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天书系列食恶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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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一 苦辣酸咸终到甜,治大国如烹小鲜

  冷冽的刀光从呆若木鸡的老耕牛脖颈钻入,倏忽间游走周身,刀光如万千蚕丝纠缠作一团白茧,刀肉吻合,竟不闻半点声响。

  “好快的刀!”看客惊呼未定。

  “哧!”茧中倏忽抽出一丝,化作一柄雪亮的牛耳尖刀,握在厨神牛一刀那青筋暴绽的大手中,却是滴血不沾。再看那牛,好端端杵在那里。

  牛一刀眼中杀气隐隐,怒喝一声:“走!”早有打杂的扯过一张崭新油布铺在地上。

  那牛浑身一颤,无辜的大眼睛中眼泪滴出,蹄子迈出走了七步,踏上油布。忽然周身如瓷瓶龟裂、血痕交错,旋即头颅四肢分崩离析,化作一摊碎肉轰然摊在油布上。周遭看客热血沸腾掌声雷动。

  这是高粱城帅府院子中临时搭建的厨房,气势恢宏。上有彩棚罩顶,下面一溜数十个锅灶,食材毕备。

  高粱城地处西边边陲,与瓦剌接壤,数十年来,双方征战频仍。尤其近几年崛起的瓦剌王霸图,号称是草原上的狼王,不断滋扰大明。边关守将杨威擅长守城,双方交战互有胜负,谁也占不了便宜,时间一拖久,双方疲惫了,都有议和的趋向,尤其明朝一方。

  瓦剌王有一爱好,就是吃,爱吃山珍海味,尤其稀奇古怪的东西,曾放言要吃遍天下。杨威上报朝廷,要和瓦剌议和,必须征服瓦剌王的胃。于是皇帝下旨,派御使陶胜巡边,并带来中原最有名的五味神厨,要做一场饕餮盛宴,消弭边关烽火。

  双方接触后,瓦剌王狮子大开口,开的条件大得吓人。经过互派使者不断磋商,瓦剌王终于同意议和,杨威大喜,通报己方五味神厨来到,要举行金炊玉馔会,期间签订协议。瓦剌王一听有厨子,兴趣大增,于是先派帐下四狼之一的中山狼野先来选厨子,考较厨艺,看看能做什么稀罕物,值不值得来吃。

  今日便是选厨子的日子。第一个上场的是五味神厨中厨神牛一刀,一上来便先声夺人,使出绝世刀法震惊诸人。

  杨威与钦差陶胜对视一眼,面露得意,同时斜睨一眼瞠目结舌的胡人来使野先,俱想:厨神刀法神乎其技,料你番子还不乖乖允和?

  陶胜故意提声问道:“老牛,你的刀工益发长进了!新刀初硎,细入无间,游刃有余。杀人、不,杀牛如割草,将老牛千刀万剐,还能其血脉尚且接驳不断,兀自前行数步,叹为观止呀!对了,这刀法叫什么名堂了?”

  牛一刀躬身施礼:“回大人,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刀中有四百八十种变化。小的看牛,只是一堆喘气的食材而已!莫说这头牤牛,便是犀象虎狼,小的也是一刀宰了,割而食之!”

  杨威喝彩道:“高,太高了!只是我奇怪这牛为什么一见你就乖乖不动,瘫了一般?”

  牛一刀沉声道:“小的杀牛上千,身上沾满血气,别说畜生,便是活人,与我对视,也要吓得浑身哆嗦。”说着瞪目看向野先。

  杨威喝道:“老牛,贵客在前,休得无礼!”

  野先缓过神来,眨眨眼,扯扯虬髯:“牛师傅这把刀子不错,给俺瞧瞧。”

  杨威一使眼色,牛一刀将刀递过。野先伸出毛茸茸大手,手指甲上隐隐有不少黑斑,随手一抓,割牛刀从中折断,半截断刃当啷落地。

  牛一刀面色一变:这把割牛刀堪称宝刃,却被番子随手折断,其力量不可小觑。

  野先放声狂笑:“牛师傅你的刀杀牛杀多了,被血腐蚀后,酥得跟娘们的指甲刀似的。俺瓦剌多的是宝刀宝剑,回头送你几把!”

  在场明朝官员无不骇然色变。双方脸上言笑晏晏,手下却各出绝技,敲山震虎,为议和加上筹码。

  陶胜打个哈哈:“区区一刀,我大明车载斗量,改日送你一车。”

  野先笑道:“俺瓦剌黄沙万里,鸟不拉屎耗子不作窝,最好送两车。”

  陶胜暗骂,表面却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咱们今日是为迎接瓦剌王的金炊玉馔会选厨子,谈论刀法刀工沦为末流了,还是回正题吧!老牛,入厨!”

  牛一刀得令,收拾心情,喝道:“起火开灶!”

  九名帮厨同时上前,添柴引火,“砰”,九口大灶火苗同时蹿起老高,九口铁锅同时烧热。

  “放油!”九勺油同时放入,眨眼油烟升腾。九名帮厨齐齐后退。

  牛一刀伸手在锅前厨案上一拍,三只白瓷海碗呼地震起,盛着的葱蒜姜末漫空飞出。牛一刀随手一挥,看似随意,实则幻出九股弧形力道,将漫天花雨的佐料一分为九,抟成九朵花苞落入锅中,登时哧啦作响,香味霍然爆出。

  说时迟那时快,牛一刀从案头一排刀具中抽出一把玄铁切刀,俯身一挑,牛皮砉然中分,牛肉规矩有致地次第飞到锅灶上空,原来他杀牛时的一刀竟在无形中将牛剔骨分筋,做成了肉胚子,肉是肉,骨是骨,脂是脂,泾渭分明。肉胚子飞在半空,牛一刀撮唇大喝,旋风游走,手中切刀在空中幻出一团寒光,已不辨刀之所在。有内行眼毒的从他振臂转腕的细微差别中数出他竟用了切、剁、削、剞等九种刀法。眨眼之间,九块肉胚子他刀下变成块、丁、丝、片、丸等九种菜料,次第下锅,哧啦爆响,肉香四溢。

  牛一刀刀交左手,右手攥住锅柄,依次颠翻。脚下不停,抽拉风箱,控制灶膛下火候。眼见得一锅肉条变色,牛一刀抓起案上盆中的一把翠绿蒜苗扔在空中,刀光闪处,蒜苗成段,扑入锅中。紧接着,牛一刀行动如风,抓起红红绿绿的蔬菜配料,抛起、出刀、下锅,一气呵成。旋即或放高汤,或加作料,或盖上盖子……锅勺撞击,如战鼓惊雷。菜肴在锅中翻滚挣扎,爆响沸腾,直如沙场混战,沸反盈天。

  食客眼前倏忽间出现三个牛一刀,旋即变成六个,最后竟然出现了九个,走马灯般盘旋在锅灶前,纵横捭阖,沛然难御。

  “一气化三清!雪影六出!九宫连环步!”杨威故作震惊,连声大呼。

  野先斜眼冷笑:“一个厨子都这么邪乎,你大明卧虎藏龙,议和不合算哪!”

  杨威赧颜干笑:“谬矣。我大明乃礼仪之邦,不愿擅动刀兵。来人,备案、上盘。”

  几名侍童流水介抬上花梨木五福食案,碟碗交错依次摆开,并放上各种花瓣青叶拼成花式盘底。才刚放好,牛一刀那边菜已出锅,但瞧他坐腰沉马,摇臂旋腕,缓用太极螺旋柔劲,松散的肴块汤汁在巨大的勺子中滴溜溜旋转,凝而成坨,倏尔旋转抛出,不偏不倚落入数十步开外的盘中,又在盘中轻旋一周后,静止不动,汤汁竟然一滴未溢出。紧接着其余八道菜肴亦步亦趋,踅入盘中。杀牛烹饪时牛一刀如沙场猛士,纵横捭阖,刚猛无比;而盛盘时又如座上谋士,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此一张一弛,刚柔并济,端的见功夫。

  “笃”的一声,牛一刀将切刀劈在案板上,垂手请御使品尝,围裙上依旧洁白如雪。

  方才这道菜分别用了烧、炸、焖、炖等九种不同做法,红烧牛肉、水晶蹄筋、干炸牛丸、宫爆牛丁、青椒炒牛心、酸菜排骨汤……盘钵中翠绿嫩黄老红,色彩缤纷,香气扑鼻。

  陶胜望着菜肴不住兴叹:“以一当九,举重若轻,煎炒烹炸中隐含阵法,深蕴哲理。攻则势如狂飙所向披靡不可阻挡,退则圆滑如球借力打力妙到毫巅。谈笑定生死,挥手决成败,正如老杜所言‘起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不愧为厨神。难怪古人说厨道通天道,这道‘九州同欢宴”,野先将军点评一二。”

  野先哈哈笑道:“俺是粗人,只知道好吃孬吃,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说着一屁股坐上案头,也不取汤匙竹筷,端起盘钵,咧开血盆大口往里便倒。大嘴好像无底洞般鲸吞虎噬,九道菜全部落肚,大舌头一卷,一块牛骨头裹挟劲风吐出,竟将坚硬如铁的花梨木桌面硬生生凿穿。

  野先不悦道:“他奶奶的朱师傅,你这骨头太硬,想硌掉俺的后槽牙吗?”

  牛一刀大怒,这番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没有骨头还能叫排骨汤吗?他刚想争辩,杨威急忙上前打圆场道:“野先将军休怪,若真崩掉了,老夫给你镶一副铁齿钢牙。”

  野先打个哈哈,吧唧吧唧嘴:“俺和牛师傅开个玩笑,别说牛骨头,便是人骨头,俺这副牙口也给他嚼成骨头渣子。”

  杨威、陶胜俱都呵呵赔笑:“瓦剌王驾临之时,由老牛主厨如何?”

  野先摸摸肚子:“肚子细瘪,刚塞个牙缝,再看几道菜定夺不迟!”瞧瞧四周,“你们是不也馋了?对了,你们汉人有句话叫牛打江山马坐殿,还有句诗叫俺娶老婆你花钱,呃,不对,叫为人做嫁衣,形容现在的情形是不是贼他奶奶的合适!哈哈!”

  在场明人闻言,无不怒目而视,几人拳头握得嘎嘣作响。

  眼见要闹僵,杨威急忙打个哈哈遮拦过去,道:“请厨圣!”

  话音落地,一个中年美妇白绢帕包头,绿围裙束腰,捧着一只硕大琉璃鱼缸缓缓行至。

  野先睁目一看,这妇人四旬左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妇人把鱼缸放在食案上,野先探头一看,鱼缸中一黑一白两条鲤鱼,白鲤鱼黑眼珠,黑鲤鱼白眼珠,正在水中相互追逐嬉戏。那妇人目不斜视,两眼微合,缓缓坐腰沉马,两臂抬起如抱圆球,手掌如乳燕双飞,斜抄入水,左手为阴右手为阳,一上一下,绕着鱼缸壁缓缓旋转,水流被其搅动,绽开一眼漩涡,黑白双鱼头尾相衔,画出一个太极图案。

  野先不明所以,问道:“奶奶的,这是玩什么?抓个鱼这么费劲?”说着便要上前帮忙。杨威急忙叫住他:“这是太极推手,等会必让你大吃一惊!”

  那妇人双手越旋越急,渐渐地,左边脸白似覆雪,结出朵朵霜花,右边脸红如沁血,缕缕热气蒸腾。手下水流抟成一个硕大圆环,外圈舞雪飞霜,内里流火迸星,直若云衢之上风流云转,裹挟着雷火电光。

  瞧此异状,野先大喝一声:“着火了!”随手抓起案头酒坛,奋力泼去,浇上鱼缸。猛听得“砰”的一声爆响,漫天酒水被点燃,化作一道火瀑,斜刺里倒卷出去。几名番人护卫躲避不及,浇了满身,兽毛翻卷的衣襟上登时蹿起通红火苗,虽然终被扑灭,却闹个狼狈不堪。

  杨威得意笑道:“野先将军,这太极推手阴阳和谐交汇成圆,无懈可击,威力无比。外敌妄图侵入力道愈强,则反噬愈大,最终必落得个玩火自焚的下场。”

  野先哈哈一笑:“高高高!”

  那妇人心如古井,不为外物所感,脸上颜色恢复原状,内行人都知道此刻她体内阴阳二气已离坎相融,功行圆满。水环在其手下渐渐圆满抟成一球。“砰”,鱼缸四分五裂,水球倏忽飞上半空。那妇人踏离走坎,双手如磋如琢驭控水球,斜拉如偃月,团手如转环,水球便如稚童玩耍的蹴鞠一般,乖乖地贴臂绕身四下游走,两尾鲤鱼裹挟其中早已看不见。瞧得看客目瞪口呆。

  那妇人双手抱元归一,缓缓收功,将水球置于案上一只青瓷大盘中,余劲未消,兀自滴溜溜旋转,片刻方停。

  野先瞪眼瞧去,那水球并未涣散,变成了一只硕大冰球。忽听咔咔响声,冰球表面出现数道纵形裂纹,须臾炸裂,化作千叶重台偃伏盘中,形如莲花盛开。两尾鲤鱼卧在花心中,头尾相衔,盘成一个太极图案。双鱼栩栩如生,似乎注入一汪泉水,便会再次游动。

  那妇人转身向杨威陶胜万福道:“这道‘太极有鱼’已完成,请大人品尝。”

  杨威递过一双银箸,微笑示意:“野先将军请吧。”

  野先瞧着鲤鱼,无处下手:“他奶奶的,虽然俺番邦惯于茹毛饮血,这生鱼却未尝过,如何个吃法?又不添作料,淡出个鸟来,怎么下嘴。你换个厨子做熟了俺吃!”

  陶胜哑然失笑:“我大明厨圣鱼巧妇的手段,哪个厨子敢僭越?这道‘太极有鱼’乃是厨圣的招牌菜,除了王侯公卿,哪个有福品尝?巧妇以太阴真气烹白鱼,以太阳真气烤黑鱼,此乃平生绝学,前无古人。你看这黑鱼鳞上挂白霜,白鱼鳞上腾热气,正所谓阴极阳生阳极阴长,坎龙配离虎阴阳既相济,归元返真。此乃殊途同归天下归一之象。便如你我两国,战则两伤合则双赢……”

  野先粗声道:“什么龙虎猫狗的俺不管,你直说这鱼是生是熟?”杨威忙道:“当然熟了,巧妇,你给野先将军试箸!”

  鱼巧妇上前一步,半寸指甲如刀沿着白鱼脊部轻轻一划,随后指尖一挑,整个鱼皮如翻纸般揭在一边,内里鱼肉如凝脂雪乳,引人垂涎。黑鱼也如法炮制,露出鱼肉却是金黄闪亮,只是卖相虽好,半丝香气也无。

  野先伸出筷子剜了好大一块白鱼肉吞进口中,登时张口结舌傻在那里,片刻喉头耸动,旋即抓起整条鱼三下五除二地吞进口中:“奶奶的,好滑好甜好香,比小娘们的奶子都好吃!”随即抓起那条黑鱼,风卷残云吞进肚里,咂咂嘴,“这条好酥好脆好香,奶奶的,这是什么鱼,往后老子要天天享此美味!”陶胜面露得色:“鱼只是普通鲤鱼,秘诀在此水中,此水是以九十九种作料三蒸三煮,淋尽渣滓,取其香精美魄熬制而成,又经阴阳二气炼制,将精华悉数逼入鱼肉之中,再以冰霜锁住,不让外泄,故而精华中蕴,膏液内足,又无半点烟火焦烤之异味,堪称神来之笔。”

  野先忽而一抓脖子:“哎呀,光顾吃鱼忘了吐刺了?”

  陶胜笑道:“鱼刺都被真气融化炙酥了。”

  野先两眼放光:“大明天美地美吃食也美,俺太羡慕了!还有没有,再来一道。”

  二 同室操戈三万里,萁豆相煎五千年

  厨师群中一人早按捺不住,虎吼一声:“让你尝尝佛爷的八大锤!”话音未落,轰然大响,一物从天而降,落在院落中央,将地下磨石方砖砸碎三块,三足深陷其中。

  野先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座烧炭洪炉,上坐一口大锅,硕大无朋。黑影一晃,一个头陀旋风般跃到炉前,遮蔽了半天日光。但瞧他身高过丈,头如麦斗眼似铜铃,满脸钢髯,不住扇动。头戴铁箍,裸着上身,上面肌肉凸起,胸毛毵毵足有半尺。

  野先虎背熊腰,但与其并肩也相形见绌,见他这般,不由怒上眉梢:“怎么?秃驴你想玩横的?”

  杨威急忙上前:“误会误会,此人法名火工头陀,人送绰号‘厨霸’,所谓‘八大锤’是一道徽菜名称,并非兵器。”

  野先大脑袋乱摇:“忒也无趣!”

  火工头陀踢了一脚火炉,向野先一招手:“方才托大,一手一掷,才掷了十丈,这铁家伙横在院中好不碍事,麻烦大人帮洒家挪下。”

  野先也不傻,知道对方借机示威,为议和添筹码。当下哈哈一笑,吩咐左右:“帮这位大师傅将炉子抬走。”左右得令,五位虎狼侍卫立刻蹿到炉前,扎马运气,十条臂膀抠住炉底,凝眉瞪眼,发一声喊:“起!”

  岂料那炉子立地生根,纹丝不动。抬眼一瞧,却是火工头陀将蒲扇大手按在了洪炉上,向下施压。这五人都是草原勇士,向来自负神力,岂肯落于下风,齐声怒吼,声如焦雷:“起!”

  火工头陀陡然松手,几人用力过猛,仰面飞跌,撞上青石地,头破血流。巨大洪炉直冲霄汉,便在此时,野先撩袍振臂,凌空跃起,一脚踹去,那洪炉轨迹陡转,直向府外飞去。火工头陀瞠目大喝,身如渴骥奔泉,奔近砖雕围墙,蹬墙踢壁,横走八步,堪堪追上洪炉,翻身勾腿,一招“海底朝天蹬”硬生生将洪炉踢回。

  野先不肯示弱,猱身欺上,复又将洪炉震回。火工头陀怪眼圆翻,举掌回拍。硕大洪炉在两人之间走马灯般盘旋往复,震得窗棂哗哗乱响,周遭看客纷纷捂耳后退。十个回合,火工头陀迈进十步,野先后退十步。胜负昭然若揭。

  此番选厨子是战与和弈局上的一个棋子,既要示强占得先机,又要留有斡旋余地。杨威向鱼巧妇丢个眼色,鱼巧妇会意,盘龙绕步转到两人中间,觑准洪炉来势,弓步斜拉使出太极云手,手心轻搭炉边,左手捋右手推,逆来顺受借力使力,洪炉轨迹随之变化,力道成一圆环,如磨盘原地旋转,越转越慢,最后轻轻落地。鱼巧妇抱元归一,缓缓起身,长吁一声,鼻中两条白气喷薄如龙,可见这四两拨千斤之术,亦要功力悉敌。

  杨威佯装斥责火工头陀:“就知道争强好胜,一味蛮力硬冲硬撞。没有巧妇这太极推手以静制动,化狂暴为和平,你就被洪炉砸倒了。你服不服?”

  火工头陀心中不服,嘴上却不好说,只能吹胡子瞪眼。

  杨威斥道:“下厨完膳!”

  火工头陀低吼一声:“取食材!”

  “嗷嗷!”随着凄厉的猪号声,几名虎相彪形的帮厨抬上两口大肥猪,那猪并未绑缚,拼力挣扎,凄厉哀号。火工头陀扯过肥猪,两手一分,竟将两猪八只大腿硬生生撕扯下来。又有帮厨抬来八只榆木大桶,里面装满花花绿绿早已配制好的汤汁,酸甜苦辣味道十足,直冲鼻孔。

  火工头陀腕子一翻,手中早多了一把杀猪刀。“唰唰唰”将八只猪腿扒皮,蹄子剁掉,将小腿肉顺胫骨割开,翻卷向上,做成有柄有头的锤状,分别扔入八只桶中腌制。又转身来到炉前,坐腰沉马,嘿的一声,裸露的腹部处猛地凸起一个碗大肉包,肉包飞速上升,顶过贲门,穿过喉管,蓦地喷出口外,竟是一口纯阳真气,钻进炉膛中,膛中陡然火苗升起,火势熊熊,烧得锅灶大热。

  真气点燃炉灶?野先瞧得目瞪口呆!

  扑,一桶黄澄澄的豆油倒入锅中,片刻油花翻卷,火工头陀将八只猪腿一齐扔入滚热油锅,“哗啦”,油星四溅如雨,周围看客吓得一齐后退。火工头陀任凭热油浇到脸上,仿佛铜浇铁铸岿然不动。少时,猪腿炸好捞出,盛在八只铜盆中,于案上一列排开。

  又有八名帮厨裹着面纱戴着手套,扮相怪异,端上八只扣盖砂锅,放在案上。

  野先不明所以。杨威同众人纷纷后退道:“将军小心,马上揭晓谜底。”

  野先哼道:“怕你何来!”

  火工头陀揭开砂锅锅盖,登时一股辣气蹿出,呛得野先猛地打了个喷嚏。没等他反应过来,其余砂锅依次揭开,登时,酸、甜、苦、咸、麻、涩、臭七种气味如蝗灾泛滥,肆意蔓延开来,周围人虽有准备离得又远,但也给熏呛得喷嚏连声,丑态百出。原来砂锅里是熬制的八味酱汁,如今半凉,味道尚且凶猛,炝锅时不知有多霸烈,难怪那些帮厨遮鼻捂嘴全副武装。

  唯有火工头陀面色如常,指着猪腿道:“这道徽菜‘八大锤’,取自‘八锤大闹朱仙镇’的典故。想当年他奶奶的胡虏完颜兀术进犯我大好中原,摆下一座狗屁金龙搅尾阵,将岳爷爷困在阵中,这时岳云使一对擂鼓瓮金锤、狄雷挥镔铁亚油锤、严成方用青铜倭瓜锤、何元庆执梅花亮银锤,八大锤一齐杀入阵中,救出岳爷爷,杀得金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后人为了纪念岳爷爷帐下四猛将,便发明了这道著名徽菜。”当着瓦剌说金狗,颇有指桑骂槐之意。

  野先攒眉皱鼻,被砂锅里的酱汁呛得难以开口。

  火工头陀瞥他一眼,目露不屑,端起砂锅,将八锅酱汁浇到八只猪腿上,一边介绍:“这道辣汁名为‘地狱之火’,能辣死一头牛;这道酸汁 ‘醋海兴波’,能酸掉大牙;这道苦汁叫‘苦海无边’……洒家久闻瓦剌都是勇士,今日便与你一同品尝这八大锤,你一锤,洒家一锤,不能下咽者便输,敢么?”此次来使名为选厨,实为两国交锋,野先怎能怯阵不前,咧着大嘴强自笑道:“本将军还怕你秃驴不成?比!”说着抢先伸手抓起一只甜锤。那甜锤挂着晶莹糖浆,水晶也似十分诱人。岂料他一口咬下,方待下咽,忽然干呕连声,“哇”地吐出。

  火工头陀冷笑道:“这甜汁乃是熬制十月的糖中之精,甜得腻人,别以为甜就是好东西,过犹不及。”说着抓起苦锤,几口咬个罄尽,“不吃苦哪有甜?该你了,吃俺一锤!”

  野先掂量半晌,选了咸锤,舌尖一舔,尚能承受。随即耍威风一口咬下,差点没把他齁死,一把撇了猪腿,慌不择路寻到水缸,一头扎进去,将肚子撑如孕妇,方才罢休。

  随即火工头陀吃了酸、麻、臭三锤,野先咬一口涩锤,辣锤实在不敢再试,悻然认输。

  野先捂着肚子:“俺说杨帅,你这些是厨子还是杀手?”

  杨威哈哈大笑:“我汉人诗书之国礼仪之邦,凡事无不求其终极道理,譬如茶有茶道,琴有琴道,便连做人也有人道,做饭也有厨道……将军若是有心,你我不妨同领厨道共参天道。”

  野先大嘴一撇道:“俺和你吃饭,你和俺论道,俺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此分道扬镳,俺走俺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

  杨威面皮一红:“哈哈,离题万里了。好,继续上菜,有请厨师百味先生。”

  三 旧梦南柯成鼠洞,故剑莫邪改姓田

  野先怪眼扫视半天:“厨师在哪呢?”

  杨威一指灶前。野先道:“那个锦衣大汉?”

  “旁边的。”

  “那个高挑少年?”

  “左边的。”

  “呃,那个干巴老头?”

  “嗯。”

  野先定睛细看,这百味先生是个干巴老头,脸蛋皱皱巴巴像个长裂的核桃,满是沧桑。一身土黄裤褂,高帽围裙。无论长相和打扮都是其貌不扬,落在人堆里总是被人忽视的那种,难怪他怎么登场的自己都没看到。

  百味先生来到灶前,其他帮厨尽都下去,只剩他孤零零一人,鬓角一缕白发钻出帽檐,在秋风中孤独地瑟缩着。瞧他起灶生火、切菜放油、颠勺翻炒,一点花哨也无,既无牛一刀游刃有余的绝世刀工,也无鱼巧妇的冰火神通,更没有火工头陀的巨灵神力。他只是一丝不苟地做着菜,苍眉时皱时舒,浊眼忽明忽暗,看得出,他已如老僧入定,心无旁骛,将全部情绪都融入在这青青翠翠之中了。

  野先瞧着瞧着,忽然瞧出点什么来,怪眼眨了眨,竟然挤出几疙瘩眼泪来。

  片刻,百味先生的菜做好了,七只盘钵中盛了七样家常素菜,围成环状摆在案上。这几道菜没有一丝肉星,也无花式盘底相衬,看着很寒酸。周围看客都连连摇头,这道菜果腹都不能,文化底蕴更是与前三道判若云泥,太失败了。杨威心中恚怒,本来已定百味先生做“焚琴煮鹤”,仙鹤都预备好了,谁知他临时改了菜式,但菜肴已经端上,无法挽回。

  野先出人意料寻了凳子坐在案前,神态一扫倨傲之色,变得恭谨异常,未曾动筷子,先双掌合十拜了拜眼前菜肴。众人大惑不解,火工头陀大嘴一撇,颇为不屑。

  野先没去拿金筷银筷,却挑了一双竹筷,轻轻挑起一根菜丝,送入口中,然后闭目细嚼,细细品味。虽然浅尝辄止,但也用了半晌才品尝完,长叹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二目。忽然起身,向着百味先生冲去。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百味先生一愣,眉头攒起,干巴巴的身躯却如金刚般岿然不动。野先扑到他脚前,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什么狗屁厨神、厨圣、厨霸,给先生提鞋都不配。先生,真乃厨林大师,垂范千古。请受野先一拜。”说着便欲磕头。

  百味先生侧身一闪,冷淡道:“你方才受挫于其他三人,如今见我上场,故意大加赞扬,老朽尝遍百味,对名利视若浮云,你这反客为主挑拨离间之计,用错人了。”

  野先一跃而起:“先生太小看野先了,俺野先,骑草原上在最暴烈的儿马,杀高山上最凶残的独狼,全凭马鞭和弯刀,哪用过什么诡计?”

  百味先生冷淡依旧。

  野先道:“俺跪拜的不是先生的人,而是先生的绝世厨艺,因为你这七道菜,让俺陷入了一生的回忆,酸、甜、苦、辣、咸、涩都在心尖上翻滚,把那喜、怒、哀、思、悲、恐、惊全他奶奶的回味了一遍。”

  百味先生浑浊的眼睛倏地一亮。

  野先道:“先生满脸风霜,好似死了爹娘一般,呃,这个比喻不好,俺形容不出来。从这七道菜来看,先生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想鲁班门前耍斧子,说道说道,有不对的地方,请先生指教。”

  百味先生波澜不惊的眼中罕见地腾起一丝异彩,破例开口说了一个“请”字。

  野先指着其中一道菜,白瓷碗中盛了半碗浓汤,半边黑半边白,泾渭分明,黑用黑豆汤,白是白豆汤,各用荞麦粉藕粉勾芡成互不相容的一半。在黑白汤上横了两行长短不齐的类莼而圆的菜叶。野先道:“这菜叶有人可能不认识,这叫荇菜,俗称水荷叶,俺幼时曾在江南看到过。关于荇菜最知名的就是诗经中的那首《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所以这碗汤有个名堂叫‘君子好逑汤’。”

  牛一刀嘴角一撇:“野先将军,你对汉人学问了解很深,令人震惊,不过你这般解释却是驴唇不对马嘴。‘君子好逑汤’历来做法是象形取意:汤中加樱桃喻淑女,荷瓣笋丁喻君子。这道菜没有君子美人,只放了点缀的荇菜,哪里是什么君子好逑汤!”

  野先转头瞧瞧百味先生,他表情木讷,但眼底那一丝痛色却抵死遮拦不住。野先厚唇边勾起一抹阴冷笑意:“做菜之人便是君子,怎会没君子?美人是没有了,因为美人已被人所夺!”一语出,举座皆惊。

  百味先生浑身一震,面色惨变。牛一刀攥紧案头刀柄,鱼巧妇面色颇不自然。原来中原有五味神厨,那便是厨神牛一刀、厨圣鱼巧妇、厨霸火工头陀、厨魔司马老饕,这四人系出同门,都拜在厨仙张大勺门下,可谓名师高徒。只有厨师百味先生无根无蒂无门无派,却也跻身其中,颇显另类。而且他做的菜全是素菜,独辟蹊径与众不同,虽有绝世功夫深邃寓意,却不为食客老饕那惯于食荤逐腥的齿牙所喜,故而颇多争议。其他四人亦是瞧他不起。当年他与鱼巧妇曾因一次厨师大会结缘,谁料有始无终,最终被牛一刀横刀夺爱,百味先生心灰意冷,一直未娶,才过不惑之年便已白发萧然。不知野先如何瞧出了其中破绽,一语点中死穴。

  场中一时无比尴尬。

  野先率先打破僵局:“这君子好逑汤平常做法都是将樱桃核挖出嵌入斑鸠肉,其实大错特错。‘关关雎鸠’讲的就是雌雄斑鸠间关和鸣,情爱相洽。而庸俗鄙陋的厨子为了象形取意,竟将这爱情鸟当作盘中餐,为此一情而毁彼一情,是君子所不取也!世人庸俗丑陋至此,连俺这大老粗也看不过眼了。”

  这一番话,正中百味先生下怀,他做菜也有三十年了,却无一人能懂他的苦心孤诣悯天情怀,如今被野先一语道破,不禁生出知音难遇英雄相惜之感,激动得老泪纵横白须乱抖。

  牛一刀不屑道:“鸡鸭鹅犬,本就是阳间一道菜,便是牛羊驴骡,也有卸磨杀驴一说,何况一小小斑鸠,小题大做的人,忒也矫情。”

  野先冷笑道:“谁说这君子好逑汤名不副实了?这碗汤非但有君子,有荇菜,更分黑白二色寓意寤寐求之。而且亦有淑女窈窕雎鸠关关,你们看!”说着一仰脖将汤喝尽,咧咧嘴,指着瓷碗内壁,“这不是美人雎鸠吗?”

  众人定睛看去,果见白瓷碗内壁绘有美人斑鸠的釉彩装饰,一时瞠目结舌:“这也可以?看来百味先生是个有心人,这碗想来是为了这道菜特别烧制的。这道菜外观平淡,内含丰富,真有匠心独运之妙处。”

  野先续道:“这道菜不仅形似而且神似,汤中放了蜂蜜山楂汁,吃起来酸酸甜甜,正与《关雎》中描写男子的单相思既酸又甜的诗意符合。”

  牛一刀依然不屑:“顽童把戏,是个厨子便想得出来。”

  野先指着另一道菜,这道菜更加寒酸,汤汁上面漂浮着半只蛋黄几根韭叶,中间还有根蔫耷耷的畸形白萝卜。这菜色香味俱无,打眼一看便无食欲。

  野先瞧着众人鄙夷神情,哈哈大笑:“这道菜名取自柳三变的蝶恋花‘为伊消得人憔悴’。用半钵苦酒寓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半只蛋黄指落日衔山时的‘残照’,几根韭叶代表‘草色’,最妙的是这只酷似人形的蔫巴白萝卜,萝卜皮剥开,内茎显得极为瘦小,岂不正应了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吗,哈哈!”

  百味以如此拙劣的菜肴待客明显是对客人的不尊重,但客人却甘之若饴大加赞赏,几位神厨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接下来是黑豆白豆拼成鹊桥的‘两情若是久长时’;白萝卜丝摆作大雁形状的‘问世间情为何物’。还有‘上邪’、‘我生君未生’、‘人生若只如初见’(注:此句出自清朝纳兰性德词《木兰花令》,而书中设置为明朝,文学作品不是历史,不必吹毛求疵),共是七道菜。

  野先一一评点,溢美之词滔滔不绝,末了道:“这七道菜有七种颜色、七般滋味,寓意出初恋、单恋、苦恋、热恋、失恋、迷恋、留恋人生的七种情况,真可谓妙手天成。除此之外,这道菜中还暗藏了很多秘密,诸位都是汉人,比我胡人要懂得多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野先得意道:“都说汉人卧虎藏龙,俺看是吹牛拍马。你们知道这七道菜为什么要摆成圆环形状无头无尾吗?那是因为这在七种情况每人所经历的次序不同,每一道菜都可能是开头也可能是结尾。作者如此用心,是让食客自己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知道其他菜多用盘钵盛装,而‘我生君未生’这道菜却用碗来盛装吗?那是因为寓意‘晚’了。更绝的是这七道菜交互拼盘,又能组成上百个其他菜肴上百首其他情诗,道尽人生百般滋味,譬如文章架构回环往复妙不可言,真个穷极想象,令人叹为观止!王羲之的字、李太白的诗、吴道子的画、成吉思汗的弓、百味先生的菜,注定要横绝一世无可匹敌的!”

  野先一改先前粗鄙不文拙嘴笨舌的形象,喷珠唾玉夸夸其谈。这边厢百味先生激动得涕泗横流,梦呓般喃喃自语:“知我者野先也!”

  鱼巧妇偷觑一眼牛一刀,但瞧他脸色铁青,不免心中怨恨百味先生,觉得他在离间自己的夫妻关系。

  火工头陀暗骂:“他奶奶的鸟番子,瞧他挑挑拣拣,想来那菜味道极差,番子不过是为了贬损我等,故意抬高那个蠢货而已!”正想争辩,野先叫道:“百味大师,敢问贵庚?”

  百味先生兀自语无伦次自说自话,杨威在旁掐他胳膊,他这才激灵灵回过神来:“四十有二。”

  野先道:“先生长我七岁,我野先是个俗人,但仰慕先生品德,愿与你结为安答,不知可能高攀得起?”

  杨威率先击掌叫好:“好好好!没想到厨师大会竟会引出义结金兰的雅事,从今厨史上又添一段佳话!”

  百味先生犹豫片刻:“野先将军是我知音,更是敌人,老朽可不敢叛国通敌。”

  野先道:“先生差矣!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崔珏有诗道‘七条弦上五音寒,此乐求知自古难。唯有河南房次律,始终怜得董庭兰。’大丈夫一言投契把酒论诗,一言不合拔剑相向,恩怨分明,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算哪门子好汉!”董庭兰是唐朝著名琴师,由于弹奏古老冷门的七弦琴,听众寥寥。但当时很多诗人都欣赏他,高适的《别董大》诗,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诗,写的都是他,当时宰相房琯房次律对他更有知遇之恩。野先提出这首诗登时勾起百味先生衷肠,他就是当时的董庭兰,只是他不走运,尚未遇到房次律。可如今,也许,房次律出现了…….

  杨威、陶胜面面相觑,没想到百味先生临时改变的菜式歪打正着,竟然博得了野先的赞赏,坏事变成了好事,两人心中窃喜。陶胜道:“百味先生多虑了,我们与野先将军马上就要从敌人变为朋友了!大家都是证人,你与他结义并非叛国而是爱国!”

  野先哈哈大笑:“陶御使果然深明大义,来来来,这把描金腰刀送给哥哥,或者你我按照汉人规矩堆土为炉插草为香,再痛饮一斗!”

  百味涩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你是我兄弟便是我兄弟,何必弄什么互换礼物磕头拜把子?若是虚情假意,便真拜了把子换了礼物又能撑得几时!”

  野先哈哈笑道:“是俺迂腐了!杨帅,今日厨艺便是我哥哥魁首,你看如何?”

  杨威笑道:“甚好。”牛一刀和火工头陀怒气填膺:“不行,我等不服!”

  杨威劝道:“既然如此,等最后一道菜登场后,再做决定!”

  野先瞧瞧百味先生。百味道:“厌我者众,爱我者寡,人生得一知音足矣,老朽岂敢奢望。”

  野先道:“也罢!便依哥哥。”

  四 胡儿一好餐秀色,汉子便多作天阉

  阶下乐手抚琴鼓瑟,曲韵悠扬,奏出一片和谐之声。随着一阵环佩声响起,影壁后转出五个老头。四人前导做福禄寿喜四神打扮:福星官服朝靴,雍容华贵,手执如意;禄星披员外袍,头插牡丹,怀抱婴儿;寿星秃头大脑门笑容可掬,弓背弯腰,左手拄拐杖,右手捧仙桃;喜星喜气洋洋,手捧双喜临门大礼盒。财神居中,宛如鹤立鸡群,头戴纱帽,非常富态,手捧巨大金元宝。

  野先一愣:“这是福禄寿星?还是……厨子?”

  杨威微笑:“少安毋躁,答案马上揭晓。”

  几位星官款款来到席前,野先这才看清,并非真的老头,只是带着面具而已。几人各将手中物什放在案上,财神开口道:“开盘。”

  四星从宽大的袍袖下探出雪藕般白嫩手臂,野先一对铜铃眼陡然瞪得比牛眼还大:“奶奶的,这么白的小手!”

  四星挥动纤纤葱指,宛若拨琴按筝般灵巧,将如意、婴儿、仙桃、礼盒四个金箔银箔做的道具打开,露出四只瓷盘来,分别烧成不同形制:鲤鱼跃龙门、双雁宿芦花、流云掩钩月、菡萏未坼苞。盘中各盛菜肴,香气扑鼻,闻之令人心醉。微微冒着热气,显然是新做不久。鲤鱼盘中是半下膏汤,汤中摆着七只沙蛤,蚌壳微张,吐出一截晶莹白肉。双雁盘中竟然盛着一双玉手,色白而腴,互相环抱,蜷成兰花指状,指端拈着一朵合欢花。钩月盘中竟然是十几颗大大小小的心脏,复又拼成了一个心形,不知如何做法,那心脏有黑红紫青,瞧来触目惊心。菡萏盘中瞧来细腻如豆腐,上琢一颗鲜红樱桃。

  野先瞧得两眼发直:“这都是什么玩意?”

  杨威笑道:“厨魔给他讲解一二吧!”

  那财神将面具摘下,袍服褪去,却原来是个中年书生,天生笑面,正是中原厨魔司马老饕。司马老饕指着鲤鱼盘中沙蛤:“这是西施舌,传说当年勾践灭吴之后,迎回西施,越王后害怕西施得宠,便将西施沉江溺死。西施死后化为‘沙蛤’, 期待有人找到她,她便吐出丁香小舌,尽诉冤情。瞧见蚌壳中吐出的白肉没有,这便是西施的香舌。”

  野先惊讶不已:“这鸟蚌壳如此奇怪,原来是西施的舌头。那么谁吃了这道菜,不就等于亲了西施。他奶奶的,俺好想吃啊!”

  司马老饕哈哈一笑:“这是每个男人的梦想。野先将军,可知为何不多不少,正是七个沙蛤么?”

  “哈哈,是有七个色鬼想吃这道菜么?俺一个,御使一个,杨帅一个,你一个……”

  司马老饕尴尬一笑:“将军,你想歪了。你看七个沙蛤,有一个却吐出了两段舌头,这就叫‘七嘴八舌’。这七个沙蛤,分别用了八种烹制方法,油炸的叫‘油嘴滑舌’,挂浆的叫‘甜嘴蜜舌’,浸发的叫‘摇唇鼓舌’,干煸的叫‘唇枪舌剑’,还有‘贫嘴薄舌’、‘拙嘴笨舌’、‘三寸不烂之舌’、还有舌嘴分离的‘拔舌地狱’。这些舌头都不学好,搬弄是非,俗话说祸从口出,终究要给人吃掉的。”

  野先笑道:“他奶奶的,你们汉人真会玩!”

  司马老饕得意一笑:“这第二道菜叫‘昭君手’。”

  野先抻脖瞪眼:“这是人手做的?”

  司马老饕笑道:“这是马皮熬制的。传说昭君和亲路过黑风沙漠,粮食尽为风沙埋没,昭君提出要吃战马。随行将官说战马是对付匈奴用的,不能吃。昭君说如今汉与匈奴和亲便是一家,还要战马何用?便将马杀了吃掉。连马骨头都吃没了,只剩马皮,可巧老天眷顾下了雨水,士兵便将马皮毛层剥落,单刮其膏脂,剁碎,用雨水熬制成黏稠汤汁,冷却后变成了颤巍巍的皮冻,嫩滑爽口。后来昭君到了匈奴,为单于熬制这道菜,淋尽渣滓,皮冻晶莹剔透,竟和昭君玉手一般洁白无瑕,单于大喜,说食此皮冻如吃爱妃之手。后世便有了这道菜。”

  野先咂舌道:“狗单于口味真他奶奶的独特。”

  司马老饕道:“将军看见这手能想到什么?”

  野先怪眼翻翻:“双手?”

  “再想,不是双手,这两个都是右手,可见不是同一人之手。”

  “二手。”

  “同个意思还有?”

  “对手?”

  司马老饕哈哈一笑:“不错,是对手,可对手也不妨握手言和啊!”

  野先一愣,随即醒悟:“哈哈,他奶奶的还有这个道理啊!”

  司马老饕指着第三盘的心脏:“这道‘貂蝉心’来自三国典故,传说吕布白门楼授首,貂蝉被曹操赐给关羽,关羽月下斩貂蝉,岂料貂蝉太美,关羽这一刀犹犹豫豫,没砍断貂蝉脖子,反倒划开她胸口,一颗晶莹剔透宛若琉璃的心脏跳出来,只是九窍玲珑心上被刀斩出了一道红艳艳伤痕,伤人易痊,伤心必死。关羽大悔,这才知道貂蝉心地纯洁,并非水性杨花的红颜祸水。后人念此典故,所以炒牛心猪心也都附庸风雅,叫‘貂蝉心’了。只是天下良心沦丧,再也找不到如此纯洁的初心了。你看,这是蛇心,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是‘狼心’,狼子野心;这是‘丧心病狂’,这是‘痴心妄想’,这是‘人面兽心’,这是‘鬼迷心窍’。这几道不好吃,这个‘兄弟同心’、‘天下归心’、‘诚心’‘真心’‘善心’‘良心’才好吃。”

  野先喃喃自语:“良心好吃……俺记得良心不都是给……”

  杨威察言观色,见他渐渐入港,忙丢眼神给厨魔,厨魔趁热打铁:“最后这道‘贵妃乳’,说的便是杨贵妃出浴华清池,唐明皇瞧其酥胸白嫩,赞道‘软温新剥鸡头肉”,安禄山从旁接上“润滑初来塞上酥”。这道贵妃乳便取材于此,是用牛乳马乳制成。这四道菜集齐四大美女,是以名为‘四美图’。乃在下精心烹制而成,请野先将军享用点评!”

  野先道:“什么四美图,白惨惨红鲜鲜,哪里美了?”司马老饕早有准备,闻言哈哈一笑:“美食美器确实还不完美,不过,再加上美人呢?”话音未落,福禄寿喜四星纷纷摘去面具褪去长袍,登时衣香鬓影,多了四个丽色逼人的美人,分别打扮成西施、昭君、貂蝉、杨玉环。一时间,天上浮云不流,院中百花暗淡。

  野先眼珠子像被胶住不动窝了:“真他奶奶的美啊,汉人就是有才,这说的就是‘秀色可餐’吗?”

  杨威察言观色,不禁喜上眉梢。

  司马老饕道:“美食美器美人,这道‘四美图’已臻完美,可还入得将军法眼吗?”

  野先咂咂嘴,所答非所问:“你们汉人说话不如放屁,从来没一句真的。”

  野先陡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脸色顿变铁青。

  野先道:“这道‘四美图’叫什么西施舌、昭君手、貂蝉心、贵妃乳,你汉人却拿沙蛤、马皮、猪心、牛乳糊弄俺,说话不是放屁是什么?”

  杨威气极反笑:“这些名字不过是菜肴的修饰手段而已,比喻夸张拟人双关谐音用典,不下百种,适才阁下点评百味先生菜谱的时候不也用到了好几种么?”

  野先怪眼一翻:“那俺不管,俺就要吃西施的舌头昭君的小手貂蝉的心……就拿她们充数吧。”

  司马老饕顿时脸色大变,这四女乃是四小神厨,有他女儿司马美馔,有火工头陀出家前生的女儿诸葛珍馐,还有牛一刀和鱼巧妇的双胞胎女儿牛粉丝、牛香芹。为了让这道菜脱颖而出,也为了和谈成功,四大神厨才让女儿抛头露面。没想到野先狼子野心,竟然提出这种惨绝人寰的无理要求。

  杨威始料未及,若同意寒了属下之心,若拒绝只怕议和变成梦幻泡影。一时如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忽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呵呵笑道:“野先将军懂我汉人诗赋,当知道怜香惜玉一词,这种妙人啊,我见犹怜,恨不得以金屋贮之,阁下舍得割舌剜心?

  野先咂摸出他弦外之音,淫笑道:“俺没金屋,只有牛棚马圈,不知贮得贮不得?”

  杨威莞尔:“当然贮得。”朗声吟道,“闺阁堪垂世,明妃冠汉宫。一身连逆漠,数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小女子能得野先将军垂青,是她们的造化,也是你我两国亿万百姓的福泽。”

  野先嘿嘿淫笑:“那俺就不客气了,现在就想尝尝西施舌、贵妃乳的味道,事后一一点评,俺看厨魔定能胜过俺哥哥,嘿嘿!”

  在场诸人一时默然,这番子竟要白昼宣淫,这该如何是好?

  杨威额上汗出如浆,此刻边关是起狼烟还是生炊烟,甚至大明王朝的气数、历史车轮的走向,全系在他即将并定将迸出喉管的那一个决定中,他岂能不心如鹿撞天人交战?

  牛一刀霍地攥紧了刀柄;鱼巧妇眉头拧成疙瘩;火工头陀犹如待宰的猪般发出嗬嗬低吼;司马老饕脸都绿了。四小神厨似羞还喜,以袖遮面,垂头不语。

  杨威鼻孔重重一哼,喷出两股浊气,攒起眉头旋而解开,看来他心中某种郁结已经释然了:“野先将军,快言快语不假矫饰,和我汉人忸怩作态大大不同,是一条真汉子!既然如此,请玉趾移步暖风阁,品评佳肴!”说话的同时,眼光如刀扫过四大神厨,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此举深系大明安危,四人敢怒不敢言。

  此时已有侍童引着四女同野先拐向角门。忽然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叫道:“兄弟,等等我!”

  众人引颈回头,却见百味先生越众而出,叫住野先。野先一愣:“哥哥叫俺啥事?”

  百味先生道:“兄弟,不瞒你,哥哥当年为了这个女人,终生未娶,至今还是童身。”一指鱼巧妇,“并且我虽然名列五味神厨之一,但屈列末席,被这四个狗东西压制,一辈子未能扬眉吐气,今日看到这四人女儿如花似玉,陡然春心复萌,你能不能让哥哥先拔头筹,睡了这四女,一雪当年之耻?”

  牛一刀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跃出,薅住百味先生的衣领:“若说这番子也还罢了,你这狗一般的蠢材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信不信老子剐了你下酒吃!”

  百味先生冷冷一笑:“往日里你们视我如草芥,随意讥讽,我受尽冷遇。可如今我是野先将军的大哥,你能把我怎样?姓牛的,此时此地,你若真敢剐了我下酒,老子便服了你!否则,你这欺软怕硬的无耻东西,连狗都不如!”

  牛一刀牛眼瞪圆:“你?”

  杨威在旁重重一咳,牛一刀手指攥得嘎嘣响。杨威咳了三咳,牛一刀攥了三攥,这才一跺脚,愤愤然甩开百味先生。

  野先驻足,这回轮到他进退维谷了。驳了百味先生的面子,己方没了内应;答应他,瞧他这脸褶子,实在是糟蹋了美味。前思后想,亦如杨威般天人交战,终于哈哈大笑:“哥哥,俺只是和杨帅开个玩笑,瞧他是否真心罢战而已。等俺瓦剌王来访,必定让哥哥遂了心愿。”

  五 诞生无数胡儿种,葬送多少汉衣冠

  一场风波总算结束。午后,天色阴沉,春风料峭。野先起身告辞。城西点将台,三千戎装甲士一水儿身高八尺二寸二,虎背熊腰,昂首挺胸怀抱刀枪,列成方阵,纵横成列,齐如刀裁。随着杨威号令,吼声震天,为野先送行。野先哈哈一笑,送行酒一口鲸吞落肚,低声对杨威道:“杨帅,你的士兵很强大!”

  杨威呵呵一笑:“我也这样觉得。不过两国交锋,百姓枉受兵燹之灾,我想瓦剌王也不愿如此吧?”

  野先重重一叹:“俺草原苦寒贫瘠,物什匮乏,便说这饭食,除了牛羊肉还有什么?哪像你中原把菜都做出花来了。再说俺草原女子都被风沙蹂躏成汉子一般,哪像你中原美人嫩得能掐出水来。偏生俺大王好吃与好色,为了美食美人,才与大明交战,也是迫不得已啊!”

  杨威呵呵一笑:“美食美人,我大明有的是,你我若议和,变成了兄弟友邦,上意恩准开通马市,你我互通有无,何乐不为。”

  野先眼睛一亮:“若能如此,野先替天下百姓先谢谢杨帅了,不过俺瓦剌王却不像俺这般好说话,一个甜枣就收起刀子了,只怕议和困难不少哇。”

  杨威道:“请将军指点迷津。”

  野先道:“俺大王最爱美食与美人,将军只要投其所好,做出绝世好菜献出绝代美人,哄得大王满意了,议和必成。明日便请厨魔掌勺。别忘了,请四大美人帮厨哦!”杨威道:“敬请放心。”随手摘下头盔,吩咐道,“取菜来!”近卫取过一只油布包,放在头盔内。

  杨威将头盔递给野先:“这是我送给瓦剌王的菜肴,请将军代为上呈,就说杨威恭候大驾光临。”

  杨威伫立在点将台上,望着野先一行扬起一路沙尘,渐渐隐没在山冈尽头。

  渐渐斜日向晚,钩月如刀挑衅似的斜挂天穹,杨威不知站了几个时辰,山那边响起断续清凉的猿啼雁唳,那阵亡沙场的汉子啊,正不知化作了多少虫沙猿鹤,在寂寥如斯的夜里呼朋唤侣,吟唱着断肠之歌,却还有甚人记得?旧梦经年,已是丝蔓萦绕荒芜一片了。

  帅府内,红烛高烧,照得窗纸雪白。杨威陶胜高踞上位,四大神厨在下,呼呼直喘,脸上青筋暴露怒气未退。百味先生独坐一隅,干巴巴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淌了血,但神情愈发冷漠,此时他瞧鱼巧妇的眼神再无一丝眷恋,只剩下十二分的怨毒。原来适才杨威召集几人商议,说起白天之事,四大神厨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捋袖揎拳动了粗,杨威喝止迟些,百味先生并不还手,便挂了彩。杨威能感受到,百味先生骨子里的兽性复活了,伤人易好,伤心难愈。

  百味先生咬着槽牙,喃喃自语:“你们这些狗东西,番子碰得俺碰不得,你们这些狗东西…….”

  牛一刀呼地站起,拔出割牛刀:“老不死的东西……”

  杨威沉声断喝:“都给我闭嘴!”

  牛一刀气喘吁吁,一屁股坐烂锦墩,兀自怒气难平。

  杨威道:“大敌当前,不思量一致对外,自己人还在窝里斗,给人看笑话吗?”

  牛一刀阴阳怪气道:“在座的可不全是自己人,有一个番子的哥……”

  百味先生反唇相讥:“不光有番子的哥哥,还有很多番子的岳父老泰山……”

  两人越说越不像话,杨威脸色一赧:“住嘴!”

  司马老饕道:“百味先生擅自改动菜式……”

  杨威一摆手:“好在已经将功补过,下不为例。”

  大厅一时鸦雀无声,墙角蝉吟院外蛙唱适时响起,给这寂寥的夜平添了几许悠闲惬意。杨威心烦意乱,随手一弹,一枚翡翠扳指脱指飞出,墙角蝉吟戛然而止!

  杨威起身,正正衣冠:“今日厨子甄选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先武后文,软硬兼施,有理有据,占据了先机。野先是个人精,定然领悟了其中道理,上复瓦剌王。忧的是番人向来粗野,只怕野性难驯。如今,是我们要给这匹野马戴上笼头的时候了,哪怕是金笼头,也要戴!老马,明日金炊玉馔会,由你掌勺,四小神厨侍宴。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瓦剌王提出什么无理要求,你们都要忍忍忍!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议和大事。这几幅百忍图,你们拿回去好好参详。三十六计当中第三十一计就是美人计,如勾践以西施重宝取悦夫差,乃可转败为胜。对美人来说,这也是她们的造化,西施、貂蝉、王昭君哪一个不是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火工头陀拍案而起:“杨帅,俺如今是方外之人,但五蕴未空六根不净,瞧不得你这般窝囊,如今俺大明和瓦剌相持不下,俺吃不掉他他也吃不掉俺,凭啥给他美食美人,不是他给俺美食美人?我大明四大神厨个个武功绝顶,以一当百,怕他番子作甚?”

  杨威冷道:“说得轻巧。两军交锋,岂止几个武夫便能成事?如今我大明天灾频仍,年荒岁歉,兵饷粮草筹措不利,宜和不宜战。况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妄自言战,要阵亡多少大明好儿郎?你可知道,兵燹之灾,赢,百姓苦,输了,百姓更苦。这些,你们想过么?”

  陶胜在旁道:“不错,杨帅所言正是传达圣上的意图,如今无论用什么计策,也要议和、议和,还是议和!”

  火工头陀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说得也轻巧,敢情不是将你女儿送给番子。”

  杨威莞尔一笑:“我倒想送,但是没女儿,如今想生也来不及了。瓦剌王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能征惯战,是一个不世出的英雄,我若有女儿,也巴不得嫁他呢!你们劝劝女儿。”

  鱼巧妇出门,不过盏茶时分便已回转,原来出乎意料,没费口舌,四个女儿竟然一致同意,原来爱慕英雄是人之天性,英雄是胡是汉却不重要。

  杨威心花怒放,四大神厨也没了脾气。

  杨威想起一事:“野先告诉我瓦剌王嘴刁得很,寻常物事难入法眼,明天菜肴不要炫弄才学,一切以美味为主。还有,若瓦剌王相不中四小神厨,这个却不好办了。眼下城中美女以四女居首,若从中原再找,却是鞭长莫及。”

  陶胜接口道:“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从瓦剌王身上下手?”

  “如何下手?”

  “天下食物有药膳一说,药膳之中又有壮阳宴席。而我听说,厨界有一道秘制大餐--极乐盛宴,能把君子变成色鬼。我想明天便给瓦剌王呈上这道极乐盛宴,议和之事便会板上钉钉!”

  夜半子时,弯月西沉,一把刀子变成了半截钩子。送走御使和五味神厨,杨威刚要转身回房,忽然影壁后转出一人,却是火工头陀。杨威讶然道:“你还没走?”

  火工头陀道:“洒家心中不平静,有一件事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什么事?”

  “洒家虽是粗人,但也知道人生最残酷的是才华无人欣赏,人在失势的时候一旦受到赏识,那种感激是无法形容的,漫说礼义廉耻,便是性命也不顾了!”

  杨威沉吟道:“你是指百味先生?”

  火工头陀道:“这是你说的,洒家可没说。我四大神厨或多或少都遭到野先贬损,唯对不起眼的百味先生大加赞赏,这其中关窍只怕不是知音那么简单吧?”

  杨威沉思道:“这点我虽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对于百味先生,我还是了解一二的。他虽没你四人武功精湛,但厨艺还是不错的,只是特立独行,不容于世罢了。我和他有旧,他这人最重情意,要他背叛我,只怕他也不太情愿。况且以他厨子闲职,便要背叛,又能背叛什么?”

  同一天的夜里。瓦剌王霸图金顶毡帐中。牛油大蜡映如白昼,霸图魁伟的身躯陷在雪白的羊毛毡垫中,瞧起来好似一头隐藏在芦苇丛中窥视猎物的猛狮。身边还站着一个瘦弱文士。狂横嚣张的野先此时温顺如羔羊,跪伏在霸图脚下。霸图眯着眼瞧着野先呈上来的图纸,这张图纸详细描绘了白日里野先所历,图画纤毫毕现,文字细致入微。野先貌粗心细,堪称智将,否则霸图也不能委其重任。

  霸图道:“野先,你的表现像草原上勇敢的白狼,有勇有智!”

  野先受宠若惊。

  霸图将图画递给那个文士:“易牙先生,你瞧瞧!”易牙瞧了半晌:“大王,这五味神厨的菜中藏了很多秘密!”

  霸图道:“说说!”

  易牙道:“这五道菜都是杨威事先排演好的,要演给野先将军看。每一道菜都是一个问题一个挑战,有文有武,软硬兼施。只是杨威始料未及,这五个厨子中出现了一个叛徒,他用菜肴向我们传递了一个密码,而我已经成功解开了这个密码。我们凶猛的狼群又增加了一只恶狼。”

  野先接口道:“是百味先生?大王常告诫我,陷入绝地的孤狼往往更可怕,我按照先生教的说辞,攻心为上,已成功俘虏百味的心。将大明内部搅得四分五裂!”

  帐中喁喁而语,不时传出得意的笑声。已是夜半,瓦剌王道:“陶胜是个文官,不值一哂。杨威武功不凡,还有那五味神厨各负绝艺,必须在明天宴席上解决掉。”

  易牙道:“臣已想出了办法!”

  野先道:“那个大明叛徒如何对付?”

  易牙道:“兵者诡道也!鬼晓得他是不是诈降?只能见机行事,能利用则利用,无用则一并放倒。”

  霸图点头。

  野先刚想告辞,忽然想起杨威托他转给霸图的礼物,忙将头盔献上。

  霸图道:“这是杨威的头盔?”

  野先道:“没有簪缨,只是他平时戴的铁盔,不是帅盔。”

  霸图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易牙接过头盔:“回大王,帅盔等同将印,如果献上帅盔他就是投降了。他这是效仿三国的曹孟德割发代首,提头来见向您示威。”说着打开头盔里的油布包裹,里面是一颗羊心,已经做熟了。上面插了一把精致小刀。

  易牙哈哈一笑:“羊心羊心,杨威之心。心上插刀为忍,这杨威是用这道菜告诉大王,只要大王不开战,他就会忍。这心是热的,不过就算他有热血,又能如何?嗯,他为什么不用托盘送给大王,却用头盔呢?哈哈,我明白了,大王若吃了这道菜,便是认可自己可以‘吃亏(盔)了。”

  霸图恍然大悟:“好个杨威,还是你自己留着吃亏吧!野先,你手下的兵士部署妥当了么?”

  野先点头:“由我弟弟答虎带队,大王尽管放心。”不过又担心道,“我们六人赴会,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杨威翻脸……”

  霸图笑道:“你看到草原上的羊群没有?争夺草场和母羊的时候,公羊们狠得很,而一旦遇到狼群的时候,公羊们跑的比母羊还快。放心吧,羊永远不会跟狼翻脸。”眯起的眼睛中放出毒蛇般的光芒来,“你跟我打机锋之时,我已经打进你的后院了!我不但要你一顿美食,更要夺你顿顿美食!我不但要你四个美女,更要你中原所有女人!”

  六 百味凛凛咂摸遍,群雌粥粥未有男

  数日后,三月十五,高粱城外。短促拘谨的绿洲如将军光秃秃的头盔戍卫着千年古城。绿洲外,是两条嚣张黄沙大路,好像草原饿狼要把古城一口吞噬!此际金乌悬天,撒下满地怒火。萎靡的枯草、偃伏的红柳、沸腾的蚁穴、捕猎的沙蜥……有死寂,有躁动,每一天都上演着杀戮与被杀戮,这就是阎浮世界。

  午时,天空火伞高张,地下滚烫的沙砾能煨熟鸡蛋。从大漠深处,却飞起一道黄尘。渐渐地,烟尘弥空,绕过山冈,扑向高粱城。

  杨威得报,急上城头观望。转眼,那道烟尘刮到城下,尘头撂地,露出七匹暴烈战马,马上将士髡发结辫,软革轻甲,裸臂执鞭。前驱一人,正是野先,后面众星捧月打着遮阳伞盖,护着一个金冠王者,面目依稀可辨,正是瓦剌王。

  野先和杨威通话,杨威下令开城迎客。和陶胜并骑出城的当口,陶胜道:“瓦剌王未带重兵护驾,看来颇有诚意。”杨威长出一口气:“那也不能大意,等瓦剌王进城之后,再派哨探巡查,防有伏兵潜伏。”

  陶胜道:“这几日哨探往还百余里,都无发现,瓦剌王的诚心应该不容置疑。”

  后面火工头陀催马跟进,低声道:“杨帅,瓦剌王如此狂傲,几匹马就敢入城。此乃天赐良机,咱们关门打狗,把西北狼一窝端了。”

  杨威眉头一皱:“瓦剌王匹马入城,足见诚意,我们出尔反尔,何以服天下?”

  火工头陀鼻毛翘起:“兵者诡道也!跟敌人讲诚意,等于自杀!”

  陶胜面色一沉:“诸葛,记得你的身份,不要煽风点火,你想让黎民百姓重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吗?”

  火工头陀跌足一叹,掉身而走。

  城门大敞,两位宿敌貌合神离,彼此寒暄,谈笑甚欢。瓦剌王将杨威头盔递过:“杨帅,你的心我留下了,这盔给你送回来了。”杨威干笑一笑,尴尬接过:“大王客气了。”

  街衢两旁张灯结彩,阖城民众夹道欢迎英雄凯旋一般,热情高涨。瓦剌王笑得眼花没缝,好似天神高高在上受人礼拜。

  杨威陶胜面面相觑,露出会意微笑。

  为了显示至诚亲密,金炊玉馔会移师帅府后花园。后花园四周花团锦簇,细柳成阴,中间拓开一片空地,高搭厨台,上有彩棚遮阳,下安锅灶炉具,盆碗杯盘一径崭新。

  瓦剌王在陶胜的陪同下登上水榭,大剌剌地东向就座。古代礼仪严格,安排座次“尚左尊东”,按礼陶胜是御使,所谓“代天巡狩如朕亲临”,自应坐东。陶胜、杨威只好南向作陪。瓦剌王帐下四狼:中山狼野先、白眼狼斩魄、黑心狼月朗、末路狼忽赖北向就座。白眼狼后背上还伏着一只青毛猴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珠窥探众人。瘦弱的易牙站在瓦剌王身后。为示至诚,杨威没在阶下安排士兵,只有帮厨和侍童。至于摆花进膳种种繁文缛节,甚至从人表情必须露出万分诚意的微笑等等细节,杨威陶胜都煞费苦心,足见赤城。

  几人就座以后,瓦剌王反客为主,拍桌子叫道:“陶御使、杨帅,啰啰唆唆的话也不要说了,本王应你大明皇帝之邀来赴今天的金炊玉馔会,目的是议和。”陶胜、杨威连连点头:“大王有何想法,我等洗耳恭听。”

  瓦剌王道:“羊群逐草,狼群逐羊,这世上万物的生存无非都是为了一个吃字。你们汉人有句古话‘民以食为天’,我瓦剌土地瘠薄,沙漠居多,羊群没了草场,咱们也就没了吃食。你大明土地肥沃,咱们只想借一疙瘩土地,养几只牛羊,给牧民找条活路,但你大明太过小气,这不行那不肯的。这也怪不得你们,这世道就是狼的世道,弱肉强食,只有虎口夺食,没有送上门的羔羊。草原的公狼每年都要决战,杀得血染大地,只有最强壮最凶悍的公狼才能当上狼王。但是我们毕竟是人不是狼,这么残忍的事情谁都不愿意做。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不动刀兵而各得所需。”

  陶胜道:“那么大王有什么好办法呢?”

  瓦剌王道:“不如你我各让一步,你们让出高粱城,作为我们的新牧场,两家休兵。咱们以黄花荡为界,互不侵犯,你看如何?”

  高粱城外黄花荡方圆千余里,瓦剌王胃口太大了。陶胜为难道:“大王说笑了,便是我们答应了,皇帝也不答应,大明百姓也不答应。如今我奉圣旨,上意恩准开通马市,你需要粮食布匹,可用牛羊交换,我方可让利大半,这等买卖千载难逢,大王要想清楚。”

  瓦剌王顾盼手下:“这法子你们同意么?”

  白眼狼眼珠一翻,额头一块刀疤更显狰狞:“不同意。”他肩头那只猴子也跟着龇牙一叫。

  瓦剌王两手一摊:“我的手下都野惯了,受不得拘束……”

  陶胜道:“如果两家休兵,我方可出黄金万两,布匹万匹,粮食万石,弥补大王的损失。”

  瓦剌王道:“这点东西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呢,你也知道,咱们穷得很啊!”

  陶胜最后将筹码增加十倍,瓦剌王这才略微缓颊:“既然你们这么有诚意,本王就做这赔本买卖了。”

  陶胜杨威大喜:“既然如此,金炊玉馔会现在开始吧,请大王尝尝鲜。”

  瓦剌王一摆手:“等等!你们开出的条件我们太吃亏,你总得拿出点真本事让我手下将士心服,堵上他们的嘴吧?”

  陶胜一愣:“大王想如何?”

  瓦剌王道:“我也带了一个厨子来,咱们比试几场,如果我们输了,就按你开出的条件,如果我们赢了,礼物需再增加一倍。”

  杨威踌躇道:“怎么个输赢法?”

  瓦剌王道:“我方做五道菜给你们吃,你方做五道菜给我们吃,不敢吃者便认输,五局赢数多者为胜。当然,每一方做菜者都要自己试吃,然后对方才吃。如果这样你们都不敢,那还有什么资格议和?”

  此时势成骑虎,陶胜杨威互看一眼,点头同意。

  瓦剌王一摆手,易牙转身而出。众人注目一看,此人韭叶眉黑豆眼蒜头鼻子血肠嘴,一口玉米粒黄牙。身量细长,好似一棵大葱。

  瓦剌王介绍道:“这是我瓦剌的厨子,名叫易牙。”传说齐国厨师易牙,被庖厨奉为祖师,后世很多饮食著作都托名于他。此人是个狠角色,为了讨好主子齐桓公,烹了自己儿子做成肉羹献上。杨威陶胜互看一眼,此人以易牙为名,看来是个狠茬子。

  瓦剌王续道:“今日便由易牙对阵百味先生!”

  此语一出,杨威陶胜都是一愣,杨威道:“昨日已与野先将军定好是司马老饕掌勺,怎么大王更改了人选?”

  瓦剌王道:“你大明朝总是强调平等,本王深以为然。听说百味先生厨艺绝世,却为人所忌,大大不公。本王今天便要做他的伯乐,给他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

  陶胜、杨威暗自一拍大腿:这瓦剌王好生狡猾,前些天野先选了司马老饕,却是先放一幕烟花,用的声东击西的伎俩。百味厨艺平平,加上未做准备仓促应战,这次比试必输无疑。不过转念一响,即便输了,输给的礼物也未达到皇帝许诺的底线,还能接受。只是自己油水不太丰厚了。又一转念,如果己方败北,讨得瓦剌王欢喜,边关很可能再无烽烟。再三寻思,如何能讨得瓦剌王欢喜,又不损失银子”两人胡思乱想,但此时势成骑虎,只能点头同意。

  易牙晃着两根瘦骨伶仃的长腿登上厨台,也不施礼,便冲台下叫道:“本人今天所做五道菜为:奢、异、残、夥、毒。现在为大家做第一道菜:奢!”底下瓦剌侍卫捧上一口箱子,外用羊绒棉被包裹,打开之后,冷气扑面。原来里面竟是一箱子冰块。待易牙将冰块中冷藏的物事取出一一盛盘,众人注目看时,有熊掌有动物心肝,还有一些看不出来的东西。

  易牙指着盘中,一一介绍:“此乃海外八珍:龙肝凤髓、狮乳猴脑、猩唇熊掌、人猿心天鹅肉。”众人一听,此乃山珍海味,虽说稀有,却也无甚稀奇之处。

  易牙瞧出众人表情:“此山珍非彼山珍,就看大人敢吃不敢吃。龙肝是交趾雨林中五步蛇之肝,凤髓是罗刹国丹顶鹤之骨髓,红毛国草原嗜血狂狮的乳汁,吕宋鬼面猴之猴脑,天竺猩猩王之唇,罗刹国熊掌。还有大秦国的天鹅肉。最绝的是柔佛产的能说人话的怪猿之心。”

  杨威等人一听,都吃了一惊:“五步蛇的毒涎、丹顶鹤的鹤顶红,都是至毒之物。其他的听名字听解释也绝非美味,这可怎么吃?”

  易牙非常享受地欣赏着众人恐惧的表情:“这些海外奇珍是我瓦剌王托人从天南海北贩运而来,若无人脉,便有倾国之富也休想得到。称它为‘奢’不为过吧?”说着生火放油,用大明一方准备的蔬菜搭配,煎炒烹炸一顿忙活。

  众人瞪大眼睛,瞧了半天,都极为失望,此人若非藏拙,那厨技便是稀松平常。

  片刻,菜肴已好,盛为八盘。按照规矩,厨子要试吃,易牙每盘菜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味,摇头晃脑,啧啧自夸。随后有帮厨将菜端到杨威、陶胜面前。两人瞧着盘中花花绿绿的菜肴,想到那些特殊名字,心中一阵反胃,哪里咽得下。

  瓦剌王瞧二人犹豫,嗤笑道:“两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肚子难道还消化不了这道‘八珍烩’么?”

  陶胜、杨威老脸一热:“谁来吃这道菜?”

  身后四大神厨都是顶尖高手,一看这道菜的搭配便全傻了眼。这道菜中各种主料听着吓人却无毒,像五步蛇毒在蛇涎,丹顶鹤毒在鹤顶,其肝其髓并无毒。然而食材搭配有讲究,有的配合成美味,有的配合味道怪,营养被破坏,甚至有的配合使本来无毒的变成有毒的,此为食物相克之理。而易牙配菜恰恰选了相克配材,从而使一道美味变成了毒药。几人深通菜理,都看出此菜绝非如此简单,八盘菜中有相克亦有相生之物,八盘菜正如八卦,两两叠加演为六十四卦。某些配合成毒药,再配合又变作美味;某些配合成毒药,再配合则更毒。便如奇门遁甲中按八卦方位所定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一般,究竟哪个是生门哪个是死门,几人全弄不明白,随便尝试是拿性命当赌注,一时额头都沁出汗来。

  易牙等得不耐,取出一只香炉,放在案上,燃着一炷手指粗线香,顿时馥郁的香气盘匝半空:“以此香为限,香尽不食者便输!”

  杨威、陶胜皆额汗如雨,怎么办?难道大明尊严沦丧于此吗?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旮旯处一个声音响起:“大明没输,我吃!”杨威等人一惊,掉头看去。却见百味先生那干巴巴的身影突兀地闪出,来到案前,提起自带竹筷,落箸如风,挨个盘子吃去,还没等众人看清楚,盘子便已半空,但最后一个却没吃。

  瓦剌王鼓掌叫好:“大明英雄唯先生一人而已!”

  杨威等人脸色都变成了紫茄包子样。牛一刀等人更是奇怪,这道“八珍烩”俨然是个阵法,需要巧妙配伍趋利避害方能食用,百味这种吃法,显然是外行,如何行得?

  百味先生一抱拳:“大王谬赞了!想必诸位都已看出来,这道菜配料取五行相克八卦联合之法,若不得法则有毒。实际上这些所谓山珍都是淀粉加菜汁勾兑造型,做出来的,只是做的以假乱真而已。”

  易牙疑惑道:“这几味主材全是冰镇,烹制时又以芡汁裹住香味,便是混淆各位判断,先生如何看出来的?”

  百味先生淡淡道:“没什么依据,只是不信邪而已。果然一尝后,辨出真伪。”

  易牙喃喃道:“不信邪……”

  瓦剌王笑道:“先生胆色过人,堪称易牙对手。但不知为何这最后一道菜没吃,你不敢么?”

  百味先生道:“汉人有句话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汉人不是癞蛤蟆,也没有那种妄想,只想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守住自己的家园,保住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至于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从来不敢奢求,也没那个欲望!”

  瓦剌王再次鼓掌:“先生不卑不亢,有国士之风。本王很欣赏你。本局因你,大明赢得一分。且请先生入厨,本王品尝你的绝世佳肴。”

  牛一刀等人斜眼睨视,敏锐地捕捉到百味先生眼角一丝亮光,那是绽放的泪花。身怀绝技而无人欣赏,那是怎样一种痛苦?而万人睥睨一人微笑,那又是怎样一种感动?

  杨威陶胜互看一眼,看来这瓦剌王吃硬不吃软!如此看来,此次比试要力争获胜,折服对手,然后再施之以利,瓦剌王服气之余感恩戴德,议和之举再无反悔之理。

  七 珐琅盘内羊噀血,玳瑁屏前虎垂涎

  两人打着如意算盘时,百味先生业已系起围裙,登台做菜了。己方菜谱昨日已定下八道,汉人对做菜一向极为讲究,也有很多忌讳,菜盘一般都取双数吉数,如六、八、十,没有取单数的。但今天情况有变,适才易牙做菜之时,杨威借故起身,偷对百味先生面授机宜,保留了两道主菜:“江山如此多娇” (此句借用毛主席词句,只为契合主题,不必吹毛求疵)和“极乐盛宴”,其余由百味先生自己掌控,做最拿手的菜,尽量争取胜利,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美味,抓住瓦剌王的胃。

  一切准备就绪,百味先生对着瓦剌王抱拳施礼:“大王,老朽今天也做五道菜:儒、释、道、兵、医。这第一道儒家菜,叫‘江山如此多娇’,囊括我朝大部分代表菜系,请指教。”

  这道菜是命题菜肴,百味先生不得不放弃了简约恬淡的风格,同时起灶十三口,帮厨不断递送食材,百味先生不紧不慢,或泼油猛炸,或细火慢煨,或浓汤熬炼,或清水焖煮……

  忙活半晌,三十六盘菜全部做好。按原计划,四小神厨领着一班侍女涂脂抹粉描眉画鬓,打扮得花枝招展,袅袅登场。将各式菜肴用金盘托着,往来传递。席间顿时香风扑鼻,宛若开了一路鲜花。

  初见美女,瓦剌王眼光一亮,终于原形毕露,亵意微呈,手脚言语渐渐放开。

  陶胜杨威瞧在眼里乐在心头。三十六盘菜摆放有序,组成了一张大明疆域图。

  百味先生来到席前,每盘菜按例吃了一口以示无毒,然后拱手道:“这道‘江山如此多娇’,大王敢吃么?”

  瓦剌王哈哈一笑:“瞧先生面善,自不会下毒,有什么不敢吃的?”抓起银箸,刚要夹,忽然嗖的一声,白眼狼肩头伏着的那只猴子蹿到案上,抓起两根竹筷,在菜中扒拉,并挨个菜闻去。末了,又蹿回白眼狼肩头。

  瓦剌王佯斥斩破道:“这是赴宴,不是耍猴,拴住你的猴子。”

  傻子也明白,这是瓦剌王担心饭食有毒,故而先派猴子试探。这只猴子名叫辨机猱,身负异能,鼻子比狗鼻子都灵,对毒物异常敏感,只凭嗅觉,便能辨别。

  辨机猱转了一圈,未发出警告,瓦剌王便放了心,伸出银筷,指着西北角一盘菜道:“这是什么菜?”

  百味先生道:“这是高粱城特产:咕嘟乱炖。取剩菜剩饭加汤炖煮,不拘成法,风味百变。”

  瓦剌王哈哈笑道:“好好好,本王先吃高粱城!”黑心狼接过筷子道:“大王鞍马劳顿,先歇口气,我替你吃这道菜!”说着夹了一口,“嗯,炖得酥烂,没啥嚼头。咦,这盘里有肉丁怎么这么少?”虽然辨机猱判定无毒,瓦剌王还是很谨慎,自己不吃。

  百味先生回道:“禀将军,大明包括高粱城,瞧着像只肥羊,其实已是瘦骨嶙峋。前些天送给我兄弟野先四道美味和今天献给大王的五道盛宴,全靠苛捐重税买来的食材。各位大嘴一张不打紧,我大明百姓不知要有多少人勒紧裤带饿肚子!所以这道‘江山如此多娇’我也效法易牙先生,素菜荤做,鱼肉加得不多,只借个味,虚有其名而已。”

  一旁的陶胜、杨威没料到百味先生竟然说出这一番以下犯上的言论。陶胜当下呵斥:“百味,你老糊涂了,胡言乱语什么?”

  没想到瓦剌王毫不在意:“陶御使,休得斥责先生,先生所言极是。高粱城,羊蹄子大的地方,能有什么美味?吃它不过是垫垫肚皮而已。”指着另一盘菜,“这是什么?”“柳州麻婆豆腐。”

  瓦剌王笑道:“再吃柳州!”

  黑心狼剜了一块豆腐大嚼,一口下去,这道菜却不好吃,味道实在太苦了,不禁眉头皱起。

  陶胜、杨威这才醒悟:这瓦剌王支使黑心狼吃菜,不喊菜名,却喊地名,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吃掉我大明江山!而百味先生肯定预先料到他会如此,便将菜做得极为难吃。这是告诉瓦剌王,大明江山不好吃,不要自讨苦吃。原来百味先生用心良苦,二人不禁后悔方才疾言厉色呵斥百味的事情来。

  黑心狼甩开大嘴,吃完陇再吃秦,川鲁浙闽湘徽吃了个遍,不出意料,都极为难吃,不是苦就是咸再不就是没放盐。只有苏州松鼠鳜鱼里有不少鱼子,黄澄澄的诱人,黑心狼夹起放入嘴里,滑腻可口,哧溜哧溜自己钻进嗓子眼,不禁多吃了几口,大快朵颐。最后吃的是油炸臭豆腐,味道实在太冲,撂下筷子,对瓦剌王咧了咧嘴,那意思是:“这大明确实不好吃!”可他忽然又升起一个疑问,“为什么单单一个松鼠鳜鱼好吃呢?难道这是百味先生再向我们暗示,其他州郡都极为难打,唯有这苏州守备松懈,易于攻取么?可苏州离这里数千里,鞭长莫及啊!”

  此局瓦剌方赢得一分,双方战成平局。

  八 主灶分明文武火,掌勺把定死生关

  第二局开始:易牙直接捧上托盘来到亭上。打开一看,杨威陶胜目瞪口呆。盘中并非食物,乃是黄土、砖块、铁屑、瓷片、头发……俱非能食之物。

  易牙瞧着大明众人,似笑非笑道:“这就是第二道菜‘异’,异指‘异食症’,天下患此病者极为罕见,病人嗜食砖头瓷片等异物。在下虽未患病,但生性勇猛,人敢我必敢,人不敢我亦敢。”说着捻起一堆瓷片,送入口中,缓缓咀嚼。帮厨递上一瓢凉水,易牙喝一口水,在旁观者的目瞪口呆下,将瓷片吞下。随后将黄土铁屑等一一吞下。最后张嘴示意,口无余物。

  杨威陶胜嘴巴都合不上了,牛一刀等也是眉头紧锁,心中敲鼓。

  瓦剌王呵呵笑道:“不知贵国何人敢尝试啊?”

  火工头陀奋臂而出:“俺来!”抄起盘子,张开大嘴,也不管黄土沙砾,只管一股脑儿倒去,随即端起水瓢一饮而尽。但见他喉头处赫然隆起一个鹅卵粗肉包,滚过食管,坠下心口,直入腹中。这可比易牙细嚼慢咽豪放太多,周遭众人骇然失色。

  火工头陀咧开大嘴:“告诉你,瓦剌王,大明英雄不只糟老头子一个!”

  瓦剌王拍案而起:“好和尚!”

  火工头陀忽然一捂肚子:“娘的,这贼厮鸟在洒家五脏庙中闹腾,不安分,要他娘的出来另寻主人!”忽然收腹吸胸弓如虾米,旋即摇颈摆头,那腹中肉包陡然飞速上升,蓦然大口一张,一道混合砖块瓦砾的水箭脱口喷出,直射瓦剌王!

  事发遽然,四狼不及转念,那道水箭已迫在眉睫!生死攸关,千钧一发,瓦剌王安坐如素,眉头都没眨一下。

  杨威、陶胜心中大骇:完了!脑中已然狼烟遍地,耳畔忽然战鼓震天。

  但听瓦剌王面带微笑,拍案而起:“好和尚,你的武功,可媲美草原的四狼!”

  陶胜循着瓦剌王的目光看去,原来火工头陀这一口水箭快到瓦剌王眼前时陡然转弯,悉数印在旁边雕花亭柱上,竟如雕刻般嵌出了一个月牙形状。

  火工头陀这一手震惊四座,虽然吐出来,但毕竟还是吃过,赢得一分。瓦剌四狼狂傲嚣张的气焰稍稍收敛。易牙盯着那枚月牙,若有所思。

  百味先生第二局做的是“释”家菜:佛眼传灯!这道菜取上好的黑白糯米,碾成粉浆,捣成面筋。此刻,百味先生将两块糯米团依次放入臼内,取杵再捣。向台下人道:“佛教将释迦佛眼譬喻为灯,又代指佛法,能照亮冥冥世界。佛法传承便叫‘传灯’。这道佛家菜便据此做成。佛法传承须经三关,这道菜同样效仿,那便是捣面的‘千击万打’,揉面的‘千揉万搓’,炸面的‘千烧万炼’。”一边说着,手下捣杵运转如风,片刻已捣了上千下。黑白两块面团筋性被完全捣出,摊在案板上,像狗皮膏药般死死黏住。百味先生也不掸面粉,枯瘦的双手便阴阳互转,效法鱼巧妇的太极神功,揉起面来。瘫软的面团在他手下神奇翻转,由于动作太快,逐渐变成了一个影子,瞧不真切。等停下时,已抟成一个黑白对立巨大面球。再次揉搓,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巧劲,大面球忽然分成两个小面球,搓揉翻转,最后变成三十三个小面球,圆溜溜颤巍巍排在面板上。更为神奇的是,面球黑白镶嵌,白底黑纹,中心一颗翳子,宛若人眼一般。至于他的手法,众人都未看清。

  四大神厨微微侧目,心中惊诧:百味居然真人不露相。可他平时惜字如金,沉默寡言,为何今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难道是因为野先包括瓦剌王的欣赏,让他觉得今日遇到知音了。可要小心,他对大明不利。

  百味先生取过一坛烈酒,倒入锅内,旋而将火在酒上一晃,顿时呼的一声,酒水蹿起蓝色火焰。他将面球全部倒入锅内,道:“这道菜为了保持面的原色,不能用油炸,只能用酒慢慢烧熟。还要慢慢搅动,否则面筋粘合成一坨,这佛眼便成了瞎子了!”他不用木勺,却将袖子高高挽起,没有半丝犹豫,双手伸入酒火中,顿时,青蓝色火苗蜿蜒爬上枯木般双臂,宛如蛟龙游走。

  周围人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酒火焚身,百味先生丝毫不惧。酒水清澈见底,三十三个小球在他手掌的搅动下宛若万千星子晃漾在银河之中。倏然,一枚小球抛出锅中,滴溜溜旋转,上面沾满酒液,遇火便燃,一圈火焰纹缠着小球,好似喷火的佛眼怒视众人。随即又是一枚枚小球抛出,先前的小球复又落下,宛若杂耍般此起彼伏,越来越快,曳出万千火线,连成数道纵横交错的幽蓝火圈,煞是好看。

  约莫盏茶工夫,百味先生额角见汗了,可见这“千烧万炼”确实不好受。有帮厨端上一碗酥油,百味先生腕子翻转,三十三枚“佛眼”贯珠般落入碗中。

  百味先生托碗登上水榭:“我先试吃。”抄起竹筷一挑,一枚“佛眼”倏地跃起,正跳入百味先生张开的口中,百味先生抿了两口,然后咽下,“请大王品尝。”

  白眼狼肩头那只辨机猱又跳到席上,来回嗅了一圈。瓦剌王再次佯作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