敬重的人紧紧握着,转眼间,苍茫天地,只剩他一人。他木然看着前方,一颗心又窒息般痛了起来。
韩羽颓然闭上双目,喃喃唤着:“边伯伯……”
四、杀戮
悲痛山一样压在心底,双腿像灌了铅,韩羽还是不管不顾地在密林中奔跑。他要逃出去,他要活下去。
偌大的林子好像没有尽头,他力气用尽,还是深陷其中。
迷离光影中,韩羽猛然发现前方葵树下坐着一个女孩,远远看去,女孩年纪比他略小一些,正与肩上的长羽雀儿玩耍。他双眸一凛,径直向女孩奔去。
女孩只着粗布衣裙,看来应是个身份颇低的粗役婢女,她的样貌也极为普通,只是明亮的双眸与她晦暗的衣服反差极大,许是玩得开心,面上洋溢的笑容亦很明快,不谙世事烦恼似的,通身尽是天真憨态。
韩羽不及调匀气息,急切问道:“请问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女孩奇怪地上下打量他:“这里这么漂亮,你为什么要离开?”说着,抬手让雀儿落在手上,“咱们一起和雀儿玩吧,它很乖的。”她的衣袖做得略长一些,刚刚盖过小手指的位置。
韩羽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她让雀儿落足的手,发现她衣袖轻掩下的小指竟缺失了两截指节,他无心留意这些,只是急道:“我必须离开这里,请你告诉我。”
女孩歪头咦一声:“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韩羽看着她,声音极清冷:“因为我要活下去。”
他的回答着实吓了女孩一跳,若离开是为了活下去,那么留下就意味着死亡。女孩抬头看着他,她还从未见过生得这么俊秀的男孩子。漂亮的孩子不是最惹人疼爱么,她一时没有办法将一个生龙活虎又如此漂亮的孩子和死亡聯系在一起。
她上前一步,牵起韩羽的手。这么热的天,他的手竟出奇的冷。女孩以为他病了,竟是自顾自地孩子气道:“我去摘几个杨桃给你吃好不好?”
韩羽抽出手,再也没有耐性和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纠缠,转身便要离开。
女孩却一把拉住他衣襟:“你是谁?陪我玩一会儿好不好?”
韩羽烦躁地甩开她,不慎用力太猛,竟把她狠狠推倒。女孩扑通一声跌坐在地,肩上的雀儿受到惊吓,扑棱棱飞向天际。见她不明所以眼泪汪汪的样子,韩羽终是有几分不忍,伸手扶她起来。
女孩眨眨眼睛:“你留下来真的会死么?”话音刚落,空中忽然一声悲鸣,原本在头顶盘旋的雀儿直直落了下来,正落在他们两人中间,雀儿美丽的翠羽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垂死挣扎两下后再没了声息。
女孩捂住嘴,大惊之下哇一声哭了出来。韩羽却安静地站着,心如寒冰。
季无尘自树影深处走来,看着韩羽悠悠笑了。
开始有清凉的气息在窒闷的空中流转,舒爽的感觉还未及体会,一个炸雷劈云而过,受到鼓励一般,一阵诡异疾风平地突起,席卷着尘土沙石瞬间便成铺天盖地之势。“终于要痛痛快快下一场雨了。”季无尘捻须微笑,“羽,你可以好好感受一下暴雨中的南瑮是不是有你家乡的味道。”
“季无尘,”韩羽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季无尘笑得更厉害了:“好,我等着你个小兔崽子放马过来。”
又一道霹雳凌空划过,季无尘轻轻击掌,立时有两个年轻弟子押了五名女子步出身后的竹林。五名女子被一根手腕粗的麻绳穿成一串,鱼贯而来。
韩羽一眼看见红绿交叠的身影,当先两人便是与他相处半年的红衣侍女和绿衣侍女,后面的却是方才于巷道中放他通行的那三人。
季无尘道:“你可还记得我警告过你,你若是再敢踏出那小院一步,我就送你一份终身难忘的礼物。”
韩羽昂首看他,目中几乎喷出火来。
“你知道唯有聪明人才能活得长久,我本来想剁掉你两只脚。”季无尘阴鹜一笑,“但是,我想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告诉我你本不想逃走,是这五个贱婢想绑了你回长夏邀赏,你就可以用她们的命,换你一双脚。”
韩羽怒不可遏,他知道,季无尘不过是在变着花样折磨他,他要逼迫他做出选择,是保住自己的脚,还是保住那五个婢女的命。
又一阵狂风卷过,瓢泼一样的大雨骤然袭来,在沙地上顷刻砸出万千坑洞,好像屠刀下等待宣判的千疮百孔的命运。每个人都陷在烟瘴雨幕里,生还是死,只不过等他的一句话。
韩羽依然倔强地昂着头,一声不吭。
纵使风声大作,季无尘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羽,你知道我的耐性不好,不要考验我。”
红衣侍女年纪最小,终于受不住这种煎熬,屈膝跪在泊泊雨水中,失声痛哭。其余四人经她一带,也纷纷跪倒,呜咽声在倾盆大雨中直抵心底。凄厉风雨尖利如刀,刀刀入骨。
韩羽抹一把面上的雨水,少年身躯峭挺如竹,朗声道:“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逃出来的……”
季无尘眉头轻挑,他的回答显然不是他想听到的。他扫一眼韩羽身边早已吓得不会哭的粗衣女孩,依稀记起她好像是门中一个粗使丫头,缓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捏住她小小的下颌,诡异一笑:“小姑娘,他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能重复一遍么?”
女孩吓得说不出话,单薄的身子被季无尘拽着,如暴雨中的纤草,随时都会折断。
“说啊,我们都在等着呢。”季无尘依然笑着,一张枯瘦的脸无比狰狞。
“我不知道……”女孩终于无助地哭出来,嘤嘤哭声迅速湮灭在大雨中。
“那我来告诉你,”季无尘一指韩羽,“若他企图逃跑,我会砍了他双脚,让他这一辈子都寸步难行,你说,他刚才是不是想要逃跑?”
女孩惊恐地睁着眼睛,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到底说不说?”季无尘手下加劲,女孩痛哼一声,只觉自己的骨骼立时就会碎掉。
季无尘又道:“你想不想他保住双脚?”
“他……他……”女孩终于艰难开口,“他……没有……没有……”
季无尘阴鹜地笑了,将女孩轻巧甩在地上,回首对身后弟子道,“你们都听到了,羽说他没有逃,这小女孩也证实他没有逃。”
两名弟子应一声,便将五名婢女拖拽到附近一池塘边。
韩羽紧咬牙关,奋力想要向他们冲去,季无尘足下一带,将他绊倒在地,紧接着一脚踩在他背上。韩羽扑倒在雨水中,动弹不得,只是嘶喊道:“不关她们的事……不关她们的事……”
雨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听到五人凄厉的哀求,听到她们被投入水中濒死的挣扎。
疾风劲雨,电闪雷鸣,依然盖不住一片凄厉哭声。
女孩如遭雷击,小小的身躯跌坐在地,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刚刚自己的回答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想保住他的脚,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回答的代价竟是五条人命。
风雨如晦。
她想,是她的纠缠把他困在这里,也是她,一下便害死五条性命。
濒死的哭声终究被咆哮大雨吞噬,很快,一向葱茏怡人的园林又恢复平日的宁静,只是,除了迟迟不肯停歇的风雨。
暗如永夜,唯有偶尔横空的霹雳将万物点亮。
在亮若白昼的一瞬,女孩无意识地抬首,看见韩羽惨白的面容,如周遭万物一样,呈现出死一般的静寂。
五、水牢
这一次,韩羽被囚入水牢。
水牢建在地下,不见天日,顶部略高出地面,四周有几处一尺来高竖着铁栏的通风口。
韩羽蜷缩在不过丈许的石台上,紧紧贴着墙壁,心魂俱失。石台之下,一汪死水偶尔翻涌,水光映在四面石壁上,显出异常诡异的幽蓝色。
水牢之外依然风雨大作,韩羽闭上眼睛,心中再没有一丝眷念。
一滴泪水滑至唇畔,渗入唇齿间,咸涩一片。這半年时日给他留下的印记比他以往十数年的生命都要深切刻骨。
他央求边成带他来到雪苑。
他们被困,边成传来书信,告诉他:“千江月,相与还”。
一次又一次,他的手腕被咬在季无尘令人作呕的齿间,钻心地疼。他不停地告诉自己,终有一日,边伯伯会带他回家。
红衣侍女略带俏皮的笑,绿衣侍女怜惜的目光,曾给了他许多抚慰,而他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还有那三个生命中仅相逢一次的陌生女子,侧身为他让出一条逃生的路。
他们都不在了。
他清楚家族的血症,更清楚母亲的忧虑,哪怕母亲已经不在了,他也一直想要证明给母亲,他会活下去,他会活得很好。可如今,却连累那么多人无辜枉死。或许,他根本不该来到这世上,他根本不配活下去。
韩羽睁开双眼,俯身到暗黝水边,看着水中模糊的人影,虚幻迷离。
幽凉的水自指缝间滑落,冲散水中的倒影。韩羽忽然笑了一下,心似乎一下不痛了。
他将头缓缓浸入水中,一潭死水充满腐朽的气味,让他想起季无尘染血的牙齿,和自己的血腥气,这一切,都让他恶心至极。他大张着嘴,深吸一口气,没有一丝气流,只有令人作呕的死水急速涌入他的口鼻、气管、胸肺。尖利的痛刺得他剧烈咳起来,却引至越来越强大的痛苦。从未体验过的痛在体内翻江倒海,他只需抬头便能终结这一切,但他固执地将自己禁锢在无边黑暗中,任窒息的痛苦将自己摧毁。
一滴泪浸入浮动的水光中。雪满群山,万顷松涛,他的故乡,他再也回不去了。
精瘦鬼魅的身影自水牢顶端飘然而落,无声无息踏在石台上,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突然探出,一把拽住韩羽的头发,猛地将他从水中拎了出来。
水花四溅,浸水的湿发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韩羽仰倒在石台上,胸肺依然痛苦不堪,他颤抖着蜷成一团,直到后背一股力道袭来,逼得他哇地呕出数口水,痛楚才渐渐如潮汐褪去,意识慢慢恢复。
他侧过头,看到自己曾经最惧怕的那张脸。
季无尘抓住他胸前衣襟,把他拽到自己面前,目露寒光:“你还没学乖么?别再挑战我的耐性。”
韩羽看着他,面上无悲无怒,竟也不再有恐惧。生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因为家族血症的关系,他仅可得到的三十年生命,原来竟是已太多。他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渴求死亡。
韩羽异常平静的面容让季无尘一颗心揪紧,他忽然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制服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生不再是诱惑,死更加不是胁迫。
韩羽笑了一下,目光无比凄清,然后,用力咬上自己的舌头。季无尘早有防备,先一步伸手探入韩羽口中,韩羽一口咬在季无尘手指上,他用了狠力,不管不顾死死咬住。季无尘闷哼一声,另一只手啪一声抽在韩羽面上,韩羽被打得木了一瞬,季无尘这才抽出手来,只见两根手指已被咬得伤至见骨。
季无尘暴怒,一把将韩羽推倒,韩羽后脑撞在石台上,晕了片刻。季无尘撕破他胸前衣襟,无比阴冷道:“我原先还舍不得,既然你想死,不妨让我先尝尝你的心头血。”说罢,自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哧”的一声刺入韩羽胸口。
随着匕首拔出,鲜血汩汩冒出,季无尘探身过去,疯狂地吮吸。韩羽醒觉过来,只觉疼痛入骨,季无尘的牙齿在伤口处啃噬,炙热的舌头亦不停舔舐,有如万虫钻心,让他的身体不停战栗。幽微光线下,他看到季无尘嗜血的狰狞面孔,一阵恶心,不由侧首干呕。
月上中天,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几许月光斜斜拂过水面,更显凄冷。
伤口处的血逐渐凝结,他的身体还是热的。季无尘终于直起身,舌尖在唇畔轻拭,阴森一笑:“心头血果然最上乘,羽,你放心,无论如何,我舍不得你死。”他点了韩羽胸腹要穴,护住他心脉,又道,“都说物极必反,你家族的血症便是极致的例子吧,现下你正年少,这血于你也还是好血,貌似你也没那么容易死。”说罢扬长而去。
自此之后,韩羽穴道被封,被锁链锁在石台上,让他毫无自尽的可能。每日季无尘亲自来给他送饭,韩羽自是不肯吃,季无尘也不急恼,只是伸手捏住他面颊,迫他张开嘴,将稀饭强行灌入他口中。
一日日过去,韩羽渐渐不再反抗,他终日靠坐在石台上,目光空洞,一声不吭,似是只剩一副躯壳,任由季无尘摆布。季无尘日日前来,有时默默看他一眼便离去,有时则在他胸口旧伤处剜上一刀,继续嗜血。伤口总是旧痂未去,新痂又生,季无尘刻意留了力,伤口距心脏尚有三分,他决不会让他因此送命。
水牢不见天日,虽然也能感觉到晨昏交替,但这些对韩羽已没有意义。天气依然闷热无比,唯有偶尔降雨时从气窗飘进的几许雨丝,才会让他睁开眼睛,茫然望一眼铁栏后的空濛人世。
他心中再没有任何希望,因而也不关心暗无天日的生活何时结束,曾让他无比惊惧的季无尘的脚步声,他也不再挂怀,一颗心只求上天尽快将他收去,灰飞烟灭也好,轮回转世也罢,只要可以脱离这一世,怎样都好。
六、陪伴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入夜以后,韓羽总能感觉到轻轻的呼吸声自头顶的铁窗传来,那呼吸声格外轻巧,好像暗夜蝴蝶扇动的翅膀。最初他以为是季无尘派来看守他的人,但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测,那呼吸声无比细幼,从气息分辨,应是个不会功夫的人,可能是个孩子。
韩羽早已心外无物,开始,他并不在意水牢窗外的人,但一日日过去,这份呼吸声夜夜出现,他渐渐用了心,察觉出那人万般小心,轻轻地来,又在天明前悄悄离去。有时,那人似乎椅窗睡去,呼吸宁和平稳,他的心跳竟也随之平缓下来,和着相同的韵律,度过寂寂长夜。
一次,天明前的一刻,他又听到窸窣的衣袂声,他知道,那人又要离去了,第一次,他下意识抬首看了一眼。
窗外漆黑一片,他却察觉到那人的呼吸停了一瞬。水牢有数丈高,顶部的气窗极狭小,石壁上燃着长明灯,他知道,这样的夜里,窗外之人能看见他,而他是看不到那人的。
片刻之后,韩羽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全不似平日的谨慎,那人似是夺路而逃。他自嘲一笑,心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大概很吓人吧,很快,因这意外惊扰而生的笑容淡去,目光怆然,又如无波无澜的死水。
树影摇曳,水牢隐在一片密林中,罕有人至。
清晨,那个瘦小的身影携着晨露飞快离去后,季无尘自树后转了出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蜜色皮肤的少年。
“师傅,我盯了她一个多月了,她虽然不曾同旁人说起过什么,可她日日前来,这样放纵她,还是有些不妥吧。”少年道。
季无尘捻须轻笑,“季棠,最近羽的心头血味道爽利了许多,你说与她有没有关系?”
那个唤作季棠的少年听罢,看一眼林中的水牢,会意一笑。
水牢中的是死水,腐朽潮湿,正值盛夏,气味时常令人作呕。
韩羽仍是心魂尽失的样子,多数时间一如既往地任由摆布,却也偶有失控的时候,如困兽般疯狂挣扎,直至筋疲力尽才又喘息着蜷在石台上。
每隔一两日,季无尘便会提一桶清水和换洗衣物过来,他要饮他的血,自然不能容忍他又脏又臭。
季无尘通常先将韩羽迎头淋湿,似是以此唤回他的神志,然后再踹他一脚,迫他伏在木桶上自行洗漱。韩羽撷水拍在身上,他的手指掠过胸口伤疤时,从不刻意放缓,常弄得血痂脱落,伤口渗血。季无尘拿来的衣物大多是当初他被困于小院时二女为他备下的,常常一袭白衣刚上身,便被染上斑斑血迹。
可每当入夜,轻柔的呼吸声夜夜响起,韩羽靠着石壁,不禁闭上眼睛暗自倾听。在他以为这人世就只余他孤独一人时,竟然冒出了这样一份莫名的陪伴。
有时,他忽然会有点儿怕,怕那份陪伴忽然消失,永夜无边,又剩下自己一个人。幸好,一日复一日,那份奇妙的陪伴夜夜前来。
依然暗无天日,他却有了莫名的期待。他没想到,濒死之际自己还能拥有一份期待。
暑气褪尽,窗外的风缓了又疾。终于有一日,天将明时,韩羽第一次开口,他知那人胆子极小,刻意放缓语气,轻声道:“你是谁?”
那人还是被惊到了,下意识“啊”了一声,她的声音和她的呼吸一样细弱,如他所料,果然是个女孩子。
“你为何这样做?”仰首望着一团漆黑,韩羽又问。
这一回,对方没有回答。
等了许久,韩羽面上掠过一丝失望,重又垂首靠在石壁上。
“小……芷……”一个无比纤弱的声音隐约传来,还是被韩羽听得清清楚楚。
终于得到回应,心中不由一振,韩羽怕再惊扰到她,刻意没有抬头,唇畔带着淡淡笑意:“小芷……”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唇齿生香。
“岸芷汀兰的芷么?”他又轻声问。
“嗯。”还是极轻极细的回答。
“岸上的花蕾。”韩羽微笑,“小芷,好美的名字。”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母亲的闺名唤作荻蕊,是秋日水畔的花,你们名字很像。”
他没再听到她的任何回应,但从她徐缓悠长的呼吸中可以感觉到,她听得格外认真。
韩羽又望向漆黑窗外,这一次,小芷没有屏住呼吸,他看不到她,却能感觉到她柔柔的注视。
“小芷,”韩羽忽然道,“你见过雪么?”
小芷依然没有应他。
望着一团漆黑,韩羽目光和暖,径自讲下去:“这个时节,长夏应已降过许多场雪了。
“我最喜欢大雪纷飞的日子,雪花漫天落下,仰头看去,每一片雪花都是那么高洁自在。
“边伯伯常常带我上到雪松顶上,从那里可以看到最美的雪景,山间的溪流飞泉全都被冰雪覆住,漫山遍野,只余白茫茫一片。
“小芷,”韩羽喃喃述说许久,忽而唤着她的名字,轻声道,“我好想再看一次雪,一次漫天大雪……”
七、大雪
想要再看一次大雪纷飞,在韩羽的生命已然干涸时,忽然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愿望。
母亲无数次与他一起在林间赏雪,其实,他赏的是雪,而母亲眼中满满的,只是他。她看着他,仿佛世上再没有比自己的儿子更美好的事物。
韩羽的意识在回忆中游移,他的身体一时轻一时重,飘摇在无尽黑暗中,唯有母亲的目光,牵系他终于寻到一线光明。他万分疲惫地睁开双眼,顿时被一张可怖的面容摒去面上最后一丝血色。
季无尘正似笑非笑看他,唇角还挂着一抹依然温热的,他的血。
“羽,”他的牙齿同样染着鲜血,“少给我装死。”说着,扔给他一卷绷带,同以往一样示意他自己包扎伤口。
韩羽强撑着坐起来,锁住他的锁链发出一串轻响,他低头看一眼,白衫半褪,胸前血渍斑斑。余光过处,一潭死水泛着隐隐粼光,竟让他想起霜冷长河上的月影。
千江月,相与还。
一时间,心中剧痛,胸口上冒血的伤反而已没有任何感觉。
季无尘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将他在生死之间玩弄,然后再把他活脱脱拽回人世,是他莫大的乐趣。
韩羽怔怔看着季无尘那张几乎沒有血肉的脸,忽觉胃中一阵翻涌,通身如冷水浸透,他的手一颤,一卷绷带自手中滑脱,滚落到脚边。
季无尘眉头微蹙,俯身去拣绷带。身后风声惊起,乌黑铁索兜头而来,瞬间缠住他的脖项。季无尘唇畔一抹冷笑,心念一转,竟没反抗,似是想看看韩羽究竟能把他如何。
韩羽跪在石台上,拼命勒紧锁链,他用力太猛,手腕处的铁索甚至勒进自己皮肉,但他穴位被制,纵使利用身体的重量全力施力,仍然如蜉蚍撼树,根本奈何不了季无尘。
季无尘忽然发力,只轻轻一震,锁链应声而碎,接着,他一把拽住韩羽头发,森冷地注视片刻,将他狠狠摔在石台上,然后封了他全身穴道,再懒得看他一眼,纵身攀上水牢石壁,自顶部出口闪身离去。
韩羽仰面躺着,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一般。
死水幽深,波澜不惊,好似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原本冰肌玉骨的少年,此时只余一把血气缠绕的瘦骨,在晦暗光影中,触目惊心。
韩羽是在歌声中醒来的,歌声清润婉转,像雪后轻柔的月光,细密地落在心头。
“小芷……”他依然闭着眼睛,兀自沉浸在清婉歌声中,生怕一睁开双眼,便再也寻不到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
他被关入水牢已逾半年,小芷也陪了他半年,但他们开始交谈却是近来的事。
韩羽的话不多,只是偶尔同她讲起过去在长夏山间的生活,而小芷,除去最初告诉他自己名字时说过的零星的字,竟是一句话都未同他讲过。
她不曾同他说话,但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用歌声抚慰他。
这是一首乡谣,韩羽听不真切唱词,但觉小芷唱来格外轻软温柔,他心中缓缓铺展一幅画卷,水岸江汀,花枝若雪,落落自开。
歌声在水牢上空飘荡许久,渐渐地,音律渐转低回,仔细听来,其中竟杂有低咽声。韩羽心中一动,倏然睁开眼睛,歌声也就此停止。
许久之后,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羽……”惊慌而温暖。
仅此一个字,他却感觉到她的欣喜。
韩羽仰面躺着,穴位被制,一动也不能动。两人皆沉默不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赤裸着上身,胸前一片血肉模糊。胸口永远也没有机会愈合的伤,是他刻骨的耻辱,这一刻,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小芷面前。
心中一寒,韩羽再次闭上双眼。
恍惚中,他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接近自己,终于,一丝柔软至极的触感覆在眉目间。他下意识睁开眼睛,长睫眨一眨,那份柔软跌落下来,然后,他的眼眸倏然僵住。
眼前,竟是万千飞雪,在昏暗光线中,轻羽般翩然而至。
他又看到大雪纷飞。
更多雪花轻柔地落在身上,暗香萦绕,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些都是樱花的花瓣。小芷送了他一场樱花雪。
一滴泪无声淌落。大雪如樱,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故乡。
季无尘再次出现的时候,惊异地发现韩羽眼中溢出几分异样的光彩。
韩羽淡淡看着他,依然无悲无喜,眼底却多了莫名的生气。
“能不能给我准备一身黑色的衣裳。”韩羽道,“我不想再看见自己的血。”
八、乌衣韩羽
凤竹临水,桂花锦簇,除去格外炙热的夏季,南瑮气候和暖,阳光明艳,晓风总是携着濡润水汽,将万物赋予不真实的静美。
无影门在南瑮武林可谓至尊,季无尘更是凭借一双无影掌所向披靡。他门下弟子众多,不乏武功出众之辈,近年来,他弟子当中有一人尤其为人瞩目。
那人素喜乌衣,眉目若画,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气度,只是在乌衣映衬下,面容略显苍白,他在阳光下展眉一笑,却又自有白山黑水般的清朗分明,让人望之心折。
“羽,”有一次季无尘看着他笑言,“就连林竞禹那老狐狸都说,也就是你,竟能将一袭乌衣穿出流云的味道,只要你在,怕是整个南瑮的男子都要抬不起头来。”
韩羽听罢,一笑置之。他的笑容似清晨浮光,华美耀目,却又永远含着拒人千里的淡然。
无影门韩羽成为名动南瑮的名字,不只因为他俊美的面容,更因为他的睿智果敢,杀伐决断。
三载水牢岁月,除去最初浑浑噩噩一心求死的时日,韩羽一直按照边成当年的教诲潜心练功,三年间,不但把边成已传授给他的功夫稳扎稳打练了下来,凭借扎实的功底和悟性,竟也在内功修为上大有进益。
幽禁三载,十五岁那年,韩羽亲手持利刃划破自己胸口,主动以身饲血。他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让季无尘相信,他认下了他的命,他这一辈子,都是他季无尘养血的蛊。那一年,他终于离开水牢,重见天日,只是他的面上,再不见血色。
次年,韩羽随季无尘回了一趟长夏。他亲眼看到,长夏的残酷世事、险恶人心,竟是丝毫不逊南瑮。他即刻明白了季无尘的用心。站在故土上,季无尘道,羽,你回家了。心底深痛,韩羽只淡淡一笑,我早已没有家了。那一次,少年韩羽在季无尘的助力下迎战长夏一众高手,一战成名,让一直傲视武林的长夏诸人第一次意识到,南瑮的后生绝对不能小觑。
十八岁那年,韩羽在南瑮第一山庄星魄庄与庄主方云天把酒言欢,谈笑间手刃方云天,面对星魄庄上百弟子持刀相迫,从容饮尽壶中酒,以一人之力横扫众人,更寻获其镇门之宝飞矢流星,成功扶携方云天颇受冷遇的庶子方白岸登上庄主之位,经此一役,与无影门明争暗斗多年的星魄庄终于成了季无尘手中的又一枚棋子。
二十岁那年,韩羽应林竞禹之邀于雪苑品鉴林氏传家的古琴,名重江湖却已归隐多年的江堰琴叟忽然现身,持林氏古琴一试身手,琴音如刀,一时无人能与之抗衡,唯有韩羽轻拨一把无名的七弦琴,音轻如暗流,丝丝缠绕。鹤发对乌衣,古琴大音希声,七弦宁静致远,交缠唱和,竟不分伯仲。自此,韩羽的才名亦冠绝南瑮。
二十二岁那年,韩羽再次重返长夏,只手搅动风云,成功制衡长夏各方势力,更在众多长夏高手的围追堵截中全身而退。
声名大盛之时,韩羽在无影门中却依然内敛平和,平静度日。
他待每个人都温文有礼,包括府中最下等的仆婢。即使面对一向与他不睦的季棠的故意挑衅,也多是回避退让,避免纷争。
甚至面对林竞禹,乃至季无尘,韩羽面上依然可以挂着微笑。
韩羽曾在山上救下一头小白虎,小白虎憨头憨脑,煞是可爱,他亲自照料养在身边,两年间,他与白虎同寝同食,形影不离。
一日,季无尘来到韩羽居处,信手摸了白虎一把,白虎竟向季无尘龇牙,韩羽及时出现,喝止白虎。季无尘笑道,畜生就是畜生,搞不好可是会养虎为患。
第二日,韩羽便送了季无尘一张白纹黑斑虎皮,请他待冬日坐靠之用。季无尘扫一眼虎皮,似笑非笑,悠悠道:“那虎就这么杀了,实在可惜,不如将虎肉也炖了,反正门中人多,大家一起分食。”
分食虎肉那日,韩羽外出办事,将近入夜才回来,一回到住处,便看到一名婢女捧着一只青瓷碗候在门口,说是季掌门特意为他备下的夜宵。韩羽接过青瓷碗,怔了片刻,最终微微一笑,食尽碗中汤肉,他将碗递还给婢女时,甚至没有忘记道谢。
是夜,暑气黏腻,韩羽却关紧了门窗,他背靠床榻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扬手到空中,在一片虚无中,一下一下,轻轻抚摸。
南瑮的阳光总是亮白耀目,四时如此。
韩羽请人从长夏寻了一株寒樱的秧苗,植在庭院中,浇水除草,呵护备至。
站在亮白阳光下,看着寒樱稚嫩的叶子,韩羽目中现出一抹温柔。
他不知道在这样湿热的气候中生长,寒樱还能不能开花,即使开了花,又是不是当年的模样。但是至少这株秧苗活下来了。
或许有一日,花开如雪,他能有幸再一次见到,支撑他活下来的——好一场绝美大雪。
冬至·海公子
文/敛风人
敛风人,武侠版资深粉丝任明潇,曾经的A90队员,现在的玄武纪写作小组员。第二届网络文学大奖赛中篇小说奖得主。
那原本是一个英雄已死的年代。
可就是在那样一个冬晨,突然有人说,海公子要回来了!
知府连夜下令修路,要将城门前的坑洼大道修整一番,只因听闻海公子与朝中关系甚好,常潜入宫中与皇上执棋相谈,最恨尸位素餐的官僚;而城中商户一改坑蒙拐骗的风气,各大酒肆重新修葺,无一不是光亮照人,只因听闻海公子出手阔绰,下手也是狠辣,对于奸商从不留情;城中百姓也是兴兴头头,奔走相告,十里八方有过冤屈的亲友聚在一起写令状,只因听闻海公子手眼通天,只要冤案到了他那里,比告官還有用……海公子是什么人?
“海公子啊,是位嫉恶如仇的游侠。”端城最老的拳师如是说。他足有五十多岁了,前半生走南闯北,无儿无女,唯有靠着抽水烟打发时间。老拳师托起古铜色的烟杆,深深吸了一口,继续说道,“我见到这位大侠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也就十六七岁,在江湖上处处替人出头。
“那年的雨水格外多,我们那趟镖一路皆是盘山的羊肠道,马蹄陷进去就半跪着走不动了。我们十几名拳师只好自己背起箱子向前走,前面模模糊糊看着黑漆漆一片人影。
“是当地的山贼。荒山野岭的,早就没了规矩,候在那里专门劫杀过路人。我们兄弟几个都不算年轻了,唯我没有家室,于是便派我去交涉。可是那些响马不讲理,拿了珠宝,照样一个耳光抽到我这老头子的脸上。兄弟几个受不了,扔下箱子就要和他们拼命。
“为首的山贼吹了声哨子,漫山遍野冲下人来。他们以多欺少,来了足有四十多口子,我们镖头怕伤了人,已经跪下求饶,可那山贼是不依不饶,拿着刀一下就砍了镖头的脑袋。
“就在这个时候,有兄弟大喊:‘海公子来了!’山贼们吓得堪比那树上淋了雨的蝉,一声不敢吭。只见一位戴了青箬笠的白衣公子在那泥泞小道上疾行而来。呵,他那功夫可真好,雨大我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孔,只看到他穿的紫金青云履上一滴泥水都未沾。他的剑法也是快,雨水遮了他的身姿,却挡不住那剑在山里呼啸的声音。
“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山贼头子已然成了海公子的刀下亡魂。其他山贼自然是吓得屁滚尿流,各自逃命去了。
“海公子远远丢给我们一把哨子,生了锈,吹起来却能穿透整片大别山。他说了,但凡遇人欺侮,就吹响那只哨子。他无论多远都会赶来相救。”
茶馆中人声寂寂,却都面带喜色。片刻,有好奇者问:“那哨子呢?”
“哨子……”老拳师刚想说,却被窗外欢呼的人群打断,他循声望去。
长街上的人群自动让往两边,为一个清癯的少年让出道路。那少年背了一把沉沉的铁剑,似乎压得他连胸都挺不起来。可是他在跑,姿势非常奇怪,手与脚都不听使唤,像一条狗,也像一只乍翅的小公鸡。
“喂,你要干什么去?”老拳师眯着眼,放下水烟,从窗中远远喊了一声。
“我滕言欢,要去挑战罗刹门三死士!”少年大声回答着,周围的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如雷如潮的欢呼。
罗刹门驻扎在端城已十年有余,搜罗江湖各大门派看家法器,扬言谁可以打败三死士,谁就可以任取各类兵器。滕言欢并不奢望取名家兵器,他只是要取回属于滕家的飞鸿剑。
滕家祖上擅长用剑,到了滕言欢父母这一代,剑法虽已没落,但对于剑的喜好仍在。滕言欢的父母花毕生之力打造了一把飞鸿剑、一把归雁剑。飞鸿剑轻便却锋锐,归雁剑厚重而古朴,双剑合一方能练得了滕氏剑谱。一次比武之中,飞鸿剑被罗刹门的人看重,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终被其纳入囊中。滕言欢的父亲三次挑战死士,三次重伤而归,积郁成疾,夏天里刚刚离世。
“你行吗?”有人问。
“海公子要来了,我还怕什么?”滕言欢背着剩下的那一把归雁剑,如同背上生了一对翅膀。
翅膀,用柳条缠成翅膀的形状,上面七零八落地贴满了鸡毛、鸭毛、鹅毛,然后绑在了大红马的身上,走起来一摇三摆,甚是可笑。万里马局的大少爷裴九泽牵着他饲养的“天马”招摇过市。茶馆老板赶紧扑到门口,把大门虚虚地掩上,挂出一个“今日歇业”的牌子,唯恐这个不务正业的少爷进来坏了生意。
老拳师又捧起铜烟杆,啧啧叹道:“都是男娃娃,有海公子这样行侠仗义的,有滕言欢这样的一身孤勇的,偏偏还有裴家大少爷这种不争气的……”
“谁说海公子是男的啦?”角落里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如同门缝里钻进来的细细的风。说话人是个苍白瘦削的青年,两颊凹进去,脖颈处似乎有大火舔舐过的伤疤,他戴了青灰色的帽子,一副恹恹的神色。
“海公子当然是男的了,江湖上都称他为海公子……”老拳师说到这,自己也顿住了。他想起与海公子那一面之缘,大雨滂沱,确实看不出他到底是男是女。
苍白青年说道:“海公子是女的。称她一声‘公子’,不过是江湖上送的尊称罢了。”
茶馆里的人来了兴趣,问道:“哦?你也曾见过海公子?”
苍白青年笃定地点点头,一阵咳嗽过后说道:“救命之恩,不曾相忘。我连夜赶到端城,也是为了在这里等候海公子……
“那年我才十二岁,是苏州凤家的仆童。凤老爷生意做得大,买下了十里八乡的盐行,惹人嫉妒。江湖上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常去找麻烦,凤老爷看不过去,一来一往结成了仇家。按说凤老爷不通拳脚、又不是武林中人,即使结了仇,也不该按武林的规矩办。可是那伙子人就是欺住了这一点,先是凭强力占了凤老爷的铺子,又夺了凤老爷的地,后来,连凤老爷新娶的三姨娘都要抢。
“也不是没报官。凤老爷家大业大,和官府里也有些关系。谁知官府早就眼红凤老爷的生意,在背地里纵容那帮人生事!”
说到这,那青年气喘吁吁,满面通红,连脖子上那道疤痕都愈发狰狞。他连喝了几口茶,才勉强压下那口气,继续说道:“事情终究是闹大了。那帮人连夜杀到家里来,老老少少,不留活口,临了,还顺着院落浇上油,放了一把大火!那会儿我抱着凤老爷新得的一对双生子,藏在了厨房的水缸里,逃过了他们的杀戮。可是外面火烧得大,我出不去呀!外面的天都烧红了,明明是二更的夜,烧得却像炉中的铁,看着都烫手。我跑也跑不走,哭也不敢哭,眼见怀里的一对双生子就要没了声息……
“这个时候,我听到外面有人说,海公子来了!我在水缸中向外偷看,海公子用青箬笠遮面,穿着一袭白衣,还蒙了乌云纱。她用的是飞刀,例无虚发,隔着一片火海都刀刀致命,那群歹徒连连下跪求饶、哭爹喊娘,远不是刚才那副嚣张模样。
“海公子找到厨房,把我从缸中抱出,又找了一只竹篮,让双生子躺在里面。一路上火影重重,看着跪倒在地的歹人们,我心里真是痛快!海公子高傲得很,一句废话也不和那些人多说,用手帮我护住口鼻,腾云驾霧似的逃出了火海。“到了郊外,她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回到乡下的家。至于那对双生子,她要收了当徒儿。我看她一左一右地抱住那对双生子,仔仔细细为他俩擦净面孔,还找了支空心芦苇来喂他们喝水。
“虽然隔着乌云纱,我看不清她的面孔,但是她的声音很温和。唯恐吓到我和那两个孩子。她抱着双生子轻轻走远,没走几步就回头望着我笑一下,提醒我早日回家,当心风大。如此温柔心善、声音又是那样柔和悦耳,当然是女子。”
“那、那她好看吗?”虚掩的门并没有挡住万里马局大少爷裴九泽的路。他站在门外,从门缝中伸进脑袋,痴痴地问。
以往这个大少爷,隔三差五就要来茶馆生事,要么调戏出行的女眷、要么是往茶壶里偷偷倒上马尿。茶馆老板惹不得、骂不得,一见他就惆怅,只得塞了一把干果蜜饯到他手里,寻思着找个借口哄他出去。
苍白的少年想了想,犹疑片刻,说:“那时我还小,分不清美丑,只是觉得她身材高挑,亭亭玉立,走起路来带着一片清风,身上有桔梗花的香气。眉眼藏在乌云纱后,隐约可见脸颊带了三分秀气、三分英气、三分神气。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别有一番风姿的。”
裴九泽激动起来,一把扯下了大红马身上那对可笑的翅膀,说:“你可知她什么时候来?我裴九泽要驯百匹良马夹道恭候!”
茶馆老板打着哈哈,说:“唉,少爷啊,算起来,三日后冬至时分也该到了。可这位海公子是万万戏弄不得呀……”
裴九泽正色道:“谁说我要戏弄她?我要娶她!我裴九泽总是在想世界上哪个女子这么有福气可以嫁给我,现在看来,当然是海公子这仙子般的女人……”
“仙子?”有人干笑了几声,低声说,“你们都错了。我见到的海公子,是半蛇半人的妖怪啊……”
裴九泽和那位苍白的青年当下就怒了,挽了袖子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茶馆里说书的老头连忙停了手中的鼓,赔着笑脸说:“不是老朽污蔑海公子,海公子确实不是凡人。
“得有十多年了,那会儿老朽到了苍桐县说书,还是这台破鼓,乍一敲响,就听到屋外头乌鸦黑压压一片飞过去。茶客们都喊着说,出奇了,蛤蟆搬家了!老朽也跟着到门外去看,只见大街小巷的黄狗黑猫疯了似的向外跑,有的就直接撞在了青石墙上,带着一身沾了血的皮毛继续跑。老朽想,这是要出大灾啊……
“可这苍桐县百余年间都未曾遇过大灾大难,茶客们只当个稀奇看看,老朽也得把故事继续说下去。就在这时,远处隐隐听见翻江倒海之声,再想跑,已然来不及了!苍桐山山洪暴发,乌黑黑的洪水卷着巨石就砸了下来,整个县城很快就淹得只剩屋顶。老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逃得急的那些人,连自家屋里的老娘都忘了!好在我这小鼓可以浮在水面上,老朽我就伏在在小鼓上,茫茫然看着一片鬼哭狼嚎。洪水汤汤中,有人喊:‘海公子来了!’我回头一看,一个戴着青箬笠、穿着白衣服的俏公子站在水面上,那水仿佛沾不了它的身。海公子用的是长鞭,挥臂一甩,只看得到一阵银光,霎时就卷出了被困在屋里的老弱妇孺。这边海公子忙着救人,那边又崩了一座山,眼看就要淹了半边天。海公子腾身跳起,从水下抽出一条巨尾横在水中央。那青花色的长尾,足有三百尺,生生把洪水挡出了一段距离。老朽和一众逃难的居民看得是目瞪口呆。
“逃难的青壮年们停下脚步,开始帮着救人。老朽迎着光看去,海公子腰肢婀娜,在那天崩地裂似的洪水中更显纤细,可挡住洪水的巨尾,却又是力量无穷,任那巨石、断树、碎瓦伴着洪水侵袭。有几个青皮娃娃不肯帮着救人,只想着自己跑,海公子像脑后生了眼睛似的,蓦地回过头来,一双吊梢眼冷冷一立,嘴中露出獠牙来。吓得那几个人,马上俯首称臣,乖乖去废墟之间帮着救人。
“到了晚上,人基本上救得差不多了,海公子把那些农户们养的鹅呀、猪呀也救上来不少,这些家畜可是农户们的命,救上来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一些。跟着它一起救人的青壮年们都累得瘫在屋顶上,喘着粗气,浑身湿漉漉的动弹不了。而海公子呢,却不见了踪影,只剩水面上清清爽爽浮着一只青箬笠。老朽想着,海公子也是累了,怕现了原形吓到人呢……”
裴九泽托着腮听着,大红马在茶馆外笃笃地敲着马蹄,像江南的春雨打着屋檐。他入了神,轻声地说:“那我也要娶她。”
“我不嫁!我不嫁!”
茶馆外暮色渐染,长街上人群渐散,却多了一支送亲队伍。大花轿子摇摇欲坠,一面的红帘猛地掀开,一个窈窕姑娘从轿蹿出,几步登上了茶馆屋顶。
这是端城镖行的送亲队伍。老拳师闻声侧耳倾听,说道:“这镖行的大小姐哇,嫁了三次都没有嫁出去,这次怕又是送不成亲喽。”
镖行的冯镖头站在花轿前,眼底的怒色呼之欲出,他喝道:“大胆!君萝,容不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任性了!你毁了三次婚约,这次再毁,你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叫做君萝的姑娘站在屋顶上,嫌那红嫁衣束手束脚,扑哧一声将裙子裂开一半,方才舒服了。她盘腿坐下,说:“爹,不是女儿有意毁约,是女儿本就没想过嫁人。”
“胡说!”冯镖头怒色更盛,长街上原本在那招貓逗狗的顽童阿诺登时噤若寒蝉,贴着墙角怏怏疾行回家。冯镖头指着女儿骂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当自己还是三岁的娃娃么?来人,给我上去捉住小姐!”
送亲队伍里的镖师一左一右翻身上了屋顶,茶馆里只听得一阵兵器相交的声音。
说书老人眨眨眼,说:“呵,这镖行的姑娘出嫁,还藏着刀呢。”
茶馆老板推门而出,叉着腰站在屋檐下喊:“要打离远些打,不要伤我的屋瓦!”
屋顶上仨人打得正是激烈,冯君萝边是招架边是质问道:“爹!海公子是个妖孽都活得自由自在,女儿生而为人,为何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冯镖头更是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拳打在茶馆门前的圆柱上,骂道:“谁说海公子是妖孽了?镖师,给我打断她的腿也要捉下来!”
“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屋顶上冯君萝怒喝一声。茶馆老板心疼地抚摸着圆柱上的拳印,正自想和镖头抱怨两句,却见茶馆内的屋顶上掉下一块砖来……雪落下来了。
冬至那天的早晨,茫茫大雪覆盖了端城。
滕言欢衣角的血迹被雪盖了住,他站在罗刹门口,和死士对峙了整整三天。归雁剑顶在地上,他半个身子撑在剑上,尽管膝盖隐隐发抖,但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倒下的。他一定会等到海公子来。
从来没有哪个人能撑住死士三天不眠不休的攻击,罗刹门死士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明明已经被打倒了一百八十一次,可是他还是站起来了,要不要下杀手?
罗刹门中出来一个黄衣小童,踮脚在死士耳边轻语几句,死士们让到一边,为滕言欢让出了一条道路。滕言欢挪动着腿脚,一步步迈进罗刹门。进门的那一刻,他回头对着死士们一笑,灿若朝阳,他说:“我说过,我要站着进这罗刹门!”
裴九泽精心调教的一百匹枣红马变成了白驹,在城门口站成数十里,迤逦散开。裴九泽的睫毛上也落满了雪花,他挺直腰身,在高头大马上端端正正地等待着。伴他一起长大的五六个伙伴从未见过大少爷如此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打趣几声,裴九泽也只是微微一笑,唯恐在海公子面前失了端庄。
冯君萝和父亲打了三天两夜,饿了就蹲在一旁吃干粮,休息过来继续比试。尽管冯镖头带着怒意,但有几次险些就把称赞脱口而出,果然是他的女儿,是天生的刀客!当又一抹晨光照过来的时候,冯镖头把刀往雪中一戳,说道:“不打了。”
冯君萝喜笑颜开,眉眼弯弯,问道:“那就是说我赢喽?”
冯镖头哼了一声,说:“你离赢还远着呢。今日海公子抵达,我回去整顿整顿。”说着,扭身便走,走了三五步,头也不回地问道,“过年总要回来吧?”
冯君萝一怔,片刻后欢呼道:“谢谢爹!过年一定回来!”话音未落,起身跃起,几纵之间如同小鹿般消失在山林里。
许是覆了白雪的缘故,整座端城焕然一新。百姓脸上喜气洋洋,街上不再见那欺行霸市者、衙内不再见那仗势欺人者,街上老仇家相遇,都要和和气气问一声可曾吃过冬至饺子了?
唯有茶馆老板撅着屁股半跪在屋顶上修瓦,他抹抹头上的汗,看着远方那无垠的白雪,喃喃地说:“这海公子到底是谁呢?”
“海狗子,进来了,进来了。”夜了,脸颊冻得通红的顽童阿诺喊道。
他新近养了一只小狗,起名叫做海狗子。前些日子他寻海狗子不着,满城满街地喊。当时几名背着剑的人听了,脸上的表情好生奇怪!
不过,他不在意这些。他更在意今晨飘下来的雪,娘过说,“冬至雪,春节晴。冬至冷,春节暖”,用今天的冷,换来年的暖,他觉得值。
最近街上似乎流行戴青箬笠,改天一定要让娘给自己也买一顶。阿诺想着,沉沉地睡了……
见习镖师
文/唐弯
唐弯,玄武纪写作小组成员,广东梅县客家人,为人糊涂,生活简单,一言以概之:弹琴、读诗、卖零食;带娃、写字、入江湖。时年三十有五,渐知来处与去路,愿与各位同道,共行漫漫武侠路。
楔子
见习镖师唐弯跟随师兄钟南山初次行镖,本应一路太平,却走成了险象环生。明明一纸书信,却被误为绝学至宝。
过程和结局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知道你是谁吗?
一、来时
月暗星稀,一条古道两瘦马。
前面骑马的是个男子,五短身材,浓密的黑须盖住了一半脸庞,似与夜色浑然一体。身后一把铜环大刀极嚣张,稀薄的月光打在刀上,明晃晃全是肃杀。
后面骑马的是个女子,身量修长,看不清面目,迎着强劲的北风,正放开了嗓子唱歌: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这嗓子虽气息流畅,却毫无章法,好好一首慷慨激昂的《将进酒》,成了乡野山歌。
男子暗忖:也不知师父从哪里捡来的山娃子,太丢我平安镖局的脸!
幸好带着咸腥的海风扑面,前头就是乌石港,可寻得打尖的客栈。男子断喝一声:“小唐,噤声!莫扰了海边人家的清静!”
那名唤小唐的女子被他喝得一惊,灌了好大一口凉风:“啊咳咳咳……钟师兄,前面什么事?”
钟师兄全无怜香惜玉之意,一夹马肚子跑快几步:“根据我的经验,前面是乌石港,今日我们就住这里。”
明日便是冬至,虽是南方,也早落了霜,此前开口唱歌正是为了取暖。吸下一口凉风,小唐觉得全身都不好了:“钟师兄,今晚可以喝点热汤吗?”
“根据我的经验,这个时点,有饭就不错了,还盼着热汤?”钟师兄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热汤个头!以为我不想吗?天寒地冻的,就是因为带你个女娃子出门不利索,错过了宿头!
这二人是岭南第一大镖局平安镖局的镖师,男的叫钟南山,是局里一等镖师,在行当里小有名头。女的叫唐弯,半月前不知打哪冒出来,入了老舵主青眼,不僅平白捞着个见习镖师的身份,老舵主还天天亲自指点行镖事项。要知道,当年钟南山为入平安镖局, 用“过五关、斩六将”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好不容易拜了师,还被丢给大师兄“指点”。真的是人比人气死人。
是以他们虽师兄妹相称,其实刚刚认识十来天。
钟南山正一脑门怒气无处撒,忽听远远传来一声长唤:“阳春面,三文一碗阳春面啰!”
“钟师兄,有阳春面。”小唐一勒马缰,原地不动了,“热乎乎的阳春面哟!”
钟南山眼皮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油然而生。
今日一大早刚出门,这位小唐师妹说:“钟师兄,胸口碎大石诶!”两人便傻傻看完了膏药师傅全套把戏,看完还借她十文钱打赏;中午马儿正奔得欢快,这位小唐师妹说:“钟师兄,新娘子的花轿诶!”两人便呆呆让到路侧等送嫁队过去,结果这队伍足有一里长;下午口渴寻了个茶棚喝水,这位小唐师妹说:“钟师兄,有人打架诶!”两人为了劝架被溅了一身的泥。现在,这位小唐师妹说:“钟师兄,有阳春面诶。”
钟南山怒吼:“你给我站住!”
但是晚了,唐弯已一马当先,往灯光隐约的面摊奔去。
此处是乌石港,乃广东与湖南交界处,零零散散的有人声、灯火。港中商船来往,经常夜深时还有工人搬运货物,所以时有吃食小档摆在港口,待工人放工,趁夜再做一些生意。那小面摊规模甚小,一桌四凳,一人一灶,依着两盏将熄的灯笼,在北风中晦暗不明。
“老板,兩碗阳春面,要快。”唐弯喜气洋洋策马过来。
钟南山顷刻赶上,瞪她一眼,抢先下马,将马绳往唐弯身上一丢:“莫鲁莽,我先看看。”
面老板藏胸缩肩,皱着一脸老皮,双手拢在袖中,似被冻僵在灶台之后。忽觉眼前一晃,灶前多了一男一女。男的大约三十五六,矮自己半个头,皮糙肉厚,一把铜环大刀咣当作响,一看就是常年在外奔波的汉子,此刻正满脸不耐烦。女的约摸十六七,身量修长,眉清目秀,正咧嘴笑得香甜,虽然身上穿着臃肿的棉袍,裹了破旧的披风,里里外外寒酸个透,仍盖不住满身的天真烂漫。
面老板见过世面,心知这两人和平日那些港口汉子大不相同,不敢多看,忙点头哈腰应道:“好的、好的,客官请坐,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钟南山双目微眯,有意无意地扫他一眼,再将面摊打量个遍。恰逢他背上的铜环大刀撞上木桌,发出“咣”的一声,面老板吓一跳,手中的碗差点掉进了锅中:“英雄莫急,小人马上就来……”
“小唐!”钟南山大喝一声,唐弯刚把马安置好,忙过来帮他把刀从背上捧下,放到桌上,又拿袖子擦了擦凳子,笑嘻嘻道:“尊老爱幼、尊老爱幼,师兄我懂的!”
“哼。”钟南山大剌剌往木凳上一坐,两手一张,以五短之躯占了桌子三个边。眼见唐弯还直愣愣站在桌边,显得比平日更高,便拿鼻孔朝她一点:“坐。”
唐弯忙抢过来落座:“谢谢师兄!”
面老板果真手快,一翻一滚,面条入碗,端上桌来。面色雪白,葱花莹绿,热乎乎、香喷喷。有道是,人参银针金创药,行镖三宝随身带。钟南山掏出银针,在碗中搅了一搅,无甚异常,对唐弯道:“吃。”
“好咧!”
两人连汤带面稀里哗啦吃光喝尽。待钟南山掏包给钱,唐弯已是面色绯红,一阵阵倦意卷上来,忍不住道:“师兄,我……好困……”
钟南山一惊,发现自己的眼皮亦沉重异常,忙一拳打向自己面门,却丝毫打不走蜂拥而来的困意。在睡过去之前,他挣扎着警告他的小唐师妹:“根据……我的经验……我们被……暗……暗算了。”
二、晦暗
钟南山,男,年三十七,岭南第一镖局平安镖局一等镖师。行镖十七年,惯使铜环大刀,威猛刚劲,不可直挡,人称铜环虎。唯做事婆妈,遇事急躁。宜智取。
唐弯,女,年十七,岭南第一镖局平安镖局见习镖师。武器不祥,师承不祥,性格不详,其他不详。宜智取。
面老板默念着雇主给到的资料,用手抹了把脸,抹出满脸的笑意来:“平安镖局的铜环虎钟南山,也不过如此。”这一票生意着实简单,劫个面摊、下点药粉,再从这两人身上翻出物镖,便大功告成。
面老板胜券在握,负了手,慢慢踱到桌边。钟南山已伏在桌上瘫软如泥,而唐弯忽地抬头,面色仍旧绯红,双眸却已清亮。她朝他一笑:“老板,你好。”
面老板的笑意似遇到了冬夜最冷的风,瞬间冻结在脸上。他的脑中飞速掠过无数念头,而最惹眼的就是关于这女子的四个“不详”,不禁脱口而出:“你、你是谁?”
“我是谁?”唐弯眉眼弯弯,映衬着灯笼微弱的光,越发娇美无害,“我叫唐弯,平安镖局见习镖师。你呢?”
面老板强自镇定下来,也咧嘴笑道:“在下就是个小小面摊老板,贱名不足挂齿。”
“哎呀,你这就太不配合啦。”唐弯用手支在下巴上,就像两人熟识已久,“我师兄说了,我们这是被暗算了,你大大方方承认下来,大家都省事啊。”
面老板哈哈笑道:“不错,明人不做暗事,在下徐明道,兄弟们抬举,给我个绰号‘空空妙手’……”
“哈哈哈……”不待他说完,唐弯已笑不可抑,“还‘明人不做暗事’,哈哈……徐大哥这脸皮,在下当真是佩服佩服。”继而神色一凛,正色道,“不错,出门前三寿公教我背过‘岭南七七四九混蛋表’,空手套白狼徐明道位列二十九,中等偏下,不足为患。”
平安镖局老舵主年过七十,人称“三寿公”,在岭南武林大大有名。不过,镖局内一般都是称他师父、师祖或老舵主,只有外人才会叫他三寿公。钟南山此时若是醒着,定会狠瞪她一眼。
空空妙手徐明道第一次遇见如此不上道的人物,只觉脑门一热,心浮气躁。论本事,他自是还有一二十种。但眼见唐弯撑桌而坐,全无防备,空门大开,若不是无知,便是无畏。
徐明道心念急转,终于还是不愿冒险,冷道:“唐姑娘好本事,在下佩服!我的飞云散既难不住你,这一局便是我输了。徐某人不敢造次,就此别过。”
“徐大哥,此言差矣。依你不要脸的程度,定是怕打不过我,转头要去搬救兵。”唐弯嘻嘻笑着,站起身朝徐明道走来。她每走一步,脸上的艳光便盛一分,铺排开来,让人心生敬畏。
“那你想怎样?”徐明道只觉喉头发紧,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不想怎样,你要去便去呗!”唐弯竟绕过他去牵他身后的马,“我要赶紧带师兄找地方睡觉,风这么大,着凉了怎么办?”
徐明道眼见唐弯背对自己,依旧空门大开,自己全力一掌,至少有一半机会击中。然而,她身上至今全无半点杀意,如果……如果一击不中,反有可能惹她杀心大起。
徐明道一抱拳:“多谢姑娘大量,保重。”几个起落,已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唉呀,当真江湖险恶。”唐弯双腿一软,几乎要跌坐在地上,忙抱住马脖子,险险挂住了。这飞云散大名远扬,实乃绿林第一蒙汗药,据说只要沾到一星半点,九尺大汉亦可瞬间软烂如泥。最难缠的是,这药还不算毒,类似于麻沸散,短时间内让身体失去知觉,少时便恢复,是以一般银针辨别不出。就是量少价高,难得一见。刚刚自己那一大碗面,也不知吃下多少。饶是匆忙间吞下九转丸,这一时间,也不过刚刚能站起而已。定了定神,唐弯先将灯笼熄灭,再攒了点力气,把钟南山搬到马背上。幸好老马见惯风雨,沿着官道便把两人带入乌石港中。
待钟南山醒转,头痛欲裂,比宿醉更甚。一睁眼,便见烦人精唐弯清亮的眸子正紧紧盯着自己。唉,头更痛了!
“你!我……”钟南山尚云里雾里。
“钟师兄,你总算醒啦!”唐弯眼眶一红,啪嗒就落了几滴泪下来,“我们遇上了空空妙手徐明道,你被飞云散迷晕,吓死我啦!”
鐘南山的记忆终于接驳上,他急道:“这是哪里?你受伤了没?我们怎么来的?”
唐弯道:“这是乌石港驿站客房,你睡了快三个时辰,马上天亮了。” 并简略将昨夜的事描述了一遍。
钟南山瞪着轻描淡写的唐弯,不知是该打她个耳光骂她胆大妄为,还是该摸她狗头夸她随机应变,或是……摇她肩膀逼问她来自何方,到底是何方神圣?末了,他忍下种种:“根据我的经验,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即刻启程,尽快将镖送到。”
唐弯急忙拦着他:“等等,钟师兄!”她十分不解,“三寿公不是说,这一趟镖既安全又轻松,红利还多,行程还短,只需冬至前将一份粤东潘家庄老庄主的遗物交到湖南耒阳谢家庄老夫人手上,便可回去吗?”而且他还说,攒了这个经验,回去就可升她为正式三等镖师啦!
是的,这次的雇主,看着实在人傻钱多。那是潘家大少爷,掏出一封蜡封的信,交给老舵主言道是,他的老父亲重病在床,即将西去,有一件心事未了,全写在了信中,请老舵主安排最好的镖师,于冬至前护送至湖南耒阳谢家庄,交给老庄主夫人。全程不过四百里,官道一通到底,无匪无贼,快马两日便到。
“没错,师父是这么说的。”钟南山一副高深模样,“但是根据我的经验,目前这般局面,这份遗物,说不定是件至宝。”伸手把唐弯一推,“开门,快走!”
唐弯忙开门。门是木门,年久失修,随着厚重的“吱呀”声,冷风倒灌,一个大乌鸦似的人俏立门外。
一个俏生生的黑衣男人。
俏生生和男人,本是很难联系到一处的,特别是穿了黑衣的男人。但是,门外这人,身高七尺,骨肉匀称,长发一丝不苟束着,长眉由浓及淡细细描着,长衫下摆还纤尘不染拎着,唇红齿白,笑意盈人。乍一看细皮嫩肉很年轻,细一看,眼角已皱起几层鱼纹,似是笑得太多,透出诡异的风情。
他放下衣摆,点头示意,笑吟吟道:“两位英雄,幸会幸会。”
唐弯人粗话糙不客气道:“此地就一只鬼魅两个人,你既不幸,我也不想会。”
钟南山深吸口气,耐着性子,把唐弯挡在身后:“小唐,不得无礼。”朝黑衣男人抱拳,“这位朋友,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黑衣男人十分随意地摆摆手:“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想请你们把潘老庄主那个劳什子信件留下。”
钟南山皱眉:“恕难从命,朋友请回吧。”
黑衣男人似是失笑:“钟先生这般拒人千里之外,在下实在难过。”
钟南山用掉了仅有的耐心,立马抽出背上铜环刀,刀上九环相撞,哗啦啦一阵乱响:“废话少讲,亮家伙吧!”
黑衣人摇摇头,似叹其不争:“钟先生,动不动就打打杀杀,这世界还能美好吗?”他伸手过来,一派把手言欢模样,见终南山毫无此意,说道,“既如此,我只好却之不恭了……”
那人手指甲鲜红,似刚饮了人血,冷冷泛着死气。钟南山瞳孔一缩,须发皆张:“鬼手春来风!”他惊喝,“竟连你都来了!”
难怪钟南山要炸,若说空空妙手徐道明是岭南一带的“名人”,那么鬼手春来风,就是全国性的“大神”了。武林自古有杀手,拿人钱财,替人夺命。冷血无情,邪魔外道。时下有江湖七大杀手,有歌为证:
天上人间百花盛,
一帆过江春风来。
小天、老间头、花仙子、盛情公子、莫一帆、江也、春来风,一人占得一位。
“正是在下。”春来风悠悠笑了,很满意自己被认出来,“这杀手榜我若称第八,无人敢称第七。唉,这辈子我也是害人不浅啊。”
“既是害人不浅,今日我就替天行道了!”钟南山方步上前,一跃而起,铜环刀凌空劈下,正气沛然,“我斩你鬼头!”
这一刀气势惊人,正是平安镖局盛名在外的平安刀法第一式“天下太平”。铜环刀身重三七二十一斤,使刀之人往往力大无穷,“天下太平”看似平凡无奇,但大开大合,往往一刀制胜。
唐弯在钟南山身后,差点被他的铜环大刀掠到,忙退了两步,百忙中看向春来风,她不由惊呼:“师兄小……”“心”字未出口,春来风已鬼魅般游移,瞬间飘出钟南山刀风范围,反到了他身后。他冷然一笑,右手疾伸,抓向钟南山后背心。
鬼手有毒,人尽皆知。钟南山惊觉身后有人,只是刀意太满,收刀不及,一时竟无法闪避。电光石火间,忽有一物破空而来,生生打向红艳的指尖。鬼手一惊,下意识忙收手躲开,原来是唐弯情急下扔了一只茶杯!
钟南山侥幸躲过一劫,心知今日必无善了,喝道:“小唐,你速回镖局,禀报老舵主此间情况!”
春来风阴阴一笑:“没交出物镖,你们两个谁都不能走。”
钟南山哈哈一笑:“我平安镖局镖在人在,人在镖必在。除非你能拿我的命,否则,我绝对不会把它交出来!”转头再喝唐弯,“还愣着干吗?快滚!”
唐弯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很是疑惑:“师兄,出门前老舵主不是把镖交给我保管吗?他说只有我保镖,回去才能转正啊!”
钟南山一口老血差点被她气得涌上喉头,他这明明是拼了老命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揽,让唐弯带镖逃命。
他恨铁不成钢怒道:“唐弯!你听不懂人话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既然接了镖,你就是爬,也要爬着把东西送到!这里我挡一阵,快滚!”
春来风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你们两个,都别走了,陪我聊聊天吧。”话音一落,他便如一道黑色闪电,再次攻向钟南山。却不料唐弯欺身上前,双手前后一格一挡,一股暖融融的暗流迎面袭来。春来风毒手如剑,忽地不知刺向何方,软绵绵无处着力。春来风大吃一惊,心知刚才已使七八气力,意在一招必杀,没想到自己数十年修为竟被轻飘飘化为无形。
来不及吃惊,唐弯后招已至。她化掌为刀,平削春来风面门。依旧是那股暖融融的暗流,却多了道飓风。春来风这般的高手,心知若被这道风扫住,面容必毁。他忙弯腰闪避,一头长发被掌风扫到,顷刻灰飛烟灭,四处飞散。
待他站定,长发变了短发,白脸变了黑脸,他惊道:“这位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唐弯拍拍手,亦满脸疑惑:“春大伯你记性真差,我叫唐弯呀。”
春来风目光闪了一闪,道:“你可认得阴那山灵光寺的守柏僧?”
“守柏僧?”唐弯点点头,“如果你说的是灵光寺扫地大和尚,我当然认得,他是我的和尚叔叔。”
阴那山地处粤东,号称群山之祖,有许多寺庙。而灵光寺并不太灵光,统共就一个扫地和尚常住寺内。因寺门前有一生一死两株柏树,故当家和尚自称守柏僧。唐弯时常见他洒扫庭院,完全没想到他还有大名在江湖流传。
“守柏僧的暖阳神掌,居然传给了你。”春来风面露恨色,“东有神掌西鬼手,当年我师父败在暖阳神掌下,不管你是什么人,今日我必取你性命。”
“春大伯,你就别讲笑话了好吗。”唐弯连连摇头,“看你年纪,练这鬼手定有一二十年,我练和尚叔的掌法,统共不过一二十天,实力太悬殊啦。”她从目瞪口呆的钟南山手里抽出他的铜环大刀,缓缓摆了个起式,缓缓道,“大伯,我也是用刀的。”
三、苏醒
我也是用刀的。待唐弯说完这句话,她就自然而然地站成了一把刀。
这把刀纤细修长,艳光熠熠。臃肿的棉袍,成了藏刀的宝鞘。这把刀无锋无刃,又似千锋千刃。这把刀,有没有铜环大刀,都是刀。
“春大伯,我练刀十年啦,今日第一次和外人试刀,如果不小心伤了你,请多包涵。”
春来风面如土灰,被气得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小女娃口气好大,莫把自己吹飞了。”
刚才没将年纪轻轻的小女娃放在眼里,差点着了道。此刻春来风再不敢轻敌,凝神以对。他以鬼手横行江湖几十年,狠毒绝辣,眼高于顶,除了那知名的几个绝顶高手,自忖不必怕谁。
但此时唐弯一个站式,就让他感受到莫名的压力。
“第一刀,天降大任也。”唐弯慢吞吞报完招式名,慢吞吞举起铜环刀。那刀本霸气威武,却被唐弯举重若轻化成轻盈,“看刀!”在瞬息间,刀风忽盛,排山倒海般砍向春来风。
春来风之所以名“风”,轻功了得是一大原因。他趁着刀风向后飘去,一个拧身,故伎重施,已回到唐弯身后,直取后背心。不料唐弯刀式未老,直接回撤,借着回旋之势喝道:“第二刀,天道酬勤!”
春来风只觉腰间酥麻,刀意隔空入体。他轻笑一声:“小女娃身手不错。”双手疾按,竟压着刀身飞将起来,红光一闪,直取唐弯双眼。
“哎哟,天凉好个秋!”唐弯顺着春来风的按压扑向地面,就地一滚,险险闪开。再站起来,已是满身灰尘。
转眼间,两人已过数十招。钟南山继续目瞪口呆站在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师父到底是从哪里捡来这个女娃子的!他知道唐弯不过十七岁,一般刀客,比如他自己,即使是从娘胎里开始练刀,也练不到如此境地。事实上是,作为一般刀客,在两个高手面前,他连插刀相助的机会都没有。
自定义为“一般刀客”的钟南山,一边暗自神伤,一边凝神观战。
春来风与唐弯缠斗多时,完全占不到便宜,不由心惊,退意萌生。他并不是那种以命相搏的杀手,并未标榜百分百完成任务,所以杀手榜上堪堪居了第七。
“小女娃,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都住手吧。”替师父报仇那种事情,日后再说吧。
“春大伯,此话当真?”
“当个屁真!”钟南山大喝,“小唐,根据我的经验,他要使诈!”
唐弯自知涉世未深,长辈们耳提面命说江湖险恶,不敢就信了春来风的话,只笑吟吟一刀接一刀。但她知道自己刀法未臻至境,内功未能圆融,开始时似乎隐占上风,但两人再斗下去,气力使光,只消一个破绽,就可能命丧鬼手之下。
只是两人相斗正酣,如果一方先停手,另一方借机攻上,便可要了对方的命。是以谁先撤,谁就把命交出来了。
此时天已大亮,驿站中很是冷清,两人斗了半天,也没有惊动别人。晨光中,春来风一身诡气散去不少。他笑盈盈道:“既然如此,我先收手罢。小女娃,你可得让着我。”
“那倒不必。”唐弯一身毛病,不肯占人便宜便是其中一条,“我数一二三,同时后退便可。”
“如此极好。”
“一、二、三。”
话音落下,唐弯与春来风同时往后退去。唐弯撤刀护身,春来风曲臂护体。似乎都没有问题。
然而就在此刻,一直紧盯着春来风动作的钟南山大喝一声:“小唐闪开!”飞身扑上,将唐弯连人带刀撞到一边。继而钟南山一声痛呼,滚倒在地,右边小臂上插着一支艳红的短箭。
那春来风,臂上竟有暗器,在曲臂的一瞬间发动机栝,射出三支毒箭!钟南山本可挥刀挡箭,怎奈刀在唐弯手中,最后只好用手,挡掉其中两支,却挡不掉第三支。
春来风一击即退,不待唐弯反应,人已轻烟般消失在驿站外,隐隐传来轻笑声:“可惜可惜,唐小友,暂且饶你一命……
“钟师兄!”变故陡生,唐弯措手不及,忙抢上两步扶起钟南山。她的眼泪平时是说来就来,此刻悲怒交加,竟一滴也没有。
钟南山定住身形,左手猛地扯下右臂衣袖,那毒箭端是厉害,右臂瞬间麻木,黑气直漫肩头。钟南山当机立断,拿起铜环刀,一刀斩下。
“别!”唐弯惊呼,出手如电,夺下钟南山铜环刀,随后疾封他胸肩大穴,臂上黑气暂时一滞。钟南山双目通红,急喘道:“这毒太霸道了,只能断臂求生了。”
唐弯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一粒药丸:“钟师兄,这是我家的九转丸,可解百毒,你快吃!”唐弯她爹是制毒高手,亦是解毒能手,唐弯离家前,被他硬塞了百几十粒九转丸。九转还魂,无毒不解。
扣除掉她爹夸大其词的部分,九转丸对付起毒药来还是很到位的。钟南山知觉渐渐恢复,忍不住痛得猛吸气。
“但这箭插在骨上,我不敢拔出来。而且,即使拔出来,骨头也不知能不能长好……”唐弯仔细端详钟南山的箭伤后,垮着一张脸,终于哭出来,“如果不是我要吃那阳春面……”
“我舔刀饮血,关你什么事?”钟南山拼尽全力瞪她一眼,“你以为镖师的威风哪来的?流血送命挣来的!”
“噢。”唐弯被骂得一缩脖,她还真的只知镖师威风,不知流血送命。忍不住道,“这便是忠义礼智信的‘信’吗?”
“没错。人世无常,信义有道。我平安镖局之所以有今日威名,正因为‘信’字。我钟南山人微言轻,但素来坦荡无愧,则因为‘义’字。”
“求仁得仁,即便死,也是此生无憾吧?”唐弯若有所思,忆起自己下山时,问娘亲:这次下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娘头也不回地往菜地走,丝毫没有“爱女远行”的离情别绪,边走边道:“在家白吃白住十七年了,你啊,至少学个谋生的手艺,弄清楚你是个什么人,再说回家的事吧。”
有人因艺成出师,有人为复仇下山,有人纯粹为了扬名立万走江湖。她倒好,是为了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她一直认为“我就是我”,现在,看着刀法并不高明的钟南山,她似乎不再确定,她求的“仁”是什么?
是的,只有找到这个答案,才能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唐。”钟南山忽地正色起来,“我右手使刀,现在已是半个废人,这趟镖,就仰仗你了。”脸上矛盾之色显现,“当然,前途凶险,你还不算个镖师,可以甩手不干,我一人也能成。”
作为镖师,誓死护镖。作为师兄却是于心不忍。
“钟师兄,不必说啦。”唐弯截口打断他,“箭伤不能耽搁,我帮你找个好医师,你留下休养,待我把东西送到,再接你回家!”
“你一个人不行!”钟南山吼道。
“谁说的?”唐弯抹把泪,浅浅一笑,眉眼弯弯地看着钟南山,“还没有我唐弯做不成的事。”
钟南山一愣,少女的笑容里,似看尽千山万壑,满满的“不外如是”。他不由低问:“小唐,你到底是什么人?”
唐弯收回笑意,很是苦恼:“这个问题着实犯愁,我被娘亲赶下山来,就是为了弄明白我是什么人。”
算了,不想了,先把事情做好。
“那你即刻啟程罢。我能走能动,自会寻医。”钟南山板起凶脸,不由分说把铜环大刀一递,“拿着这个,就当我护着你。”
“好。”唐弯接过,“师兄,我走了!”
“根据我的经验,多长个心眼。”钟南山挣扎着站起。
“嗯。”
晨光熹微,万物苏醒。
四、上路
冬至。晴。
耒阳城内。
唐弯牵着马,背着钟南山的铜环大刀,安安静静地行走在街上。路窄人多,时有冲撞,唐弯侧侧身子,也并不多言。
她已打听好谢家庄方位,过了耒阳城,再走三十里,见到漫山橘树时便到了。
正午时分,沿街都是饭菜的香气,街边的小吃也分外多些。唐弯正打算买两个烧饼充饥,忽听有人高呼:“唐女侠!唐女侠!你是唐弯女侠吗?”
唐弯循声看去,只见前方一家酒楼大门口,站了一位圆滚滚的大叔,喜笑颜开地朝她挥手。人潮如此汹涌,他的身量却如此突出。
再看他身侧,“开口笑酒楼”五个字闪闪发光。
唐弯慢慢走过去,眉眼弯弯:“大叔,我是唐弯,但不是女侠。”
“谦虚,谦虚!现在的年轻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圆滚大叔点头哈腰,“我啊,是我们潘二少的老管家,叫我小张就行。”
“啊,小张大叔,幸会幸会。”唐弯抱拳,“我还有事,就此别过。”
“唐女侠,哪能就这样别过,我家潘二少还等着和你一叙呢。快请快请……”
“你家潘少,要请我吃饭吗?”
“那是当然,当然要请饭。”小张把她马绳夺过,交给身侧的小厮,“来来来,唐女侠,这边请。”
开口笑酒楼,在岭南各地共有五家,均是托镖人潘家的产业。用脚后跟来猜,也知道等在此处的潘二少,便是托镖人潘大少的弟弟。
有饭不吃王八蛋,何况还是潘家的。唐弯想想钟南山的箭伤,再不推辞,跟着小张入了雅间。一阵暖风,羊肉炖黄酒的香气扑鼻而来,这便是唐弯最熟悉的冬至羊肉煲。
桌边一位年轻公子俊逸丰朗,长身玉立,早已等候多时。见唐弯进来,忙拱手施礼:“唐女侠,小生潘平州,唐突佳人,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唐弯日夜兼程两日,脸未洗、衣未换,用“灰头土脸”来形容再合适不过。说她唐突佳公子,似乎更合适。
唐弯嘿嘿一笑:“潘公子,闲话少提,我肚子饿了,先吃饭?”
潘平州忙帮她拉出椅子:“那是那是,唐女侠请坐。”
唐弯一屁股坐下,便风卷残云吃将起来。每年冬至,阴那山家中都会花一宿时间,用上好的黄酒,加十几种药材,炖一锅十全大补的全羊汤。据说,冬至日喝羊汤,一个冬天都不怕冷。
开口笑的师傅极是了得,羊汤做得十分有水准。唐弯吃得香甜,潘平州几次三番想要搭话,都被她支吾过去。终于,肚子饱了,唐弯放下筷子,眉眼弯弯看向潘平州:“多谢二少的盛情,不知我有什么事能帮上忙的?”
“唐女侠,太见外了。”潘平州精神一振,温文儒雅地笑道,“小生游学苏杭,忽闻家父病重,日夜兼程赶往家中。昨日到了耒阳城,收到家兄急信,说家父有一重要物事托唐女侠护送至谢家庄,命我若是遇见,定要好生招待。”他的笑容,忽然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意味,“小生候了一个时辰,得见佳人,此生无憾矣。”唐弯悄悄按住双臂,只觉袖中起了一臂的鸡皮疙瘩。她讪讪一笑,脸上起了两朵可疑的红云:“潘公子见笑了,我是粗人,不敢当这佳人……”
“唐姑娘,切莫妄自轻薄。”潘平州暗叹一声,“可惜家父病重,潘某人不便在这时……”
暖阁香风,孤男寡女。此情此景,不能不教人浮想联翩。
唐弯有些手足无措:“潘公子不要伤心,潘老爷子吉人自有天相……”
“那是那是。”潘平州嗔怪道,“我那大哥也是小题大做,家父能有什么重要物件需要劳动唐姑娘的?不如给了我,让我家张叔送去便成,你且陪我一起回家去见见我父亲。”
“这……也行。”唐弯自怀中掏出那个蜡封的信,递了过去,“潘公子,你可一定要送到!”
潘平州喜色飞扬,连声道:“那是当然!”就要伸手来接。
“哈哈哈……”唐弯却忽然放声大笑,把信一收,“潘公子,美男计都使出来啦?”
潘平州不料有此变故,又惊又羞,一张俊脸血色倒涌,红彤彤烧人。他目光灼灼盯向唐弯:“唐姑娘,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知道的意思。”唐弯开心一笑,“我一路走一路想,如此连蒙带拐、兴师动众,潘家庄老庄主的遗物,到底谁最关心?在见到小张叔后,我终于想明白了:不就是他儿子嘛。”
潘平州收起窘态,轻哂一笑:“唐姑娘高明。小生此举,也不过是因为好奇家父到底把什么宝贝送人了?既然唐姑娘不愿意,那么便请走好。”说罢起身相让。
“容我想想。”唐弯稳坐不动,偏头看他,“就这样放了我?”
“我”字话音刚落,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一个比饭桌大了二倍的巨型铁笼从天而降。唐弯无睱他顾,在听到声响的同时扑倒在地,铜环大刀横扫而出,攻向潘平州下盘。潘平州显然没想到唐弯不是设法逃出铁笼,反而向自己发难,一个迟疑间,忙跳跃闪避。
谁知这一刀是个虚招,唐弯左手一抓,握住潘平州左脚踝。潘平州人在空中,无处借力,一个失重,整个身体往后倒去。
咣当!
二人一刀一桌,一同被铁笼罩住。
与此同时,雅间大门被人从外边撞开,小张带着七八个大汉一拥而入。而唐弯的大刀,已稳稳架在潘平州雪白的脖子上。
小張一怔,继而满脸堆笑长揖道:“唐女侠,唐女侠,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我家公子仰慕于你,若有不合礼数的地方,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噢,原来这铁笼是贵公子仰慕我用的。”唐弯嘻嘻笑着,“我也没什么要求,只是你们机关多,躲来躲去太累了,不如请二公子护送一段。城外三十里谢家庄,你来领人。”
潘平州平日自许文武双全,才貌双绝,不料唐弯一把铜环刀压在脖上,竟似泰山压顶,丝毫动弹不得。张叔众人投鼠惧器,众多机关暗器不敢施展。这才知昨夜春来风之所以无功而返,也不全然是他名不副实。
“张叔,且听唐姑娘吩咐。”潘平州沉声道。
“先把这笼子收了嘛。”唐弯回手疾点,封住潘平州上身多个要穴,让他能走不能打。
小张可笑不出来了,摆摆手,便有机闸牵引着巨型铁笼往上收起。唐弯踢潘平州一脚,收起铜环刀:“小张叔,你们可以跟来,但至少离我们百丈距离,否则,别怪我钟师兄的刀要饮血啦。”随后打开窗户,将潘平州扔下楼去,自己也跟着跳将落去。
午时已过,街上人少路宽。唐弯翻身上马,一夹马肚,绝尘而去。有歌声隐隐传来: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五、归去
晚霞满天。
漫山橘树中,谢家庄的大门打开,门僮径直将来客引至谢老夫人的佛堂。
青灯古佛,烛光摇曳。慈眉善目的谢老夫人,替潘平州解了身上的穴道,给唐弯抓了满手的瓜子。然后,凑着烛火,施施然展信。
阅后,谢老夫人一笑,将信递给唐弯:“前尘种种,已随风湮灭。唐娃儿,你辛苦了,这纸上的物事,就送给你罢。”
潘平州一路血气不通,在马上颠簸受累,此时惊怒交加,抢过去一看,纸上写着:客家盐焗改良配方。下面一片蝇头小字,全是油、盐、鸡、火候……
再下边,只此几字:彼年冬至,变故陡生。平生憾事,莫过于此。知莲儿爱吃,穷一二十年之力,习得此方,博卿一笑尔。
无一字辛酸,却满纸意难平。
潘平州恨道:“谢老夫人,你与我父亲青梅竹马,他就用这些个给你做遗物吗?这信中,不应该是我父亲平生绝学吗?”
谢老夫人摸摸他的头:“潘公子,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绝学,值得藏藏掖掖?你做了错事,明日便去那县衙,好好领罚吧。”
唐弯细细折好那一纸配方,细细收藏在自己那个随身的小包里。然后道个万福,告辞出来。
这世上的惊心动魄,都是些蝇头小利。而我,只不过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钟师兄,多谢你教给我的。
终有一天,我会知道,我是谁。
月暗星稀,一条古道、一女子、一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