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
尽管对女店员解释说,之所以会有警察兴师动众地找上门来,是因为那个胖男孩是警察的亲戚,而女店员也充分表示了理解。然而,当她请求提前下班回家时,他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怀疑和恐惧。
走吧,走吧。他神色淡然地表示同意。
尽管这是个不错的女孩,然而,人和人的相聚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呢?
就像那个一直躺在医院里的女人,就像那个只有两根手指的男孩。
今天,他不愿,也无心再经营咖啡吧。女店员走后,他就关闭店门,把打烊的牌子挂在了门外。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他双手插兜,慢慢地走上楼梯。然而,只迈出几步,他突然意识到楼上也是空无一人,那个只会依依呀呀的胖男孩再也不会出现了。
巨大的孤独感突然袭来,漆黑的阁楼竟让他有些望而却步。他手扶栏杆,怔怔地看着那一片寂静的所在,最后,缓缓地转身,坐在了楼梯上。
终究,自己还是一个人。
该埋怨谁呢?此刻,他不想去回忆那个胖男孩,尤其是当他牵着男孩的手走向汤锅的时候,男孩那毫无戒备的眼神。
他曾想过让胖男孩“失踪”,对于一个曾走失的智障儿童,再次走失并不是什么怪事。然而,他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男孩只是威胁到他,并没有伤害他。
而伤害了自己的那个家伙,不得不让他从地下室的水池中重见天日。尽管警方并没有发现那个密室,然而,他不能让自己再次冒险。
遗憾的是,他再没有可供发泄怒火的玩具。
想到这里,他突然来了兴趣,起身下楼,拿起一件外套后,又在吧台下翻出一把小小的铁铲,走出了咖啡吧。
半小时后,他拎着一个被层层包裹的黑色塑料袋,挤过门前如潮的人群和摊贩们,返回了咖啡吧。关上门,杂乱的喧嚣声和烟气就被挡在了身后。同时,一股新鲜的泥土混合着腐败落叶的味道在店堂里弥散开来。
他拎着塑料袋径直上楼,把它扔进洗菜池里,打开水龙头冲刷着。很快,那个塑料袋的表面就黑亮如新。他拿起一把剪刀,一边耐心地剪开塑料袋,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渐渐的,塑料袋里的东西露出了全貌。他满意地看到,因为持续的低温,那东西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他把它从水池里提出来,摆在餐桌上,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拉过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它的对面。呷了一小口酒之后,他突然笑笑,举杯向它致意。
“嗨,我都有点想你了。”
它毫无反应,只是端端正正地躺在餐桌上,用一双半睁的眼睛,空洞而迷茫地回望着他。
两个小时后,方木和米楠抵达Y市长途汽车站。和大多数中小城市一样,Y市的长途汽车站嘈杂不堪,兜售食品、饮料和手机充值卡的声音此起彼伏。车站东侧,停放着一排中巴车,售票员半挂在车外,捏着一沓零钞大声吆喝着。
在他们的吆喝声中,方木依稀辨得“罗洋”二字,他停好车,向那排中巴车走去。
司机们很热情,方木很快就弄清了发车时间和沿途各站点的情况。前往罗洋村的中巴车很多,最晚一班车是晚七点,八点左右抵达Y市长途汽车站,而Y市长途汽车站发往C市的末班车是晚九点。也就是说,如果江亚一早就出发,一天之内往返是可能的。
米楠对方木的推断持怀疑态度,一个城市,四个县城,下属十几个村落,江亚有可能在其中任何一个地点购买炸药和延时电雷管,未必会选择罗洋村。
方木的想法是,无论在哪里,爆炸物和起爆器材都是管制物品。在稍大些的县城的确可以私下购买到上述物品,但是那样做的风险也很大。而且,非法买卖爆炸物是刑事犯罪,如果不是熟人,卖家们不会轻易出手。“城市之光”一向单独作案,通过中间人购买爆炸物的可能性很小。
罗洋村距离大角煤矿最近,那里天高皇帝远,散落在村民手中的爆炸物也为数不少。在那里取得爆炸物,是相对最安全的。
米楠想了想,同意了。
吉普车开进罗洋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方木开着车在村子里草草转了一圈,心中不免有些惊讶。这里虽说是个村落,但是从规模及繁华程度来看,不亚于一个小镇。尤其是村中那条双向四车道的柏油马路,两侧店铺林立,从超市到旅馆,从按摩院到洗头房,应有尽有。
煤矿,宛若深埋地底的黄金,给这个小村子带来蓬勃的生机和财富。
赶了大半天的路,方木和米楠早已饥肠辘辘。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填饱肚子再说。不料连去几家旅馆,个个爆满。想必是因为此时恰逢煤炭购销的旺季,小旅馆们都被来自各地的采购员们占据一空。方木和米楠几乎找遍了整个村子,最后才在一家又破又旧的小店里找到了落脚处。
说是小店,价格却一点也不便宜,一个双人标准间就要360元,更令人头疼的是,只有这一个房间。方木正在犹豫,米楠就拍了板:“就住这里吧。”
房间里和小旅馆的外观一样破旧,到处透出一股霉味。也许是靠近矿山的原因,从床单到地面上都是一层薄薄的黑灰。两人相视苦笑一下,也只能将就了。
两人稍稍休息了几分钟,就下楼吃饭。
小旅馆里没有餐厅,就餐只能到外面。好在这条街上的饭馆不少,放眼望去,冠以某某大酒店的铺面比比皆是。方木和米楠选了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店面,点了几个炒菜,边吃边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这条街上有不少经营爆破器材的小店,相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具备经营资质,在这种小店里,无需通过正当手续就可以购买到爆炸物。但是调查起来会非常困难,即使江亚真的在此地购买了炸药和延时电雷管,卖家也不会承认。
正说着话,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进了小饭店,跟柜台后面算账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后,就扔下书包,一头钻进后厨。片刻,小男孩端着一大盘炒面,毛手毛脚地送到方木的桌子上。
不知道是因为烫手还是盘子太重,炒面放到桌上时,小半盘面条都洒了出来。老板娘见状,立刻走过来骂道:“你娘个腿的,不能当心点?”
“没事没事。”米楠急忙打圆场,“烫到你没有?”
小男孩唆唆手指,红着脸摇头。
“对不起啊。”客人没发作,老板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给你们换一盘吧。”
“不用了。”米楠把面条挑回盘子里,“这是你儿子?”
“是啊。”老板娘一脸骄傲的笑容,“小学二年级了,班长。”
“真是个好孩子。”米楠笑眯眯地摸着小男孩的头,“这么小就帮家里干活了。”
“唉,没办法。”老板娘的面色黯淡下来,“他爸爸前年在矿上出了事故,死了。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米楠连连感叹不容易,老板娘见米楠言语和善,心下大生好感,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聊起来。
扯了半天闲话,老板娘好奇地打量着方木和米楠,问道:“你们俩来做啥的?”
方木看看米楠,含含混混地反问道:“你看呢?”
“你俩不像来买煤的。”老板娘颇为肯定地说道,“那帮业务员我见多了,你们俩不像。”
方木想了想,低声说道:“大姐,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谁?”老板娘更惊讶了,“矿上的?”
“不是。”方木凑近她,“你知不知道这里哪有卖炸药的?”
“知道啊。”老板娘直起身子,冲窗外扬扬手,“那边不就有好几家么?”
“我指的是……不用手续的那种。”
“那我可不知道。”老板娘顿时警惕起来,随即起身离座,说了句慢慢吃就回到柜台后面了。
方木有些泄气,匆匆吃完后就结账离开了。走到街面上,他看看那些经营爆炸物的店铺,眉头皱了起来。
米楠看出他的情绪,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太直接了,人家肯定以为我们是暗访的记者。”
没办法,只能一家一家地问。方木的想法是,先试试能否不用手续就买到炸药,如果可以,就拿出江亚的照片来询问对方是否见过这个人。如果能取得江亚曾在此地购买爆炸物的人证当然最好,如果不能,查清他的身份也不失为一大收获。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方木想象得那么顺利。趁着天色未黑,方木和米楠先去附近的几家商铺打听。卖家们倒是很热情,待方木说明来意后,伸手就要公安机关的批文。一听说没有,脑袋都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方木不死心,拐弯抹角地提出愿意出高价,卖家们还是丝毫不肯让步。方木最后拿出江亚的照片,对方更是连看都不看,边说没见过边挥手赶他们走。
连碰了几个钉子,太阳也远远地隐藏在大角山后了。眼见暮色越加深沉,沿街的爆破器材店纷纷关门打烊。饭馆、按摩院、洗头房和KTV却热闹起来,街面上一下子出现了好多人,从衣着打扮上来看,既有采购煤炭的业务员,也有从矿上前来消遣的工头,还有一些煤矿里的年轻工人。
街面上的男人居多,沿街的店铺里则是女人为主。刺鼻的脂粉香气一下子取代了煤灰,在这条街上弥散开来。在充满原始欲望的人群中,方木和米楠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是很多男人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米楠,嘴脸中尽显贪婪。方木就要忍无可忍的时候,米楠拉拉他,平静地说道:“今天就到这吧,先回旅店。”
回去的路并不长,却因为熙熙攘攘的人群耽误了很长时间。路过那家饭馆的时候,方木看到老板娘一边满脸堆笑地招呼客人,一边大声呵斥着流连在门口的儿子。小男孩正倚在门旁看几个孩子玩遥控飞机,听到母亲的召唤,忙不迭地往店里跑,不时回头看那架悬在半空的小直升飞机。
这喧闹的时分让方木在怅然的同时,竟有一丝小小的熟悉与喜悦。不错,这就是生活本身。
充满欲望,未知,生机勃勃。
推开那间所谓标准间的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地花花绿绿的纸片,估计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有本地煤炭公司的广告,也有上门提供“特殊服务”的名片。方木的心情很差,把它们踢到一边就合衣躺在床上发愣。
米楠却没闲着,先用电水壶烧了一壶开水,泡上两杯茶水之后,就拿着洗漱包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让方木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今晚,将和米楠共处一室。
他顿时慌了起来,急忙从床上坐起,拽过床头的电话拨叫旅馆总台。连拨几次,都是忙音。正要再拨时,米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卫生间。
“你在干吗?”
“我……”方木嘴上支吾着,人已经向门口走去,“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
“别折腾了。”米楠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抬头看看窗外,街面上依旧人来人往,嘈杂声不绝于耳,“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有空房。”
方木搔搔脑袋:“要不,我去车里睡吧。”说罢,就去自己的背包里翻手机充电器和剃须刀。
米楠静静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方木,突然开口说道:“你是害怕我,还是嫌弃我?”
“我?”方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怎么可能……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米楠却不想听他解释,嗖地一下把毛巾甩过去,命令道:“快去洗洗,然后睡觉——看你一头一脸的灰!”
方木接过毛巾,愣头愣脑地站了几秒钟,乖乖地照做了。
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方木特意穿戴整齐,先是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看到米楠躺在靠窗的床上,全身都罩在被子里,手握电视遥控器正在换台,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靠门的床边,掀开被子钻进去,躲在里面费力地脱衣服。
米楠只是扫了他一眼,就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电视。
冬季的衣服厚且多层,加上被子的覆盖,方木只脱了外衣、长裤和袜子就累得够呛。他略喘口气,继续奋力对付毛衣和绒裤。本就破旧不堪的弹簧床垫更是吱呀作响,几乎有了地动山摇的气势。
突然,另一张床上的米楠“噗嗤”一声乐了。
方木正把毛衣掀到脑袋上,听到米楠的笑声,忽然觉得身上的力气一松,就那么套着半件毛衣,也哈哈地笑起来。
两张床,相隔不到一米,一对男女,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笑作一团。
待笑声渐止,方木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索性从被子里探出上半身,三下两下除去毛衣和绒裤。
米楠以手托腮,侧身躺在被子里,静静地看着方木,嘴边仍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渐渐地,她的目光专注起来,似乎眼前这个男人值得百般揣摩。
“你爱她么?”冷不防地,米楠低声问道。
方木一愣,本能地反问一句:“你说什么?”
“没事。”米楠立刻转身,把被子盖到肩膀,只把一头黑发冲着方木。
方木看着她的背影,即使在厚厚的棉被覆盖下,仍能看出玲珑起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那天的事,我得对你说声抱歉。”
米楠的背影沉默不语,半晌,才有沉闷的声音传来:“你不必道歉,更不必替她道歉。”
“可是……”
“廖亚凡说得没错,在有些事上,我的确不如她。我曾经走错过路,这是我的命。一个残缺的女人,本来就不应该奢望更多的。”
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很想冲她吼一句:不是,不是这样的!然而,他只是张张嘴,挥挥手,最后一拳砸在柔软的棉被上,悄无声息。
米楠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亚凡是个好女孩,好好对她,别辜负她——这是你的命。”
说罢,她就再不开口,一切重归寂静。
一夜无话。方木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撑起身子,四下环视,这才发现米楠那张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放在床头。
他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突然看见一张纸条摆在上面,是米楠的字迹。
我在昨天的饭馆里等你。
方木不敢耽搁,草草洗漱完毕之后就穿衣下楼。
大概因为是周末的缘故,街面上的人不多,饭馆里也冷冷清清的。一进门,方木就看到了米楠。她正拉着那个小男孩的手聊着什么,小男孩的注意力却不在米楠身上,双眼热切地盯着桌上的一个大塑料盒子,在那里面,是一架崭新的遥控直升飞机。
“这怎么好意思呢?”老板娘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端着面条走过来,“这东西挺贵的,他要了好几次,我都没舍得给他买——得攒上大学的钱呢。”
“没事,我一看见这孩子就喜欢上了。”米楠把遥控飞机递给小男孩,他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把玩起来。
“这孩子,也不知道说声谢谢。”
小男孩半是兴奋半是羞涩地说了声谢谢阿姨。米楠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道:“多好的孩子,快去玩吧。”
看着小男孩高高兴兴地拿着飞机跑出门去,米楠的脸上却换了一副哀伤的表情,“我儿子和他差不多大,可惜,再也玩不了遥控飞机了。”
方木把一口面条呛在喉咙里,吃惊地看着米楠。
老板娘也很惊讶,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怎么了?”
米楠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来一看,立刻小小地惊叫了一声:“我的天啊,怎么伤成这样?”
方木凑过去,那正是二宝的照片。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从手肘到手掌处包裹着的厚厚的白色纱布却分外刺眼。
“炸的。”米楠的眼睛里有了泪光,“我们那边有个小作坊,说穿了就是鞭炮黑加工点,我儿子去那边玩,正好赶上一起事故,就……”
她说不下去了,低头抽泣起来。
老板娘也听得泪花闪动,伸手在米楠肩上轻拍着,连连安慰她。
方木也觉得心下黯然,倒不是为了配合米楠,只是想到二宝无辜的样子就觉得难过。老板娘看在眼里,更加坚信这是一对遭遇不幸的夫妻,感同身受之余,言语间也更加关切:“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了。”米楠不停地揩着眼角的泪水,“最可气的是那个老板,死活不承认自己在鞭炮里加了炸药,你想想,普通火药能有那么大的威力么?我和我老公这次来,就是要找到他买炸药的证据,无论如何,我也得为我的孩子讨个公道!”
“老公”沉默不语,只是坐着闷闷地吸烟。
老板娘也是气愤难当,陪着米楠掉了不少眼泪。
“大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查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查到。”米楠说着,哭声又起,“我怎么对得起我儿子,他这辈子就算完了。他也爱玩遥控飞机,可是现在,连拿筷子都费劲了……”
女人和女人之间,最容易在孩子的问题上找到共同语言。很快,米楠和老板娘之间就像姐妹一样亲密起来。老板娘更是向她列举了这条街上所有出售炸药的店铺。在她的介绍下,方木这才知道,除了那些公开经营爆破器材的店铺之外,几乎每家小店都私下里出售爆炸物。这在当地,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
“不用去那些大商店问,没有用的。我见过不少做鞭炮的,他们需要的量都不多,又拿不出手续,大商店不会搭理他们——去那些小店,只有他们敢卖。”老板娘站起来,颇为仗义地说道,“去吧,你就说是我何红梅的妹妹,肯定好使。”
来到街面上,米楠擦擦眼泪,小声问方木:“我拿二宝做幌子,你不会责怪我吧?”方木连忙摇头说不会。米楠轻叹口气,说道,“我是真心疼那孩子,太遭罪了。”
虽然有了老板娘的指点,事情却依然不顺利。方木和米楠走遍了这条街上所有私下出售爆炸物的小店,却没有人对江亚留有印象。只有一家杂货店的老板看着江亚的照片说面熟,问他此人购买了什么,老板却支吾起来,最后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是雷管。米楠偷偷地拿出手机录音,让老板再确认一下的时候,老板立刻警觉起来,对之前的话矢口否认,搬出老板娘何红梅的名义也不管用了。
方木不死心,又带着米楠把所有公开经营爆破器材的商店走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卖家听到何红梅的名字,态度有所改观,但是仍然没有人指认江亚曾在店里购买过炸药。
事已至此,结论无外乎两个:一是这些店家没有说实话;二是方木的推测是错误的,江亚并没有在此地出现过。方木不免有些沮丧,如果在这里还查不到线索的话,到别处去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米楠安慰方木说,她觉得刚才那家杂货店的老板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怕惹祸上身才改口的。然而,即使事实如此,这也只能算是一条小小的线索,根本构不成证据。
调查无功而返,时间也到了下午。方木和米楠一脸沮丧地回到那家饭馆,老板娘立刻迎了上来,询问情况。得知毫无结果后,老板娘也觉得有些难过,一边为他们张罗饭菜,一边想了想,对米楠说:“那个害你儿子的人长什么样?我在这里好几年了,如果他来我店里吃过饭,我应该会有印象。”
方木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把江亚的照片递了过去。
老板娘仔细看了一会,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回忆什么:“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哦?”方木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来你店里吃过饭?”
“不是。”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起身离座,“你等等。”说罢,她就向后屋走去,几分钟之后,老板娘捧着一个相册走了出来。
“你们看。”老板娘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他像不像这个人?”
那是一张集体照,几十个孩子挤在一起,盯着镜头笑逐颜开,从他们胸前的红领巾和背景来看,这应该是一张小学毕业照。
老板娘指的那个人在第二排左起第六位,留着平头,眉头微蹙,从面容来看,的确和江亚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是由于年代久远,照片早已泛黄,那个孩子的脸也模糊不清,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江亚。
“还有别的么?”方木急切地问道,“关于这个人的照片。”
“有。”老板娘在相册里翻找了一会,又抽出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双人照,从时间来看,应该是和那张毕业照同期拍摄的。照片上是两个男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稍白胖些的揽住另一个男孩的肩膀,笑得很开心。而后者还是那副眉头微蹙的样子,身型略有佝偻,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破旧衣服,眼神中除了抹不去的童稚,还有一丝警惕和忧郁。
“这个是我老公。”老板娘指着那个白胖些的男孩说道,“结婚后,他告诉我,这是他和好朋友在小学毕业时的留念。呵呵,他是个挺念旧的人……”
“你见过这个人么?”
“没有。”老板娘摇摇头,“我和我老公是在Y市打工的时候认识的,2004年才来到这里。”
“也就是说,这个人和你老公是小学同学。”方木想了想,“他也是罗洋村的人。”
“应该是。”
“他的老家就在这里?”
“不是。”
“嗯?”方木有些惊讶,“这里不是罗洋村么?”
“是罗洋村,不过这里是新址,大角山发现煤矿后,这里才慢慢建立起来的。”老板娘耐心地解释道,“老村子在东边,距离这里大概两三里地,不过已经没什么人住了。2000年以后,大家就陆陆续续地搬到这里了。”
方木立刻站了起来,对米楠说道:“走吧,去老村子看看。”
“别急,先吃饭。吃过饭我让我儿子带你们去。”老板娘转身朝门外喊道,“江(姜)勇天,过来!”
方木突然心里一动,开口问道:“你老公姓江(姜)?”
“对啊。”
“哪个江(姜)?”
“江河湖海的江。”老板娘有些不解,“怎么了?”
“这里姓江的人多么?”
“不多,就我们一家。”
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是追问道:“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老板娘被方木的表情吓住了,嗫嚅了半天才说道:“他叫江亚。”
老村子距离这里不远,沿着主街开到尽头,上了土道,再有几分钟车程就到了。方木远远地看着那一片低矮的平房,让江勇天先下车。
“妈妈让我送你们到村里的。”
“不用了,叔叔自己能找到。”方木拍拍男孩的头,“天快黑了,你早点回去,要不你妈妈该担心了。”
男孩惦记着店里的玩具飞机,没有再坚持,跳下车就要走。米楠一把拉住他,往男孩的手里塞了五百元钱。
男孩连连摇头,说妈妈不让他要别人的东西。米楠摸摸他的脸,笑着说道:“我是阿姨啊,又不是别人。这是给你上大学的钱,好好学习,将来孝敬妈妈。”
男孩红着脸接过钱,匆匆向米楠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几分钟后,吉普车开进罗洋老村。方木看看手表,此时已是下午四点。
老村名副其实。从地势上看,罗洋村位于大角山脚下的一片洼地中,看得出这里也曾人丁兴旺,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上百间。不过,砖瓦房少之又少,大多数屋宅都是土坯房。方木开着车在老村里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遇到。
仔细去看,几乎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是一把铁锁,有些已经锈迹斑斑。门上所贴的春联早已褪尽颜色,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一片凋零破败之相。
方木自言自语道:“这简直是鬼村啊。”
米楠前后看看,言语中颇为无奈:“一个人都没有——该从哪里查起呢?”
“别急。”方木又看看手表,“再等一会。”
转眼间,天色就暗沉下来。寂静的村庄上空漂浮着从矿山吹来的煤灰,更有遮天蔽日的感觉。看上去,宛若起了一场大雾,那些破败的老宅子静静地伫立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间,似乎到处都隐藏着秘密。然而,不远处的罗洋新村里却延续着前一日的热闹景象,各色霓虹招牌依次亮起,不时有嘈杂的声音隐约传来。
一个寂静,一个喧嚣。一个死气沉沉,一个生机勃勃。同一个名字的村庄,却似乎身处不同的时空。如同那些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人们,在几番辗转中,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城市之光”,午夜梦回时,你可曾想起这个地方?
渐渐地,随着夜幕降临,老村里也显露出一丝活泛的迹象,几栋老宅子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
方木把烟头丢出车窗,抬手发动了吉普车,朝最近一栋升起炊烟的老宅子开去。
老宅子里只有一对老夫妇。老妇躺在堂屋中的一把木质摇椅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如果不是胸口略有起伏,方木几乎认为她已经没了呼吸。老汉倒是还可以佝偻着行走,正在饭锅里搅着面汤。方木连打了几声招呼,老汉只是缓慢地转过身来,用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继续慢腾腾地搅和着那锅面汤。方木还想再问,米楠就拉住了他的手,用手在自己耳边比划了几下:“别费劲了,他听不见,估计也糊涂了。”
正说着,老汉抬起右手,用手里的饭勺指指西侧。既像指明方向,又是逐客令。
方木无奈,说了声打扰了,就带着米楠退了出来。
西侧也是一栋带着院落的老宅,屋顶冒着断断续续的黑烟。方木在铁门上敲了几下,屋内很快有人出来响应。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披着灰色羽绒服,边走边剔着牙:“找谁啊?”
“大爷,我是外地的。”方木挤出一个笑容,隔着铁门递过去一根香烟,“到这儿打听点事。”
“买煤么?”老者接过香烟,看了一下牌子,夹在耳朵后面,“直接去矿上就行啊。”
“不是买煤。”方木又递过一根香烟,帮他点燃,指指刚才去过的老宅,“那里的老爷子让我来的。”
“嗐,老六啊。问他也是白搭,他耳朵背,人早就糊涂了。”老者抽着烟,上下打量着方木,“你想打听什么事儿啊?”
此时也没必要隐瞒了,方木掏出警官证,简单说明了来意。老者倒没显得紧张,拿着警官证查验一番,抬手打开了铁门,让方木和米楠进屋细说。
老者一个人居住,屋里陈设简单,还算干净整齐。坐在炕头上,方木先和老者闲聊了几句。交谈中,方木得知老者姓田,曾是罗洋村的村书记,丧偶独居,有一个儿子在大角山开矿。老头不习惯新村的生活环境,所以一直住在这里。
怪不得叫老六的老人让他们来这里打听。方木心里想,这老头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原来当过村干部的。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公干?”田书记弹弹烟灰,同时招呼米楠从一个笸箩里拿干枣吃。
方木想了想,问道:“田书记,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那可长了。”老人呵呵地笑起来,“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今年六十八了,你算吧。”
“好。”方木单刀直入,拿出江亚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么?”
“你等等啊。”田书记找出老花镜戴上,拿着照片仔细端详着,半晌,犹犹豫豫地说道,“看着眼熟,就是……就是想不起是谁。”
“那这张呢?”方木又把那张两人合照递过去,“这两个人你认识么?”
老人只看了一眼,立刻说道:“这胖小子不是老江家的大小子么,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挺雅的名……”
“江亚?”
“对对对。”田书记拍拍脑门,“这是个好小子,人厚道,也孝顺,可惜死得早。”他指指门外,“和老六家的儿子一起死在矿里了。”
“另一个呢?”方木急切地问道,“您能认出来么?”
“这个……”老人皱起眉头,大口吸着烟,手扶额角冥思苦想,“眼熟……是谁呢?”
“他也是你们村的,家里条件不好。”方木提示道,“和江亚是好朋友。”
“和江亚是好朋友……”田书记自言自语道,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是老苟家的小子啊。”
说罢,他又拿起另一张照片,端详了几眼之后肯定地说道,“就是这小子,没错,那股倔哄哄的劲儿,还没变。”
“他叫什么?”方木立刻问道。
“嗐,这小子没大号。”田书记笑道,“他爹姓苟,就这么一个儿子,整天狗蛋狗蛋的叫。我们也叫他狗蛋,连学校里的老师都这么叫他。就为这个,我记得他还跟老师干过仗,结果让老师给收拾得够呛。”
狗蛋。方木和米楠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名字也忒寒碜了。
“这小子咋了?”田书记看看方木,又看看米楠,“犯事儿了?”
“嗯,出了点事。”方木含混地答道,又问道,“他家里还有人住在这里么?”
“早没了。”田书记又拿起一根烟点燃,“狗蛋他娘死得早,好像是他十四那年吧,跳了井。”
“自杀?”米楠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田书记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狗蛋他爹是矿上的工人,娶了他娘之后,有个五六年吧,就是怀不上。狗蛋他爹对外说是老婆不下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有一年冬天,村里唱大戏。戏班子走了之后,狗蛋他娘居然怀上了。狗蛋他爹乐坏了。可是孩子生下来以后,跟狗蛋他爹一点都不像,反倒像那个戏班子里演张生的戏子。大伙私下里都说这肯定是狗蛋他娘和戏子的种儿。狗蛋他爹心里也犯合计,回去把媳妇吊起来打。那老娘们就是不承认,死活都说这是狗蛋他爹的儿。”
“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田书记吐出一口烟,捏起一颗干枣在嘴里嚼着,“孩子都生出来了,狗蛋他爹只能养着。可是自打那以后,这娘俩可遭了罪了。三天小揍一顿,五天大揍一顿。孩子都上小学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他爹说就叫狗蛋。大伙说,这是骂那个戏子呢。狗蛋狗蛋,狗的种儿!狗蛋小学毕业那年,他娘实在受不了了,跳了井。媳妇没了,狗蛋他爹消停了一年,第二年开春,就带着狗蛋出去打工了。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没回来。”
方木想了想,又问道:“他们去哪里打工了?”
“不知道。”田书记摇摇头,“我们都没看到他带狗蛋走,还是江亚他爹告诉我的。说是狗蛋临走之前特意和江亚告了个别,两个小家伙还抱头痛哭了一场。”
方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会,开口问道:“狗蛋家……您还记得在什么地方么?”
罗洋老村西北角,两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外围是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苹果树,枝叶落尽、荒草疯长的地面上隐约可见干瘪发黑的落果。
方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回到车里拿出手套,和米楠戴好后,又拎起撬杠走到院门外。铁制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摇摇欲坠,他托起门上的铁锁,拧亮手电筒查看一番后,对米楠说道:“铁锁上的灰尘有擦拭痕迹。”
米楠点点头,取出一个塑料袋罩在铁锁上,只留下锁臂露在外面。方木把撬杠插进两条锁臂中间,略一用力,锈蚀不堪的铁锁就应声而开。
方木把罩着塑料袋的铁锁拿在手上,深吸一口气,和米楠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里。
院子不大,西侧是一排用碎砖和木桩搭起的苞米仓,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倒塌了大半。苞米仓旁边是一个简易旱厕,看上去也只剩一堆碎砖和烂木头。院子东侧是一片小小的菜地,曾种植过什么已经无从考证,沟壑几乎被二十几年间的腐败落叶填满。
院子中间是一条布满杂草的红砖甬路,尽头就是那两间土坯房。方木和米楠走到门前,看看木门上的铁锁,同样的锈迹斑斑,同样没有灰尘。
有人曾回来过,还带着二十几年前的钥匙。
如法炮制。木门很快也被打开,方木和米楠走进室内,用手电筒四下扫射着。此刻身处的地方应该是堂屋兼厨房,右侧地面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灶台,一口几乎朽烂的大铁锅摆放其上。其余的地方空旷却杂乱,早已辨不清颜色的破布和各类杂物散落了一地。米楠拉拉方木的衣袖,又指指地面。
地面上原本积了厚厚一层灰土,明显可以看出用扫帚之类的东西清扫过,之前的造访者细心地清除了自己的足迹。
方木看看手心里的两把铁锁,苦笑一下就丢在了地上。“城市之光”既然能够想到清除足迹,自然也就不会蠢到留下指纹。
了解到这一点,两个人反而放开了手脚。提取不到任何痕迹,也就没有保护现场的必要。他们扫视了一圈,决定先从东侧房间查起。
这是典型的东北农村卧室,南侧是一铺土炕,北侧是倚墙而立的柜子,上面还摆着暖水瓶、茶杯、烛台、酒瓶和半盒香烟,件件都落满灰尘。墙上是几个相框,有狗蛋的满岁照,也有全家人的合影。照片里,狗蛋的妈妈瘦削、清秀,也有和年龄不符的苍老,一脸病容。狗蛋的爸爸其貌不扬,眼神中是掩盖不住的粗俗与无知,僵硬的神态中看不出温情,更多的是屈辱和恼怒。坐在妈妈膝上的狗蛋则一脸天真无辜,眉眼间的确与其父毫无相像之处。
房间东侧是几个衣柜,方木拉开其中一个,刺鼻的霉味立刻扑面而来,柜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看上去潮湿沉重,纠结在一起,早已看不出质地和颜色。
炕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一个肮脏的枕头搭在炕沿,被老鼠咬坏的洞里露出发黑的糠皮。同样潮湿破旧的褥子上遍布鼠粪,散发出恶臭的味道。一条勉强看得出花色的被子凌乱地堆在上面,也是千疮百孔。
方木看了一圈,不由得心生疑窦:从房里的情况来看,完全不像出门打工的样子,更像是一场仓皇逃亡。
而且,这间像房主卧室的房间里,为什么只有一个枕头呢?
他想了想,示意米楠跟他到西侧的房间。相对于东屋的凌乱不堪,这里虽然也是处处布满灰尘,却显得整齐许多。
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个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张木床。衣柜里的东西很少,同样潮湿腐朽。方木用撬杠挑起几件摊在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背心、长裤和一条红领巾。写字台上则空空荡荡,抽屉里只有几根铅笔、破弹弓、石子和圆珠笔芯。木床上被褥皆在,虽然脏污不堪,早成了老鼠的家园,却叠得整整齐齐,两个枕头放在床头,上面还盖着颜色褪尽的枕巾。
如果没想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狗蛋的房间。而且,他曾和母亲长期住在一起。
方木又仔细查看一圈,再没发现多余的东西。这很让人想不通:父子双双出门打工,狗蛋的个人物品基本都被整理带走,狗蛋的父亲却几乎连换洗衣服都没带,被褥甚至还保持着刚刚起床时的样子。
难道,当初离开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
方木正在思考,就感到米楠轻轻地拉了一下自己:“你看。”
方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面上仍留有被扫帚清扫过的痕迹,那些划痕一直延伸到木床底下。
木床下有什么?
方木试着用手推推木床,感到并不沉重,于是招呼米楠合力把木床挪到了一边。顿时,一大堆黑乎乎的事物显露出来。方木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只见几个敞口木箱摆在地上,里面装的都是一些日常杂物,例如旧书、棉皮鞋、废旧自行车零件等等。方木用撬杠在箱子里拨弄了半天,正感到失望,忽然发现木箱下面的水泥地上,灰尘有擦蹭的痕迹,似乎这些木箱被挪动过。
他伸手拽住一只木箱,用力拖动,同时用手电筒向木箱下面照去。
半扇木门赫然出现在地面上。
旁边的米楠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就过来帮忙把其他木箱挪走,很快,一个一米见方的地窖入口暴露在手电筒光下。
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锈成绿色的黄铜把手。方木看看米楠,半弯下腰,拉住黄铜把手用力向上拉,沉重的木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呀声豁然洞开。紧接着,一股呛人的恶臭扑面而来。
方木吸吸鼻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用手电照了一下,脚下是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梯。他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试探着一阶阶爬了下去。几秒钟后,他就站在了地窖的中央。
地窖有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高两米左右。中间是一大片空地,三面墙边都是朽烂的木箱,上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油纸包。方木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其中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大盘导火索。他又拨开另一个,纸包几乎是空的,只剩下一小堆透明块状的结晶体。
米楠随后顺着铁梯走下地窖,看到方木站在那些木箱边,也走过来查看:“这是什么?”
方木捏起一小块结晶体,用手电筒反复照射着。结晶体在亮光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他把它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没有明显的味道。
方木看看导火索,又看看其他木箱,低声说道:“可能是硝铵炸药。”
米楠听罢,立刻掏出一个塑料袋,接过方木手里的结晶体放了进去。
狗蛋的父亲是矿工,家里存放一定的爆炸物的确在常理之中。难道“城市之光”使用的硝铵炸药并不是在外面购得,而是自家的存货?
这样一来,“城市之光”曾重返老宅的可能性再次提高。以他的性格,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家地窖里取得炸药,相对于在外购买而言,风险小了许多。
正想着,方木突然意识到身边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他刚要回头,就感到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啪地一下关掉了他手中的电筒。地窖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方木正在奇怪,那只手迅速搭上他的肩膀,生生地把他拽蹲在地上。
“别出声。”米楠的声音细微得难以听清,伴随着竭力压抑的急促呼吸,“地窖里有人。”
方木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本能地缩紧身体,手里死死地握住撬杠,同时尽力睁大双眼,眼前却依然是木箱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像。
“在哪里?”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方木凑到米楠耳边,轻声问道。
“我们的正前方。”尽管完全看不到米楠,方木仍能感到她在发抖,“十二点钟方向。”
方木不再开口,竭力屏住呼吸,直直地盯着正前方的一片黑暗,脑子里却在不停地运转着。
刚才他们进入老宅的时候,门被上锁,窗户紧闭,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而且,从室内的痕迹来看,除了“城市之光”以外,完全看不到再有他人进入的迹象。难道他是凭空出现的?
方木暗自提醒自己要冷静,同时在米楠的手上轻轻按了按。很快,米楠的呼吸也平复下来。方木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空气里的每一丝声响。然而,除了他和米楠的气息外,小小的地窖里再无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没有呼吸的人?
尽管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等对方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木却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凑到米楠耳边,轻声说道:“五秒钟后,打亮手电筒。”米楠在他手上按了按,表示听懂了。
方木半伏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向斜前方爬过去,边爬边在心里默念着,数到五的时候,他已经爬出去两米多远,距离对方大概有一米半的距离。
此时,左侧前方突然亮起一道光柱,直指自己的前方。方木一跃而起,手中挥起撬杠,举到半空,整个人却愣住了。
他的眼前依旧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木箱。不过,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方木还是看到在那排木箱后面,露出一双人腿。
只不过,那双人腿上的布片已经几乎腐败殆尽,黄白色的腿骨清晰可见。
米楠也看清了那双腿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惊讶:“怎么……是个死人?”
方木打亮手电筒,走到木箱边,被掩盖在后面的尸体露出了全貌。
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骨,尸长约170cm,仰面,头北脚南,已呈白骨化。尸骨表面还覆盖着少许尚未完全腐败的衣物,看上去似乎是红色的棉质内衣和蓝色秋裤。尸骨下方是软组织液化后留下的干涸痕迹,越走近,恶臭的气味越发明显。
方木用手掩住口鼻,凑近尸体仔细观察着。尸骨表面没有明显外伤,头骨却损伤严重,前额处有一大块塌陷,下颌骨掉落在一旁。左侧眉骨几乎粉碎,两只眼窝似乎一开一闭,仿佛在做着鬼脸,看上去非常诡异。
米楠看看散落在尸骨旁边的碎骨和牙齿,并没有和那些已经干涸的液化软组织粘连在一起。不由得皱皱眉头。
“这些……似乎是死后才形成的。”
“嗯。”方木用撬杠轻轻拨动头骨,“而且就在不久前。”
随着方木的动作,尸骨似乎很不情愿地转过头来,头骨左后方,骨折线呈放射状,断骨的茬口呈暗黄色,中间一大片明显的凹陷显露无遗。看来,这才是他的致命伤。
方木看看四周,再没发现死者的其他衣物,尤其是鞋子。从死者的穿着来看,应该是死后被移至地窖内的,而且距离致其死地的第一现场不会太远。
方木抬头看看地窖出口。刚才,在东侧房间里,他一直猜想当年并不是父子一同出门,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眼前这具尸骨再次坚定了他的猜想。如果他的推断没错的话,这具尸骨正是狗蛋的父亲。
而当年下手杀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狗蛋。
眼前是这样一副景象:年幼的狗蛋满眼泪水,一手捂着指印明显的脸颊,死死盯着一摇三晃的父亲。后者只穿着内衣,把酒瓶随手放在柜子上,抽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就听到脑后呼啸而至的风声。
地窖的铁梯上,父亲的尸体软绵绵地跌落下来,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气喘吁吁的狗蛋随后拾阶而下,先是坐在最后一阶铁梯上喘了半天,然后,费力地拖起父亲的手臂向墙角拽去。
片刻之后,他已经重返西侧房间,把书桌上的所有物品都划拉到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内,又从衣柜里掏出自己的衣服塞进去。在室内环视一圈后,他吃力地背起编织袋,锁好门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站在乡间的土路上,狗蛋分辨了一下方向。不远处,一栋土坯房上冒着炊烟,隐约可见温暖的灯光,他回头看看自家一片漆黑的窗户,眼中再次盈满泪水。他把编织袋甩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向那片灯光跑去。
二十一年后,“城市之光”再次回到这间地窖里。此时,他已经变得高大、强壮、冷静。他轻车熟路地劈开那些木箱,细细挑选着自己需要的物品。收拾停当后,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木箱上,静静地喘着气。呼吸稍稍平复后,他把目光投向墙角那具静卧的骨架。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父亲的遗骸和灵魂都被牢牢地锁在这个地窖里,此刻,也许他正在某个角落里无比怨毒地看着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我不害怕。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不曾怕过你。如今你只剩下一堆轻飘飘的骨架,我更不会怕你。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堆尸骨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凝缩在这一刻,父亲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只是那曾给自己和母亲带来无尽痛苦的强壮身体已经几乎完全消散,化作身下那一摊散发着恶臭的干涸液体。他看着那黑洞洞的眼窝和大张的下颌骨,突然举起手里的斧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方木和米楠又四下查看了一圈,确认再无有价值的线索后,两个人先后爬上铁梯,又把木床推回原位。
站在院子里,两个人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大口呼吸着户外的空气。稍稍休整之后,米楠问方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方木略略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带着现有物证先回C市,老宅和尸体暂时搁置。第一,方木和米楠入宅搜索并没有合法手续,目前的情况仍不能把嫌疑目标锁定在江亚身上。虽然方木相信老书记和何红梅的回忆是准确的,但是,仅依靠两张相距二十一年的照片,难以确认当年的狗蛋和“城市之光”是一个人。如果仔细搜索,也许可以从老宅里找到头发之类的物证,然而,经历了二十一年之后,这些物证仍然可以和江亚的DNA做同一认定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即使老宅里的尸骨真的是狗蛋的父亲本人,也很难在二十一年之后立案侦查。因为当年狗蛋杀父之事并没有人知晓,更谈不上被公安机关立案。而故意杀人罪的追诉时效是二十年,超过这个时效之后,即使发现案件,也失去了追诉的可能,除非得到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批准。抛却手续的繁琐冗长,当地公安机关即使立案,侦破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与其被这些旁枝末节干扰注意力,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城市之光”在C市犯下的数起大案中。
方木看看手表,此时已是夜里九点一刻,如果现在动身,午夜之前,应该还来得及赶回C市。
吉普车驶上公路,十几分钟后,方木看看后视镜,无论是寂静的罗洋老村,还是喧闹的罗洋新村,都看不到了。
米楠一直在副驾驶位置上忙活着,先是仔细整理了在罗洋村提取到的物证,分别装好后,又仔细地标注了编码,注明提取时间和地点。最后,她打开一个小记事本,一笔一画地写着。
“写什么呢?”
“工作日记。”米楠头也不抬地向前指指,“专心开车。”
方木笑笑,不再开口。
不知为什么,他很乐于听从米楠的安排。几年来,身边共事的搭档换了一个又一个。老邢睿智深沉、邰伟果断勇敢、郑霖暴躁冲动,肖望聪敏机灵,却也人鬼莫辨。米楠和他们不同,她身上既有女性的细腻、冷静,也有男人一样的坚强和耐力。这次到罗洋村调查,如果不是米楠随机应变,也不会这么快就取得进展。
想到这次调查,方木把目光投向面前不断延伸的公路。近两百公里之外,是正处于多事之冬的C市。此刻,那里应该已是一片灯火通明了吧。不知道那缕强光,正在放出光芒,还是在角落里隐忍不发?
事已至此,方木真的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城市之光”?江亚?还是狗蛋?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降生起就带着一个耻辱的名字。亲手弑父后,背井离乡的他选择了用最好的朋友的名字。是对往昔依旧抱有留恋,还是一直对朋友有一个响亮的大号感到羡慕?
方木对他的了解仅限于15岁之前和36岁之后,在中间的21年中,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遇到了哪些人,以至于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为什么自诩为光,为什么要甘冒风险去惩罚那些所谓的“恶行”?为什么在对无冤无仇的人痛下杀手的同时,对一个流浪的智障儿童存有一丝善心?
在他身上有太多的问号,这让方木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的一切。
正想着,方木突然意识到身边的米楠已经停笔了。他转过头,看到米楠手扶着额角,半靠在副驾驶座上,双眼微闭,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
“车晃得厉害,眼睛花了。”米楠睁开眼睛,勉强冲他笑笑,“有点头晕。”
方木急忙放慢车速,吩咐米楠去背包里找点水喝。米楠翻了半天,别说水了,一点可吃的东西都没有。方木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自从中午吃了半碗面条之后,至今水米未进。
“再坚持一下。”方木满怀歉意地说,“到下一个服务区,咱俩弄点吃的。”
米楠嗯了一声,就继续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半小时后,右前方隐隐出现一片灯火。服务区到了。
这是个小服务区,只有旅店、超市和公厕。
深夜。服务区的超市。两个男女,并肩站在窗边,面前是两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外面的水泥地上,看上去颀长、神秘,中间毫无罅隙。
米楠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影子。“她”足足矮了“他”半头,能依稀看出鹅蛋脸的轮廓和脑后马尾辫的形状。而“他”则显得高大、沉默,肩膀宽厚。
米楠悄悄地后退了半步。窗外的两个影子却毫无变化,依旧“亲密”地贴在一起。
她微微歪过头去,马尾辫也随之垂落到肩膀上。窗外的“她”复制了米楠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正甜蜜地依偎在“他”的肩头。
方木正把火腿肠掰成小块放进面桶里,随口问米楠:“要不要再来点榨菜?”
“哦?”米楠吓了一跳,急忙把头摆正,“随便吧。”
方木嗯了一声就继续手上的动作,米楠看着他,忍不住又把头歪了过去。
窗外的影子又惟妙惟肖地依偎在一起。
他的身体一定既结实,又温暖,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吧。
米楠微闭上眼睛,似乎真的靠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揽住一个厚实的腰身。
超市老板睁大惺忪的睡眼,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
所有的爱情都是卑微的,在你向他敞开心扉的时候,就已经心甘情愿地投降。这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而你,偏偏在尘埃中,内心充满喜悦。
愿此刻永驻。
愿你永不知晓。
第二十章 江亚的故事
深夜。C市公安局物证保管室的值班民警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把烟头摁熄在手边的烟灰缸里。他看看地上几大箱麻古丸和成堆的制毒工具,小声骂了一句。
禁毒支队这帮孙子,破了案就知道出去喝酒庆功,也不来搭把手。
他草草填写了几张标签,挨个贴在箱子上,然后费力地搬起一个,朝那些成排的物证架走去。
另一个年长些的值班民警站在铁架前,一边抬头默数着数量,一边在手上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看着他歪歪斜斜地搬着箱子走过来,不由得笑道:“还有多少?”
“不少呢。”他没好气地说道,重重地把箱子扔在年长者的脚下。
“呵呵。”年长者踢踢箱子,“这帮小子立功了。”
“跟咱们有个鸟关系。”值班民警撇撇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也不给咱哥俩涨工资。”
说罢,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刚迈出几步,耳中就传来一阵细微的“叮当”声。
“嗯?”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年长者同样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什么声音?”
“好像是短信提示音。”他想了想,肯定地说道:“诺基亚的,没错,我老婆的手机就是这个声儿。”
“不是我的。”年长者急忙分辩道,“我的是飞利浦的。”
值班民警皱皱眉头,循声向一排铁架走去,边走边嘀咕:“有人把手机落这儿了?”
正说着,“叮当”声再次响起。这次他判明了方向,疾步走到那排铁架前。只见一个塑料袋里封装的手机屏幕正发出模糊的白色光芒,他凑近袋子,看到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新消息。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看物证袋上的标签。
大柳村爆炸案。任川。手机一部。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把在罗洋村提取到的物证送到鉴定科,一是鉴定导火索和胡老太家提取到的是否能做同一认定;二是鉴定那些白色结晶体是否为硝铵炸药。最后,方木把“江亚”的单人照和双人合照送到了人像组,委托他们鉴别是否为同一人。
送检完毕,方木看看手表,正是上午九点。他想了想,出门直奔市人民医院而去。
此刻,他非常想见到江亚。
住院部二楼走廊里一片喧嚣,一个二十几岁,身着病号服的男子被一群护士和保安围在中间,正在激烈地分辩着什么。保安试图去抢他手里的微型摄像机,他拼命闪躲着,最后干脆把摄像机塞进病号服里,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医务台里,那个南姓护士一边抹眼泪,一边恨恨地看着那个年轻男子。方木无心打听个中缘由,绕过看热闹的人群,直接推开了219病房的门。
果真,江亚正坐在魏巍的床边,耐心地讲解着正在播映的一部电视剧。看到方木,江亚并没有太多惊讶的表现,只是微笑着站起来,招呼方木坐下。
“二宝怎么样了?”江亚倒了一杯水递给方木,低声问道。
方木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慢慢说道:“二宝正在恢复之中,肯定会留下疤痕。我会转达你的关心,不过,我该对他说,这是来自江亚叔叔?”他顿了一下,“还是狗蛋叔叔呢?”
江亚愣住了,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摇头笑笑,对方木的问话不置可否。
“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叫你狗蛋……”方木留意着江亚的面部表情,“还是继续用那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名字称呼你。”
在那一瞬间,方木清清楚楚地看到江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和悲伤,然而,他很快扭过头去,起身在病房里踱了几步,最后靠在窗台上,双手抱肩,指关节处的皮肤因为紧绷泛出白色。
“你想不想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江亚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盯着方木,眼神中却是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狂热。
方木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
足足两分钟之后,江亚突然笑笑,开口说道:“方警官,想听一个故事么?”
方木点点头。江亚却没继续说下去,而是上下打量着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拆下电池,又把衣服掀起来给他看:“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你放心。”
“好。”江亚笑笑,“首先我要声明的是,这只是一个故事,它可能是我听来的,也可能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总之,它与我无关。它的出处也不重要,明白么?”
方木点点头。
“再有,请你不要吸烟。”江亚指指在床上沉睡的魏巍,“会影响到她。”
有一个男孩,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里。从他记事起,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那么难听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压根不爱自己的父亲。每次当他看到别的孩子骑在父亲脖子上玩耍,都想在自己的父亲身边获得同样的关爱。然而,他得到的永远是厌恶的眼神和粗暴的推搡。等他慢慢长大了,渐渐通过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了解到这样一个事实:也许他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这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于是,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很多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做的活儿他都抢着做。因为他知道,自己吃的每一碗饭,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来自于那个不是父亲的男人。而那个男人也是这么想的,他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儿子来撑门面,延续香火,更想掩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事实。然而,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付出是没有意义的,毕竟,这个儿子身上所流的血不是自己的。于是,他很矛盾,一边不情愿地供养儿子,一边残酷地折磨他。用一个难听的名字羞辱他,也羞辱那个给他带了绿帽的人。
好在那男孩有一个始终爱他的母亲。在那艰难的十几年中,母亲处心积虑地保护着男孩,甚至在他成年后仍然和他同居一室。然而,那个所谓的父亲不甘心就这样放过母亲。很多个夜晚,这个醉醺醺的男人都会踢开母子的卧室,粗暴地按倒母亲强暴她。母亲会挣扎着恳求他让男孩回避一下。男人会把孩子塞进床底,勒令他钻进床底的地窖里不许出声。有几次,当男孩哭着爬进地窖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在床边有两条不断耸动的粗壮的腿,听到床板的吱呀声和母亲痛苦的呻吟声。那木床晃动得非常厉害,在那一刻,男孩的全部世界就是黑洞洞的床底,而这个世界,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渐渐的,男孩越来越喜欢在地窖里独处。这里看不到父亲阴沉沉的面容,也听不到他的骂声和母亲被强暴时令人耻辱的声响。这里是安静的,安全的,能让男孩在苦不堪言的生活中找到暂时的避难所。
男孩一度以为自己找不到未来,然而,这个未来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小学毕业后,母亲恳求那个男人让孩子继续读书。男人认为自己供到他小学毕业,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坚持让孩子辍学去矿山干活。夫妻俩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男孩躲进了地窖。他不知道,母亲为了能让自己继续求学,不惜以死相逼。而当她跳进井里的时候,那个男人既没有阻拦,也没有施救。当男孩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母亲死了,男孩却没有得到继续上学的机会。在这个家里,他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庇护他的人。于是,他整日呆在地窖里,不肯和那个男人见面。有一天,那个喝醉的男人冲进地窖里,痛打了他一顿,然后勒令他去劈柴,生火做饭,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再供养一个野种。想在这个家里继续生活下去,就必须像狗一样伺候他。
于是……
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逃了出来。临走前,只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告了别。随后,他买了一张去省城的车票,这是他所知道的最远的地方。在省城,他睡过马路,捡过垃圾,卖过血,去建筑工地当过小工,也曾为了一碗剩饭和乞丐们打得头破血流。然而,他活了下来,并且慢慢长大。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拒绝再沿用那个令人感到耻辱的名字。所以,当他得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向雇主报上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名字。那是个响亮的名字,有明确的姓氏。尤其当他拿到印着那个姓名的身份证的时候,他高兴得发狂。他终于不再是一个虚假的存在,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就好像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突然拥有了实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把那个身份证视作至宝,日夜揣在身上。就连睡觉时,也把它压在枕头下面,生怕它和眼前踏实的生活一样突然消失。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江亚的目光温和,“他依然希望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好的。江亚。”方木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陌生起来,“他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他后来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呢?”
江亚笑起来。
“因为有人对他说,他做得没错,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江亚的笑容渐渐收敛,“就像出生这件事,他完全无能为力。然而,为什么要让他承担那么多苦难呢?所以,他有权力报复。”
“可是,那些人的行为需要用生命去付出代价么?”方木忍不住说道,“有些甚至连‘恶行’都算不上!”
“什么叫恶行?”江亚立刻反问道,“非得杀人放火么?一个鄙夷的眼神,一句粗暴的呵斥,一拳,一脚,你管这叫什么?无心之失?你考虑过受害者的感受么?你没有。因为你不曾领受过这些!受害者有多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所以,他就……”方木眯起眼睛,斟酌着词句,“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这才公平。”江亚笑了,“你强加给别人的,统统还给你,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方木突然想到任川,手渐渐攥成拳头。
江亚注意到方木的动作,突然走过来,几乎和方木头挨着头。
“方警官,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冲动?”他盯着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非常非常想杀掉某个人?”
方木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几秒钟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说谎。”江亚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木,“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那些人压根就不必去死!”
“他们也这么想,换句话说,大多数人都这么想。”江亚提高了语调,“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他们才心安理得,恣意妄为!”
他突然高举双手,演戏一般喊起来,“我没怎么样啊,我只是小小地伤害了他们,我不是有意的,所以我应该得到宽恕和谅解。”
“应该么?不,不应该。”夸张的表情瞬间消失,江亚的脸上又恢复成刽子手般的冷漠,“他不喜欢,他觉得,这不公平。”
方木看着这个时而癫狂,时而冷静的人,心下极度愕然。
江亚慢慢走到窗边,掀起一角窗帘向外看着。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派喧闹繁华的景象。
“知道么?他喜欢这个城市。”江亚轻轻地说道,“它给了他新的生命,新的生活,给了他心爱的女人和安宁稳定的感觉。所以,他希望这里一切安好。所以,他希望众生平等。所以,他希望人人善待他人。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资格清除这个城市中的一切污秽——即使那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江亚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方木,“而且,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城市需要他,需要一缕光。”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你的故事讲完了?”
江亚微微点头。
“好吧。”方木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记住,无论如何,我都会让这缕光熄灭。”
说罢,他就转身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江亚就在身后“喂”了一声:“方警官,你还没告诉我,他最好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方木回过头,江亚神色悲戚地看着自己,眼眶中隐约有泪光闪动,和刚才已然判若两人。
“矿难。”
方木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就拉开门走了。
回去的路上,方木久久难以平静,江亚的“故事”,已经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就是“城市之光”。这一切来得太过容易,也太过突然,竟让方木开始怀疑这个结论的真实性。
毫无疑问,江亚是方木所遇到过的最强悍的对手。他几乎已经承认了一切,却依然没有足够的证据将其绳之于法。对此,江亚早已了然于心,否则,他也不会用那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对方木公开自己的身份。
怎么办?耐心地等他再次犯案,然后寻找证据?
警方虽然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但肯定会对他高度关注。他在短期内再次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再说,下一个被害人是谁?是销售有毒食品的奸商,野蛮执法的城管,还是不负责任的医生?
这都不是问题的焦点,方木最担忧的是,还有人愿意追捕“城市之光”么?
这个城市需要他,需要一缕光。
方木不得不承认,在他和江亚交谈的过程中,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认同江亚的。
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人,在其或漫长或短暂的生命中,多少都受过他人的恶行相待。其中相当一部分恶行,仅能通过道德加以苛责。彼时彼地,法律显得既苍白又无力。我们也许会同情,会愤怒,但不会想到去击杀那些原本与我们无关的作恶者。别人的苦难,终究是别人的,我们的克制,多半源自于不曾感同身受。然而,一旦有人这么做了,我们的内心却难免会感到快慰。民众如是,警察亦如是。
侦办“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中,维系警方行动力的,多半出自一种职业本能。被害人着实可恨,杀手在替天行道。即使在警方内部,这样的声音还少么?
方木看看车窗之外,冬日里艳阳高照,人声不绝于耳。即将到来的公历新年让这个城市处处盈满了祥和喜悦的氛围。无论是男是女,是老人还是幼童,个个面色平静,内心安宁,那些脸庞宛若到处挂起的大红灯笼一样光彩照人。
难道守护这些良辰美景的,不是法律秩序,而是因果报应;不是人人自省,宽容相待,而是以牙还牙的残忍杀戮么?
那缕强光,要让它熄灭么?
把车停在公安厅停车场,方木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辆帕萨特车上跳下来的人。
“你小子,丢了魂了?”
方木吃了一惊,循声望去,看见邰伟捏着一个档案袋走过来。
“是你啊,干吗来了?”
邰伟笑嘻嘻地用档案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来查失踪人口,我们那个区发现一具无头男尸。”
“这点小事也需要副局出马?”方木笑着说,“你们局的外勤是干什么吃的?”
“嗐,哥们还真不是当官的材料。”邰伟搂住方木的肩膀,“这一个月给我闲的,都快长毛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大案子,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哈哈,瞅你那点出息。”方木和邰伟走进公安厅大楼,“案子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查找尸源呢。”邰伟拍拍手里的档案袋,“这尸体有点意思,法医说至少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浸泡了五个月以上。”
“哦?”方木有些惊讶,“会不会是哪个医学院把标本扔出来了?”
“不像。”邰伟摇摇头,“尸体表面损毁得很厉害,怀疑在死后被反复鞭打过。”
“鞭尸?”方木瞪大了眼睛,“这得多大的仇啊?”
“是啊,所以我说这案子有意思。对了,档案室在几楼?”
“六楼。”方木指指楼层指示牌,“几个月前我刚查过失踪人口,也许我可以帮你……”
说到这里,方木突然停住了,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另一件事。
调查第47中学杀人案的时候,方木曾查阅过省内未了结的刑事案件,试图寻找与本案相似的案例。虽然当时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但是方木依稀记得最后、也是最新的一起失踪案件的当事人是市人民医院的医生。
那个医生,会不会就是导致魏巍变成植物人的主治医生呢?
江亚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就像他说的,他不能容忍一个人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如果那个医生曾因医疗事故导致魏巍昏迷至今,他很可能会对医生采取报复行为。杀人之后再鞭尸,倒是很符合江亚这种极端的性格。
“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12月1号,在俪通河里。”邰伟好奇地看着方木,“怎么了?”
日期也对得上。把一具尸体留存这么长时间,并且反复鞭尸,肯定是隐藏在一个非常私密的场所。当时江亚已经意识到二宝的掌印留在了笔记本电脑上,也预感到警方会很快介入,并且搜查他的住宅。如果他曾把那具尸体藏在自己家里,就不得不抛尸灭迹。
“市人民医院曾经有一名男医生失踪,你看看是否符合无头尸体的特征。”方木飞快地说道,“另外,你去市人民医院查查,失踪的男医生是不是一个叫魏巍的患者的主治医生。”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邰伟皱皱眉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方木刚要解释,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他对邰伟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摸出电话一看,是杨学武。
“在哪儿呢?”
“在厅里。”方木听到杨学武焦急的声音,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有新情况?”
“嗯。”杨学武直截了当地说道,“昨天,物证室的同事发现任川的手机里接到一条短信。”
“短信?”方木吃了一惊,“什么内容?”
“一串编码。”杨学武顿了一下,“和我们之前发现的编码非常相似。”
方木立刻问道:“是什么?”
“XCXJ021009822。”
“XCXJ021009822。”方木重复了一遍,迅速掏出记事本记了下来,“我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方木对邰伟说道,“抱歉了,我有点急事,你先按我说的去查查看,回头我再跟你解释。”
邰伟却没有接茬,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嘴里轻轻念叨着。
“XCXJ021009822……”他皱着眉头,似乎在记忆中拼命搜索着什么东西,见方木要走,急忙一把拉住了他,“你等我一下。”
说罢,他走到一旁,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和对方聊了几句,反复确定了某件事情之后,又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方木等得不耐烦,边掏车钥匙边说道:“你到底有没有事啊,没事我可走了。”
邰伟看看方木,又看看四周,低声说道:“方木,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组编码是怎么发现的?”
方木大为惊讶:“老兄,你一定要知道么?”
“一定要知道。”邰伟的语气斩钉截铁,“告诉我。”
方木想了想,虽然这涉及刑事秘密,但是告诉邰伟也无妨。邰伟不至于业余到泄密,没准还能提供点侦破思路。于是,他就把在“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中发现几组怪异编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邰伟。
邰伟听完之后,立刻问道:“除了这组,其他的编码是什么?”
方木回忆了一下,又把其他三组编码一一复述出来。
邰伟听完,却不再说话,而是愣愣地看着方木。眼神中,既有震惊,更有深深的悲悯。
方木被看得很不自在,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兄弟,为什么又是这样?”邰伟呼出一口气,右手重重地抓住方木的肩膀,“这些杀人案,是冲你来的。”
下期预告(总第101期不见不散!)
那几组编码昭示,这一连串凶杀案竟是冲着方木而去!种种线索表明,米楠的推理是正确的——除开凶手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去过凶案现场,留下了编码。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谁?与“城市之光”犯下的凶杀案又有怎样的联系?接下来的总第101期,精彩,令人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