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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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推理故事
城市之光(八)

第二十一章 轮回

  2011年9月,J市公安局在进行过期档案整理及销毁工作时,意外发现部分档案资料丢失。经查,丢失的档案资料为2002年发生在J市的系列杀人案的相关案卷,编号为XCXJ02718425、XCXJ02828661、XCXK02917013、XCXJ021009822、XCXH021021794、XCXJ021227816。主办警官为?邰伟。鉴于犯罪嫌疑人孙普被方木当场击毙,且被公安机关认定为正当防卫,这些案件撤销。编号开头的XCX其实就是“刑撤销”三字的拼音缩写。时隔九年之后,这些案卷资料不翼而飞。J市公安局在档案借阅及管理方面存在较大的漏洞,具体丢失时间已不可考,怀疑为2006年前后。由于该部分档案资料为已撤销案件,对工作并无明显影响。J市公安局上报公安厅之后,只是内部处理了事。公安厅下发通知,责令省内各地公安机关完善档案管理制度,再无下文。

  如今,这些丢失档案的编码,竟出现在“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的现场。

  专案组为这一新发现的情况召开了分析会,鉴于邰伟曾侦办过2002年的孙普案,获邀列席会议。然而,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分析会上,而是不停地看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的方木。

  方木弓着腰坐在扶手椅上,双肘拄在大腿上,十指交错,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与会者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统统听不到,脑海里依旧是邰伟的那句话。

  “这些杀人案,是冲你来的。”

  同样的话,在九年前的J大校园里,也是由这个人亲口说出来。那时他们都很年轻,鲁莽冲动,干劲十足。然而,同样令人震惊的真相,像难以逃避的诅咒一样,在猝不及防间再次应验。

  九年,一个轮回。

  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又是我?

  方木突然觉得好笑,命运,你还能再残忍一点么?

  “方木,”分局长忽然点了他的名,“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大家的视线齐齐地投向方木,眼神中写满好奇与疑惑。的确,这个小伙子只是一个文职警官,不能打,不能追,除了过人的心理分析能力和敏感的直觉之外,实在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人。然而,这样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却和震惊全国的系列杀人案扯上了关系。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想挑战的目标,正是方木。这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这个文职警官到底是什么人?他经历过什么?是不是曾有过难以对人言明的往昔?

  方木缓缓地抬起头,轻声说道:“没有。”

  “没有。”分局长凝视着方木,轻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如果邰局长提供的情况属实的话,当年你参与了那起系列杀人案的侦破,并且……实际上是由你终结了这个案件——一点能提供的线索都没有么?”

  方木又低下头去,良久,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吧。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分局长看上去有些失望,挥手让大家散会,“邰局长,你跟我来一下。”

  邰伟看看方木,把手边的一个档案袋推到方木面前,起身跟着分局长走了。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方木一个人,四周瞬间就静得可怕。方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足足过了十分钟之后,他才艰难地直起身来,伸手从衣袋里拿出香烟。

  点燃,深吸一口,烟草的辛辣气息瞬间就在鼻腔里弥漫开来。方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拽过那个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看起来。

  这是一份刚刚从J市公安局传真过来的情况说明,主要内容是丢失档案的编码。

  XCXJ02718425:曲伟强、王倩被杀案,2002年7月。

  XCXJ02828661:唐玉娥被杀案,2002年8月。

  XCXK02917013:金巧被杀案,2002年9月。

  XCXJ021009822:辛婷婷被杀案,2002年10月。

  XCXH021021794:托马斯·吉尔被杀案,2002年10月。

  XCXJ021227816:陈瑶被杀案,2002年12月。

  ……

  冷漠的数字,熟悉的名字,瞬间就将方木带回到九年前。寻凶的日日夜夜,仿佛就在昨天。

  一号球衣。第二观察室。三叶草。四零四教室。停在五点二十五分的手表。六号泳道。第七监房。

  在那一年,方木结识了一生的挚友,失去了最尊敬的师长,也生平第一次开枪杀人。

  而现在,那个曾给J大带来灾难,也让方木夜夜陷入梦魇的人,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方木不相信死而复生的奇迹。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

  冷静、谨慎。犯罪过程有条不紊,犯罪之后不留痕迹。平日待人接物彬彬有礼,面对被害人时残忍凶狠。尤其是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和揶揄嘲讽的眼神。怪不得方木在看到江亚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复活的孙普!

  然而,上次在医院和江亚的交谈中,他几乎已经将真相全盘托出,唯独没有提过这段往事。而且,方木回忆起初见时的各种细节,丝毫察觉不到江亚曾认识自己。是他掩饰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过粗心?

  从现有资料来看,江亚和方木不可能有任何生活上的交集。如果资料准确的话,孙普在J大连续作案的时候,江亚正在C市的烘焙店里打工。而且事实证明孙普和江亚都是独生子,即便用最异想天开的方式去推测:江亚生物学上的父亲——那个二人转演员与孙普有血缘关系的话,江亚有必要为了这样一个从未谋面的亲属而挑战方木吗?

  正在方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邰伟的脑袋探了进来。

  他并没有急于进入,而是向方木投来征询的目光:可以进来么?

  方木点点头,示意他进来。邰伟这才大步走到方木对面坐下,先是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轻声问道:“有思路么?”
方木苦笑着摇摇头。

  “心态不错,还笑得出来。”邰伟甩给方木一根烟,“你们的头儿问了当时你在J大的情况,我照实说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方木轻叹口气,“事到如今,隐瞒没有意义。”

  “刚才,他建议你暂时回避这个案子,我替你拒绝了。”邰伟慢慢地说道,“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让你自己处理,也许会好一些。”

  方木无语,默默地点了点头。

  邰伟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轻声问道:“害怕么?”

  “不。”方木顿了一下,突然笑起来,“习惯了。”

  邰伟愣了一下,随即也大笑起来。

  “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邰伟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同情,“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方木指指眼前的传真件,“凶手肯定和孙普有莫大的联系,但是我不知道这种联系是什么。”

  “嗯。”邰伟想了想,“我能帮你做什么?”

  方木刚要回答,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米楠穿着白大褂走了进来。

  她一脸倦色,带着浓重的黑眼圈。看到邰伟,米楠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后,她既没有寒暄,也没有安慰方木,而是直接把一张复印件递给方木:“你看看这个。”

  方木接过复印件扫了一眼,是一个足迹样本。他抬头看看米楠:“知道我的事儿了?”

  “知道了。”

  “那你怎么不问我过去的事情?”

  “问了也没用,还不如做点什么。”米楠指指方木手中的足迹样本,“不过我只懂这个,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

  邰伟又笑起来,对方木说:“这姑娘很靠谱啊。”

  物证室的值班民警在发现任川的手机上接收到短信后,在第一时间通知了专案组。技侦部门立刻锁定了短信发送的大致地点——和平区四维广场。警方赶到现场后,立刻对现场进行了细致搜索,最终,在广场东南角的一棵树下发现了一枚被遗弃的手机卡。经查,确由此号码向任川的手机发送短信无疑。刚刚从罗洋村返回C市的米楠,只睡了两个小时就被紧急调往现场。由于事发于凌晨,且发现手机卡的位置鲜有人员走动,在经过一番勘查后,米楠成功提取到足迹若干枚。其中,部分足迹相对清晰。经过近一天一夜的勘验之后,基本确定了发送短信者留下的足迹。

  “就是这个。”

  方木仔细查看着手里的足迹样本,这又是一个硫化成型胶底鞋的鞋印,而且,和前几起案件中提取到的足迹相比,这个鞋印不仅完整,且相对清晰。方木看看足迹各部分上标注的数据,抬头问米楠:“和第47中学杀人案提取到的足迹能做同一认定么?”

  “基本可以。”米楠指点着足迹样本,“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也就是说,同一个人在数起杀人现场留下了那些档案编码,至少目前可以肯定的有第47中学杀人案和大柳村爆炸案。

  “还有别的足迹么?”方木急切地问道,“能分析出遗留足迹人的体貌特征和基本行走姿态么?”

  “这正是我想要找你的原因。”米楠又把几张复印件摊开在桌面上,“如果从鞋印分析,这个人穿四十二码的鞋,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步角较大,步宽狭窄,足底压力不均匀,轻重压明显,重压靠后且有点偏外,足迹边沿线不完整,还有挑痕和擦痕。”

  “这是个瘦子?”邰伟突然插嘴,“还是个老年人?”

  的确,上述特征都表现为一个瘦人应有的足迹形态,而且还伴有消极步态,亦即中老年人的行走特征。

  “还不能完全肯定。”米楠摇摇头,“现场留下的足迹不多,难以判断这是不是本质步态。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

  “怎么?”方木和邰伟同时问道。

  “步长。”米楠指指一张复印件,“这个人在树下发送短信,随即抛弃手机卡之后,曾从泥地返回水泥甬路上。我找到了几组行走足迹。虽然有的足迹是残缺的,但是仍然可以量出步长——你不觉得,一个一米七四的男人,这种步长有点太短了么?”

  方木想了想,又看看第一张足迹样本:“步宽狭窄……说明这家伙走路时晃得很厉害,而且步长很短;瘦子——如果他不是老年人的话,就是个很虚弱的人。”

  可是,这明显和江亚的年龄及体貌特征不符。

  “我不觉得他是江亚。”米楠平静地说道,“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犯罪现场曾有两个人先后出现,一个杀人,另一个写字。”

  在米楠看来,手机短信不太可能是由江亚发送的,在大柳村爆炸案现场,他有大把时间和空间留下那一串简单的编码,没必要在案发几天后再以发送短信的方式向方木提出挑战。而且,在警方已对他产生高度怀疑的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什么也不做。因为后续行为越多,暴露痕迹的可能性就越大。此外,发送短信的人似乎从没想过掩饰自己的足迹,这一点也与江亚仔细清理犯罪现场的习惯不符。

  方木认同米楠的推测,换句话来说,真正和孙普有关联的人不是江亚,而是那个发送手机短信的人——一个身高一米七四左右,穿四十二码鞋的老年男性,或者一个虚弱的中青年男性。

  “还有另一种可能。”米楠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一个女人。”

  “女人?”方木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邰伟,后者也目瞪口呆地望着米楠,半天才喃喃说道:“你的意思是——一个女人在挑战方木?”

  “对。”米楠拿起那几张足迹样本,“你瞧这里,相对于一个穿着四十二码鞋的人,这个足迹的步长过短,而且步宽狭窄,步角变大,而且重压点后移,足迹边缘不完整,虚边多,前尖虚边更大,挑痕加重,而且擦痕很明显——这是很典型的小脚穿大鞋的特征。”

  “那她具体的鞋码是多少?”

  “不清楚,不过肯定在三十八码以下。”

  “也有可能是一个小个子、小脚的男人穿大鞋。”邰伟皱皱眉头,“未必一定是女人。”

  “当然有这种可能。”米楠面向方木,“那件案子距今已经有九年了,是吧?”
“是的。”方木下意识地答道,“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人一定非常恨你,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要想办法报复你。”米楠语气平静,“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是我很清楚,能把这么极端的情绪保持九年,并且丝毫不肯减轻的,只有一个女人才能做到。”

第二十二章 杀手养成

  廖亚凡疲惫地拎着水桶和拖把,轻轻掩好217病房的门,回到了走廊里。她走了两步,抬头看看下一扇门上的门牌,219这三个数字让她想起了什么,鼻子里哼了一声,很不情愿地推开了门。

  除了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病房里再无他人。廖亚凡咣当一声把水桶放在地上,丝毫不担心会吵醒这个沉睡中的患者。她走到病床前,皱着眉头看着那个安静的女人,目光依次扫过她参差不齐的头发、隐约有一丝红晕的脸庞和隐藏在被子下的躯体。几秒钟后,她向紧闭的病房门瞧瞧,咬了咬嘴唇,突然举起手中的拖把,恐吓似的向沉睡中的女人晃了晃。

  她当然不会砸下去,毕竟,弄伤二宝的是这个女人的男朋友,而不是无辜的她。

  不过,这个动作让廖亚凡的心情好了一些,很快,她就拿起抹布,草草地擦拭窗台和床头柜。正当她拎起拖把准备擦地的时候,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廖亚凡好奇心顿起,急忙冲到门外去看热闹。

  医务台里一片混乱。平日温柔娴雅的南护士此刻像一只发狂的母狮一样,一手高举着一台微型家用摄像机,另一只手胡乱地在一个身穿病号服的年轻男子身上抓打着。

  “你这个死变态……”南护士气得满脸通红,“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年轻男子一边躲避着,一边竭力去抢南护士手里的摄像机。其他几个护士围在南护士身边,不停地推搡着年轻男子。

  廖亚凡平时和南护士挺要好的,见此情形,急忙冲上去用拖把顶开年轻男子,后者吃不住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护士们立刻一拥而上,几只手转眼间就招呼到他身上。

  “怎么回事啊南姐?”廖亚凡握着拖把挡在南护士身前,“他怎么你了?”

  “死变态,死变态。”南护士把摄像机护在胸前,一边看着被护士们围打的男子,一边气喘吁吁地答道,“整天拎着摄像机偷拍我,抓住了都不承认……这次人赃并获,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很快,几个保安员拎着橡胶棍匆匆赶到,为首的保安一看到年轻男子,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他妈的,怎么又是你啊?”

  “去他的病房找找,肯定还有录像带。”南护士又气又委屈,“这死变态跟着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为首的保安拽起男子,“你个臭流氓,这回非把你送派出所不可!”

  年轻男子拼命挣扎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啊……那都是我的素材……小南,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捧成大明星……小南……”

  南护士冲他呸了一口,眼泪刷地流下来。

  廖亚凡正要安慰南护士,就听到身后的病房里传来“扑通”一声。

  她吓了一跳,急忙转身跑进病房,眼前的一幕顿时让她目瞪口呆。

  刚才还在病床上沉睡的女人,此刻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输液管乱七八糟地缠在她的身上,被头发遮住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额角处正迅速隆起一片红肿,沾满灰尘的皮肤上,血丝正一点点渗透出来。

  如果米楠推断得没错,那么这个女人应该具备以下特征:

  其一,非常熟悉方木和他的过去,很可能对方木的一切情况都了如指掌;

  其二,与孙普有莫大的联系,而且感情深厚;

  其三,具备一定反侦查能力,懂得用大码鞋掩饰自己真实体貌特征;

  其四,能准确掌握江亚的每次作案对象及过程,但江亚对此一无所知。

  这是最让人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江亚和她先后来到作案现场,却并不是协同作案。细心如江亚者也没有察觉曾有人在自己精心设计的报应仪式上添加了案件编号。

  这样一来,“城市之光”在表面上是对恶行的公开惩戒,于细节处,则是对方木个人的挑战。

  换句话来说,她在利用江亚,以实现自己的目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够将江亚玩弄于股掌之上,却令其懵然无知?

  如果江亚知道自己苦心打造的报应仪式变成了被她利用的工具,该作何感想呢?

  这女人在每个现场留下自己的印迹,却没有一个人是她亲手所杀,即使败露,法律也拿她无可奈何。这是她和孙普最大的不同。

  九年前,孙普用连环杀人案向方木发起挑战。九年后,这个女人如法炮制。只不过,她是在他人既有的犯罪上添加独有的标签。如果孙普在考验方木能否猜出下一起案件的手法与特征,这个女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没有暗示,也没有指向,只是不动声色地展示着一个人的存在。

  孙普。

  方木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黑色的U盘,连接在电脑上。点击几下后,一张照片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照片的背景是J大的校门,孙普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藏青色西裤,一手拿着两本书,一手放在腰间,笑容满面地看着镜头。举手投足间,青年才俊的风采展露无遗。

  方木滚动鼠标上的滑轮,孙普的照片被一点点放大,最后,占据了整个屏幕。

  照片因尺寸的放大而使清晰度降低。尽管他的脸变成无数色块的排列,然而,眼镜背后的点点寒光仍然清晰可辨。

  方木静静地看着他,渐渐地,那个人的形象似乎突破了显示器的边框,一点点膨胀起来,立体起来,最后竟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

  不可否认,这是方木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那个女人,也在九年后用留在犯罪现场的案件编号提醒方木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也许,她想要证明的是,尽管孙普早已灰飞烟灭,但是,他不曾真正消失过。

  方木的心里一动,那个女人——创造了另一个孙普?

  江亚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和学历与孙普千差万别,然而,在心思的缜密程度以及坚韧性格和犯罪能力方面,和孙普毫无二致。两人甚至在体貌特征上都有几分相似。
方木渐渐理清了思路,这个女人在九年间一直图谋报复方木,并且用再造一个孙普的方式来发起挑战。江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途径)成为她的培养对象。她可能用暗示甚至唆使的方式怂恿江亚去杀人,却有能力让江亚对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浑然不知,坚信一切是出自自己的本意。

  她的高明之处在于,既能达到目的,又能全身而退。

  方木渐渐感到全身发冷,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把坚韧如江亚者操纵到如此地步?能事先掌握及了解江亚作案一切细节的人,一定是和他交往极其密切的人。

  “因为有人对他说,他做得没错,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

  江亚曾对方木说过的这番话,似乎验证了这样一个事实:确实有人在背后对他进行过教唆,一方面肯定了他弑父的正义性,另一方面也为他之后的行为做了心理铺垫。

  这个人是谁?

  方木立刻想到了魏巍,然而,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魏巍是一个植物人,即便她曾对江亚进行过教唆,也不可能在现场留下那些案件编号。

  从江亚的既有犯罪过程来看,他非常重视他人对“城市之光”及其报应仪式的评价。而获得这种信息的最好平台就是网络。那么,江亚应该经常使用互联网。那个女人,会不会始终隐藏于网络之上,以所谓“精神导师”的名义对江亚进行操控呢?

  尽管方木自己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以江亚的性格,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更不会任由自己供他人随意摆布,但是,方木还是操起电话,委托网监部门的小毛对江亚使用的个人电脑及网络通讯情况进行监控,最好能将MSN、QQ以及电子邮件等统统过滤一遍。

  做完这些,方木静静地坐了一会,突然很想去江亚的咖啡吧看看。

  江亚并不在店里,咖啡吧里只有上次见过的那个女店员。她看见方木到来,依然感到很紧张,还不等方木开口,就匆忙说老板不在。

  方木点点头,说道:“我不找他——只是来坐坐,喝杯咖啡,不欢迎么?”

  女店员稍稍放松了一些,随即又为难地补充道:“欢迎倒是欢迎,不过……现在没有座位了。”

  方木在店堂内扫视了一圈,的确,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左右,在咖啡吧里消磨时光的人为数不少。不过,他很快就在东北角发现了一张空桌,在满满当当的店堂里,那一块空白显得分外突兀。

  “喏,”方木冲那张桌子努努嘴,“那不是有空位么?”

  “对不起,那张桌子已经有人预定了。”女店员皱皱眉头,似乎对自己的答复也觉得不可思议,“要不,您再等会?”

  方木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想了想,问道:“客人几点到?如果客人来了,我可以让出位置。”

  “没有确定时间。”女店员耸耸肩膀,“自打我在这个店工作开始,这张桌子就一直空着,预定的人始终没有来。”

  “哦?”方木来了兴趣,“为什么?”

  “不知道。”女店员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要不你先坐在那里吧,反正老板一时也回不来——喝完咖啡就走,是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方木笑笑,点了点头。

  咖啡不错,浓郁香醇,口感很棒。方木半靠在扶手椅上,边小口喝着咖啡,边打量着面前这张桌子。虽然女店员说这张桌子一直空着,不过看得出每天都被悉心打理过。桌面平整光滑,一尘不染,就连白色的桌牌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预留了这么久,而等待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无论客人是谁,想必都是对江亚极其重要的人。

  这个人是谁?

  方木坐在桌前,打量着咖啡吧的店堂。这个位置地处东北角,隐秘,安静,恰好处在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区。然而,西南角的吧台和它正好处在一条对角线上。抬起头,可以很好地观察到吧台后的一举一动。

  那个神秘的客人,会不会曾坐在这里,与江亚发生了某种密切的联系,以至于他(她)离开后,江亚仍固执地相信他(她)会回来,以至于一直保留这个位置?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这个神秘的客人,当时在做些什么呢?

  会不会就像自己一样,不动声色地看着吧台后忙碌的人?

  也许,他(她)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这里舒适幽静的环境,而是江亚?

  是那个女人。那个想培养第二个孙普的女人。

  想到这里,方木不由得又上下打量了女店员几眼。女店员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整个人显得极不自在。虽然手里在为客人磨制咖啡、准备点心,然而,余光却不停地瞟向方木,每每视线交接,又慌忙回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方木暗自摇头,单凭她慌张的肢体语言,方木就可以肯定她绝不是那个杀手养成计划的始作俑者。

  为了不让这个可怜的姑娘更加恐慌,方木转过身子,刚一挪动,扶手椅的靠背就顶在了身后的书架上。他调整了一下座椅,顺便扫了一眼那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发现这排木架上摆放的多是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既有心理学小故事之类的通俗读物,也有专业的心理学教材和著作。

  方木心里一动,随即又看看其他木架上摆放的书籍。这间咖啡吧里提供的读物都经过精心的分类。小说、漫画、时尚杂志和各类专业书籍都分别摆放在不同的木架上。

  方木的视线又回到面前的桌子上。那个人也许曾坐在这里,如同背后这些高深莫测的学科一样,带有极强的神秘感和诱人深入探究的魅力。

  她在有意吸引江亚的注意力。

  方木挥手示意女店员,后者看到方木扬起的手,眼睛小小地亮了一下,几乎是小跑着过来。

  “要结账么,先生?”

  “不是。”方木留意到她脸上的失望表情,笑了笑,“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不到半年。”女店员抱着托盘,笔直地站在桌旁。

  方木示意她坐下,女店员犹豫了一下,坐在方木对面的椅子上。

  “你觉得你的老板——江亚这个人怎么样?”
“人还不错,挺和气的,也不拖欠工资。”女店员看着方木的脸色,“不过……他有点怪,规矩也挺多的。”

  “哦?”方木挑挑眉毛,“比方说呢?”

  “比方说——他不让我动他的东西,没事尽量不要去楼上……我来这里工作之后,觉得老板的精力似乎不在这家店上,账目啊什么的也是马马虎虎。不过,他特别强调,不管是否客满,这张桌子也不能动。”

  “是么?”方木笑了一下,“那你还敢让我坐在这里?”

  “无所谓。”女店员甩甩头发,“反正我也打算辞职了,你下次再来,就不一定能看到我了。”

  “为什么?”方木问道,“按你的说法——这老板很不错啊。”

  “因为……”女店员咬咬嘴唇,又四下扫视一圈,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道,“我……我现在有点怕他。”

  “怕?”方木皱皱眉头,“什么意思?”

  “前几天,店里没有冰块了,客人又指定要加冰的饮料。我就想去楼上的冰箱里找找——老板是绝对禁止我动楼上的任何东西的。”女店员突然打了个寒战,似乎想到了某件很可怕的事情,“我拉开冰箱找冰块的时候,在冷藏室里发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方木马上问道。

  “圆圆的,裹在一层又一层保鲜膜里。表面上都是冰霜。”女店员用手比划着,“看不清是什么,但是,我觉得那是一个……”

  “一个什么?”方木立刻觉得心跳加速,喉咙里发干。

  “一个人头。”女店员满眼都是恐惧,“因为我好像看到头发了。”

  方木怔怔地看着女店员,足足几秒钟之后才开口问道:“你确定么?”

  “不确定。”女店员依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还没等我来得及细看,老板就回来了,我就赶紧跑下去了。”

  “后来呢?”

  “我觉得老板肯定察觉到什么了。”女店员压低声音,“第二天,我趁他出门,又上楼看了一下,那东西已经不见了。”

  方木点点头,立刻想到邰伟手里那件无头男尸案。不知道他是否确定无头男尸为市人民医院失踪的医生,以及那个医生是不是魏巍的主治医生。

  如果这些疑问都能够得到证实的话,就几乎可以肯定江亚杀死了那个把魏巍变成植物人的医生。那么,他在哪里将医生的尸体保留了几个月之久,又为什么留下那个医生的人头呢?

  女店员仔细观察着方木的神色,试试探探地问道:“老板……是不是真的犯事儿了?如果是的话,我真的不敢在这里干了……”

  方木来不及回答她,急着要联系邰伟,刚摸出手机,它就自己鸣叫起来。

  居然是市人民医院打来的。

第二十三章 不可撤销的爱

  市人民医院医务科办公室里热闹非凡。医务科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一群人。这些人自动分成两派,一派言辞激烈,吵吵嚷嚷,另一派则软言细语,苦苦哀求。旁边的长椅上,南护士和廖亚凡并排而坐。南护士一脸泪痕,不时用纸巾揩着红肿的眼睛,偶尔在面前的闹剧中插上几句话。廖亚凡则气哼哼地看着医务科长,每当南护士开口,她都会冲上去帮腔。

  医务科长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指着廖亚凡喝道:“你给我老实点,你自己的问题还没搞清楚,添什么乱!”

  廖亚凡噌地站了起来,刚要回嘴,就看到杨敏带着方木走进了医务科。她立刻坐下来,把头扭过去,紧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方木看着眼前的乱景,不由得心里烦躁,阴着脸问廖亚凡:“你做什么了?”

  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又倔强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医务科长看看方木,问道:“你是廖亚凡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方木吞吐了半天,“她怎么了?”

  “有个患者家属投诉,”医务科长瞪了廖亚凡一眼,“说廖亚凡有意虐待那个患者。”

  “我没有!”廖亚凡跳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她自己从床上掉下来的!”

  “人家是个植物人,动都动不了,还能自己掉下来?”

  “我没说谎!”廖亚凡一指南护士,“我当时在走廊里帮南姐来着,不信你问她!”

  南护士一脸为难,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小声说:“还是再调查调查吧……”

  “南姐?”廖亚凡又惊讶又气愤,“你明明知道当时我在帮你……”

  “你给我闭嘴!”方木心里更加烦躁,指着廖亚凡喝道。眼看医务科长被另一群人纠缠得难以脱身,方木转身问杨敏怎么回事。

  杨敏看看廖亚凡,表情也颇为复杂。

  “今天早上,有个叫魏巍的患者家属投诉她,说她把患者摔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

  “魏巍?”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他又急又气,弯下腰,凑近廖亚凡,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去招惹江亚?!”

  “我没有!”廖亚凡有些惊恐地看着方木,身子向后缩了缩,“你怎么不相信我……”

  “你还敢狡辩!”方木彻底火了,伸手抓住廖亚凡的衣领,“你让我省点心行不行!”

  廖亚凡的眼神从惊恐变为愤怒,再到绝望,她一把打开方木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务科。

  杨敏喊了声亚凡,她却没回应,转眼就消失在门口。杨敏跺跺脚,转身对方木说道:“你先坐一会,我去劝劝她。”说罢就一路小跑出去了。

  方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仍是气愤难平。医务科长这边的事态却渐渐平息。听上去,有个患者一直跟踪偷拍南护士,被抓了现行。医院打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引来患者家属的不满和纠缠。

  “那就这样,”医务科长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如果他偷拍的录像里没有过分的内容,一切好商量;如果有涉及到个人隐私的内容,南护士,你自己决定如何处理,行不行?”

  南护士点点头。

  “好了,你们都出去。南护士,你看看录像带,有结论之后再通知我们。”医务科长把患者家属都轰出门去,然后看看方木,“至于你……你先等会吧,我去调查一下再决定怎么处理廖亚凡。”
方木无奈,说了句麻烦你了就闷闷地坐在长椅上。

  南护士擦擦眼泪,坐到办公桌后开始查看录像带。启动摄影机之前,她看了方木一眼。方木没作声,挪到更远的地方重新坐下。

  室内重归安静,只能听到摄影机里传出的细微声响。南护士专心致志地盯着画面,生怕漏掉任何令人尴尬的影像。

  方木抱着肩膀坐在角落里,突然很想抽烟,刚拿出烟盒,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又重手重脚地塞回去。

  廖亚凡的愚蠢举动让方木非常愤怒。一来,他毫不怀疑廖亚凡曾有意伤害过魏巍,对于这样一个鲁莽又暴躁的女孩来讲,为了替无辜的二宝出气,什么事她都做得出来。然而,伤害二宝的是江亚,把怒气撒在魏巍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为,也是方木不能接受的;二来,江亚是个极度危险,且报复心极强的人,如果他能把将魏巍治成植物人的医生杀死,并反复鞭尸,最后将其斩首的话,伤害毫无反抗能力的魏巍,同样会引发他的报复动机。方木让廖亚凡不要去招惹江亚,更多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廖亚凡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方木正在生闷气,突然听到南护士发出一声惊叫。

  方木循声望去,只见南护士怔怔地看着摄影机的视频画面,嘴里喃喃说道:“这……这不可能啊……”

  他以为南护士看到了某些隐私画面,刚要起身离去,南护士却抬起头来看着方木,满脸震惊。

  “方警官……这……”她一手指着视频画面,“是我看错了么?”

  方木心下奇怪,凑过去看着摄像机的液晶显示屏。画面里是医院的走廊,时间显示为某日零点二十三分。画面左侧是医务台,右侧是几扇紧闭的病房。从位置上来看,当时偷拍者把摄像机放在了走廊的长椅上。

  “怎么了?”方木看了几秒钟,没发现什么异常,“哪里不对劲儿?”

  “你等等。”南护士已经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把录像带倒回去,时间变成了零点二十一分。画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仍然是空无一人的医务台和走廊。因为是夜间摄像的缘故,画面显得幽暗,却仍保留了良好的清晰度。随着右上角的时间显示一秒秒过去,方木的心跳逐渐加快。

  南护士看到了什么?

  三十一秒过后,画面上突然发生了变化。

  其中一扇紧闭的病房门被打开了。随即,先是一只枯瘦的手探出来,旋即,半个身子出现在门旁。

  一个女人向走廊里瞧了瞧,似乎在查看有没有人经过。确定无人后,她转身掩好房门,摇晃着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她的动作僵硬、机械,仿佛随时可能摔倒。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女人宛若游荡的孤魂,很快就消失在画面中。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女人走出的病房,正是219号!

  足足愣了几秒钟之后,方木一跃而起,打开摄像机,取出其中的录像带揣进衣袋里,来不及跟一脸惊愕的南护士解释,疾冲出医务科。

  魏巍根本不是植物人!

  那个把江亚培养成第二个孙普、在现场留下案件编码的,就是她!

  方木一路狂奔到住院处二楼,站在219病房门前,他略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手推开了房门。

  江亚并没有在病房里,魏巍侧身躺在病床上,面朝墙壁,只留下一头参差不齐的长发披散在被子外面。

  方木倚门而立,厉声喝道:“魏巍,起来!”

  魏巍毫无动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别装了。”方木慢慢地挪过去,随时提防她暴起伤人,“我知道你醒着。”

  魏巍还是没有丝毫回应,静卧的身躯上甚至连起伏都没有。

  方木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子。一掀之下,整个人都愣住了。

  被子下面是几个枕头,而那头长发只是一顶假发而已。

  魏巍不见了。

  方木咒骂了一句,冲到窗边向楼下张望着。此时已近晚七点,住院部楼下却依旧人来人往,方木来回扫视了几遍,哪里还有魏巍的影子?

  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机来拨打杨学武的电话,嘱咐他立刻调查魏巍的背景,并追查她的下落。交待完毕,他又拨通了邰伟的手机,刚一接通,方木就劈头问道:“上次让你核实那具无头男尸的身份,有进展么?”

  “我现在哪有心思查那个案子?还是先解决你这件事吧。”邰伟的声音很急切,“我正想找你呢。这两天我让J市的同事查了一下孙普,有点发现。”

  “什么发现?”

  “孙普是独子,父亲早亡,母亲也在他死后第二年过世了。不过,根据孙普同事介绍的情况,我们发现他有一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

  “是不是姓魏?”

  “咦,你怎么知道?”邰伟有些惊讶,“不过,她的全名没查到。孙普死后,骨灰一直存放在J市的息园殡仪馆,2006年的时候,有人以孙普亲戚的名义,把他的骨灰迁走了。”

  “迁到哪里?”

  “还没查到。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你……”邰伟顿了一下,“今天是阴历十一月十三,是孙普的生日。”

  阴历十一月十三,节气:大雪。

  古人的智慧不可估量,几千年前的先贤就已经把变幻莫测的气候研究得清清楚楚。几千年后的今天,这座地处北方的城市上空已然阴云密布,零星的雪花缓缓飘落。

  所谓命运,是否也像这节气一样,不管岁月如何变换,该来的,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