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杀江南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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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逃杀江南路(下)

  章十三 情之一字

  这一夜,合欢楼珠光宝气阁中灯火通明,鼓弦大作。原来,这合欢楼中的花魁韶华今日里大开花宴,欲选一位入幕之宾。

  玉京风俗,凡名妓选客人,须大张宴席,每一张几案上,均摆放不同花朵,名妓折下哪一桌上的花朵,便意味着她选中了哪一位客人,称之为“花宴”,这位客人除却要付缠头之资外,这一室酒席也归他消费。因此不是名妓或富贵人士,也没有召开并参与这花宴的资格。

  但这韶华又不同,她虽是花魁娘子,却也是十二楼楼主陆君明的禁脔,十二楼楼主在玉京势大过天,谁敢去找他的女人?因此玉京里的富贵人物虽然遐想这块天鹅肉许久,却也只能看,不能吃。眼下韶华竟要再开花宴,这一干人等便如苍蝇见血,“嗡嗡”地全飞了过来。

  韶华对着铜镜,又重施了一遍妆,唇更红,眉愈黑,一双眼明亮亮的,含着水光,仿佛吃了酒一般。她执了一枝桃花,露着一双雪白的手臂,施施然步了出来。席间众人皆吃了一惊,因这花宴便是要花魁娘子至席间折花,方能定下人选,怎的她竟已折了花出来?

  却见韶华登到台上,看着台下诸人,妩媚一笑,腻声道:“多谢诸位客人的捧场,今晚的人选却是已经定了下来。”

  众人更是吃惊,心道你还没下得台来,这人选是从哪儿定的?却见韶华把手一挥,两个小丫头扶着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上的污泥怕不能搓成泥球,肮脏至极,竟是一个最潦倒难堪不过的乞丐。

  台下哗然,韶华却不理这些,她引着这乞丐,自顾自进了后堂。

  若换成旁人,此事必然绝无可能,但韶华与众不同,她是合欢楼的花魁,另一重身份则是合欢楼的半个老板。因了这一重身份,众人纵是想对她指责,也是无从责起。

  韶华带着冼红阳回到自己房间,“砰”地往地板上一摔。

  这位合欢楼的头名花魁,自然也就是把冼红阳强迫带回,又灌了合欢酒的艳媚女子。但冼红阳不知道的是,数日之前,同样是在合欢楼内,这位韶华还曾调戏过前来打探消息的叶云生,更曾以何晴若的名节对飞雪剑进行威胁,若非后来出现变故,只怕飞雪剑的名声也要毁于一旦。

  此时韶华斜眼看地上的冼红阳,越看越是火大。纵然她把这乞丐带回,不过是为了泄愤,但这么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躺在锦绣堆中,那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她忽然发起怒来,拎起一个杯子往冼红阳身侧一摔,喝命道:“把这个脏小子带下去好好洗刷,换套看得过去的衣服!”

  两个小丫头脆脆地答应一声,拖着冼红阳便往后面走。冼红阳因合欢酒之力动弹不得,暗叫一声,苦也!我一个前丐帮帮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今日里竟要被这两个小丫头看光光!

  叫也无用,反正他也无从反抗。韶华坐在屋中,自拿起桌上的一把银执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酒是西域运来的天一阁酒,极是名贵,殷红的色泽配上银色的底子,越发显得令人心醉。这酒,本应用冰镇了,配上几碟精洁细巧的小菜,浅斟慢饮。但韶华根本不理这些,她拿起一杯酒,咕咚一口便喝了下去。

  一杯过后,又是一杯,她连尽四五杯酒,方才停了下来,慢慢看着那酒杯。

  这酒,也是她心上那人一个月前送给她的。是时并非天一阁酒所产季节,罗天堡并不贩卖,只江湖上还有数坛流传,一坛酒,价格竟然贵比黄金。但只因她一句话,那人便搜罗了江湖上能找到的所有天一阁酒,尽数送到了合欢楼。

  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凝视着那酒杯,默默出神,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小丫头悄悄走近,低声道:“小姐,人已经打理好了。”

  韶华终于转过头,冷笑着道:“你们都下去。”

  她挥退侍女走向卧房,卧房里放的是一张江南独有的拔步床,富丽精细,床板上雕刻了花草翎毛,上面悬挂着银红的幔帐。韶华走到近前,一把掀开幔帐,忽然间,她怔住了。

  她把冼红阳这样一个乞丐弄进来,原是出自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因此特意挑了一个脏臭至极的人物。她心中想:这乞丐纵是弄干净了,也不过是个粗手大脚的下等人。未想这一撩幔帐,却见一个身穿白缎单衣的青年躺在里面,眉清唇薄,一双眼眸细长如狐,微微一眨,灵动异常,动人心魄。

  她挑开帘子的手一时竟然无法放下,怔怔地道:“你、你是……”

  冼红阳虽不能动,口仍能言,苦笑道:“被你掳回来的那个。”

  韶华“啊”了一声,颓然放下了幔帐,心中所有自暴自弃、自我糟蹋的念头,如潮水退却一般,纷纷断了个干净。

  她忽地伏首桌上,大哭起来。

  自来佳人垂泪,多是唯美凄清,如“梨花一枝春带雨”之类。但韶华却非如此,她哭,便是真正的痛哭失声,全不顾惜仪态仪容。那种哭声,是自骨子里发出的一种真正的痛楚,悲切难过至极,听上去竟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全无反抗之力的受伤小兽。

  冼红阳只听得心中悲苦,此事虽与他无干,但他天生情绪易受感染,眼中竟也是酸酸的,欲待出语安慰,却又委实不擅长此事,想了半天方道出一句:“你不要再哭了……”

  韶华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地起身,寻了块布一把塞到冼红阳口中:“要你管什么闲事!”

  冼红阳真是委屈到了极点,那块布似乎是块抹布,味道决不算好。按说红绡帐里,佳人在侧,这是何等旖旎情状,偏偏到了他这里,就仿佛笑话一般。

  韶华返回椅上,继续痛哭,那件桃红色的衣衫十分轻薄,胸口处已经被浸湿了一片。便在这时,一阵风起,房间内的数支红烛被这阵风一卷,熄灭大半,光影摇曳,衬着一个哀哀戚戚的女子,更增凄凉。

  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人影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冼红阳因是仰面而躺,又隔着帐子,并看不清这人究竟是谁,只觉他脚步轻灵,如同猫儿一般。韶华依旧在痛哭,并不曾留意。那人静静走到她身后,伸手轻轻搭住她的肩,声音温和轻柔,如春日里流淌的一泓碧水:“美丽的女子,不该哭得太多。”

  他的手如同他的声音一般温暖,韶华身子一震,却没有停止哭泣。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绢帕,帕角绣着清清淡淡几枚卷草纹,他轻轻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道:“那人不懂得珍惜你,是他的不对。你却不该太难为自己,你若想喝酒,我陪你喝好不好?”

  他斟了两杯酒,自拿了一杯,又拿了一杯酒放到韶华手中。韶华止住了哭声,怔怔看着面前的酒,终于她挥开酒杯,扑到那人怀中,抽噎个不停。

  这个人是谁,他从何处来,有怎样的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无比伤心难过的这一刻,他骤然出现,温暖安慰了她。

  那人一手揽着她,一只手安抚孩童一般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他的唇俯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轻柔地说着些抚慰的言语,仿佛淅淅沥沥的春雨一般,细细地润着女子受伤的心房。

  又一阵风卷来,室内唯一的一支红烛随风而灭,女子的抽噎之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小,终至于无。她伏在那道碧色人影的怀中,竟是睡熟了。

  碧色人影轻轻抱起韶华,将她放在一侧的一张贵妃榻上,顺手取了张薄被为她盖好。然后他走到幔帐近前,轻笑一声。

  这一声笑出来,冼红阳如遭雷击。

  先前那碧色人影安慰声音极轻,又兼韶华一直在哭泣,故而并不曾听得分明。如今这碧色人影走近,这一声笑听得真切,冼红阳心中忍不住呐喊:莫寻欢,是莫寻欢!

  那不正是在他逃亡路上杯水相交的平生知己?然而此刻冼红阳的嘴被堵住,自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笑了一声,便撩开幔帐。

  此刻房间内一片漆黑,冼红阳所躺的角度又不合适,因此并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见得一只白皙的手,小指上一枚戒指镶着一颗碧色宝石,在黑暗中闪闪烁烁。

  那人的手移至冼红阳枕边,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随后手离开帐子又二度返回,冼红阳只觉面上一凉,竟是一杯凉水浇了下来。

  要知这合欢酒虽然厉害,但解法也极简单,冷水扑面即可。未及片刻,冼红阳手指已可移动,他率先把口中布团除去,叫道:“阿莫,莫寻欢,是不是你?”

  但房间寂寂,并无回音,这时冼红阳身子也可移动。他跳下床来,点燃一支红烛,见到房间中果然不见了那碧衣人影。他又想到方才那人似乎在枕边放了什么东西,忙去查看,见是一枚鸡蛋大小的丸药,下面还有一张字条:“解药,入水速溶。”

  冼红阳惊喜至极,他本想即刻服下,但丸药颇大,又极坚硬,房间里唯一的一杯凉水方才泼到了他面上,急切间也寻不得。他一想,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离开为上。便揣着丸药,离开了风月楼。

  夜晚凉风历历,冼红阳想到今晚这一番经历,自己也不免感慨。此时他冷静了许多,心中暗想:虽然那陆君明着实不是个东西,但自己这么一走了之也不甚好,别的不说,那被陆君明胁迫的女子逃走后到底是怎样了?自己也该去看上一看。这么想着,虽然心中不愿,他终还是向云将军庙走去。

  他方才一顿乱走,找了半晌才找回原路,来到云将军庙中,却见里面空无一人,陆君明原先藏人的所在也是空荡荡一片。他心中诧异,忽又见供桌上放着一碗供神的清水,心道:等下再找人,先把解药吃了再说。

  于是冼红阳从怀中取出那枚解药,掷入水中。说来也怪,那丸药一入水,便发出丝丝响声,未多久便尽数溶解。更神奇的是,那丸药原是土黄,溶水后,却变成金灿灿阳光一般的颜色。

  冼红阳心中欢喜,拿起水碗便喝,方喝到一半,斜刺里忽然伸过一只手,劈手夺下那只碗,朝着自己口中便倒。

  这人动作奇快,冼红阳反应不及,只见他两口吞下剩余药水,露齿一笑,不是旁人,正是陆君明。他舔一舔唇:“这正是你我所中之毒的解药,你怎么弄到的?可惜,只有一枚。”

  冼红阳大怒:“这是给我的解药!”

  可是说也无用,一半解药已被陆君明夺走,后者又笑了一笑,那张苍白的面容上似乎少了几分戾气:“以往我见薛明王用过这解药,果是真的,只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冼红阳怔了一怔,从哪儿弄来的,这话真不好说,难道要说,有人放在你相好的床边给我的?故而他只是含糊道:“一个朋友给我的。”

  陆君明听了,却很关注:“朋友,什么朋友?这人能弄来解药,可见能为不小,他还能帮你什么忙,这人到底可不可靠?”

  冼红阳叫苦连天,诚然,那一声轻笑极似莫寻欢声音,也因此他深信不疑服下解药。但此刻回想:莫寻欢原在北疆玉帅处养伤,怎会来到江南?就算他真到了江南,又怎会只送解药而不见自己?这种种情形,着实不可解。幸而这确是解药无疑,不然,自己早死了几回了。

  陆君明见他不答,又问了一遍,忽地眉头一皱,直坐下去。他腿脚不便,无法走远,原先是躲在画像后面,此刻一坐,险些把画像扯了下来。

  冼红阳不悦道:“好好一张画,你也不当心些……”话犹未完,忽觉丹田内剧烈一痛,情不自禁也坐了下去。他暗叫不好,却觉那一痛之后,丹田中有一股热流奔涌,原来是那枚药效力发作。他只觉四肢百骸一阵温暖,整个身子如同浸在大盆热水之中,舒服得险些呻吟出来。只是这舒畅感觉不过片刻,便即消失。再一运功,方觉自己体内内力已恢复了一半。

  本可全部恢复的内力,此刻却只恢复了一半。但冼红阳天性乐观,心道:虽只恢复一半,却已较以往好得多了,若真遇到云阳卫,我也可凭着手中竹棒和他们应对一二。

  他心中这样想,口中不知觉也说了出来,与此同时,陆君明却也开口道:“怎的只恢复了一半,遇到云阳卫,倒不好应付。”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不忿,正要讲话,忽然间一起屏息凝气,看向窗外。

  云将军庙的窗子是开着的,自二人角度,恰可看到两道白色人影在空中一掠而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然而却未曾逃过二人双眼。冼红阳更曾看到,其中一人身后背着雕翎长箭,另一人腰间则插着一把细剑。冼红阳脸色苍白如雪:“云阳卫来了,是人字部,栾杰与陈寂,咱们惨了。”陆君明一手扶着地面,正要起身,闻得此言,整个身子瞬间僵住,随后,他的眼神中光彩变幻,愤恨、冷锐、无奈、残狠种种情绪走马灯一般转个不休,瞬息之间,又转为一片漆黑,他问:“你对云阳卫熟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冼红阳自顾不得,懒得和他怄气,道:“云阳卫夜晚搜查,更胜白日。但凡白日里有疑点之处,必会圈出,夜里再搜一遍。这次来了两名指挥,照常理判断,他们身边至少会跟随四名云阳卫。”

  陆君明凝眉思索:“也就是说……至少六人。这二人是何来路,有何擅长?”

  冼红阳道:“栾杰出身于北疆玉帅手中的忘归箭队。”只这一句,陆君明便皱了眉头,这忘归箭队箭法超凡脱俗,以“远、准、狠”三字闻名,立下战功无数。

  冼红阳续道:“而栾杰则是忘归中的出色人物,他非但箭法出众,武功亦是高强。当年关山雪用了十匹大宛骏马与十把宝剑,才把他从江澄手下换来。陈寂出自东瀛雪心堂,剑法奇高……”这次,却是他自己皱了眉头,想到当时杜春与其对峙一事,日后杜春提到那清冷孤寂的雪月江山剑,亦是叹服至极,“而且这人擅下决断,有领导众人之才华。”

  陆君明截断他的话,问道:“他二人,有无缺点?”

  冼红阳思量片刻,答道:“有。”

  陆君明笑了一笑:“那便好。”他忽从怀中取出一枚青色药丸,嚼了一嚼,吞了下去,随后他咬一咬牙,竟然慢慢自地上站了起来。

  此刻他腿上伤痕依然严重,双膝红肿犹然未消,竟能如此。冼红阳极是惊讶,问道:“那是什么药?”

  “麻药。”陆君明冷笑,“可以抵挡一个时辰,只要吃上一次,至少要花去一年时间戒掉的麻药。”

  章十四 同舟共济

  两名白衣似雪的云阳卫走在云将军庙西侧,忽然间,在二人侧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当即握紧刀鞘,喝道:“什么人?”

  无人应声,他们又问一句,依然无人应答。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缓缓向前方草丛走去。一道白影在他们面前忽地立起,吐着红舌,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吓人至极。

  这若换了旁人,不吓得半死也要惊呼出声,但人字部中并无庸者,二人不过一惊,随即便想:世间怎会有鬼,这定然是有人在后面装神弄鬼!

  两人刚想到这里,一条竹棒忽地从侧近伸出,一挑一绊。这两名云阳卫只提防这鬼身后有诈,没想到这竹棒竟是从另一端探出,又兼这招数实是巧妙无比,双双被绊了个跟斗。而在二人摔倒那一瞬间,一个人疾风一般从后面蹿出,手中执一根长长的蜡扦,自其中一人后脑刺入,又从眉心刺了出来!那名云阳卫一声哀叫也无,倒在地上便没了性命。

  这变化太过突然,另一名云阳卫只来得及转过身,那人把蜡扦一抽,迅捷无比地从前方又是一刺,这一刺正刺入那云阳卫左眼之中,直透脑后。

  这两名云阳卫在人字部中也算是精英,竟就这般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那人把手中蜡扦一丢,冷冷笑了一声:“冼帮主,你的青竹丝果然不错。”

  那使竹棒的人正是冼红阳,杀人之人则是陆君明。冼红阳脱下身上白衣,挑在一根树枝上扮作鬼魅,自己则埋伏在一边趁乱下手,但他实也未想到陆君明出手竟是这般狠戾。他长喘了几口气,方道:“好说,好说。”

  二人如法炮制,又到另一侧杀死另外两人,随后冼红阳捏紧嗓子,“啊”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又细又尖,似人近鬼,幽幽飘拂于月下。与此同时,冼红阳将事先连在庙内一扇窗上的细绳用力一拉,窗子被拉开,这一夜风大,庙中灯火霎时摇曳不休。

  栾杰、陈寂正在接近云将军庙的路上,忽见这奇异之事,陈寂看一眼栾杰:“叫声是从张俭那边传出的,我去看看。”

  栾杰点一点头:“我去庙里。”

  二人分头行事,陈寂轻功出众,他所去之地虽然较远,却在栾杰之前到达。他右掌一翻,腰间细剑已然出鞘,虽未出招,清冷月光之下,已如千山雪寂,身前身后自成一派清冷世界,剑气隐而不现,含而不露,但若踏入一步,只怕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这剑气却被陈寂自己打破,他眼光一扫,只见两具尸体倒卧草丛之中,身上白衣俨然,大片血痕渗出,可不正是他的两个手下!

  陈寂只觉一阵心痛,急忙弯身查看,剑气霎时外泄,而就在他手掌触到其中一具尸体时,另一具尸体忽地一跃而起,抬手一掌便向他手腕击去。这一掌力道虽不大,但速度却奇快,又兼出其不意,月下只见一道冷光迸射,那柄细剑已被击飞出去。

  要知陈寂虽然剑法极高,但拳脚功夫却甚平常。当日杜春、冼红阳等人与陈寂对决,杜春便曾以磁石所制匕首吸去陈寂长剑,方才制服了他。冼红阳便是受此启发,他与陆君明剥了那两名云阳卫的外衣套在身上,装作尸体偷袭。冼红阳暗忖:自己武功不如陈寂,又兼只有一半内力,若想一掌杀了对方决不可能,但只要能击飞他手中细剑,便可成功一半。

  就在细剑飞起的一瞬间,陆君明自后面一扑而上,手中拿的不再是蜡扦,而是自死去云阳卫手中夺来的腰刀,他本擅刀法,原先使用的兵器也是一把雁翎刀,此刻一刀斜肩带背劈下,更显精妙。

  眼见陈寂就要被这一刀劈成两半,电光石火间,忽见一道亮光乍起,挡在刀锋之前,轻轻一滑,那一刀的劲道顿时被卸掉,随即那道亮光再度一闪,一分为二,分别击向陆、冼二人,这两招看似轻灵无序,却有一种冷寂之气浸染其中,令人心神一凛,冼红阳险些惊呼出声,雪月江山剑!

  这正是陈寂的雪月江山剑,这套剑法出自东瀛雪心堂,取“清”、“寂”二字,夺人心魄,极是了得。当初关山雪中毒后,曾命陈寂暂代大头领一职,可见对其倚重以及信任。然而陈寂细剑已被击飞,这柄剑是从哪里来的?

  冼红阳竹棒斜挑,勉强卸去这一招劲力,一眼看到陈寂腰间银带中空,暗叫一声疏忽,这柄剑竟是陈寂藏在腰间的软剑!再一想也是,陈寂上次着了杜春的道,焉有不做防备的道理?

  他这边暗自叫苦,陈寂可不待他,连环又是数剑,每一剑仿佛是淡墨书就的草书,空灵飘忽,却在人心上刻出重重痕迹。冼红阳还好,陆君明却因方被背叛,心思本就苦痛繁杂,被这几剑一引,只觉心慌意乱,面上神情扭曲,费了好大气力才勉强控制。冼红阳一看不好,再这么下去,说不定陆君明上来砍自己一刀也未可知。况且就算陆君明挺得住,再过片刻,栾杰赶来,自己二人还是一个死字!想到这里,他把牙一咬,上下左右,连出四招,皆是他所会那半套青竹丝中的了得招数,纵然陈寂剑法高明,也不由略有忙乱。冼红阳趁他忙乱,忽地把竹棒一丢,合身一扑,恰把陈寂抱住。

  若是他出什么新鲜招数,陈寂也都应付得过,偏是这合身一抱,把陈寂所有出手一并封住,陈寂拳脚功夫平平,急切间挣脱不得,把软剑一横,在冼红阳臂上割出一道长长血口,冼红阳忍痛咬紧牙关,着地一滚,此处恰是一个斜坡,陈寂被他连带着一并滚了下去,手中软剑也不及二度挥出。陆君明数步赶上,此刻二人纠缠一起,挥刀不易,便拿起一块石头,照着陈寂后脑砸了下去。

  若换成陆君明武功全盛时,这一砸,陈寂必死无疑,饶是此时,陈寂亦是闷哼一声,仰面栽倒。冼红阳惊魂未定从他身下爬出,心中也不由暗叫一声好险。

  陆君明拾起腰刀,便要补上一刀,冼红阳思及当日洛水之畔,陈寂曾予己方数人一日之限,便道:“他也动不了手了,赶快去对付栾杰!”

  陆君明看他一眼,也不多说,转身便向庙中走。一边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掷与冼红阳,正是他身上存的少许金疮药。

  冼红阳伸手抄过,一路走一路上药,亦不多言。

  二人静悄悄回到庙中,却见庙内已是灯火通明,内里竟空无一人。他们对视一眼,各自诧异,一阵劲风忽地响起,冼红阳心念一动,暗叫不好,匆忙间闪避不易,拉着陆君明往地上便倒。

  劲风响处,血花四溅,冼红阳左肋和陆君明右肩同时中了一支雪雁雕翎箭,箭身一半都刺入肉中,若非冼红阳闪避及时,只怕箭身全部没入肉中也未可知。

  冼红阳脸色煞白,忍痛拔出那支利箭,往地上一丢,伸手在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往伤口上一捂,转身向外看去。

  窗畔立着一个人,白衣迎风,身负长箭,正是栾杰;门前也立着一个人,长身玉立,着白色锦衣,身无兵刃;再看另外一扇窗无风自动,两个人翻身而入,这两人却是一对夫妻,四十上下年纪,亦是身着白衣,男子手握双钩,女子手中却拿着一把镔铁打造的大剪刀。

  冼红阳面色惨白,暗叫一声苦也,心知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只道月下见得栾杰、陈寂两人,原来这一次竟一并来了四名指挥!那着白色锦衣的青年名华珂,是世家子中难得文武兼修的人物,一套归期掌法尤其了得;那对夫妻出身绿林,男的名叫张华堂,女的叫齐绣云,但江湖上没几个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只根据他们的武器,叫他们“钩子”、“剪子”。他二人共掌一营,担任指挥一职的却不是钩子,而是妻子剪子。

  栾杰长弓斜指,上搭三支利箭,微微冷笑:“原来你们两个逆贼竟勾搭在一起。”

  陆君明全不理会,负手身后,神态倨傲至极,他虽在重重包围之下,又兼身负重伤,气势竟不稍减。便是门前那世家出身的华珂,在他面前亦是不及。

  栾杰冷笑出声:“陆君明、冼红阳,我劝你们两个最好不要乱动,免得生死薄上,妄添姓名。”

  冼红阳哈哈笑了一声:“我便是笑了,动了又如何?”话音未落,白光闪动,三箭齐发。

  这正是栾杰的拿手本领。他一张弓最多可射出五箭,而这五箭竟可朝向五个方向,准头不改。陆、冼二人虽已有防备,却仍是闪避不开,一箭射至陆君明头上发髻,一箭射到陆君明左臂,另一箭则是射到冼红阳小腿上,鲜血横流。

  栾杰斜睨二人:“如何?”

  冼红阳心思电转,他回过头来,深深看了陆君明一眼,陆君明也看了他一眼,四目相投,深意无限。冼红阳心中暗想:罢了,今日便与姓陆这小子联手一次,且看能不能争这一条命回来!

  他把牙一咬,忽地冲向华珂,跪爬两步,眼见便要扑向华珂小腿,口中大呼小叫:“我错了,我错了!栾指挥,你不要杀我,这一路来我实在受够了。华指挥,你家世了得,替我求个情,先不要杀我……”

  华珂出身极好,虽入云阳卫中,世家子风气不减,见得这一个人连滚带爬到自己面前,不由皱眉,又见冼红阳仅着一身中衣,身上绝无兵器,便少了几分警备。眼见这人就要抱住自己小腿,他眉头皱得更深,抬起左脚便要将冼红阳踢出去。

  就在这一腿即将踢出时,冼红阳忽然变招,一手扣住华珂左脚,抽出华珂靴筒中的匕首,一匕首便向华珂脚背扎下!

  这一刺之下,血流如注,华珂脚背险些被刺穿,他疼痛难忍,下盘霎时不稳,陆君明便在此时一刀掷出,他内力虽然只余一半,但这一刀借助冲力在里面,疾狠处较他功力全盛时亦不稍逊。只见祠堂内一道鲜血冲天而起,华珂的头颅已被削去了半个!

  可怜华珂一身武功,归期掌法精妙无双,如今一招未使,便惨死玉京城中。陆君明一招得手,更不停留,他手中已无兵刃,一手拔下肩上长箭,照着剪子当胸便扎,气势直如疯虎一般。

  剪子大喝一声,一腿向陆君明下身踢去,这一腿名为“撩阴腿”,纵是男子也少有使用,可见这女子实是凶悍无比。陆君明把身一侧,躲过这一腿,反手一箭又向她眼中刺去。钩子在一旁看得清楚,一钩向陆君明腰间勾去,谁知左侧忽地伸来一根竹棒,一挑一拨,将他攻势化去,正是冼红阳。

  与此同时,剪子大剪张开,一下将陆君明手中长箭剪去一半,随后合拢锋刃,照着陆君明当头便砸,她这把剪刀融多种兵刃于一体,着实是十分厉害。

  陆君明侧头躲过,剪子把剪刀一张,又剪向他脖颈,变化如行云流水,便在此时,冼红阳两招缠住钩子,纵身上前,一扬右手,一把白色粉末“噗”地撒出,剪子双眼霎时迷蒙一片。

  这把白色粉末却是香灰,方才冼红阳抓了一把香灰捂伤,其实仍留了部分在掌心中,剪子哪里料到。陆君明却在这时猛地扑上,一手照着剪子的咽喉猛地刺下!

  他手中所握,仍是栾杰刺到他身上的长箭,剪子一剪剪去大半,仍有寸许长的箭头留在陆君明手中,只是他内力只恢复了一半,这一刺并不致死,剪子狂吼一声,向上便要跃起,冼红阳忙一竹棒将其拦住,陆君明上前又是数箭狂刺,直把剪子咽喉刺出了一个偌大的血窟窿。陆君明站直身子,一绺长发从他身后落下,方才剪子那一剪,虽未剪中他颈项,仍是剪断了他的头发,实在也极是危险。

  这许多年来,钩子一直是跟从剪子脚步行动,否则人字部一营之中,也不会由剪子任指挥,因此直到此时他方反应过来,惨叫一声,一钩便勾了过去。这一招凝聚十二分气力,冼红阳只觉风声刺骨,此刻几人距离极近,眼见无论是招架,躲避都已不及。陆君明心念一动,飞起一腿,竟把剪子的尸身直踢了过去!

  钩子绝未想到对方竟会做出此事,眼见妻子的尸身直奔自己而来,心中剧痛,匆忙撤招,但他这一招气力十足,撤招之后,自己忍不住“噔噔噔”连退数步,冼红阳抓住时机,拔出华珂脚上匕首,一匕首朝着钩子小腹便捅了过去。

  这一系列变化,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因几人是近身搏斗,栾杰也无法放箭,此刻华珂、剪子接连身死,他再顾不得,连环五箭射出,这五箭凝注他一身功力,冼红阳自忖决计躲避不过,想到方才陆君明手段,一手便把钩子拖到身前。

  钩子小腹受他一匕首,虽然重伤,但并未死,这一拖,栾杰五支箭中有四支都射到他身上,当即气绝身亡,冼红阳脚踝上却也中了一箭,险些就要跪倒当场。

  这一场鏖战,时间虽短,却极是激烈血腥,陆、冼二人联手,顷刻之间连杀三人,自己也已是浑身浴血。陆君明伤得尤其重,他腿伤原重,最后踢起剪子尸身,那一脚劲力十足,纵是他事先服用麻药,却禁不住伤口迸裂,失血已多。冼红阳眼角余光看他,只见陆君明眼中戾气不减,面色却已苍白如鬼,下一刻他能不能站立当地都是疑问。

  冼红阳腿上箭伤亦是十分疼痛,他索性坐到地上,哈哈大笑:“栾杰,我们两个都已不成了,你快过来杀我们啊。”

  栾杰看他二人情态,冷笑一声:“我何必过去杀你,便在这里杀也一样。”

  冼红阳笑道:“好,好,好!”

  第三个好字甫一出口,他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整个身体仿佛一支离弦之箭,杀气腾腾,锐意十足,他的手中依然握着竹棒,而竹棒亦与他的身子化为一体,其劲如电。栾杰未及反应,竟已被他冲到面前,那支竹棒如若利刃,正正刺中咽喉。

  那正是“青竹丝”中的杀招。

  当年丐帮中一套青竹丝,冼老帮主拼死拼活,也只逼着冼红阳学会了半套,这固然是因为冼红阳为人懒散好玩,不思进取,亦因为后半套青竹丝多是杀人招数,冼红阳不愿多学。冼老帮主大是恼怒,硬逼着冼红阳将后半套中的绝杀之招强记下来,但记是记下来了,可一次未曾用过。直至今日,穷途末路之中,似是被方才那一连串杀戮激发血气,到底使了出来。

  然而杀了栾杰,冼红阳却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斜斜飞了出去,眼见额头便要撞到石香炉上,这一撞不死也残,陆君明伸手一挡,到底只在冼红阳头上留下一道血痕。

  冷月凄清,照在祠堂内四具尸身上。

  章十五 宁可倾城

  这一场激战,时间不长,却是惊心动魄至极。冼红阳自然晓得,此时应尽快离开此地,免得云阳卫追兵二度到来。但此刻他实在是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索性四肢摊开,却仍是笑出声来:“杀得……痛快!”

  与此同时,陆君明亦是长笑一声:“杀得痛快!”

  二人虽因伤重难以移动,头总是还能动的,此刻目光对视,不禁一笑。

  这两人先前同行,多是迫于无奈,而先前云将军庙人质一事更令冼红阳极是反感。但方才联手,同仇敌忾,尤其是后来连杀华珂、剪子、钩子三人,事先并未商定,而默契十足,其中若错了一个环节,只怕眼下躺在地上没了呼吸的便是他二人了。

  安静了一会儿,冼红阳终是率先开口:“好在这是栾杰,不是他师兄……”原来栾杰箭法虽然已是出色至极,但他有个师兄,绰号“无名箭”,据说弓箭本领之高,已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此人归于北疆玉帅江澄手下,当年关山雪以名马宝剑换来栾杰,但无名箭,江澄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陆君明点了点头,冼红阳犹豫一下,又道:“引来这几人的,是钩子,不是那妇人。”原来钩子除却武功之外,更有一样本领,便是擅长根据气味追踪,先前从栾杰言语可知,他并未想到二人在一处,只怕他们原是为了捉拿陆君明而来。

  陆君明躺在他身侧,过了半晌,慢慢道:“那孩子,我只是用重手法把他打得闭过气去,并没有杀他。”

  此言一出,冼红阳真比方才逃得性命还要欢喜,不管陆君明是为了什么原因没有杀那个孩子,是气力不足,有心放他一马还是其他,总之一个母亲并没有失去幼子,有什么比这还要好的?他长出一口气,由衷道:“真好。”

  他并没有原谅或者认同对方,然而在那一瞬间,二者之间却似乎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彼此谅解。

  他又休息了一会儿,勉强撑着身子坐起,问了一句:“喂,你还好吧?”

  然而并没有得到回答,冼红阳诧异看去,却见陆君明面部肌肉已经扭曲到了极点,豆大的汗珠不停渗出来,指甲险些刺破了掌心。

  冼红阳忽然明白过来,是麻药,那麻药只怕已经过了时效。他再对陆君明其人不满,这一刻,他也不由佩服起这个人的坚忍。

  冼红阳强忍伤痛,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一直爬到华珂身边,在他身上翻找一通,果然寻得了伤药,甚至还找到了一小瓶烈酒,华珂世家出身,无论是内服还是外用之药都是极好。他又爬回陆君明身边,先为对方把最主要的几处伤口处理一遍,随后才为自己上药。那一瓶烈酒,则直接灌到了陆君明口中。

  一瓶酒下肚,陆君明面上慢慢有了些常人的颜色,他终是道了一句:“谢了。”

  能被十二楼楼主说上这样一句,岂止难得,简直是不可想象。

  冼红阳手上不停,忙着为自己裹伤:“算了,你我如今是在一条船上。你与其向我道谢,倒不如去向人道歉。”

  陆君明诧异:“道歉?向什么人?”

  冼红阳道:“那天山洞里那女子,你为何那么对人家,她怎么着你了?”

  陆君明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事,冷笑一声:“她没怎样我……那一日我被薛明王埋伏,十二楼众人叛变,我又中毒失了内力,好容易才通过密道逃到城外,谁曾想她听了我的消息,竟在城外四处寻找,并找到了我……”冼红阳奇道:“这又如何?她既是你情人,对你必然熟悉,先云阳卫一步找到你也是常事。”

  陆君明咬牙道:“你怎知她是何意!她必是和那些云阳卫一样,为了……”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

  冼红阳却不留意,道:“你怎这般说,女子中便没有重情重义之人了?我看……她是真心。”他心中想着:那韶华若非真心,怎会受这般打击,自暴自弃找上自己这么一个乞丐。但这话实不好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陆君明冷笑道:“女子如何可信!”

  这一句满是轻蔑,冼红阳不乐,便争辩道:“女子中自有许多重信守义,我便识得这样的人。”说到这里,他眼前似乎又闪过了杜春银鞭飞舞的凛冽英姿。

  陆君明再度冷笑,过了良久,他忽道:“或许真是有这样的人,可我知道的那个,已经死了。”

  冼红阳奇道:“那是谁?”

  陆君明半晌不语,就在冼红阳当他已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却听陆君明道:“叶秋凉的情人,当年我夺十二楼时为护叶秋凉死了。”

  在二人休整了约半个时辰之后,天光渐明,陆君明撑起最后一分力气,带着冼红阳离开了云将军庙。

  昨晚那一场恶战中,敌手唯一活下来的只有陈寂,私心里,冼红阳倒有一点隐隐高兴活下来的人是他。当时他与陆君明分说栾杰、陈寂弱点,曾说到:陈寂重情,栾杰惜命。

  因为陈寂重情,所以他会重视手下的安危,见到手下身死会匆忙上前查看;因为栾杰惜命,所以在最后一式的对决中,冼红阳那种豁出一切的气势到底压倒了他。

  陈寂已不在原来倒下的地点,但陆君明并不在意,他只是说:“我们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在二人当时定约时,这便是冼红阳答应陆君明交换解药的条件,因此冼红阳听陆君明这般说并不吃惊,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地方”竟然就在云将军庙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他愤怒地追问陆君明:“既然就这么近,你为何昨晚不来?”

  陆君明的面上似乎笼上一层淡淡的忧郁:“因为昨晚他不在。我本想在云将军庙中躲避一晚,凌晨再来寻他。这个人出门在外,说是今日回来。他说今日归来,便一定是今日归来,他一生中所说的话,从未有一句不算数过。”

  那条小巷极是隐蔽,而陆君明所去之地则是小巷尽头的一座房屋,外表看去普通寻常,已颇有破损,房屋主人似乎并无多余银钱,又或是懒于修理,任风吹瓦片叮当作响。

  而这座房屋唯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屋前种了一株紫藤,曲曲折折爬满了半个围墙,一阵扑鼻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冼红阳迎着微明的天光,深吸了一口气,一时连身上伤痛都暂且忘却。

  陆君明来到门前,用力叩打门环,过了半晌,方有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子颤巍巍打开门户。这老者手中挽着一串菩提子念珠,见到这一身血污的两人也不觉如何吃惊,只问道:“你们找谁啊?”

  陆君明却不答这个问题,他看着那老头子,一字一字道:“杏花天。”

  那老头子一怔,一双昏花老眼似是霎时明亮,他瞪着眼,看着陆君明。陆君明却不待他回话,忙问道:“你们大哥在不在里面?”

  直到问这一句时,他方才流露出期待急切之色,虽然那人说是今日归来,但此刻毕竟时候还早,若未到,也是常情。那老头子瞪着他,陆君明却也瞪着那老头子,过了半晌,那老头子方道:“他回来了。”

  他拿起门前一个小小木鱼,轻敲一下,声音极是绵长悠远,又道:“他回来了。”随后侧身,请陆、冼二人进入,关上门后,自闭目凝神,捻动佛珠,默默诵经。

  陆君明伤口原是痛不可当,在听得老者这句话后却忽然来了精神,先前冼红阳半扶半抱,他才能勉强前行,如今他拄了一把刀,竟也踉踉跄跄自己向前走去。

  经过一个极小的院落,又看到了一道门,门前坐的也是个老头子,先前开门那人已经够老了,这人年纪却似更大,一脸沟壑,整个人仿佛一只干瘪的核桃,手中也挽了一串黄玉佛珠。

  陆君明走上前来,低低地又说了三个字:“悦来店。”

  这悦来店是个最常见不过的客栈名称,孰知那老头子听了却全身一振,他手边也有一个小木鱼,轻敲一下,绵长声音传得极远,便自诵念经文不已。

  陆君明也不多说,带着冼红阳便往里走,经过一条满是青苔的小小甬路,只见面前一堵红墙堵住了去路。红墙下,坐着个年纪更大的老人,低眉敛目地念着经文。冼红阳看这老人,简直都不能想象他还可以站起来。

  这老人的手上挽了一串水晶佛珠。陆君明走上前来,慢慢道:“风月楼。”

  这风月楼一听便可知是个风月场所,向这么个站都站不起来的老头子说来简直滑稽,但老人却不动声色,听完这三字,他也不言语,只继续诵着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佛经中最为殊胜的一部经文,但并不甚长,仅有二百余字,陆君明手扶着红墙墙壁,并不出声,只默默听着那老者诵经。

  终于一部心经诵完,那老人慢慢抬起眼睛,只这一抬眼间,似有一道闪电划破院中,一边的冼红阳被扫得一惊,暗道:好亮的一双招子,这老人绝非寻常人物!

  随后,那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种凌厉的气势自他身上慢慢散发而出,待他站直身子后,冼红阳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面前这老者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衰老但不失雄壮的狮子。

  老者一手扶着红墙,另一只手则捻动着指间的佛珠,终于他叹了口气:“你来了。”

  陆君明点一点头:“我来了。”

  那老人便又长长叹了口气,良久不言。冼红阳在一旁听得气闷,心中暗想:看这老者的年纪、气势,应当便是陆君明要找那人,可这般猜谜似的要猜到什么时候?他受伤虽不若陆君明一般严重,可也着实不轻。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又不忍心打扰那老人,索性着地一坐。

  那老人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是什么人?”“同路人。”

  这称呼十分含糊,冼红阳也不在意,反正他只是陪客。那老人慢慢捻动着手中的水晶,那一颗颗水晶十分光滑,不知是高手匠人的打磨,还是长年累月摩挲而成。

  又过了许久,那老者终于放下手中的佛珠,伸手一按红墙上某个部位,那面墙上忽然间便洞开了一道门户:“进去吧,你既对得上那三句暗语,便有进去的资格,只是我不知道,大哥还是否愿意见你……”到得后面,声音渐轻,他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原来这老人也不是陆君明要找那人!冼红阳心里吃惊,却见陆君明毫不犹豫,一脚便踏入门内,他便也随之进入。那扇门户又慢慢合上,半点不见痕迹。

  显于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十分精致的江南庭院,道路回环,假山冉冉,流水潺潺,荷叶田田,一条金黄色的锦鲤打个旋儿,从水中跃出复又落下。冼红阳只觉惊叹,这红墙之后,竟还有这般大的一座园林!

  但他仔细又一看,发现这庭院并不如他想象中这般大,只因建筑巧妙,设计曲折,因此显得幽深广阔而已。

  在荷叶一侧,摆了一把折椅,折椅上搭了一件白狐裘,一个蓝衣人懒懒地坐在上面,面前竖着一把鱼竿。

  那个人的衣裳是一种很旧的蓝色,仿佛可以闻到旧日的尘埃和香气,他的发却如雪,未束,披散在蓝衣上,虽然古怪,偏又有种说不出的协调。鱼竿上拴了一个小银铃,忽地叮当作响,意味着有鱼上钩,那人却理都不理,径自坐在那里。

  旧衣香,留他荀令;新曲误,顾了周郎。

  陆君明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大礼,他身上的伤口再度被撕裂,他却恍若不觉:“伯父。”

  那人没有回头,他开口,声音也是倦倦的:“莫要叫我伯父,我当不起。”

  陆君明没有改口:“伯父,我来了。”

  那人倦倦地一笑:“你来了,好得很,那你便走吧。”

  冼红阳一听,这可真是大大不妙,陆君明连碰两个钉子,他找这人到底靠不靠谱?索性自己又找了个树阴坐下,却听陆君明冷冷道:“伯父,我怎能走呢。”

  那人声音亦是一转为冷然,仿佛浸了酒的冰棱:“你不走,便不怕我杀你么?”

  陆君明索性哈哈笑了:“你不会。”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你是千金一诺宁倾城啊!”

  这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原本坐在树阴下的冼红阳听得也不由一惊,脊背霎时挺直。

  这宁倾城出身武林四大世家中的宁家,他武功另辟蹊径,自成一门,曾任朝廷中拥雪城将军一职,后又辞官不做。此人武功极高,更有一样特性,乃是一言九鼎,但凡说出一句话,必会实现诺言。“宁可倾城,决不毁诺”,因此江湖中人送了他一个绰号“千金一诺”。这样一个人,怎么隐居在玉京城里?

  却听陆君明续道:“宁伯父,你是我义父叶秋凉的结义兄弟……”

  方说到这里,宁倾城忽地怒斥道:“住口,你还有脸提你义父的名字!”

  陆君明全然不惧,竟又把方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宁伯父,你是我义父的结义兄弟,当年你二人在杏花天、悦来店、风月楼三场酒,情投意合,结义金兰,你曾允诺我义父,终你一生,不得伤害于我,待我有难之时,会保护我,这个承诺,你一定会遵守!三年前,你没有找我报仇,我便知道你今天也不会杀我,你是什么人,你是千金一诺宁倾城啊!”

  这番话嚣张、大胆,可也十分有效。宁倾城默然不语,半晌,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直至这时,陆、冼二人方才看清他面容,只见这位昔日的拥雪将军面相十分奇特,他发如白雪,面容却年轻如二十岁上下,连一丝皱纹也无,古语常言“鹤发童颜”,大抵便是宁倾城这般模样。

  陆君明赞道:“恭喜宁伯父,您的‘长春功’已然圆满如此。我看外面三位的模样,也有了七八成的火候。”

  便在这时,那鱼竿上的小银铃丁零零又响,这次却是响声不绝,声音极大,宁倾城更不转身,指尖微侧,一道极冷锐的内力自他指尖迸发而出,激射到鱼竿上。那鱼竿被这道劲力一冲,忽地抬起,一条红色鲤鱼跃出水面,宁倾城无名指、小指微曲,姿势朴拙,却是拿捏精准,一道劲力打到鱼线上,那鱼线“铮”的一声断为两截;另一道劲力却是打到那鲤鱼头上,直直打出一个血洞。那鲤鱼落到草地上,跳跃两下,便即不动。冼红阳不觉骇然,他并不知“长春功”是什么,但看这份劲力、准头,实在已是一等一的神功!

  宁倾城连续三指射出,仿佛解却了胸中郁气。他深深呼吸一次,那份若有似无的倦意,又慢慢回到他的身上。

  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懒懒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一片虚无,仿佛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便是最值得他注视的东西。

  他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淡淡扫视了一遍陆君明,看清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那些依旧滴落的鲜血,在这座小小园林里已经汇成了一个个血洼,终于他再度开口,语气已经慢慢趋于平淡,但这种平淡与他起初的平淡不同,更似做了重大决定后的淡然,仿佛暴风雨前闷热的天空:“你今日来,是要我庇护于你?”

  陆君明道:“不,我是要你帮我重归十二楼。”

  一旁的冼红阳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心里想:这陆君明真是欺人太甚,这不是拿捏住人家的弱点,硬逼着人就范么!况且你当年还杀了人家的义弟!他实在不愿意在这里再留下去,便道:“陆君明,我可要走了,你赶快把东西给我。”

  陆君明根本不理他,他神情切切,看着宁倾城:“伯父,你或者以为我这要求过分,但你也想上一想,我义父穷极半生,创下这样一份基业,如今却被云阳卫夺去,我们是江湖人,怎能受官府的欺压?”

  冼红阳听得更加恼怒,心想你义父穷极半生,创下这样一份基业,最后还被你夺走了呢!你也知道你是江湖人,怎么还和薛明王合作?又听陆君明恳切道:“伯父,我夺回十二楼,也是为了出这一口气,若你肯助我,待到功成之日,这十二楼你来执掌,我便自刎,向义父谢罪!”

  冼红阳嗤之以鼻,心说这位宁先生当初连拥雪将军都不肯做,我看他也未必想去做什么十二楼楼主。又道:“陆君明,你把……”他想说“你把解药给我”,但只说了几个字,陆君明忽地转过身来,指着他道:“你住口!”

  冼红阳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陆君明道:“伯父,这个人是云阳卫中人!夺十二楼的事情他也有一份,后来贪图金钱又送我来此,你听他方才说话,还向我索要银两,这种人,怎能留下!”

  冼红阳只听得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宁倾城面色已然一变,指尖微动,一道劲力迸发,直奔他而来!

  此刻冼红阳身负重伤,按说这一指他是绝对躲不过,但他心思机敏,方才进门时暗自记住了这红墙上的机关,眼见指风厉厉,他着地一滚,胳膊肘向红墙上那道机关一碰,红墙当即打开,宁倾城那一指便打到红墙之上,只激得烟尘四射。

  冼红阳向门外滚去,仓促间看到陆君明神情,那张英俊戾气的脸上此刻满是讥诮,眼中却全是杀意。那一瞬间,冼红阳忽然明白了。

  陆君明从来就没打算给他解药!或者说,他身上到底有没有叶云生的解药尚在未知之数,至于他当日里发下的誓言,哈,一个连养大自己的义父都杀的人,他的誓言尚有何可信之处!

  冼红阳心中悔恨至极,悔恨最初答应陆君明助他寻人,悔恨昨晚对陆君明的谅解,更悔恨的是,自己不曾带眼识人,硬生生耽搁了这许多天,只怕已经耽搁了叶云生的性命!

  他欲待向宁倾城说出自己并非云阳卫,但陆君明哪里给他机会,向外面喊道:“拥雪三杰,快杀了这个人!他是云阳卫的奸细!”

  这“拥雪三杰”便是外面的三名老者,三人跟随宁倾城日久,真实年纪并不算大,那外表的衰老却是习练“长春功”所至,武功均是极高,闻言各自向前,将冼红阳团团围住。

  冼红阳又气又急,方要再度喊话,忽觉身上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连嘴上也被紧紧封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邪术还是什么东西?冼红阳用力挣扎,未想越挣扎越紧。一个样貌十分清秀的年轻人微笑着朝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两名老者:“冼帮主,少见啊!”

  章十六 再度相逢

  前面是拥雪三杰,后面是宁倾城,自己则被唐门的暗魁首紧紧缚住。冼红阳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逃亡这些时候,只有这一刻,脑中方生出这般念头:这一次,我多半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这一刻,他已没有力气再度反抗,看着前后逼近的这些人,他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未想我由北自南,奔波千里,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一个死字。莫寻欢、越庄主、叶大侠……对不起……

  尽管已经合上双眼,他的眼前依然飘过了一个女子的影子,素色衫子藕色裙,微微一笑,娇美如花。

  下一刻,他只觉身上忽然一松,那紧缚在身上的无形绳索已然不见了踪影。他愕然睁眼,却见一个白衣剑客立在面前,恍如玉树,剑光若雪。他险些惊呼出来:“叶、叶云生!”

  那白衣剑客静静点一点头:“抱歉,我来迟了。”

  叶云生剑尖平平点地,剑指方向,却是后面的蓝衣倦客:“宁先生,请留人。”

  已经准备出手的拥雪三杰被三个人同时拦住,一个是身形高瘦的英俊年轻人,腰间背着一个黑色腰囊;一个是柔美窈窕的少女,腰间却也束着个腰囊;第三人也是个少女,衣着素朴,圆圆的脸,笑起来甚是可爱。

  而在暗魁首三人对面,则站着个身形不高的年轻人,一张脸生得颇稚气,目光中却满溢杀气。

  尽管这些人冼红阳都不认识,然而在看到叶云生那一刹那,他终究还是放下心来。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因为有这名白衣剑客在场,所以自己怎样都没关系,倒下去没关系,失去意识也没有关系。

  这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把叶云生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尽管二人个性迥异,相处时间不长,然而叶云生可以为了他独闯十二楼,他也可以为了叶云生冒着生命危险帮助陆君明。

  在他们自己还无意识的时候,二人之间,已是交情过命。

  放松下来的冼红阳突然失力摔倒,那圆脸少女不管面前敌手,率先冲过来接住了他。拥雪三杰自重身份,自不能向一个少女出击。她一探冼红阳鼻息,急道:“叶大哥,他伤得好重!”

  叶云生未曾回身,只轻轻点了一下头,飞雪剑剑光不离宁倾城身侧三尺,宁倾城打量了他几眼:“飞雪剑?”

  叶云生沉声道:“正是,宁先生,我要将这个人带走。”

  宁倾城又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但是顷刻之间,他身上的杀气忽地消失,那种淡淡的倦意又回到他身上:“随你。”说罢,他慢慢走回红墙之内,再度执起了钓竿。

  拥雪三杰见主人已不理,便也随之退了回去。那面貌稚气清秀的青年露齿一笑:“唐绝,你的无常索也被我破了,还待怎样?”

  唐绝却不介意:“还待怎样……呵,自然是等着你接我的天下箭啊。”他转眼看四周,“这是宁倾城的地盘,下次,我等着你。” 说罢看向黎玉,两人目光一撞,各自均是杀气凛然。冼红阳只看得心生诧异,暗想这两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也只想到这里,因为他随后便晕过去了。

  冼红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躺在床上当然没什么出奇,出奇的是这张床竟然还很熟悉,他仔细想了想:嘿,这不是当初他与叶云生初来玉京时,投宿的那家客栈么!

  一时间,这些天内发生的种种事情涌上心头,真是恍若隔世。他想试着起身,却觉这一动,身上每一处都是痛不可当,忍不住呻吟出声。

  一个少女匆匆跑进来,一手把他按下:“别动,刚给你包扎好的!”她说话时有北方口音,听着十分亲切。

  冼红阳想起来,她便是那个一手接住他的姑娘,倒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那少女笑了:“我叫白小川,你叫我小川就好。”她又笑道,“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在堂兄那里,我听到你好多事情。”

  冼红阳奇道:“你堂兄是谁?”

  白小川笑道:“越赢啊。”冼红阳这番惊喜非同小可,他忙道:“越庄主他们现在如何?都还好吗?叶大侠这段时间到底怎样,你们又是怎样找到我的?”

  白小川笑了,她拉了把椅子坐过来:“你想听?那我就慢慢讲给你。”

  原来那一天黎玉战败唐绝,之后暗魁首几人被召回,黎玉寻思着:多半应是为了叶云生之事。他默默在十二楼外转了几圈,十二楼占地极广,自然看不出内里有何动静,但他的心中却仍然极是烦乱。

  叶云生这人,真是胆大……

  他心里隐约猜出叶云生是为了救人才去闯十二楼,他也知道十二楼作恶多端,这般行为,可以看作是一种愚勇,然而,却又令人不得不佩服。

  他抬腿走了几步,一个微小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你明知叶云生一人在十二楼中拼搏,也不去帮他一帮?

  黎门虽僻处岭南,但亦是名门正派,黎玉脾气不好,可也自诩英雄好汉。他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与叶云生素无往来,还曾经和他打过一架,你来江南是来办事,若硬惹上十二楼,非但不智,也会招得掌门不快……

  这些缘由,都非常有理。其实无论从哪一点看,黎玉都没有什么道理去相助叶云生,他继续向前走,这条路宽阔平整,走起来理应十分轻松,但是他的步伐却是十分缓慢,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声责问:你不如叶云生!倘若今日换成你的朋友困在十二楼中,你便不会去救他!

  黎玉脚步骤然一顿,是,今日若换成他黎玉的友人困在十二楼中,或者说,他这次去江南来要寻的何晴若困在十二楼中,他便做不出这种闯楼救人的事情。

  是的,他做不到,尽管他是黎门公认有史以来最有暗器天赋的天才之一,黎门最年轻的长老辈人物,最得器重的暗器高手,尽管他有这许多的头衔,他依然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猛一跺脚,展开轻功,疾驰而去。他对自己说:我做不到又如何,我是黎玉,他是叶云生,各人行各人路,有什么不对。

  耳畔风声过耳,这一路疾奔,也不知奔过了多少街道,过了多少时间,黎玉只觉自己脸颊耳朵都热辣辣的,不知是风声所致,还是他心神不宁。

  他停下脚步,定一定神。奔回十二楼的念头再度在心中涌起,他问自己,你便这般对飞雪剑坐视不理,江湖道义,被你置于何地?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天人交战,正在这时,黎玉忽听耳畔传来微细风声,不由一震。

  倘若是其他声音,再如何惊心动魄,也不至于令这名暗器高手心慌意乱,但这风声不同,他熟知暗器,听得分明,这是唐家暗器射出的声音!

  唐门中人怎么又来了?难不成是暗魁首?黎玉心中一动,顺声音一掠而至一条小巷,这一看却又吃了一惊。眼见小巷中一个身着长衫、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负手站在当地,正是唐绝。他对面站着个年轻女子,穿着件雪白衫子,面色亦如雪一样惨白,她手中扶抱着一个已经没了知觉的男子,那男子原穿的也是件白衣,但此刻上面泼洒鲜血,仿若雪地梅花一般。

  这女子黎玉熟得很,可不正是他们叔侄二人来江南寻访的何晴若!而她扶抱那男子黎玉也识得,正是飞雪剑叶云生。

  他心中惊愕,脚下难免失控,“咯”的一声发出声响,唐绝与何晴若便双双发现了他。唐绝只是微微一笑,仿佛甚是满意。何晴若如同见到救星一般,语气中满溢惊喜,声音都颤了起来:“黎……黎公子,快救救我!”

  其实黎门与千手门交好,那么按辈分而论,何晴若也该叫黎玉一声“黎叔叔”或者“小叔叔”,这声“黎公子”着实叫得有点奇怪。但二人年纪相近,黎玉也不甚在乎这些事情,并未留意,便问道:“世……何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他原想叫一声“世侄女”,但他平时虽然欺压黎文周惯了,面对唐绝时也好讨口头便宜,这何晴若却是个年轻女子,又尚未嫁入黎门,因此他也有些不好叫出来,便以“何小姐”含糊了事。

  何晴若面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低声道:“黎公子,这位叶大侠曾经搭救我一次,如今他被人追杀,我……”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黎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原本在叶云生闯十二楼一事上,他便已矛盾许久,如今却见一个年轻女子甘冒奇险,上前救人。相比之下,他竟然连一个年轻女子都不如!思及至此,他把手一挥,喝道:“退到我身后!”

  以黎玉样貌而言,虽甚稚气,这一声却极是威严。何晴若甚是感激,带着叶云生,悄然退到黎玉身侧。唐绝背着手笑嘻嘻看着,竟然也全不阻拦,只笑道:“好极了,黎玉,方才我还懊悔,你我下一战不知要等到何时,未想现在便等到了机会。你既已接过凤尾丝,那便接一接天女线如何?”

  黎玉傲然一笑:“有何不可?”

  二人双目一对,各自凝神。唐绝负在身后的双手慢慢拿出,忽然间迅速自袖中取出一个圆筒,连扳上面数个机簧,三十六根细针霎时射出!

  自来暗器机簧,发射时多是一个方向,但唐绝这暗器却不同,不知是他手法特异还是这暗器奇妙,那三十六根细针竟将黎玉周身上下笼罩了个风雨不透,上下左右,无一处死角。这些细针更是色彩缤纷,看上去倒是十分美丽,仿佛天女手中的彩线一般。

  然而黎玉知道,这些细针之所以色泽艳丽,乃是由于上面淬了剧毒。而这天女线较之凤尾丝又是不同,凤尾丝攻击方向虽不定,却不能如天女线一般全盘笼罩,先前的雨伞是再不能用。

  但黎玉并不慌张。

  他插手腰间,喝一声:“着!”十指骤然张开,三十六枚银针从他指间激射而出,方才唐绝出手固然难得,但毕竟还是借助了机簧之力。然而黎玉这一次打出三十六枚银针的功夫,却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银针与彩色细针在空中两两相碰,“叮叮”之声连绵不绝,所有暗器一并落到青石路上,并无一枚刺到黎玉身上,更不用说身后的何晴若与叶云生。与此同时,唐绝忽地手捂胸口,“啊”的一声,连退数步。

  黎玉心中诧异,他方才发出银针,只是为了打落对方的天女线,并未发出第三十七枚银针射伤对方。何况天女线十分了得,就算让他发出第三十七枚银针,他也无余力。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何晴若:“是你?”

  何晴若面色惨白,却仍道:“是我!”

  原来方才二人交手时,何晴若在黎玉身后突袭,射出一枚银针。是时唐绝正与黎玉集中精神拼争,万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加上千手门暗器亦有其所长,竟然中了一针。

  黎玉大怒,他素来高傲,何晴若这般助他,实让他觉得丢脸至极。这若换了黎文周在此,他张口便要大骂一顿。可何晴若却是黎文周的未婚妻子,又见她面色如纸,樱唇颤抖不已,一双眼怯生生地看着他,心一软,便没有骂人,只斥责道:“谁让你出手的!”

  这话在他而言,实在已经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何晴若却眼圈一红,两滴泪水便滴到了衣襟上,又滚落到地面。黎玉忙把头转过,不敢说下一句,心道女人真惹不得。

  他对唐绝道:“她出手不是我授意的,可到底和我有关。你走吧!我不难为你,咱们下次再比!”

  何晴若这一针虽未刺到唐绝要害处,但千手门不似黎门有不准淬毒的规矩,因此这一针上淬的毒药十分厉害。唐绝虽然不惧,却也须赶快找个安静所在解毒,他看了黎玉一眼,笑道:“好,那我们便下次再聚。”又看了何晴若一眼,这一眼中,却是阴冷至极,随即飞身掠走。

  直到唐绝离开,黎玉便先行查看叶云生伤势。这一看却不由吃惊,道:“他的伤势也还罢了,他中的毒可着实厉害。”

  何晴若忙问道:“黎公子,你可有办法医治?”

  黎玉沉吟不语,他黎门虽不用毒药,可不是不懂毒药。百年以来黎门一直与唐门对峙,若对毒药一无所知,可不知要死上多少人!与此同时,黎门更觅出一些特别的解毒方法,用以解除那些寻不到解药的剧毒。他是个但凡定下一条路,便要走到黑的人,又看一眼叶云生,一阵热血性情之感慨然而生,心道罢罢罢,既然已与追捕飞雪剑的唐绝对上,我便救了飞雪剑,又能怎样。凭我黎玉,难不成还保不下一个人!

  既下了决定,他心头也便豁然开朗,方才在十二楼门前的种种郁闷一扫而空。他看一眼何晴若:“何小姐,你是江南人,可知在这玉京城里什么地方有流水又安静?那水流得越快越好。”

  何晴若思量一番:“有一个地方。”

  黎玉带着叶云生与何晴若,先回客栈,一路上,他也曾小心询问何晴若这出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碍于何晴若脸面,他并未说出江湖传言莫寻欢拐带一事。

  何晴若脸又是一红,道:“其实我去往玉京游玩散心,后来被十二楼劫持,其中承蒙叶大侠相助,将我救出。”

  黎玉便信了,心里暗骂十二楼不已,倒是又坚定了一分救助叶云生的决心。

  在黎文周与何晴若相遇时,这一对未婚夫妻面上都有尴尬之色,彼此目光回避,谁也不肯看谁。黎玉只当他们少年脸嫩,便道:“文周,一切都是误会,何小姐本是到江南散心,谁想被十二楼劫了。这笔账咱们日后再找他算,眼下咱们先去城外,把飞雪剑救了再说。”

  说完这几句,他匆匆忙忙便去收拾一些得用的药物,并未注意到黎文周的面色忽然变得惨白,之后,又变得血红。

  三人雇了一辆车,赶到玉京城外落花溪。这里名称虽然雅致,但地势颇险,周围也没有什么花树,玉京人很少到此处游玩。黎玉把车停下,查看一番,只见水流湍急,伸手一探,寒凉刺骨,倒不免皱眉,嘀咕道:“这么冷,我可遭罪了。”他又道,“文周、何小姐,你们两个给我护法,我大约需要三个时辰。在此期间,不可打扰,尤其不可碰触我二人身体。”

  黎文周、何晴若同时答应一声。黎玉便从身上取出一枚碧绿药丸,一捏叶云生下巴,迫他服下。这是固本保元的药物,否则以叶云生此刻身体,坐在冷水中数个时辰,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他又从身上取出几种药水,调配一番,手法极是娴熟好看,调配出的药水被他倒入一只小银瓶中。他取出银针放入药水,轻运内力,那些药水被吸入银针中,原来这些银针竟是中空。

  一切准备妥当,他一手提起叶云生,一手拿出四枚银针,针盒则依然留在岸边。轻喝一声,二人平平飘起,落入湍急流水之中。

  叶云生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黎玉足矮了他半个头,然而这一拎,却是浑若无物一般。湍急流水不断冲击他二人身体,却移动不得二人分毫。平素里黎玉常斥责黎文周不习暗器,只练剑法拳脚,因此黎文周虽佩服小叔叔暗器,却不以为他其他本领有何了得。今日一见,方不由叹息:“原来小叔叔内力也是这般出色,我竟是小觑他了!”

  二人在水中坐正后,黎玉将手中银针一展,刺入叶云生颈后大穴,银针打穴结合药水效力,刺入之际叶云生身体不由一颤,却未曾醒来。黎玉欣欣然道:“有感觉便好。”

  他手指轻捻,内力半吐,过了足有一刻钟时间,一滴滴黑水慢慢从银针中空处溢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入水中,浓如墨滴一般。更奇妙的是这黑水落入水中竟没有迅速扩散,而是被流水冲出好远后方才慢慢变淡。

  这正是叶云生身上所中奇毒,也是黎玉一定要选择在流水中施针的原因,否则此毒毒性太大,若是任它聚留身边,黎玉自己只怕也要中毒。

  眼见那四枚银针已不能用了。黎文周与何晴若在岸上眼睁睁看着,一个道:“小叔叔,把你手中银针给我!”另一个便要伸手去拿药盒中银针。

  黎玉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食中二指拈着四枚银针,轻轻一挥,银针闪电一般飞到岸边的针盒中,针尖直撞到内壁上,借着这股反击之力,针盒中的另外四枚银针电射一般倒飞出去,黎玉伸手一抄,正正接住,开始二度为叶云生施针。

  黎文周、何晴若二人只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双双惊呼出声。他二人都是内行,也都学过多年暗器,自然明白黎玉方才那一下难度之高,对准头手劲要求之刁钻,已到了何等地步!

  先前他们还担心黎玉是否需要帮忙,自是全神贯注。如今一缓下来,两两对视,尴尬之意更胜前夕。

  何晴若细白的手指紧紧绕着衣带,面上一阵红来一阵白,欲待要走,可是脚下却似有千斤之重,怎样也迈不动步子。过了半晌方道一句:“黎公子……”她称呼黎玉是“黎公子”,称呼黎文周却也是“黎公子”,乍一听来,竟听不出她叫的究竟是何人。

  黎文周心中纷乱烦扰,实不在何晴若之下,他看着那少女柔美的面容,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过了半晌,方才道:“那时你说的话,我一直遵守诺言,不曾说给任何人听。”他的声音木木的,全无起伏,一无感情。

  何晴若的眼泪忽然便流了下来:“黎公子,是我对不起你……”

  黎文周用力一挥手:“你不用说了。”他猛地转过身,“目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保护小叔叔的安全。”

  他转身便向河道一端走去,何晴若面上还流着泪,却也是走向另一端,为黎玉护法。

  这一番话,因二人离河中已远,声音又低,兼之黎玉全神贯注为叶云生驱毒,因此并没有听到。

  章十七 落花溪畔

  天一点点地黑了下来。

  每隔一刻钟,黎玉便为叶云生替换四枚银针。到得后来,针盒中已无多余银针可用。他也不再施针,双掌置于叶云生后心上,为他驱清体内余毒。

  这最后一步方是驱毒关键,黎玉起先施针,是将叶云生体内毒素一半驱至体外,一半聚在体内一处,再以内力驱除。否则若是如起初一般,毒素分散,再高的内力也无法将之全盘除去。

  此刻也正是解毒的关键时分,黎玉虽然身处寒凉彻骨的水中,头上却有白气蒸腾而出。黎文周与何晴若远远看了,亦知此时紧要,不敢怠慢。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闷雷响声,原已逐渐变暗的天色忽然黑得更快,大朵大朵的乌云聚集一处,空气闷热,令人十分不畅。

  黎文周皱着眉头,口中喃喃道:“总不会是要下雨吧……”

  似乎为了配合他这一句,一大滴雨水倏地砸到他鼻子上,不消片刻,大雨倾盆而下,天色暗得更甚,间或一道道闪电刺破夜空,晃得人颜面一片雪白。

  当此时刻,黎文周第一眼看向的却不是黎玉,而是与他相反方向的何晴若,大雨中,那柔美少女衣衫已然尽湿,愈发显出窈窕身形。他猛地一咬嘴唇,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落花溪中的黎玉。

  这场雨确实给黎玉造成了不少麻烦,雨水之大,砸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发丝都黏在脸上,真正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喃喃骂了几句,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想骂老天,到后来,还得认命地继续为叶云生驱毒。

  雨势更大,何晴若站在落花溪东侧,一会儿看一眼溪中的两人,一会儿看一眼四周。忽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周遭纤毫毕现,光芒之耀眼,她险些睁不开眼睛。

  不对!那并非全然的闪电,是刀光,雪一样的刀光!

  何晴若不及思索,凭着生于暗器世家的本能反应,手一扬,十八枚铁莲子一并打了出去。

  虽然她出走江南时因缺乏江湖经验之故被十二楼擒获,但其实何晴若暗器本领已尽得其父真传。雨声中金属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十八枚铁莲子连着十八把飞刀,一并掉落地上。这飞刀与一般飞刀却不相同,中间以一根细丝相连,甚是古怪厉害。

  一个中年女子自大雨中步出,她生得虽也算清秀,面上却有一种戾气:“小姑娘,倒也有些本事。”

  何晴若见得此人,心神一震。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唐门暗魁首中的唐慧。此时她阴阴一笑:“你能打落我的百慧刀,倒也有些许能耐。但你可知,我这百慧刀共有四把,第一把是十八把飞刀相连,第二把是三十六把飞刀相连,第三把是五十四把飞刀相连,最后一把是七十二把飞刀相连,以你本事,到底能打落几把,我倒也有兴趣看看。”

  她掌一翻,大雨中一阵晶光闪烁,第二把百慧刀已然射出。

  唐慧原名唐蕙,唐慧之名,乃是她以百慧刀成名之后方才改的。这百慧刀名为一把,其实却如十几把甚或几十把一并射出一般。密集如雨而速度如风,着实了得。何晴若细白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双手奇快无比地探入腰间,一阵声音直如暴风骤雨,又一把铁莲子二度射出,她身形也随之急速后退。这把百慧刀上的利刃,致命一半被她铁莲子打落,另一半则被她躲了过去。

  唐慧眉毛一立:“小丫头!”她成名已久,怎禁得起这一个小丫头接连打落她两把百慧刀!霎时杀心已起,第三把百慧刀如繁星疾雨,刀光所致,尽是何晴若的要害之处。

  其实以何晴若真实本领,实不如唐慧。加上她手中铁莲子是从十二楼脱困后铸造而成,不及平日使得顺手,十分功夫只好使出八分。但她有一点好处,她出身,原本是千手门。

  在江湖中一众使暗器的门派中,千手门正如其名,擅长的乃是一次射出多枚暗器的本事,仿佛一个人长出了一千只手臂一般,恰是唐慧这百慧刀的克星。倘若今日来的是与唐慧齐名的唐智,只怕何晴若便支撑不到这个时候。

  然而这第三把百慧刀,以何晴若的本事,却实在也再抵挡不过了。

  在何晴若遭遇唐慧时,另一边的黎文周,却也遭遇了危机。

  大雨中,有老者轻咳一声,从他身后缓缓步出,上下打量一番:“你是黎家的小辈?”

  黎文周见这老者一身姜黄色衣衫,腰间佩一枚青玉佩,上刻“一只辟邪”,心中一凛,他识得这是唐门长老的装束,又听黎玉言道暗魁首已至玉京,手扶剑柄,冷然道:“不知阁下是唐聪,还是唐明?”

  老者呵呵一笑:“我是唐聪,年轻人,你眼力是有的,只是太不懂尊重长辈了!”话音未落,两枚铜钱向他面门直打过来。

  黎文周自打见唐聪以来,便一直着意提防。但唐聪一未举手,二未投足,这两枚铜钱来得实在是神鬼莫测。匆忙间他猛然右移,身形奇快,同时手一抖,两枚飞镖脱手而出,欲将铜钱击落。

  眼见飞镖便要触到铜钱,那铜钱忽然一转,躲开飞镖追击,又向黎文周所在方向射去,仿佛有生命一般。两枚飞镖力道已泄,落到雨水中,徒留沉浊声响。

  黎文周再向左纵去,未想那铜钱竟又转左,他二度出手,又射出两枚飞镖,没想到那两枚铜钱向下猛地一坠,由打向他面门改为打向他前胸,仍是不离他要害。

  此时黎文周身后便是溪水,容不得他再度躲避,唐聪哈哈一笑,声传雨中。黑雨夜中,黎文周依稀见得那铜钱边缘闪烁绿芒,心知上面必有剧毒,暗叫不好。唐聪还在大笑,未想就在铜钱即将碰到黎文周身体时,一道剑光脱鞘而出,如暗夜中亮起一道火光,当当两声,两枚铜钱被削成四段,落到地上。黎文周手中执剑,一阵风一般冲来,喝道:“接剑!”

  唐聪先前看黎文周暗器本领,委实是不能入他的眼睛。实未想到这年轻人剑法竟然这般好,轻敌之余已失了先机。唐聪多年来精研暗器,剑法上便稍逊一筹,兼之年纪已老,气血已衰,黎文周一套小巧贴身的什锦剑竟将他紧紧缠住,连再发暗器的间隙也容不得。

  唐聪不由大怒,自来黎门与唐门争斗,从来都是在暗器上称雄,他从来没想过今日里会被一个黎门小子用剑法缠住。但若说黎文周哪里不对,也是不然。人家好端端地使剑法,也未使诈,如何责他!

  唐聪心中怒火暂且不提,这一边黎文周虽然暂时将唐聪困住,心中却是紧张不已。一则自己虽将唐聪困住,可还没有能力将他一剑斩杀,稍有疏忽,唐聪暗器出手,自己只怕便有丧命之虞;二则,唐聪既然已到,那暗魁首的其他人到没到?黎玉与叶云生此刻动弹不得,倘若来一个人过去,黎玉直是全无反抗之力!

  然而黎文周想错了,来到落花溪畔黎玉身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打头的一人身穿一件十分飘逸的雨过天青色长衫,在这大雨天里,竟然没有沾上一丝雨水。这决不是说他的内功已经高到了片叶不沾身的地步,而是因为在他身后,有一人为他撑着一把大伞。那人大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面上却仍是恭恭敬敬。

  走在前面那人微微一笑,他生得十分清逸秀美,在这大雨中愈发显出一种飘飘欲仙的气质。但看在黎玉眼中,却实在比恶鬼还要头疼三分。

  那是唐绝,暗魁首之首的唐绝,在他身后跟着的人,则是唐智。

  唐绝懒洋洋地向黎玉打个了招呼:“真是巧得很,我到郊外散心,竟也能遇到黎公子啊。”

  鬼才相信你是没事来散心的,黎玉咬牙切齿地想,此时离驱毒完毕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却亦是最关键的时分。倘若他这时被打扰或者放手,毒气流转,他与叶云生两人都有性命之忧。

  唐绝看了看他,又笑道:“咦,黎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哦,原来是在救人啊。我看这位大侠也面熟得很,这不是江南飞雪剑吗?说起来,今天白天的时候,十二楼那个楼主陆君明还拜托我们暗魁首前去追捕他,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见面了。说句实在话,我唐门虽与十二楼有合作关系,可我也没必要什么都听他们的,因此今晚来不是十二楼的意思,而是我唐绝的意思。来来来,这水里怪冷的,您二位还是赶快上来吧。”

  他这一番话,若忽略其内容,语气可是十分有礼、十分客套,仿佛黎玉是他的一位贵宾,他诚心诚意地请他来自家做客一般。

  黎玉不语,他这时要上来就和叶云生一路挂了。唐绝见黎玉不理他,又奇道:“咦,你不肯上来么?这真是让人遗憾。我听说今晚上,还有两个人与黎公子一路前来,一个是黎家的小辈,一个是何家的小姐,不如我先请他们去唐门做客,黎公子随后再来如何?”

  几乎是为了应和他这一番话,遥远处忽地传来年轻女子的一声哀叫,因隔了大雨,声息含糊,却已足令人心惊肉跳。黎玉的身子猛地一颤,而他前方的叶云生因这一颤,更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唐绝微微一笑,极是得意:“黎玉,你不走,小心你那两个晚辈……”

  这一句话尚未说完,一道灰白色闪电忽地自河水中迸射而出,其速之快,其势之奇,令人难以想象。黎玉冷冷喝道:“我相信他们!”

  唐绝绝对没想到在这种时候,黎玉还有办法出手,还击、躲避都已不及,仓促之间,他把身后的唐智用力向前一推。一道灰白色长剑霎时刺入唐智胸口,唐智哼也不哼一声,当即身亡。

  那是叶云生的飞雪剑。黎玉双掌不能离开叶云生身体,他借着雨声掩护,伸足一踢,以叶云生佩剑为暗器,发出这一击。

  若是他双手得空,此时一击,唐绝便无法再活在这个世上。

  在唐慧射出第三把百慧刀的时候,何晴若已经知道,自己必然打不过。

  打不过,也躲不过。

  所以,她干脆没有躲。她在百慧刀即将出手的时候,就已经向着唐慧疾冲了过去。天下绝没有哪一个暗器高手会用这样的打法,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唐慧索性不用出手,只把百慧刀向前一递,数枚刀刃已刺到了何晴若身上,这百慧刀遍染剧毒,不消一时片刻,何晴若便会身亡,唐慧嘴角微撇,却忽觉心口一凉。一低头,却见一把小小匕首,正正插在自己心脏上。

  何晴若一击得手,亦是慢慢软倒地上。以她能力,原本连暗魁首中最弱的唐慧也打不过,但到头来,纵是一命换一命,也为落花溪中的两人博得了一线生机。

  她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量,转头看向落花溪,面上浮出了一个微笑。

  黎文周这一边,唐聪却已经有点支撑不住。

  这也不是说黎文周剑法出众,有若剑神,如果是叶云生在这里把唐聪逼到这个地步还有可能。黎文周剑法高,这是自然,其次,他着实已经开始了不要命的打法。

  倘若硬拼,唐聪也不是拼不过黎文周,但身上势必就要受一些伤,挂一点彩。而唐门的长老,是决不容许自己吃亏的。

  因此唐聪恼怒之下,大喝一声:“唐明,你在一边看什么热闹?”

  这两人原是亲生兄弟,但从小相争到大,彼此感情却是平平。先前唐聪出手,唐明便在一边掠阵。事实上单是唐聪对付黎文周,便已有欺压小辈之嫌。此刻唐聪又这般喊,唐明心里老大不乐,心想你又没有被逼到什么地步,却让我出手,将来江湖人传说我们兄弟两人对付一个小辈,有什么面子。

  他心里抱怨,可全没想过,要是自己处在唐聪位置,只怕要与他做出一般抉择。此刻他咳嗽一声,掠至唐聪身边,正思考着用什么暗器既杀了人,又不失面子,却见黎文周目眦欲裂,高举宝剑,朝着唐明便冲了过来。唐明吃了一惊,他亦是惯于与人比拼暗器,少有这般近身搏杀之时,更兼黎文周身上杀气之烈,着实少见,竟被吓得连退了数步。

  原来黎文周并不知唐明心中所想,一个唐聪他已然艰难,眼见又来了一个唐明,他心头直如火烧一般。双重压力之下,他索性豁了出去,心道我今日里拦得一个,黎玉的危险便少了一分。罢罢罢,小叔叔,黎门之中,也只有你一人待我好,我一身暗器功夫也是你所传授,今日里,这条命我便交给你了!他纵身上前,展手间剑光四溢,这与黎家功夫已无干系,乃是他十八岁之前流浪江湖时所习,这套剑法名为“百千万劫难遭遇”,江湖众人通常称它作“百千万劫”,乃是一套招招同归于尽的剑法。如今黎文周已有赴死决心,这一套剑法使得更是淋漓尽致。

  唐聪、唐明二人人老成精,受伤都不肯,哪肯与他同死。因这一点,虽然他二人武功均高于黎文周,一时间竟也被他缠了个手忙脚乱,分不出手去溪畔对付黎玉。

  黎文周以命相赌,终于为黎玉博得了一些时间,只是,他又能支撑多久?

  落花溪畔,唐智一倒,那把大伞亦是一并落地,大雨铺天盖地地浇到了唐绝身上。先前的飘逸自如全不见了踪影,唐绝倏然变色。黎玉哈哈一笑:“唐绝,好得很,你此刻也与我一般了!”

  唐绝紧紧盯着他,目光中满是怒火,似乎他衣履尽湿这一件事,比之唐智被杀还要不可原谅。黎玉又笑道:“你这个人,实在也奇妙至极,你说要找我试你四大暗器,现在只比了两件,你便要杀我,你是不敢与我比下去,还是说话和放屁没什么两样?”

  黎玉平时说话虽毒,却也少有这般粗俗言辞,但他知唐绝性情高傲,这话却是有意激他。未想唐绝听了他这几句话,眼中的怒火反而慢慢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平素那种奇异的淡漠神情。

  他说:“黎玉,你这般说,看来你果然是没有什么能力反击了。”

  冰冷的雨水浸湿了唐绝的长发,那张苍白而秀美的容颜在雨夜中看起来竟如鬼魅一般。他继续说下去:“黎玉,我告诉你,自我生下来那一天起到如今,我便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一个小小的女子,竟敢偷袭我,让我受伤中毒!你,黎玉!你是我看中的对手,竟然伙同那个女子一并伤我!若这笔账不算,我便把唐绝两个字倒过来写!”他的唇边露出了轻柔的微笑,“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我不杀你。我只是要把你带回唐门,打断你的四肢,然后用最好的伤药给你包扎。等你伤好之后,我们再来比试,你说好不好呢?”

  这番话言辞极是恶毒,唐绝的语气却是十分和气,黎玉泡在水里半天没说一个冷字,这时却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人是个变态!

  决不能让他成为唐门未来的掌门!

  他低下头,只当没有听到唐绝这番话:“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唐绝笑道:“何家那小姑娘,我在她身上下了追踪香。黎玉,这种小事你也要问上一问,我看,你是在拖延时间吧?不必了!”

  他正要出手,忽然间一道银芒划破夜空,一件小巧暗器向他飞速袭来,唐绝大吃一惊,此刻黎玉手不能动,叶云生也没有第二把飞雪剑供他使用,这暗器是从哪里来的?此刻二人距离极近,眼见那样暗器就要打到他咽喉处,生死关头,唐绝猛一低头,硬生生咬住了那枚暗器,牙齿被震得剧痛不已。

  这一下死中得活,真比方才剑射唐智还要危险数分。唐绝呸地吐出暗器,那竟是一枚银坠角。原来方才黎玉垂首,其实是咬下叶云生发带上的银饰,以之为暗器,发力吐出。

  唐绝暗叫侥幸,若不是自己应对及时,只怕便要中招。只是他刚想到这里,忽觉胸口一滞,霎时浑身酸麻,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原来方才黎玉咬下的银坠角,不是一枚,而是两枚。第二枚在此刻方才射出。他本意是要杀掉唐绝,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分心,掌心内力未免出岔。叶云生体内毒素,已有少量侵入了他的体内,这一击,也仅是将唐绝打晕而已。

  章十八 鹰飞戾天

  落花溪,几人死,几人伤,更有几人,徘徊在生死边缘,似生近死,似死方生。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雨夜中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是个中年男子,气宇不凡,但两鬓已白,平生憔悴。他衣着简朴,一双手远较常人为大。他经过落花溪畔,一眼看到溪中两人,不由“噫”了一声。

  此刻黎玉、叶云生二人已陷入危急时分,毒素已入黎玉体内,而叶云生体内毒素也已不受控制。那中年男子眉头一皱,一跃入溪,一掌击中黎玉后心。

  黎玉身子一颤,只觉一阵浑厚内力自后心传入,他借助这股内力,玄功再运,终于制止住二人之间毒素互递。那中年男子一皱眉,双掌抵住黎玉后心,再度运力过去。

  这第二次传过的内力更多,黎玉长出一口气,终于慢慢放开了贴在叶云生后心的手掌。那中年男子双手一带,将他二人一并带到岸上。

  借着大雨微光,黎玉细看叶云生面色,又翻他眼睛,二度出了一口气。叶云生的这条命到底是保住了。但他自己却也因毒素入侵,全身乏力,几乎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转瞬间他却又想到黎文周与何晴若两人,忙道:“我两个晚辈被唐门围攻,请大侠快去救人!”

  他性情高傲,这般求人实属罕见。那中年男子一惊,他看黎玉外貌,以为已经十分年轻,他的晚辈岂非更小?唐门素来位于正邪之间,没想到竟然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不由大怒,便向黎玉所指方向疾奔而去。

  此时黎文周已然左支右绌,起初唐聪、唐明两人被他缠住,是因为皆有自私之念,不愿伤及自身,但时间一长,二人便想到唐绝犹在溪畔,自己若太晚过去,这位少主可是容不得人的,宁可自己受点伤,也不能再和这小子纠缠下去。

  在黎文周一剑“天地同春”刺出时,唐聪哼了一声:“小子,莫要猖狂!”他不避剑锋,手一扬,一把铁砂铺天盖地撒了出去,将黎文周前后上下罩了个风雨不透。与此同时,唐明亦是冷笑一声,一把金钱镖撒了出来,指向黎文周身上三十六处大穴。

  这般一来,黎文周是必死无疑,未想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忽地跃入圈内,两只大手一笼一罩,竟将金钱镖与铁砂全部笼入手中。唐聪、唐明大吃一惊,一则惊于这人武功之高,二则惊于这人不要命了?那金钱镖与铁砂上遍染毒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那人缓缓张开手掌,铁砂与金钱镖一并落到地上,一道闪电恰时划破长空,唐聪、唐明霎时看得清晰,他手中竟是半点伤痕也无!

  这是什么人?二人大吃一惊,就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之时,那人指成鹰爪之势,气势如山,分向二人袭来!这一招内力之强劲,气势之豪迈,直是唐聪、唐明平生仅见,他二人哪敢硬接,身形后掠,连退数步,方才逃开鹰爪范围。那人再度出招,内力竟是更胜前番,唐聪、唐明尚未停稳,二度后掠,那人更不停歇,第三次出招分袭二人,这一次二人实躲不及,“呼”的一声,胸口衣襟被双双撕裂,再多一步,便有开膛破腹之虞。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满是恐惧。这般功力,这般劲道,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使出这样的鹰爪功,那便是被丐帮帮主冼红阳刺杀的太子座下侍卫头领,鹰爪门中第一位高手——陈鹰!

  越到这种时候,越显出二人实是兄弟,思想一致,他二人未曾交谈,却已同时做出相似举动,唐聪连发三把铁砂,唐明则一并打出四十余枚金钱镖。陈鹰也不由停住脚步,凝神对付这风雨不透的暗器,待他招呼下这些暗器之后,却见唐聪、唐明已是逃之夭夭,踪影不见。

  这时黎文周已是气喘吁吁,雨水杂着汗水湿了个遍。陈鹰先前来救他时,虽见他并非自己原先所想的小孩子,但唐门以两位长老之尊,竟然同时向一个年轻人出手,亦是让他心中不忿,故而一出手解救便是极招,将唐聪、唐明驱走。

  他向黎文周道:“你溪中长辈要我来救你。”

  黎文周也不及道谢,忙问道:“小叔叔可好?”又道,“还有一个朋友在那边,请你……”他下半句话尚未说出,陈鹰已经向何晴若方向掠去,黎文周忙跟在后面。

  到得何晴若所在之处,一眼看到她与唐慧状况,黎文周已猜出当时发生情境,不由得心痛如绞,全身僵硬。陈鹰却俯下身去探她脉搏,又一翻瞳孔,简短道:“还有救。”双掌抵在何晴若后心上,不消片刻,何晴若嘤咛一声,却未曾睁开双眼。

  陈鹰转过头:“她中了毒,你可知解药?”

  黎文周犹豫一下,其实唐慧的尸体亦在侧畔,身上必有解药。但他因对毒药暗器不喜,并不熟悉这些,便道:“小叔叔必晓得。”

  陈鹰先前听他言语,已猜到他所说的“小叔叔”是指黎玉,便掠回溪畔,时间未久,他一手拎着黎玉,一手拎着依旧昏迷未醒的叶云生回来,这两人均是成年男子,合在一起也有二百多斤。陈鹰提着二人却浑若无事一般。

  黎玉此刻侵入体内毒素未解,行动不便,但话还是能说的,一见何晴若情形,便向黎文周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唐慧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

  黎文周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翻出唐慧身上七八个药瓶,一起交到黎玉手上,黎玉一一检视一番,吩咐道:“红色的瓷瓶里取三枚药丸,给她服下,白色冰裂纹瓷瓶里的药粉敷在伤口上,那个孔雀蓝瓷瓶也收着,过一个时辰,再服里面的药两颗,便没事了。”他见黎文周怔怔不动,又训斥道,“发什么呆,快点!”便和陈鹰一起背过身去。

  其实这倒是黎玉好意,男女授受不亲,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却也须避嫌。照他所想,黎文周与何晴若本是未婚夫妻,由他上药,自然是最合适不过。却不知黎文周此刻心潮起伏,但终究还是仔仔细细为何晴若上好了药。

  一切完毕,黎玉此时虽不方便行动,却仍是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端端正正向陈鹰行了一个礼:“岭南黎门长老黎玉,谢过陈鹰陈大侠救命之恩。”

  那夜暴雨不停,几人寻了一个山洞躲避,天明之后,因叶云生、黎玉皆是不便行动,便由陈鹰护送他们回到客栈。唐门暗魁首五人中,唐智、唐慧于这一役中身亡,唐聪、唐明逃跑,唐绝则中了黎玉暗器,倒在落花溪畔。若换成黎文周,便要将他格杀当场,但黎玉性情高傲,不屑于杀一个不能还手之人,心中却也道:这个未来的唐家掌门,早晚有一天会死在我手里。

  几人一夜未曾好好休息,回到客栈之后,叶云生被安置在他原先的房间,黎玉又请陈鹰在他自己的房间歇息一会儿,陈鹰确也困倦,便未推辞。

  窗外红日已升,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黎玉也不在意,他换了衣裳,头一沾枕便即睡熟。

  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他惬意睁开眼睛,甚觉舒适,尚未起身,已听得门外有人低声道:“怕是不好……”

  他欲待坐起,却惊觉全身酸软无力,眉头不由一皱,口气却仍是威严:“你们两个,在外面嘀咕些什么,进来!”

  他一发话,外面的黎文周与何晴若便只得推门进来,何晴若虽中了毒,但解药对症,因此休息了一段也便无事,进门来先行了礼,一眼见到黎玉虚弱神态,怯生生道:“黎公子,我方才去看叶大侠,见他已醒,可是毒性未曾全消,虽还能讲话,却看不到也听不到……”

  这便是叶云生中毒后,第一次醒来时发生之事,只是何晴若不知,在她之前,另有一个人曾经进入房间,先她一步与叶云生交谈。

  黎玉见这少女面上全是关切,忧心之色溢于言表,忽地心中一动,暗想:她这般关切,这叶云生在她心中这么重要?我看她对文周便不曾如此……等等,叶云生是她恩人,关切也在情理之中,我先不要多想。

  他欲待起身,未想此刻起身也是难得,幸而陈鹰在一旁,便扶了他,四人一并来到叶云生房中。

  此刻叶云生已经醒来,何晴若看出他情形不对,便以树枝代笔,在他掌心写字与他沟通。待到黎玉等人前来,见此情形,都不由皱起眉头。

  黎文周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头,服侍黎玉坐下,黎玉便执起叶云生左手,在上面写道:“我是黎玉,昨晚助你解毒。”

  叶云生一怔,他万未想到助他之人竟是黎玉,便肃容道:“多谢黎公子大恩。”

  黎玉苦笑一声,又在他掌心写道:“中途为暗魁首所扰,因此你毒性只解了部分。”目前叶云生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也保住了内力,可以言语,但视觉、听觉、味觉均已不存,黎玉也不提自己被他连带中毒,无法出力一事。叶云生却道:“黎公子手掌虚软,可有受伤?”

  他不提自己中毒到底如何,反去关心黎玉,黎玉心里倒也佩服,又写道:“我没大事,你不必担心。你一人,怎的去闯十二楼?”

  这正是他关心之事,亦是他慨然去救叶云生的重要原因,果然叶云生答道:“是为救一个人。”

  黎玉“啊”了一声,这答案与他起初所想相同,心中不由暗赞:好一个叶云生,这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我实不及!江湖上竟还能有这样的人,实属不易,我昨晚费了这许多气力救他,也不枉了!他心中欣然,顺手又写了几个字:“你救的是谁?”

  叶云生犹豫了一下,但黎玉是他救命恩人,他不愿扯谎,便道:“冼红阳。”

  此言一出,黎玉尚未有所反应,一个人突地站起,喝道:“你救的是谁?”情急之下,他也忘了叶云生根本听不见,两步来到他面前,一把揪住叶云生衣领,又道,“他现在哪里?”

  叶云生不知这是何人,只当忽然又有敌人来袭,他内力犹在,反手一指,便向那人掌侧穴道点去,那人手一滑,转掌为爪,向他前心抓去,叶云生辨得掌风,一掌还击。双掌相交之时,他已辨出此人功力劲道,不由惊道:“陈统领?”

  陈鹰沉声道:“不错,正是我,飞雪剑,冼红阳现在哪里?”他是太子府中侍卫统领,太子对他更有大恩,因此对冼红阳一路追杀,意图抓住他生祭太子。先前冼红阳有一次险些被他捉住,幸得叶云生好友、悠然公子莫寻欢相助,方才逃过一劫。

  黎玉万没想到叶云生相救之人,竟然是这个被黑白两道同时追杀的头号逃犯。吃惊之余,见得陈鹰所为,可又好笑,忙道:“陈统领,飞雪剑他如今听不见,你可不是白说!”

  陈鹰一呆,放下手掌,但他此刻欲寻弑主仇人,心急如焚,要说慢慢在叶云生掌中写字,他哪有这个耐心!一把又抓住了叶云生,眼见二人便要再度动手,黎玉在一旁看着着急,但他此刻使不得力,用不得武功,插手亦难。黎文周、何晴若二人是小辈,武功不及,见解亦逊,不知当如何阻挡,更是乱成一团。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窗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笑声。

  以房间中这数人武功,本应对这少女有所察觉,但这几人有的中毒,有的怒气盈胸,竟然都是失察。黎玉第一个出声喝道:“什么人?”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笑盈盈地推门走了进来。

  这少女与何晴若年纪相仿,气质却全然不同,何晴若是一派江南女子的柔美窈窕,这少女却全然是北方女孩的开朗大气,一张脸圆圆的,虽不算美貌,但一笑却十分可爱,给人以可亲可近之感。

  她走进房间,看了房中几个人,先笑道:“叶大哥!”然后又拍一拍头,“啊,你听不见……”若不是危急时刻,黎玉等人只怕便要笑出声来。

  她又看向房中其他几人,先看一看黎玉,笑道:“黎门的小长老,你好。”

  “长老”本是尊称,加上一个“小”字,听着可就加了几分调皮。黎玉本不乐意,但看这少女一派自然天真,倒也难和她生气。又听她向陈鹰道:“陈统领,你好。”

  陈鹰手不离叶云生衣领,闻言却也点了点头。那少女又笑道:“陈统领,我晓得你是问叶大哥事情,可他听不见,你要如何问法?这样吧,我有他中毒的解药,你先给他服下,待他恢复,再问如何?”

  这句话出口,满座皆惊,看她年纪轻轻,并不似有什么本领,怎的会有解药?这少女却不多言,笑盈盈地上前,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瓷瓶,却是递给了黎玉。

  黎玉接过瓷瓶,倾出一枚四四方方的药丸,他用指甲轻刮下一些药屑,细细品尝,辨其滋味,当是解药无误。

  少女又从身上取出一个锦囊,交予黎玉:“这是能解天下百毒的蓝田石,赠与小长老。”

  这一下黎玉惊得更甚,这蓝田石原是江南御剑门的镇派之宝,可解天下百毒,但后来御剑门式微,蓝田石也被送给了西域罗天堡堡主介兰亭的老师谢苏,怎么这里又出现了一颗?他解开锦囊,定睛细看,却见其中物事果与那传说中的蓝田石一般无二。心下也不由一阵喜悦,知道自己所中之毒必然有解。

  但这惊喜不过一瞬间事,他目光一转为锐利,道:“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那少女一撇嘴,嘀咕着说:“什么啊,你看着也不比我大多少,什么小姑娘的。”却仍是答道,“我叫白小川。”

  在场诸人,没人听过这名字,

  那少女又道:“好吧好吧,我是个无名之辈。那我说个你们认识的,我是青林庄庄主越赢的堂妹,堂兄让我在这里等叶大哥。”

  青林庄庄主名震江湖,亦是飞雪剑叶云生的好友,几人自然知道他。黎玉却冷笑道:“你是越赢堂妹?他姓越你姓白?”

  白小川又一撇嘴:“我不随父姓不行吗?”眼见众人眼神中仍有怀疑,她只好又说,“好吧,不光堂兄派我来,莫哥哥托我还有事呢。”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所说的“莫哥哥”是何人,唯有陈鹰沉声道:“悠然公子莫寻欢?”

  当年乐游原附近,莫寻欢为助冼红阳,一把银血霸王枪与陈鹰的弯刀鹰爪打了个旗鼓相当,那一场恶战直是惊天动地。莫寻欢以一条右臂的代价,令得冼红阳逃脱一次,也正是因此原因,后来越赢、杜春、叶云生等人相助冼红阳一路逃至江南,莫寻欢却只能留在北疆玉帅江澄那里养伤。

  在场诸人,皆知莫寻欢与叶云生乃是一对相交莫逆的好友。陈鹰沉吟道:“他身负重伤,怎会来江南?”

  白小川道:“你先别管莫哥哥怎么来的江南,总之这解药是他弄来的,蓝田石也是他弄来的。好吧,其实你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这些话都是他教我说的,小长老,你还不给叶大哥服药?”

  黎玉心想她这最后一句说得倒也有理,便先助叶云生服下解药。未想叶云生服下不久,骨碌向后一躺二度睡着。白小川笑嘻嘻地说:“这一服解药,叶大哥至少得睡上两个时辰,叫可是叫不醒啦。”

  陈鹰本待追问冼红阳下落,听得此言不由愤愤,白小川道:“陈统领你先不必着慌,冼红阳原本是在十二楼里的,所以叶大哥昨天去救他。但你知不知道,昨天十二楼里已经发生了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眼下十二楼已被云阳卫占了,冼红阳也已不在其中!”

  这白小川自从进得客栈以来,说出的消息,便一个比一个石破天惊。陈鹰更是惊讶,他知道云阳卫来到玉京,但他们不捉冼红阳,怎的反而占了十二楼?难不成占这一个黑道组织比捉拿刺杀太子的钦犯还重要不成?朝廷到底是个什么用意?他欲待不信,却也知这等大事,出门问个路人便知,白小川没有必要骗自己。

  白小川又道:“我猜你一定想知道冼红阳的下落,跟我来!”说罢展身形便跃出窗外,陈鹰更不犹豫,紧紧跟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