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为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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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1】

  翟浒拿手遮了遮头顶刺人的光,咸湿的汗液从额头滚滚滑下,唇上干裂的死皮掀起,脚步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还要走多久,才能离开月国的辖区,离开那个人的掌控?

  脑子里一片昏昏沉沉,模糊中,似乎有什么从身后奔腾而来,像是咆哮的龙卷风,轰得他耳膜发疼。那个可怕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回头望去,黄沙卷起了长龙,长龙首处,雪白的新月旗帜在尘沙里放肆鼓动,身着红色盔甲的少女手舞长鞭,乌发在身后高高扬起。

  明明还离得那样远,翟浒却几乎能看到她眼底玩味的笑意,与志在必得的傲慢。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拔足开始狂奔,饥渴多日的疲惫身躯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可是任他跑得再快,也无法敌过身后的千军万马。

  当矫健的战马将他团团围住,他终于停了下来,跌在地上。一声轻笑自头顶泻下:“翟卿,你要去哪儿啊?”

  翟浒抬头,便见马上女子按着马鞭,低下头来,脸上是美得让人心颤的盈盈笑意。她容色倾城,红唇稍稍勾起,便散发出让人不敢直视的耀眼之光,头顶烈日竟比不上她三分颜色。然这名英气俏丽的绝色女子,却是让男子闻风丧胆的月国女帝——月巽。

  月巽恶名远扬,身为一国之君却不知检点,风流浪荡,好色成性,只要瞧见合心意的男子,管你是否婚嫁,抢掠回宫便是。仅仅对柔弱民男强取豪夺也就罢了,偏生喜新厌旧极快,不出七日,总要自宫外带回别的男子。之前那位,嗬,便只能为新人为奴为婢,任听差遣,因受不住折磨夭折在后宫的俊男俏公子不知几何。

  “你入宫不过半个月,却已逃了三次。翟卿,看来孤太纵容你,让你有恃无恐了。”月巽叹息一声,自马上跃下,蹲在翟浒身前,拿手触碰他干裂的薄唇,“不过翟卿不必害怕,孤不会罚你。”

  她一只手将翟浒拉至马上,随即跟着坐在后头。翟浒手脚发凉地坐至马上,身后月巽圈着他,一只手拉住缰绳,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这样屈辱的姿势,翟浒却不敢有任何反应。

  逃过三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每一次都让他对月巽的残暴更为认知——第一次,月巽把看管他的下人全部剜了眼珠!第二次,月巽把和他说过哪怕一句话的侍卫全部割了舌头!第三次、这第三次……又会是什么?

  她已经受够了月巽的残暴与变态,他只想着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可怕的女人……似乎明白翟浒在想什么,在驾马回转之后,月巽凑在翟浒耳边轻轻道:“孤只会打断薛卿的腿。”

  翟浒手脚一颤,强烈的寒意自耳垂处散布至四肢百骸。

  “孤听闻你与薛卿最要好,你与他是什么关系?这次计划,是他教你的对不对?”

  翟浒僵了许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你……你不要胡来!”

  “翟卿,你终于肯和孤说话了。”月巽自身后抱紧他的腰,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孤好开心。”

  【2】

  月巽很开心,翟浒却不开心。

  一路上,月巽笑着说起宫里的事。说起这七天为了寻他,折了多少兵马,受她怒火连累的无辜之人,都是落到了什么可悲下场。月巽每说一句,翟浒的脸便白一分,到最后,已是毫无人色。

  “你怎么不去死?”

  月巽脸色一变,侧翼突然射出一支暗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翟浒当胸射来。她来不及拔出武器,竟用手臂将暗箭格挡开去,箭尖擦着翟浒的脸飞过,月巽的手臂便渗出血来。她毫不在意地笑:“翟卿的乌鸦嘴真是狠毒,若孤死了,便没人保护你了。”

  翟浒冷笑,不为所动。

  让他相信月巽这样自私的暴君会为她挡箭,除非雁北之地的冰川融化。

  苦肉计而已。

  射暗箭的人被抓起来后咬舌自尽,回宫后月巽心情不佳,她将薛贺吊起来,当着其他男宠的面,狠狠鞭打。

  “薛卿,孤的宠人,是容不得他人觊觎的,明白吗?”月巽一身红衣,艳得仿佛冬日里颤枝的红梅,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强吻上了翟浒的唇。身后是血光四溅的惨景,与跪了满地的宠人,她却毫不在意,笑意盈盈。

  是不能忤逆她的。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国家,没有人敢忤逆月巽的话。

  当薛贺被人斩断双腿,发出凄厉的哀号时,翟浒握紧了拳头,这是他逃跑的惩罚。

  杀鸡儆猴。

  翟浒瞧着地上那斑斑血迹,只觉心里彻骨的寒。他盯着月巽看了许久,毫不掩饰目中的杀意。可月巽仿若未见,她笑着拉过翟浒的手,将他带入寝宫的前院。

  繁盛的树下一条藤椅落满花瓣,翟浒坐下,月巽蹲在他身前,仰着头看他。彼时花开得正好,姹紫嫣红的,仿若梦境。

  “翟卿,你瘦了。”月巽怜惜地抚过翟浒消瘦的下巴,“孤若是早点寻到你该多好,都是薛卿,朕该将他丢入蛇窟才对。”

  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漆黑柔软的头发服帖地垂顺在他怀里,此刻,那个娇纵暴戾的女帝像个孩子般,紧紧圈着他的腰,闭上眼,嗅着他的气息。

  翟浒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为什么要把我从罗云国救过来,你为什么又要把我置于生不如死的境地!”

  月巽似乎毫不在意他的以下犯上,微睁双眼,自他怀里抬头而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显得那般真诚。

  “因为,我喜欢你啊!”

  月巽将头枕在他的腿上,合上眼,嘴角微微勾起,是很放松的姿势。仿佛在他这里,她能够安心,似乎将所有的信任给了他。

  翟浒看着她恬静的容颜,缓缓抬起手,紧握成拳的手指松开,朝她的脖子靠过去。只要他捏住,轻轻一拧,那美丽纤细的颈项便会无力地垂在他身上,再也不能让那副绝美的容颜露出残忍的笑容了。

  可这想法只掠过一瞬,他便自嘲一笑。

  若是他能杀得了这大名鼎鼎的月国战神,他也犯不着整天想着逃跑,回国搬救兵。

  他的手在月巽领口比画几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月巽的眼睛缓缓睁开:“翟卿,你方才是想要杀我吗?”
翟浒身体一僵,半晌才憋出一丝笑:“我见你身上落了花叶,想替你拾去。”

  月巽却不生气:“没关系,你要杀我没关系。”不知是不是翟浒的错觉,那一瞬间,他竟然在月巽的眼底看见了哀伤,可也只是一瞬,快得让翟浒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月巽又笑了起来,“因为你杀不了我。”

  翟浒确实杀不了她——

  大名鼎鼎的月国战神,她并非上一任女帝月漓的后人,却能够继承她的王位,不过是因为她的赫赫战绩。

  她带领月国子民击退罗云国的侵略,甚至更进一步,迫使罗云国割地赔款,风头再不复前。

  她拥有冷静的头脑,凌厉的手段,缜密的心思,惊人的身手。战场仿佛是为她而生,若战场是海,她便是海里的鲨鱼,张开锋利的牙齿,将挑衅她的敌人统统吞没。

  她的战绩扬名九州四海,列国士兵听闻她的名号,会吓得丢盔弃甲,战意全无。饶是恨她如翟浒也不得不承认,抛却她的凶残性子而言,月巽是当之无愧的战神。

  这,是翟浒最大的阻碍。

  【3】

  月巽推门入了偏殿。

  单膝跪地,恭顺道:“母后。”

  水晶帘后的人冷冷一笑:“听闻你为了捉一个男宠亲自带兵追捕?”

  月巽垂眼:“他是月巽的宠人,月巽认为并无不妥。”

  “荒唐!你身为一国之君,竟然为儿女情长所累,将月国置于何地!”

  “月巽本不喜这位子,还给母后便是。”月巽微微一顿,“刺杀翟浒之事,是母后的指令吗?”

  “混账!这是在质问我吗?”一枚墨砚自晶帘后砸出,砸上月巽的额角,月巽不闪不避,任由血流自发间落下。月漓似乎气得不清,胸口起伏喘气的声音异常刺耳。“孤要你杀了他!”

  “恕月巽难从命!”

  “他对你就那么重要?”

  “他是月巽的命。”

  帘子里的人沉默半晌,才终于叹了口气:“孤明白了。你下去吧。”

  月巽自偏殿里出来,不知不觉往翟浒的宫殿走去。她此时很想见见那个人,听他桀骜反抗的大逆不道,看他愤恨露骨的放肆眼神。

  她行至殿前,停了下来。

  不远处,翟浒沐浴在阳光下,他今日着了件白色的袍子,银色的镶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此刻正耐心劝导着跪在地上的失宠的男宠们站起来,眉头微微皱起来,阳光在眉宇间投了一片阴影。他说:“何必听那妖帝的话,士当杀不可辱,宁可死也不能被这些恶女子小瞧!”瞧见宠人们惊恐的神色,他回过头来,正巧撞上月巽的眼。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似乎并未生气。可她也并未如同以往一般笑迎过去拉住他的双手,只是默默与他对视片刻,便回身往另一处方向走去。这反叫翟浒微微一愣。

  月巽不开心——这是他得到的答案。月巽素来深不可测,她每日言笑晏晏,却将喜怒哀乐统统藏于眼底。今日,她失常了。

  翟浒明白这种表情,他曾经无数次在暗夜里露出相同的表情。那是受尽屈辱,压抑隐忍后消泯一切的掩饰,是内心翻腾汹涌超脱极限后的平静。

  这叫他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

  翟浒是罗云国最不受宠的皇子。他初次见到月巽,是在罗云国与月国签订投降契约会上,那样耻辱的场景,他以最耻辱的方式出现——送给月巽作为投降赠礼——那时所有人都知晓月巽的嗜好。

  可月巽拒绝了。

  等到她登基当了女帝,她竟又微服私访到了罗云国,在竞选会上,以十万白银拍下了他。罗云国对皇子最大的惩罚,是以公开竞价的方式卖与达官贵人做跟从,这代表他此生再也无法与皇族有任何牵扯。他因受不了侮辱,拿剑自刎,可月巽阻止了他:“我看上的东西,至今没有能逃掉的。”

  他逃不掉,无论躲去哪里,都能被她找到。他确实逃不掉。

  【4】

  月巽离开后,他去看薛贺,此时薛贺被随意丢在柴房任其自生自灭,腰部以下空空如也,暗黑的血迹已经干涸。翟浒看着他的惨境,眉头皱起。

  “还疼吗?”

  薛贺看见来人,惊得自草上爬起:“大人……”

  翟浒将薛贺按住,面上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冷厉:“月巽太过歹毒,她知你我走得近,才会对你下手……以后我不会再来。”

  想到月巽,薛贺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几分,他踌躇半晌道:“她是不是怀疑我们了?”

  翟浒沉吟:“不。她只是……”嫉妒而已。嫉妒他与别的人靠近。她是不允许他与任何人靠近的,哪怕只是说说话。

  这一认知叫翟浒眉头皱得更紧,却也只是一瞬,又恢复往常待他人的温和模样:“薛卿,你好好休息,我一定会倾尽全力治好你……”

  从薛贺处回来,翟浒心事重重。忆起月巽,他的眸色渐渐深了起来。不知是恨,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纠缠在眼底、心里。

  月国女帝月巽太厉害,几乎没有弱点,唯一的弱点,就是喜爱男宠。

  罗云国派了无数的男宠潜伏在她身边,却无一例外被疏远了,翟浒不得不亲自出手。

  这个罗云国最大的敌人,也是罗云国最大的克星。若是他能将月巽杀死,九州便再无人可以压制罗云国的扩张——这是他三皇子规划的锦绣宏图。

  事实证明,月巽很宠爱他,是有别于其他任何男宠的宠爱。

  或许再过不久,他便能把握时机,那个可以将月巽一击必杀的时机。

  机会来得很快,月巽自偏殿回来时心情不佳,竟然一人躲在寝殿喝闷酒。月巽向来自制,从不做任何可能使神志不清的蠢事,可是,今夜她竟然做了,而且叫他瞧见。

  天赐良机。

  翟浒推门而入,泻了一地月光,月巽抬眼瞧见她,似乎有些怔。随即笑了起来,星辉洒在她的眼里,竟柔和了她的目光,此刻她就是无害的误落凡间的精灵,突发兴致唤他一起喝酒。

  翟浒坐下来,面上有些忐忑有些踯躅。

  月巽面带微红:“你知道我为何不肯杀你?”
“我要你恨我。能光明正大地恨,能放肆露骨地恨,不必遮遮掩掩,放心大胆杀过来便是。”月巽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下,抬手去取酒壶。

  “你喝醉了。”翟浒接过她手中的酒壶,指尖的药粉神不知鬼不觉落入酒水里。月巽将他手中酒壶夺回去,往杯里倒了杯酒,娇艳的红唇贴近他的耳朵呵气如兰:“翟卿,你何时会杀我?”

  翟浒目光微沉,月巽笑呵呵地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他唇上:“若想,现在便是好机会。”

  翟浒瞬间感到全身的血液倒流入脑海,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月巽执起酒杯,轻轻往唇边送去,缓缓地,时间仿佛变得黏稠起来,月巽的动作在他眼里放慢、放慢,最后定格在碰触嘴唇的一幕。

  下一秒,月巽将酒杯松开,碧透的美酒泼洒在地,冒出阵阵白烟。

  翟浒震惊地盯着眼前的毒酒,不知是震惊她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震惊一切计划都被识破,半晌没有言语。

  月巽笑呵呵起身,神色间哪有半分醉酒的样子。她挑起翟浒的下巴,目光凌厉:“翟卿,恨我吧。我等着你来杀我!”

  【5】

  翟浒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回罗云国,会是以男宠的身份。

  昔日的皇子,如今却成了他国女帝的禁脔,这羞耻让罗云国百姓群情激奋。一路上怒骂声不绝于耳,更甚者,竟有人带着武器愤怒地冲上来。

  月巽兴致受扰,却笑得更是开心:“谁碰了翟卿一根头发,孤要他全家的命!”

  月巽的恶名九州早有耳闻,听到月巽的话,所有人立刻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可怕的沉默蔓延开来,只听到月巽放肆地笑:“孤说到做到,一个小小的罗云国,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何足为惧。”

  “放屁!”月巽的话彻底激怒了百姓,他们疯狂地涌上来,带来的护卫竟抵挡不住,有一个异常灵活的男孩不知何时已趁乱贴近月巽后背,高高扬起了手中匕首,翟浒心里一惊,大脑还不及反应,手却已抓住那个孩子的匕首。

  “你这个败类!耻辱!”男孩被抓住时疯狂地挣扎,那怨毒的眼神让翟浒心里微微刺痛,似乎手心被匕首划伤的疼痛也跟着被掩盖掉了。

  “翟卿……”月巽不见了往日笑意,怔怔地看着他的手。翟浒将手抽回,转开眼,“如你所言,只有你能保护我。”

  月巽来罗云国,是为了去雁北之地看冰雕。雁北之地地处罗云国北端,气候常年寒冷。

  月巽兴致极好,她拿起刀子对着遍布的冰柱比画:“传说,将心爱之人的面容雕刻在冰上,只要冰一日不化,恋人的心就永不会变。”

  “你竟会信这些东西?”

  “信则有,不信则无。”

  “若是化了呢?”

  “不会化的。若是雁北之地的冰川也会化,那世事又有什么不可变?”

  翟浒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执着刻刀,在冰柱上雕雕刻刻。她的指骨很白,纤细修长,在冰柱的映衬下显得极为透明。可这样一双手,掌心布满薄茧,耍得一手好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不知饮过多少鲜血。

  这样让人敬畏的女王,此刻身上穿得极少,只着了便服,在一众裹着厚厚棉袄的侍从对比下,显得格外单薄。

  月巽屏退了众人,寒风瑟瑟,翟浒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往月巽背后靠去。手中的衣裳触上她的肩时,翟浒明显感到手下的躯体滞了一下。

  月巽回过头来,有些高兴:“我以为,你会趁此机会杀我。”

  翟浒沉默。

  “翟卿,你改变想法了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艳红的衣裙在一片冰原里,显得那般刺目、光芒四射。她的笑也是那样明艳,时常会让翟浒产生错觉,面前的女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邻家女孩,会开心地笑,会大胆地吐露真心。

  她这样耀眼,无论是在月国,还是在罗云国,她总有能力叫所有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翟浒不明白,一个静时明明这般纯洁干净的人,为何心中毒辣狠如蛇蝎?

  鬼使神差地,他轻轻点了下头,动作细微到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月巽却发现了,她依偎入他的怀里,仿佛此刻才察觉到雁北之地的森森寒意。

  翟浒一如既往没有推开她,他盯着身旁刻出来的他的样子的冰雕,眸色暗沉,深不见底。

  【6】

  自雁北之地回来后,月巽的身体开始衰弱。

  她的身体素来强健,此番归来却病倒在床,太医确诊是受了风寒,宫人四下伺候着,翟浒却过来接了这照看任务。月巽缠绵病榻,宠人翟浒衣不解带陪侍在旁精心照顾,汤药洗漱全部亲手,不禁让人侧目,无怪乎翟大人能如此盛宠不衰,相较于先前那些要死要活的宠人,翟大人真是太贴心太温柔了。

  可无论如何医治,月巽的病怎么也好不了,反而日益加重。

  这半个月来,女帝多日不上朝,病情到底瞒不住,月巽无子嗣,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前女帝月漓不得不被请出来重掌朝政。

  金碧辉煌的寝殿内,翟浒坐在月巽榻前,一口一口喂着汤药。

  乌黑的药汁在莹白瓷碗内透着诡异的光泽,白瓷勺舀一勺,送入苍白的唇,浓稠的汁液顺着瘦削的下巴滑落,一直渗入丝绸锦被里。

  月巽抗拒着咬紧牙关,她挣扎着抬起手,狠狠地抓紧翟浒的手腕。她那样用力,却也那样无力,只是被翟浒轻轻地随手拉开:“陛下,来,喝药。”

  毫不留情地撬开月巽苍白的唇,瓷勺与贝齿的碰撞声尖锐刺耳。四周的宫人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翟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将勺扔到一边,整碗药汤强灌入月巽嘴里。

  四面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却无一人上前阻拦。

  瞧见月巽目中冷光,翟浒冷笑:“你一定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你,反而还如此尽心照顾你。”

  “自打上次下毒被你识破,我便知道,靠我一人是无法扳倒你的。我投靠了先帝月漓,说来你们月国也真奇怪,竟然定下当权十五年必须下位的规矩,所以月漓陛下想光明正大执掌月国,你是不能死的。”
“真可惜,不能亲手将你这恶妇掐死。”

  翟浒将药全部灌完后起身,冷冷看着月巽捂着脖颈痛苦地呕吐,肮脏的秽物顺着白皙的下巴,吐了一身。翟浒往后退了几步,目中满是报复般的恶劣快意。

  “月巽,你在凌虐他人时,有想到今日吗?”

  他远远地看了好久,有些嫌恶地冷笑着,直到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大胆翟浒,你怎可这般戏弄女帝陛下。”盛装袭身的女子推门而入,瞧见月巽的窘况,口中说着大逆不道,面上无一丝怒意,反而有些微笑意。

  “臣只知道月漓陛下,此刻她就在臣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其他陛下?”

  月漓指尖搭在侍女手上,唇紧抿成线,眉梢冷厉地勾起,笑起来时威慑三分,与月巽的言笑晏晏完全不同。

  “翟浒,你真会说话,难怪阿巽会这般喜爱你了。”

  “药已经喝了?”月漓虽是看着翟浒,却有随侍宫人报,“奴婢亲眼所见。”

  月漓满意地点头,她靠近月巽,上上下下打量着,瞧见她的狼狈不堪,叹息一声:“阿巽,我的孩子,早便与你说过,男子信不得,你不听。瞧瞧,你心心念念保护的爱人每日在你饮食中下药,便让你失去了所有生机。孤今日给你上一课,身为王者不能有弱点,弱点出现之时,便是毁灭之日。”说罢,月漓视线瞥过来,翟浒会意,俯身告退。关门时,听到里边传来的话:“阿巽,这些年,孤有些控制不住你了,你早便知晓真相,一直假装残暴,杀了孤以各种名义潜伏在你身边的所有男宠,以为孤不知吗……”

  话音就此被大门隔断。

  月巽被牢牢控制,月漓大为满意。

  当夜她在偏殿设宴,诸位一直追随她的大臣皆在宴席,月漓问起翟浒的赏赐。

  “臣在罗云国的夺位计划,就拜托陛下支持了。”

  月漓心情不错,端过酒杯一饮而尽,翟浒嘴角泛起一抹笑意,缓缓地,品尝着手中的美酒。

  【7】

  月巽清醒时,只觉得头昏脑涨,全身又酸软又疼痛。那些奇怪的刺痛感像是不可浇灭的火焰,在她身上一阵阵地灼烧着,仿佛要将她刺穿。

  那药效果真强烈,后遗症这般厉害,也不知是否会影响身手。

  不过似乎也无须考虑太多了,因为她醒来,便代表计划成功,或许今后,她再也没有机会拿刀拿枪。

  月巽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却无力气,模糊里,有一只手臂横过她的肩背,将她半揽在怀里。月巽等了半晌,那人却没有撒手的意思,只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头顶的呼吸一道一道喷洒在耳际,似乎头上,还被插入了什么东西。

  月巽有些不自在地往外挪了挪。

  “不要动,你现在身子虚得很,动一下能损掉你半条命!”

  男子的声音带了些微怒气,月巽不知他在气什么,心头一惊:“计划失败了?”

  “我给你的假药你不吃,竟悄悄吞了真药。你拿命做担保,哪还会失败!”

  月巽沉默了一会儿:“你有何可气的。你是最大的赢家,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你当初找上我,要我演一个你爱得不惜付出一切的男子。你要我假装厌恶害怕你逃跑,你带军追捕我,让月漓认为你爱我爱得失去理智。因为我有足够恨你的理由,你便让我刺杀你,做给月漓的眼线看。你要我刺杀你失败后投靠月漓,求她帮助,然后对你下手,月漓见你病重,定会放松戒备。”翟浒冷笑,“事实证明,你赢了。酒宴上他们过于放松戒备,根本不曾想过酒中会有药,被我暗地联系父皇遣调送过来的军队剿灭。女王陛下,你可愿意随我看一看月国如何被我蚕食、月漓如何被我处决?”

  “不用了。”

  月巽闭上眼,下一秒却惊呼出声。翟浒根本就不听她的,直接拦腰将她抱起,坐上了马车。一路上月巽挣扎,却由于太过无力毫无作用。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任你左右的男宠?”

  翟浒盯着眼前拿手掐住他脖子的女人,神情不为所动。

  她的病已大好,为了不让她过早清醒乱动以致影响痊愈,他甚至对她使用迷香。

  先前吓她不乱动的原因,不过是想抱一抱她。

  是他主动,而不是貌似被她所迫。

  月巽果真不再反抗,她掀开轿帘,瞧见车外景象,有些怔愣。

  翟浒抱着月巽下马车,月巽看着眼前两座孤坟,颤然跪了下去。

  “月漓控制你那么久,放心扶持你做她的傀儡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你暴露出来的残暴好色的假象。她差点被你骗了,却因为你按捺不住偷偷出来祭奠,才被她发现其实你一早便是伪装。她已经无法放心让你做傀儡了,便对你下手。只要你一直昏迷不醒,她便能一直掌权下去。”

  翟浒的话并未让月巽有丝毫波澜,她跪在坟前:“爹娘,阿巽为你们报仇了。”

  她永远记得双亲被月漓斩杀的情景。月漓为了得到她,不惜灭了她全族。她那时躲在暗道里,竟没有被发现。后来她躲进山洞,月漓派人找到她时,她已经饿晕了。

  “我看中你们一族的将才,如今你全家被恶人所害,你愿意跟我走,为他们报仇吗?”

  “愿意。”

  她假装失忆,忍辱负重,陪在仇人身边随侍左右,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机会,给予月漓致命一击。月漓太强大,她不信任何人,月巽跟在她身边多年,她也从不靠近。

  她栽培着月巽,故意将她往残暴嗜血的歧路上领,同时也警惕着月巽,在她身边遍布眼线。月巽的一言一行,尽数为月漓掌握。

  月巽知道,唯有让月漓放松戒备,她才有机会。

  于是她找到了翟浒。

  当年月巽前往罗云国,瞧见落魄的三皇子,她便明白,那是她寻找同盟最好的机会。

  她在战场上与翟浒交过手,翟浒身手强健,意志坚韧,不是那种软弱无能之辈。当年在战场上翟浒被亲弟陷害,其弟使暗箭将他射落马下,摔于月巽面前。月巽只消挥一挥手,那个与她针锋相对的敌国将领便能立刻死于马下。
但她没有动手。非但没有,反而将他拉上马背,带入军营精心治疗。

  “恨吗?”

  翟浒清醒时,月巽这样问他。

  “恨。”翟浒扬起嘴角浅笑,“恨自己太过相信手足,恨自己低估了皇位在他们心中的分量。”

  月巽笑了笑,笑意有些苍白。她让人将翟浒送走:“我救你一条命,你还我一条命。”

  回国后,翟浒因入敌营而平安归来,并经四皇子挑拨,被视为通敌叛国的耻辱,竟以礼物方式送给月国女帝。他仍记得四皇子的笑:“三哥能平安归来,料必是得了那女帝欢心,不如以宠人身份入月国打探情报,将功赎罪才是。”

  那时月巽拒绝接纳降礼,不过是为了今后以十万两白银拍下造成轰动,让世人生出翟浒被戏耍之感。而竞价那日,才是真正的谋划之日。

  【8】

  谋划当夜,翟浒入了月巽住房,外人看来,两人是在做些什么苟且之事。

  “阿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一般,了解我的真实所愿。有限的权力,施舍的富贵,比起整个天下来,算得了什么?”

  “有野心并不代表就能成功,你还得有智慧。”

  “哦?”

  “你不是一直嫌我挡你三皇子杀伐扩张的路?你助我杀月漓,我将月国拱手奉上。”

  “我凭什么信你?”

  “这是机会,也是赌局。赢,你获得一切;输,也不过是成为一具失去自由的躯壳。”

  “阿巽。若是战场上,我不曾与你交手便好了,这样你不会有机会放我一条生路,还以此来要挟我……”

  “赌,还是不赌?”

  翟浒的眼睛半眯起来,他伸出手去,握住月巽的手,目光真诚地、深情地,充满了缱绻温柔:“赌。”

  “好。”月巽款款一笑,而后轻轻地抬起腿——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彼时的交易,如今已得正果,两人似乎没有再交往的必要。

  月巽知道,自己应当离开。罗云国百姓对她十分厌恶,不走,只会惹麻烦上身。

  月巽在罗云国养了月余,身体大好,离去之日,问起翟浒是怎样获取了月漓的信任,翟浒答:“她许我荣华富贵无上权力,并许诺助我夺得罗云国皇位。”他有些嘲讽地笑了一声,“她以为她了解我的野心。”

  月巽敛眸,她从未想过复仇后该何去何从,一生的目标突然结束,她有瞬间的茫然与困惑。

  她自小便学阴谋算计、运筹帷幄,却不知在寻常生活里该做些什么。

  如今她失去一身武功,甚至让疾病缠身,什么也做不了。

  可她毕竟没有理由再留在罗云国。

  “这是一场戏,我却想让这场戏永无止境,没有结局地一直演下去。”翟浒深深地看着月巽,“阿巽,这么久以来,你可有半点假戏真做的意思?比如你抓我回来那日,当着众人的面强吻我……”

  “没有。”月巽答得极快,目中有不分明的晦暗闪过。翟浒没能瞧见,他极快地调整好情绪:“开个玩笑罢了,阿巽,我们之间只是交易,你是我最好的合作伙伴。”

  合作便只有利益,没有真情。

  月巽点头,拔下了发间的钗,放至翟浒手心:“谢谢,我从不用钗。”

  干净利落转身,仿佛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翟浒盯着手心的珠钗,有些苦涩地笑笑。

  其实月漓说得对,若想巩固权力,便不能有弱点。

  月巽,绝不能成为他的弱点。

  他看着月巽的背影,好半晌,才忍住追上去拦住她的冲动。

  他能做什么?能和她说什么话?能告诉她什么?

  他有资格、有能力做这些事吗?

  他真的能放任自己做一些不该做的事吗?

  心里一直一直,早就有想对她开口的承诺,只是随着月国的覆灭,永远也不能说出口了。

  与其和他在一起面对杀伐的血路,危险时刻伴于左右,或许任她离开,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他总能护她一世平安。

  【9】

  月巽又回到了那个极冷极寒的雁北之地,她立在一个晶莹剔透的冰雕前,那里是她一刀一刀,亲手所刻。

  她抚摸着冰雕的脸,想着自己在翟浒争夺王位之际,决然离开。

  她是罗云国的耻辱,她留下,只会让翟浒陷入无止境的敌视。

  他有大野心,征伐月国,吞并雪国,她相信,不出几年,他的版图将会扩张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因为他是翟浒,是可以在月国忍辱负重的翟浒,是可以与她演戏以假乱真的翟浒,是心机满腹野心勃勃的翟浒。

  是她,喜欢的翟浒。

  所以她,不能阻碍他的前途。就让心中的秘密,就此与这冰原长埋吧。

  若有一天,他真的君临天下,身旁无人伴,她一定过去陪他。

  届时告诉他:“假戏真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