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2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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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推理故事

前情提要(见总第108期)

  许愿好不容易找到了老朝奉留下的线索,一路追踪而至却一无所获。正准备打道回府时。他竞意外救了一名记者,通过这名记者,许愿再次抓住了老朝奉的狐狸尾巴……

  本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我寒毛倒竖,急忙回头,黑暗中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见耳边窸窸窣窣的,既像是女人的脚步,又像是毒蛇在草丛中钻行,还有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我把脖子上的相机举起来,四下警惕地望去。

  这时那个女声再度响起,这次却又换了一个方向:“别紧张,先把东西放下。”

  我心里一松,可随即就发现不对劲。这屋子里明明漆黑一片,普通人类怎么可能看清我的动作?除非她不是……一想到她说不定正飘浮在我背后的黑暗中,直勾勾地俯瞰着我,我的寒毛又竖了起来。虽说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情此景,实在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我只是路过,没有恶意。你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说,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了。”

  我站在黑暗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保持着高举相机的姿势,一时间背后冷汗涔涔。

  忽然屋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有叫喊声,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清晰。我心跳顿时又漏了半拍,只要那些人打开门,我立刻会被发现,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前狼后虎,该怎么办才好々

  我正游移未决,女声突然又在我耳侧响起:“听口音,你不是成济村的人?”我心想原来这里叫成济村啊,连忙点点头。女声道:“他们是来抓你的?”我又忙不迭地点头。忽然黑暗中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还好,不算凉,是人类的体温:“不想被抓住的话,向前三步。”

  如果是鬼,哪有闲工夫会注意我的口音。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决定冒险相信她一次——反正局面也不可能变得更坏——我朝前迈了三步,她又说道:“右转四步,再左转两步,原地蹲下。”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运气。

  我依言而行,走到那边蹲下身来,双手往两边一摸,摸到几个大小不一的瓶碗,触感有些糙,像是没上釉的素坯。我这才明白,她叫我这么走,是为了避开这摆了一地的半成品。

  瓷器的工序,是先把瓷土做成泥棒料,再做、印、利成特定器形,谓之素坯,或叫坯胎。坯胎要充分干燥,然后再勾饰上釉,送入窑内烧制。这间屋子的地上摆着这么多素坯,应该是用来勾饰和上釉的加工场所——但还是那个问题,她是怎么看到的?

  等我蹲好,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小半扇,一道微光照进来,恰好扫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我眯起眼睛,看到一个女人背影,她站在门口,清瘦而矮,背弓得很厉害。年纪看来不小。

  门外进来几个穿迷彩服的年轻小伙子,态度挺客气:“素姐,您刚才听见声音没有?”

  被称为素姐的女人淡淡道:“我听到不知是谁把瓷器踢碎了,然后朝那边去了。”她指了指钟爱华逃走的方向。

  “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您这边没事吧?”

  “没有——是遭了贼吗?”素姐朝前迈了一步,恰好挡住他们与我之间的视线。

  “谁知道,大半夜的不让人安生。素姐你把门锁好。柱子,你去把灯都给我打开,一定得抓住那狗日的。”来人骂骂咧咧地吩咐了几句,然后招呼其他人离开。

  门重新被关上,这次我能听清她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的脚步声很奇特,缓慢而细碎,有点像是旧社会裹脚老太太的走法。

  这时屋子外头“啪啪”传来几声响动,整个作坊的大灯全都给打开了。一时之间,四下亮如白昼。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户,借着透进来的亮光,我总算是看见了寨姐的正脸。

  这是个老太太,面相平凡,脸上却没什么沟壑,唯有肤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块方巾包住,身上穿着件的确良的长袖衬衫,虽然发旧却洗得极为整洁,双手胳膊上还套着碎花套袖。

  在素姐周围,我看到了一地的瓷器素坯,旁边还有几个架子,上头摆着一排排勾了彩或没勾的半成品。而在架子尽头,是一把椅子和一个工作台,工作台的正面摆放着十几个铁皮槽,槽里都是各色颜料,每色一槽,以色调排列,像彩笔盒似的丝毫不乱。果然,如我猜测的那样,这是给瓷器坯胎勾饰的工作间。

  这位老太太大半夜不去睡觉,一个人在这黑屋子里待着,不知想干吗。

  “你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我忍不住问道。素姐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刚才我们俩在黑暗中,连脸都没见过,只说了两句话,她就决定包庇一个深夜闯入不知底细的人?为什么?

  “我记得你刚才说,要帮我申冤和了结心愿。”素姐的语气特别平淡,没有升降调,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简直像是一盘没放盐的水煮白菜。

  我尴尬地抓了抓头:“我那是吓坏了信口胡说,您可别在意。”素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的语调太平?,我判断不出来她到底是当真了还是在讽刺我,只得说道:“您就不担心我是坏人?”

  “你的口音是北京的。一个北京人,不远千里跑到成济村,一定是别有所图,而且所图非小。你是不是坏人我不清楚,但只要知道你跟成济村过不去,就够了。”

  我不得不承认,老太太的思路清晰得很,仅从口音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来。我仔细端详素姐的脸,觉得她的神态淡然中带些古怪,可我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那,需要我帮您申什么冤?”我鼓起勇气问。老太太却没接这个话,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会闯进这里来?”我略作思忖,把老朝奉之事隐去,只说是北京的记者,和钟爱华来曝光古董造假作坊。素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不是真话,我听得出来。”我不知自己是哪里露出破绽,一时有些尴尬。素姐忽然又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确实不该一见面就坦诚相待。罢了,本也该是我先自报家门的。”

  一边说着,素姐慢慢走回到工作台前,坐在椅子上,伸手从旁边架子上拿起一件紊坯。这是个小碗,还没上釉。素姐左手四指擎住碗底,先旋了一圈,右手从淡红色槽旁拿起一管勾笔,蘸饱颜料,开始在碗上勾画。她的手法极为熟稔,手腕一抖,转瞬之间,小碗上就多了数朵寒梅。她把小碗放到右手边完工的木板上,前后不过一分多钟。
“如何?”素姐问。

  “碎梅能这么一气呵成点成的,可不多见。”我心悦诚服地赞叹道。

  素姐刚才勾的,叫作碎梅,是瓷饰里比较难画的一种。牡丹、芭蕉、荷莲、菊花等花饰,皆是粗叶宽瓣,唯有梅花短碎而细,不易勾画:而且瓷器色料性沉粘,笔锋稍有迟疑,颜色便会滞聚一团。所以绘制梅饰,特别考较细处运笔的功力。俗话说庸手画梅,高手点梅,一字之差,境界差之甚远。想看一个人的素画功力,让他画出梅花来就知道——这屋子里光线很差,老太太六十多岁,落笔却一点没受影响,真可谓是个中高手。

  素姐听我这么一说,略觉意外:“哦,看来你也懂瓷。”说到这里,她又点了点头,似乎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敢深夜闯瓷器作坊,自然对这些多少懂点。”我毕恭毕敬地答道:“只是一点粗浅知识,不入方家法眼。”

  “不入法眼?确实,你所作所为,是入不了我的眼呐。”

  素姐缓缓转过脸来,睁大了双眼。我突然呆在原地,如受雷击——微茫的光线中,我看到她双眼中的瞳孔泛白,全无神采。

  素姐竟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难怪这屋子里漆黑一片连灯都不用开,难怪她在黑暗中能“看到”我的所有动作。她不是看,是听出来的。

  可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纯熟精密的勾饰技法,居然是一个瞎子画出来的。

  要知道,盲人画画不稀奇,但给瓷器勾饰则是另外一回事。立体的胎坯不同于平面宣纸,勾笔也不同于毛笔,釉料的性质与墨质更是大不相同。釉上彩是一种勾法,釉下彩是一种勾法,纹饰怎么搭配,比例曲度怎么调,颜色怎么抹,动笔前都得胸有成竹,勾的时候还得随时调整。

  一个盲人能做到这些,她得对勾饰和瓷器熟到什么程度啊?

  “我在顺州汝瓷研究所待了几十年,这么多年来,我只钻研瓷饰。你把一件事重复几十年,就算想忘都难了——卖油翁怎么说的?惟手熟耳。”

  我已然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我实在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一位大国手。

  “这里高仿赝品的纹饰,全是出自您的手笔?”我说出心中疑惑。素姐缓缓道:“成济村所有高仿的订货,都会送来我这里。如何烧造上釉我不管,纹饰这块,我有自信可以描摹得不露分毫破绽——你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工作。”

  我说怎么大半夜的她还待在工作室。对一位盲人来说,日夜本没区别,说不定夜里清净,更适合她干活呢。

  想到这里,我轻呼一口气,肩膀垂下。之前我就有猜测,一个造假的作坊,必然会有高手坐镇。如今看来,成济村的镇坊之宝,应该就是这位素姐了,难怪刚才那些人对她如此恭敬。

  但我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以她的水准,放眼全国都是超一流的大师境界,随便哪个地方,都会当国宝一样供奉,为什么甘心窝在这么个小地方造些不入流的假货呢?素姐虽然目盲,却总能看透我心中所想,她离开工作台,来回走了两步。

  我又听到那种细微的金属响动,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素姐两个脚踝之间拴着一条脚链,链条是监狱里专用的钢铰链。别说素姐,就是一个壮年汉子戴上这东西,也迈不开步子,只能跟小脚老太太似的一步步挪。我大吃一惊,连忙从地上坐起来:“难道……您是被囚禁在这里的?这是为什么?”

  她带着链子走到窗前,额头贴在玻璃上,淡淡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我一听,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把身怀绝技的巧匠拘押在隐秘之处,终身禁锢,据为已用,这种事在旧时候是有的。可这都解放多少年了,居然还有人胆大包天搞非法禁锢!一想到这位工美大师被关在这间小黑屋里,在黑暗中孤独地违心作画,我就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涌上心头。

  “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做这样的事!这是犯罪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素姐道:“刚才那些人你看到了?他们虽然对我尊敬有加,可绝不允许我走出作坊半步。刚才他们来敲门,其实是为了确认我还在这里。”

  我陷入沉默。

  素姐神情终于露出一丝苦涩:“所以你该明白,为何我要帮助一个不知底细的入侵者。我没有选择,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终于明白,素姐一开始说的替她申冤,为她了愿,并非玩笑之言,而是一位老人在绝望中唯一能抓到的稻草。我热血沸腾,一拍胸膛:“您放心!我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帮您逃出生天!”

  素姐摇摇头:“我这把年纪了,可动弹不了。我只希望你能把消息送出去,就够了。”我心念电转,想到一件大事,连忙问道:“是谁把您囚禁在这里的?”

  素姐道:“我本来是顺州汝瓷研究所的纹饰专家。退休那年,所里的领导给我引荐了一人,据说是古玩界的老前辈。这位老前辈说他有心复兴汝瓷,建起大厂,殷切地要返聘我,希望请我去指导后辈工作,发挥余热。我不虞有诈,结果被他诓到这里,再没离开过。”

  “您可知道他是谁?”

  “我双眼已盲,看不到相貌,只知道他自称叫——”

  “——老朝奉!”我一字一句地接住她的话,脸色凝重。

  饶是素姐一贯淡定,也明显呆了一下:“你……你怎么会知道这名字?”还没等我回答,她立刻反应过来了,“你从北京来,莫非你是……”

  “不错,我是五脉中人。”我低声说道。

  我相信,素姐既然研究瓷器,对五脉一定有了解。果然老太太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随即问道:“药来是你什么人?”药来是青字门的掌门,专司瓷器。素姐一听五脉,自然第一个就是问他。

  可惜药来已经去世,我也不想细说,便回答说他是我的长辈。

  “那你是哪家的?黄克武?刘一鸣?沈云琛?”

  我没想到她对五脉的构成还挺熟悉的,一一否认。素姐奇道:“五脉一共四家,你到底是哪家的?”

  “我姓许,叫许愿。”

  “哦,许家。原来他们家回来了……”

  她用手轻轻拍了拍膝盖,自言自语道:“许家也好,反正都是五脉,很好,非常好——这么说来,五脉终于打算对付老朝奉了?”
“没错!我们好不容易才查到成济村,他在这里吗?”我语气急切起来。

  素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拖着脚链走到门口,谨慎地侧耳倾听。此时那些大灯陆续都关掉了,不知是抓住人了还是已经放弃,整个屋子又恢复到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素姐确定附近没人,才回转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若只是普通蠡贼,我本打算送你几件真瓷,换得一个报警的机会。你若是五脉中人,又是冲着老朝奉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我问你,你找老朝奉打算干吗?”

  “把他绳之以法,让他身败名裂。”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恨意来。

  素姐道:“老朝奉此人狡黠无比,若你想从成济村追查,那是千难万难。”她见我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抬手一摆,放慢语速,脸上露出一丝大仇将报的快意,“不过我这里恰好知道一些关于老朝奉的隐秘事情。这个事件烂在我肚子里,只是些残片朽物;在你手里,或许能化为利器,点住他的死穴。”

  我一听她这么说,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聚精会神地支愣起耳朵。

  素姐没着急开口,而是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一件器物,悠然而熟练地勾起纹饰来。我觉得,她应该是真心热爱这门手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生命和寄托,否则在这种被人胁迫的恶劣环境下,不可能会支撑这么久。

  素姐很快又勾完了一件,缓缓问道:“你知道《清明上河图》么?”

  这个问题太低级了,《清明上河图》是北宋张择端绘制的汴梁风情图长卷,将首都汴梁在清明时节的市井全景一一描绘出来,细节详尽,文史价值极高,乃是国之重宝。只要上过中学的人,都知道这张画的价值。

  可是,我们明明是在一个瓷厂里,明明谈的是老朝奉,为什么素姐突然横括进这么一个跨界的无关问题?

  “你可知道《清明上河图》如今身在何处?”素姐又问。

  这个问题我也知道答案。《清明上河图》的真本原是收藏在紫禁城内,后来被溥仪带到了伪满洲国去。抗战胜利以后,时局混乱,无数人冲进伪满皇宫去偷东西,这幅名画也因此流落民间。一直到长春解放,解放军四处寻访,这画才重见天日,先收藏在东北博物馆,后来调至北京故宫,至今仍在。其中曲折,已成为圈内一段传奇,足够拍一部电影了。

  素姐赞许地微微颔首,继续说道:“据传此画历来伪本摹本很多,所以它被迎回故宫之后,上级调集了一批专家成立鉴定小组,对这幅画进行一次全面鉴定。五一年这画进了故宫,当时鉴定小组分成两派,争论不休。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专家一锤定音,认定此本为真,才有了定论——”说到这里,素姐拾起手来,语速放慢,“——这个人,正是老朝奉。”

  我眼睛一亮。如果老朝奉参与过《清明上河图》的鉴别,那他的身份,就很容易查出来了。可我转念一想,又冒出一个疑问:“老朝奉参与《清明上河图》鉴定这件事,又如何化为利器,点住他的死穴呢?”

  “如果我说这画有问题呢?”素姐淡淡道。

  这一句话说得淡薄无烟,可在我心里却不啻一声惊雷。

  《清明上河图》的名气太大了,如果这画的真伪存有问题,上级主管部门一定会去调阅鉴定记录,锁定责任人。无论当时老朝奉是看走了眼还是别有用心,他都会因此身败名裂,再也无法隐身于黑暗之中。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要知道,书画虽说也是古董,但和其他古玩不太一样,自成一派。

  瓷器看施釉成分,青铜器看绿锈,玉类看折射率,这些都是客观指标。但一幅书画出自哪位大师真迹,没有客观标准,更多依靠鉴别者的眼力和阅历,跟着感觉走,全是主观意见。同样一根竹子,你说是郑板桥画的,我说看着不像,那就只能看咱俩谁的资格老。所以书画鉴定,有时候是比拼资历和名望。

  《清明上河图》这幅画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很难推翻最初的鉴定结论。素姐既然这么有把握,说这画有问题,那么她手里,莫非握有什么可以一剑封喉的秘密?

  “这画有什么问题?”我满怀期待地伸长了脖子。

  素姐道:“我不确定。”

  我差点把脖子给闪着,等了半天,怎么就等来一句不确定?

  素姐道:“我只是凑巧知道一点《清明上河图》的疑问,这个疑问是否成立,还得要靠你去求证。”我顿时大失所望,瘫坐回地板上,听了半天,原来只是一个猜测罢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秘密呢。素姐听到我叹息,眉头一竖,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怒容:“许家小子,你若觉得没用,就当我没说过。滚回去等天上掉馅饼吧。”

  我见素姐动了真怒,连忙道歉。素姐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一提到老朝奉就如此急躁,这样如何对付他?”我勉强按捺焦虑,催促道:“素姐我知道错了,您说吧,我好好听着。”我挪动几下脚步,好像一只看见盘里有带鱼却够不着桌子的猫。

  “若不是没别的选择,我可不想找你……”素姐冷哼一声,这才继续说道,“五一年《清明上河图》送回故宫鉴定时,当时我正在学国画,教我的老师差点就进了专家组。他虽无法亲见实物,但能接触到一点消息。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他一直存有疑问,但顾虑很多,不敢说出来,只敢吐露给我。终我老师一生,也没机会去验证这个疑问。现在看来,我也没有机会了。现在我把它告诉你,希望你别让我们失望。”

  我不敢再贸然开口,挺直了胸膛,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

  素姐把笔搁下,缓缓道:“若要讲明此事,须得从《清明上河图》的传承说起。你不是想找老朝奉报仇么?不妨耐着性子把它听完。这幅字画背后,可也有个惨烈的复仇故事,与今日大有干系。”

  “嗯。”我忙不迭地点头。

  素姐不疾不徐道:“《清明上河图》是北宋徽宗朝一位叫张择端的宫廷画师所画,这你是知道的。张择端完成之后,将它献给了宋徽宗。宋徽宗亲题‘清明上河图’五字,并钤上一方双龙小印,收入宫中。可惜没过数年,靖康之变,这幅画遂落入金人张著手中。所幸《清明上河图》是无上精品,收藏之人无不精心呵护,它在金、南宋、元三朝之间辗转数十手,没毁于战火。到了明代,这画先归朱鹤坡,后传徐溥、李东阳,然后落到了嘉靖朝的一位兵部尚书陆完的手上。陆完极为喜爱《清明上河图》,每天都要玩赏一番。他临终之前,叮嘱自己夫人说这幅画是传家之宝,一定要收藏好。他没想到,这一番叮嘱,却牵扯出一桩大事。”
素姐语调平淡,到这里却突然挑高,跟说书似的。我忽然想起来,素姐刚才说她五一年正在学画,看来在研究瓷器勾饰之前,她本是丹膏圣手,书画才是本行。她常年被囚禁于此,憋了一肚子丹青掌故无处抒发,好不容易逮着个肯听的,索性一次说个痛快。

  素姐“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陆完死后,陆夫人谨遵遗嘱,把《清明上河图》缝在枕头里,片刻不离身,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允许碰触。这位陆夫人有个外甥,姓王,平时也对丹青极为痴迷。他早听说陆家藏有《清明上河图》,垂涎已久,只因陆完看管得太严,不敢张口来借。好不容易等到陆完死了,他就去找陆夫人,央求看一眼。陆夫人被缠得没办法,就对他说你只能在阁楼上欣赏,不许拿走,不许带纸笔,而且不许说给别人听。这姓王的外甥满口答应,空手登上阁楼,先后连看了数十次,前后两三个月,然后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愣是默摹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出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别的风景画人物画也就罢了,《清明上河图》画的可是汴梁全景啊,上面房屋、舟桥、器物、牛马、旗仗一应俱全,还有几百个不重样的汴梁市民。这位王外甥能默摹一幅出来,记忆力可真是不一般。

  素姐这时话题一转:“嘉靖朝有一位大奸臣,名叫严嵩,他有个儿子叫严世藩。严世藩为人歹毒,嗜好搜罗这些奇珍书画,尤其是想要《清明上河图》。都御史王忬正好有事相求严家,就花了八百两银子,从那位姓王的外甥手里把这幅摹本买了过来,当作真品进献给了严世藩。严世藩大为高兴,请府邸里一个叫汤臣的装裱匠来装裱。结果这汤臣一眼就识破这是赝品,借此勒索王忬重金。王忬却没理睬他,汤臣一怒之下,就告诉严世藩,这幅画是赝品,里面有个绝大的破绽——”

  说到这里,素姐故意拖了个长腔儿,直到我急切地伸长脖子咳嗽了一声,她才继续说道:“《清明上河图》画的是汴梁市井,里面举凡饭庄、酒肆、民居、车马铺、杂货铺,都刻画得非常精细。其中有一处画的是赌坊,有四个赌徒围着台子在扔骰子。骰子一共有六枚,其中五枚都是六点朝上,还有一枚仍在旋转,赌徒们都张口大呼。汤臣告诉严世藩,按照常理,这几个赌徒应该喊的是‘六、六、六’。而宋代汴梁口音里‘六’是撮口音,要把口卷成圆形,而这些赌徒却都是张开大嘴,用的是闽音。从这一字之音,可知这是赝品。”

  “不是说默摹得一模一样吗?”我在黑暗里举起了手来,傻乎乎地问道。

  “古代又没有复印机,也没有照相机,而《清明上河图》又以海量细节著称。王姓外甥只凭着记忆临摹,难免有些偏差,这些细枝末节想当然地一笔带过,未及深思。”素姐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继续说道,“得知王忬进献的居然是赝品,严世藩勃然大怒,回报严嵩。严嵩怀恨在心,将王忬寻了个别的罪名害死。这时汤臣又告诉严世藩,说这张赝品如此逼真,执笔者一定亲眼见过真本。严世藩按图索骥,查到王某,又查到陆家。一打听,发现陆夫人已死,真本已被陆家人变卖到了昆山顾家。严世藩施展手段巧取豪夺,从顾家将真本抢了过来,放在府中收藏。可他没想到的是,王忬有个儿子,一直对他咬牙切齿,怀恨在心。他叫作王世贞——这个人你知道吧?”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这个人的名字我听过。是万历年间相当有名气的一位文史大家,明代的文学家里,他能排进前五,但我没想到他父亲就是这个故事里的王忬。

  “王世贞年纪轻轻,就以文名享誉京城。他除了诗文以外,还擅长写小说戏曲。王忬死后,有一次他去严府,严世藩问他最近有什么新作可看。王世贞对害死自己父亲的凶手无比痛恨,可自己无权无势,只得委婉地回答说没有。严世藩不信,再三强逼,王世贞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金瓶,瓶中插着一朵梅花,急中生智,回答说最近只写了一部小说,叫《金瓶梅》。”

  “《金瓶梅》?《金瓶梅》的作者不是兰陵笑笑生吗?”我越发糊涂了,怎么又从《清明上河图》扯到《金瓶梅》去了?

  素姐道:“那是笔名——你听我说完。据说王世贞回到家里,仔细思索了一番,不由计上心来。他以水浒一回为本,数天不眠不休,赶出了《金瓶梅》的稿子。王世贞知道严世藩生性淫乱,故意在书中夹杂了大量男女之事,还把主人公名字起名叫西门庆,因为严世藩号东楼。

  “王世贞把这些关键之页放到毒药里浸泡,还故意粘在一起不裁,装帧好了送到严府。严世藩对这部书喜欢得不得了,手不释卷。当他读到关键情节时,发现书页粘在一起,就用手指沾了唾液去捻,一捻两捻,书页上的毒药就送到他嘴里去了。没过几天,严世藩毒发身亡,死前叮嘱左右,停灵时只许至亲靠近。出殡那天,忽然来了一个白衣书生,放声大哭。严府的人觉得他哭得情真意切,就忘了严世藩的叮嘱,让他进了灵堂。白衣书生扑在还没合盖儿的棺材上又大哭了一场,等他离开,严府才发现严世藩的胳膊少了一条,被那书生取走了。而事后严府清点,发现《清明上河图》也没有了。不过他们顾不上追查,因为严世藩死后没过多久,严嵩就在政敌的攻击下倒台。朝廷在查抄严府的时候,发现居然有《清明上河图》,便直接收入内府。

  “一真一假两本《清明上河图》,白衣书生拿走一本,朝廷抄走一本。两本几乎一模一样,到底哪一本是真的,哪一本是假的,除了汤臣这样的专业人士,谁也搞不清楚。”素姐的语调很冷静,但我却听出了她的潜台词:明宫抄入内府那本,未必是真的。

  “可这个明代的复仇故事,跟老朝奉有什么关系?”我把话题拉回到现实里来。王世贞的故事很曲折没错,但那毕竟是明朝的事情了,对我来说,现实才是最重要的。

  素姐道:“你听我说。收入内府的那一版《清明上河图》,在万历年间被大太监冯保收藏。此后明清交接,它被数次易手,最终流入满清皇室,被嘉庆皇帝编入《石渠宝笈三编》,善加保管。再然后,就是被溥仪带去长春,流落民间,解放后被送回故宫……

  我心中一颤:“您是说,故宫里现存的《清明上河图》,实际是王氏赝品,被老朝奉错认为真本?”

  素姐轻轻摆了摆头:“我不确定,我老师也不确定,一切都是传说,所以才需要你查实。按道理,王世贞这段故事流传甚广,时人笔记多有提及,甚至还有改编的戏剧《一捧雪》,根本不算秘密。那些参与鉴定的老专家,不会不知道这段掌故,忽略这点破绽的概率很小。但我老师发现的疑点,却不止这一处……”
素姐抬手招呼让我凑过去,然后在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我听着先是一惊,然后连连点头,最后说都记住了。

  素姐让我重复一遍无误,这才如释重负:“我的自由事小,《清明上河图》事大。你若能从根子把老朝奉挖倒,我这几年清苦也就值得了。”

  说完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黑暗中的身形显得那么单薄和虚弱。我望着这位盲眼的大师,满怀敬意,拍着胸脯慨然道:“您放心,我一离开成济村就报警,然后马上回首都去故宫验证,不耽误。”

  素姐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建议你先别惊动五脉。那几个老人精各怀心思,你跟他们说了,谁知道会起什么风波。”

  我“嗯”了一声,深以为然。我这次到郑州,本来就是背着五脉来的,肯定不能跟他们讲。等我把所有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再拿出去表功不迟,我倒想看看刘一鸣到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对了,我还有一件私事相托。”素姐道。然后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走远,在屋子的另外一侧“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柜子,又走了回来。我的手心被塞了一件东西,不大,瓷面有起伏,摸了一下形状,应该是个莲瓣儿瓷水盂。

  “如果有机会,把这个拿给黄克武。”素姐的声音努力保持着淡定,但我还是能听出那一丝扭捏。我暗想,黄克武当年来过郑州,算算年纪,素姐正是二八年华,情窦初开,说不定两人有过那么一段……呃……事情,我们做小辈的就不好乱猜了。

  我不敢表露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乖乖把小水盂揣到怀里。素姐拿起工作台上的搪瓷大茶缸,喝了一大口凉茶:“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接下来,就是看怎么把你送出去了。”

  我一拍脑袋,倒忘了还有这么个现实问题。昨天晚上那么一闹,恐怕今天的守卫会加倍警惕,逃出去的难度很大啊。素姐略作思忖,忽然问:“小许你怕不怕脏?”

  我听了一愣,说不怕。素姐点头说好,从地上抓了几个塑料袋给我,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又拿起一样东西。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这东西形状,但它会亮起小绿灯,还会发出咝啦咝啦的噪音。

  “你能不能逃出去,就靠它了。”素姐道。

  素姐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部小功率手持步话机。

  这种小功率手持步话机我曾经玩过,作用范围也就几百米。这作坊范围不大,不值得专门架电话线,有这种东西确实方便。不过他们居然为素姐专门配了一台,可见对她真的相当重视。

  素姐拿起步话机,熟练地调整一下旋钮,然后开口道:“做得了,过来提货。”

  她连续重复了三遍,对面才有回应,声音明显还没睡醒:“素姐,这天还没亮呢。平时不都是八点提吗?釉工们都没起床啊。”

  素姐冷冷道:“你们必须马上过来提走。不然纹饰受潮走形,可别怪我。”步话机里哇啦哇啦了几句,最后还是答应了。

  素姐告诉我,她总是在夜里干活,所以工人通常都是早晨到这间屋子,取走上好纹饰的胎坯,抬去隔壁工房上釉,再入窑去烧。所以现在她叫这些人提前一点时间过来,不会引起怀疑。然后素姐对我面授机宜,我听完以后为难地扯了扯嘴角,勉为其难地答应。

  过不多时,釉工们到了门口,来了七八个人,呵欠声连天。素姐开门让他们进来,但不允许开灯。这些釉工估计早习惯了素姐的怪癖,也不争辩,各自摸黑去搬。一边搬着,釉工们一边抱怨,说昨晚兄弟们抓了半宿小偷,都没睡好。素姐问小偷抓着没有,他们说没逮着。我听到钟爱华平安无恙,心里踏实了一大半。

  这些釉工各自抱好了胎坯,排成长列,彼此间隔三步往外走去。素姐在黑暗中突然拉住最后一个人,说大栓子你等一下,我有话问你。那个叫大栓子的一愣,身子转了过去。

  而我事先早抱好了一个落地大花瓶挡住脸,一个箭步站到队伍最后,接替他的位置。这些人个个睡眼惺忪,屋子里又黑,谁也没发现吊尾的人已经换了。

  我没法跟素姐告别,只得默默在心里祝福了一句,跟着队伍走出屋子。

  素姐对时间的拿捏很准,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没人会注意到这支队伍。我们走了也就二十来米,到了一处更大的平顶工坊。这里应该就是给胎坯上釉的地方,门口堆着一大堆还没调浆的白色釉粉。我走到那堆粉末边上,轻叹一声,脚下用力一滑,整个人和花瓶都栽进釉粉堆里,顿时全身都沾满釉末,满脸白粉,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前头的人纷纷回头,看不清我的脸,以为我是那个大栓子,都哈哈笑起来,纷纷嘲笑说现在给你拖进炉子里,直接就能烧出个瓷娃娃。我故意含糊不清地比划说去洗洗,你们先进屋,然后转身朝工坊附近的小河边跑去。沿途的保安看到一个浑身白粉的人狼狈地朝河边跑,都笑,没起任何怀疑。

  到了河边,我把钟爱华的照相机、我的大哥大和钱包装进塑料袋里,高高举着,凫游过河。这小河不深,我又擅长游泳,几下就到了对岸。白粉被冲得一干二净,当然浑身也湿了个透。我顾不得收拾,飞快地跑过河岸,一口气跑过好几块田地,才在一处隐蔽的引水渠旁停下来喘口气。

  从这里开始,我算是正式脱离顺州汝瓷研究所的控制范围了。

  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田地和林地朝东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县级公路上。我拦下一辆专门跑十里八乡的短途公共汽车,在乘客和司机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上了车。这车把我送到附近的镇上,我买了几件衣服,在镇子里找了个旅社收拾了一下,再搭车回了郑州。

  一到郑州,我哪也没去,直奔刘记羊肉烩面,这是我和钟爱华约定的接头地点。一问老板,老板给了我张纸条,上头有一个电话。我连忙拨过去,对面很快传来钟爱华兴奋的声音,我们略谈了两句,他让我稍等片刻,然后就挂了。我没事拿出素姐送给黄克武的那个小水盂端详,底部有一个方形题款“梅素兰香”,意义不明。没过十分钟,钟爱华连呼带喘地跑进店里来。我一看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还有股水腥味,就知道他回来以后还没顾上收拾清洁一下,心中又感动又歉疚。

  钟爱华见了我也特别高兴,左看右看,确定我没缺胳膊少腿,这才放心,点了两大碗烩面,多放蒜,说是要驱驱水寒。
我们两个边吃着面,边交换了一下分手以后的经历。

  原来钟爱华跟我分手以后,也是直奔小河而去。他水性极好,沿着小河漂了十来里才上岸。回到郑州以后,钟爱华打过我的大哥大,但是关机。于是他把电话留到刘记老板那里,打算若是二十四小时没消息,就立刻报警去救人。

  当然,这期间他也没闲着,动用自己的关系把成济村查了一遍——这个村子属于顺州县,在郑州和洛阳之间,号称国家仿古工艺品基地。那个震远运输的注册人,就是成济村的村长。

  钟爱华和我已经算是患难之交,我这次不再有什么隐瞒,把素姐和老朝奉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他听。钟爱华一边听着,一边让烩面噎得直瞪眼。他本来以为只是造假,现在居然牵扯到非法禁锢了。

  钟爱华突然一拍桌子兴奋道:“这是好事呀!成济村不是拿仿古工艺品当挡箭牌吗?那我们可以用非法禁锢素姐的名义去让警察查他们。到时候只要素姐肯作证,那成济村伪造文物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

  “嗯,这是个好办法。”我点点头。一举两得,既能救出素姐,也能捣毁一个造假团伙。

  “这事交给我来办吧,许老师你呢?”

  我摆了摆手,望着窗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得赶回北京,不能让素姐失望。”

  钟爱华道:“明白。我在北京也有几个做新闻的同学,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有时候,适当掌握舆论的力量很关键呐。”

  钟爱华这话提醒了我。如果素姐老师的猜疑是真的,《清明上河图》真的有问题,那我查出真相以后,必须得靠舆论的力量把这事炒大,才能够形成足够的声势。我没什么记者朋友,也不想借助五脉的力量,他的建议真是雪中送炭。

  我要了他在北京那几个朋友的联络方式,然后跟钟爱华估算了一下曝光文物造假专题上报的时间。

  按照我的想法,最好是《清明上河图》与成济村的事情同时爆发,在多个战线形成压力,互相印证,确保老朝奉彻底完蛋。钟爱华对这个计划连声叫好:“许老师,您可真是太厉害了!既有原则又有手段,还有一腔不为世俗污染的热血。如果鉴宝界都像您这样就好了。”

  钟爱华说得我有点脸红,我连连摆手道:“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去伪存真,这本来就该是五脉安身立命的根本才对。”

  钟爱华掏出个本子,把这句话记了下来:“这句说得真好,我打算拿来当新闻标题——哎,对了,您不介意这篇报道以您口述的形式发出来吧?”

  “不合适吧……”我皱了皱眉头。

  “新闻要求的是真实性,再说您做的是正确的事,不丢人。只有大力宣扬正确的事,才能弘扬正气,净化社会风气。”钟爱华说到这里,胸膛一挺,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别忘了,华生的使命,是记录下福尔摩斯的英姿啊。”

  讲这种大道理,钟爱华显然比我在行,我被他一套套的“社论”说得难以招架,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答应下来。钟爱华掏出录音笔,说是要存档,我把从郑州到成济村的经历又说了一遍。

  烩面吃完,我们也谈得差不多了。钟爱华自告奋勇去给我买回首都的票,我则找了个旅馆开了个钟点房,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到床上。

  等我一觉醒来,钟爱华把票也送到了。我对他叮嘱了几句,然后登上返回首都的火车。等到我终于回到琉璃厂,进了四悔斋,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到家了。烟烟还没回来,我打电话过去,一直打不通,估计还在忙着吧;方震在出外勤;刘局也没来骚扰,整个五脉似乎都在围着转型的事转,我这种小角色在忙碌中似乎被淡忘了。

  说实话,这真让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我想到这里,暗笑自己太矫情了,原来嫌人家烦,现在人家不理了,又觉得失落。

  其实现在这个形势,正中我下怀,大家注意力都不在这儿,我可以专心调查《清明上河图》的事情了。

  我在店里稍事休息,然后给郑教授打了个电话。郑教授是药不然的老师,娶的是五脉里的人,算是五脉的外围成员。

  五脉并不纯是血脉相传,除去刘、黄、顾、药、许五姓以外,还有亲戚、师徒、好友、门客、拜把兄弟之类的外围。到了现代,中华鉴古研究会和许多大学、科研单位都有联系,成员就更复杂了。像郑教授这种,按古代的说法,算是客卿,现在则是挂一个研究会顾问的头衔。

  药不然叛变以后,郑教授颇为自责,反而跟我关系变得很好。老爷子时常跑过来我的小店里坐坐,喝点茶,教我点东西,有时候兴致来了,还帮我卖几件货。我一直怀疑,他是把对药不然的感情,全都移到我身上来了。

  郑教授一听是我的电话,挺高兴,问我这几天干吗去了。我支吾了他几句说进货去了,然后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看到《清明上河图》的实物。郑教授一愣,说你小子怎么改行钻研书画了。我解释说加强自身文化修养,在补课,看到这一段,想亲眼见识一下。郑教授告诉我,这件事不太可能。《清明上河图》是顶级国宝,被严格地保管在故宫画库里,不对普通人开放。除非是有重大展出活动,否则开库必须要经过十几道手续和数个部门的审批,还得有极其充分的理由。

  “别说你了,就连刘一鸣要看,都不见得能批准。这个主意你就别打了。”郑教授直接把门关死。

  我倒没特别失望,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握着话筒,又问道:“那当时这幅画移回故宫,参与鉴定的人都有谁?”

  郑教授疑惑地反问:“你问这个干吗?”

  “好奇嘛。”我只能用这个理由回答。好在郑教授没追问,他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份名单是保密的。”

  “这有什么好保密的?”我大为不解。

  “你听过《文姬归汉图》的故事吗?”郑教授问。他知道我一定不知道,所以也不等我回答,自顾说了下去,“从前故宫曾收藏有一幅《文姬归汉图》,旧题为南宋,都认为出自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李唐手笔。后来此画流落东北,被国家收上来,交由郭沫若郭老带头审定。郭老在画上发现‘祗应司张○画’几个字,其中○字模糊不清。郭老经过仔细检校,认为是‘瑀’字。于是这幅画的作者,被重新认定为金代张瑀所画。你知道,书画鉴定主观性太强,所以这个结论引起很大争议,有许多人坚持认为是李唐画的,甚至还有人带若一书包资料专程到北京去找郭老辩论,每天门口都有人跑过来交流,让郭老不胜其扰,惹出不少麻烦。”
“所以《清明上河图》对鉴定组名单保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是的,不会出现具体某位专家,而是以鉴定组集体结论来发布。露出名字的,只有当时的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先生,他挂了一个鉴定组组长的名。”

  “这份名单,即使是五脉的人,也看不到吗?”我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失望。

  “也不好说……算啦,我帮你问问吧。你在家里等着别乱跑。”郑教授的口气,就像是一个宠溺孩子的老人。

  放下电话,我想了想,跟钟爱华在北京的一个媒体朋友联系了一下。我电话打过去,他挺热情,看来钟爱华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这个小家伙做事确实牢靠。这人叫骆统,是一家叫《首都晚报》的副主编,这家报纸发行量很大,颇有影响力。骆统或多或少知道点佛头案的始末,对我兴趣很大,允诺只要我拿到证据写成文章,他立刻安排全文刊发。

  安排好这些事以后,我决定整理一下自己的屋子。这是我的习惯,每逢大事需静气,收拾房间可以让人心平气和,把屋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归拢好,可以让头脑冷静而有条理,不致有什么遗漏。

  现在距离老朝奉只有一步之遥,我可不希望出什么纰漏。

  我把屋子里的古玩一件件拿出来,擦拭干净,然后重新包好,接着扫干净地,把外套裤子扔进洗衣机里。刚扔进去,我听到“咚”的一声,这才想起来外套里还揣着素姐的小水盂。我赶紧把它捞出来,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不送黄克武那里。万一他和素姐两人真有什么孽缘,骤见定情信物一激动心脏病发,烟烟非砍死我不可。还是等大事定了再说了,烟烟回来以后,让她交过去比较好。我随手把水盂搁到旁边,继续干活。

  我这一通收拾,大概花了两个多小时。等到我忙完了坐到床上喘息,忽然外头传来敲门声。我还以为是客人,懒洋洋地喊了一句今天不开店,对面一声喝道:“好你个许愿!赶紧出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郑教授亲自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两瓶啤酒和一口袋四川麻辣花生。

  我连忙放下扫帚迎出去,满脸堆笑地接过啤酒和花生。

  郑教授开门见山对我说道:“我给你问了,名单没解密,想看可以,得拿特殊部门的介绍信。”

  “那就等于不能看嘛……我看您特意上门,还以为有哈好消息呢。”我从袋子里掏出一把花生,搓掉皮,咯吱咯吱嚼起来。

  郑教授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说,我办不成事,就不能来这儿对不对啊?”我赶紧说那怎么会,欢迎您天天来,有大学教授给我看门面,多合算。郑教授哼了一声,自己搬了个板凳坐下。我拿了个白瓷碟盛花生,又拿来两个杯子,把啤酒盖儿起开。

  郑教授先浅浅啜了一口,拿起俩花生:“你这一出去好几天,我都没地儿找人说话去。”

  “其他人呢?”我问。

  “唉,非常时期,都在外头忙着呢。刘老的方案我看了,我总觉得吧,学会这么一转型,味道可就变了。五脉是干吗的?去伪存真!几百年了,就靠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安身立命。可现在转型以后,居然要搞拍卖行了。”

  “拍卖行?”我听了一惊,学会转型,居然是要朝这个方向走啊。

  郑教授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我这才知道刘一鸣的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转型,目标是要建起国内第一家民间古玩拍卖行。

  拍卖行在国内还是个新兴事物,政策最近刚有松动,以刘一鸣的眼光和雄心,肯定是想抓住这次机会抢先占据市场,成为中国的苏富比、佳士得。拍卖行这种东西,对古玩市场意味着什么?拍卖行是宣言书,是宣传队,是播种机。它是威力强劲的发动机,能把高端古玩市场炒大做大,彻底改变中国古玩格局。不用别的,只消拍出去一两件天价文物,市场气氛马上就能被引导起来,到时候你想让什么藏品红,它在市面上就大热:你说哪件藏品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能把控住市场风向和价格,这其中的利益,大了去了。

  以五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业界信誉,搞起拍卖行来,确实实至名归。

  有明眼梅花坐镇,还怕这拍卖行卖的不是真东西吗?不过拍卖行牵涉太多,操作起来非常复杂,人脉、政策、资金、人才一样都不能少,‘更不能没有整个古玩行当的支持。这么大的工作量,难怪五脉都忙了个四脚朝天。

  “这么一折腾,是比从前赚钱多了,可五脉这么干,成了下场踢球的裁判,早晚得出事呀。现在社会上老说,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一直愤愤不平。想不到咱们五脉也要向钱看了……”郑教授晃晃酒瓶子,“哎,不说了,不说了,说说你吧,你怎么想起来要关心《清明上河图》,这不是你的专业啊?”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想提高一下文化修养。”

  郑教授看了我一眼,把酒瓶子重重一搁,大为不满:“我虽然迂腐,但不傻。你真想研究这个,书店里的书多了去,何必追着要问鉴定者名单?”

  “哎……这个……”我一下子没词儿了,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他道,“我不想跟您说谎,这事儿现在还不能说。”

  “跟许一城有关系?”郑教授眼神一凛。

  我点点头,这不算撒谎,但我不能继续说下去了。素姐特意嘱托过我,暂时不可惊动五脉。老朝奉在里面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眼线,所以我一个人都不能彻底信任。

  以郑教授的智慧,应该能看穿我的难言之隐。

  我们俩在沉默中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杯,又嚼了几粒花生。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郑教授开口道:“其实那份名单,也未必弄不到。”我抬头看着他,心里一阵感动。即便我不肯吐露真相,郑教授还是打算帮助我。我不知道这算是一种赎罪,还是一种信赖。

  “想知道名单里都有谁,这个很难。但反过来想,你若心里有一个人选,想知道他在不在名单里,这个就相对容易点。”

  我眼睛一亮,郑教授的话没错。如果我有特定目标,想知道他是否参与《清明上河图》的鉴定,可以有多种办法去求证,不一定通过名单。最简单的,是去问他本人,或者去查他当时的行程,或者询问他身边的人,总之手段多多。

  “那你有人选吗?”
我想了一下,回答说:“嗯……没有特定的,不过应该是五脉中人。”

  郑教授放下酒杯,思考片刻:“书画鉴定肯定是刘家的事,而他们家有资格进专家组鉴定《清明上河图》的,就那么有限的几个人。这个你别管了,我去帮你打听——不过你想看《清明上河图》实物,这个我就没办法了。”

  “这个我自己想辙,哪能老是麻烦您呢。”我赶紧说。不过心里却十分失望。这次返回首都,我要查出老朝奉的身份,也要验证素姐的猜想。两者缺一不可。钟爱华的报道,还在郑州压着,可等不了我太久。

  “非得看实物不可吗?书店里也应该有高清画册卖吧?或者琉璃厂弄一卷原大尺寸复制品,问题也不大。”

  我摇摇头,这就和鉴宝一样,不可能对着张照片就妄下结论,得亲眼看见东西,才能定真伪。再说,那些所谓的高清图册和复制品,清晰度都不行,看不到细节——而重要信息往往就隐藏在细节里。

  “不是实物,哪能看得那么清楚啊。”我喃喃道。这是我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不容出错。

  郑教授见我一脸失望,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嘿嘿一笑:“你有没有试着找过‘图书馆’?”

  “哪个图书馆?北图还是国图?”

  “都不是,‘图书馆’他是个人。”

  郑教授的表情变得有点神秘莫测。

  在我眼前,是一条僻静混乱的小路,两侧都是些洗发店、杂货铺和几家小饭馆,旁边还有一个砖砌的临时厕所,用白灰歪歪扭扭写着“男”和“女”,阵阵味道从砖空里散发出来,和洗发屋里声嘶力竭的录音机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场怪味交响乐。路面坑坑洼洼的,坑底堆积着颜色不一的垃圾,车一过就会掀起一阵灰尘。远处一列绿皮的火车鸣笛,然后从这些低矮的建筑群中呼啸而过。

  这里是首都南城的一个小村,离丰台不远。京城寨有东贵西富北贫南贱的说法,有说是清朝以来的传统,有说是四九城的风水。如今北边已经有所改善,唯独南城,发展始终不阴不阳,往南边稍微走上几里,京城的富贵气就陡然收敛,怎么都脱不了破落二字。

  我要去的地方,是在这小胡同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小院,院门是铁皮包裹,锈迹斑斑,此间主人显然没怎么尽心打理过。我推门进去,先吓了一跳。在这方院子里,除了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以外,只有书,铺天盖地的书,几乎没落脚的地方。我粗粗扫了一眼,古今中外什么书都有,花花绿绿眼花缭乱。

  “图书馆在吗?”我扯着脖子喊了一句。

  “在。”

  在书山之中站起一人来。这人穿着身褐色的夹克衫,叼着烟卷,腰上还绑着一个旅游腰包。我仔细端详,这家伙跟我年纪差不多大,人长得跟中学几何题似的,特别规整,脸是标准圆形,两个三角眼,一个梯形鼻,嘴唇薄似一段线段。

  “你就是图书馆?”

  “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图书馆不耐烦地回答,顺手从旁边扯来一段纤维绳,弓下腰,手里一翻,一摞书在一瞬间就被捆好了。

  郑教授昨天说过,这人脾气不太好,但却是个奇人。从他的外号就能看出来——图书馆,里头全是书。这家伙是倒卖二手旧书的,只要是旧书,管你是善本孤本还是大路货,无所不收,门类极杂,没他弄不到的书。北京搞学术的,都知道图书馆,有时候大学书库里查不到的冷僻资料,到他这来问,往往能有意料之外的收获——“只要你问对问题。”郑教授临走前这么叮嘱我。

  于是我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你这儿有《清明上河图》吗?”

  图书馆停下手里的活,站在书山顶居高临下鄙夷地望了我一眼:“话都不会问。我这儿(清明上河图》有几百种,书上的、杂志上的、谱上的、海报上的,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清明上河图》的真本。”

  图书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一挥手:“你走吧,我这儿没那玩意儿,你得去故宫偷。”

  我换了一个问题:“你这里有没有和真本完全一样的复制品?”

  “没有。”他连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我一阵失望,忽然想起郑教授的叮嘱,又问了第三遍:“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看到真本?”

  这次图书馆一点也没犹豫:“能。”

  我糊涂了,这三个问题,根本就是彼此矛盾。他这里没有真本,又怎么给我看到真本?我正迷糊,图书馆从书山上跳下来,拍拍夹克衫上的灰,朝我伸手。我也伸手过去,跟他握了握。图书馆先是愕然,然后愤怒地甩开:“谁他妈说跟你握手了?钱!老子说的是钱!”

  我知道这事肯定不会毫无代价,但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多少?”

  “两万,让你看见真本。”图书馆吐出个数字。

  我差点没抓起本书去砸他,拦路抢劫啊这是!两万块,这还只是看真本的价,漫天要价也不是这么个要法。图书馆见我犹豫,抓了抓鼻子:“有钱就拿,没钱就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在我的印象里,和书接触的人,要么是姬云浮那样的带着儒雅,要么就像郑教授那样带点痴气,哪怕本性贪图富贵,也多少会遮掩一下。我来之前,还在想图书馆对藏书如此精通,说不定是一个嗜书如命的疯子,却实在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图书馆斜着眼,咧开嘴道:“我知道你嘴上怕得罪我不说什么,心里把我鄙视得要死。甭担心,只要你出钱,就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这生意我也跟你做。”

  “你先告诉我怎么看。”我不肯相让。图书馆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再理睬我,转身要往屋子走。我大喝一声:“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就举报你去!”

  图书馆停下脚步,转回头来:“举报哈?我的书都是正路收来的。”

  “这本也是吗?”我从旁边的书堆里拿起一本《龙虎豹》。这本书和阎山川床底下发现的那本差不多,混在一大堆杂志里,估计是图书馆收上来以后,还没时间挑拣。

  “这是别人打包卖给我的。”图书馆眼睛盯着封面,然后又挪开了。

  “你说我去派出所举报你私藏淫秽书刊,警察会信谁?我可告诉你,最近可正严打呢。”
图书馆没想到我来这么一手,两个三角眼都快瞪成四边形了。我俩这么对峙了一分钟,他终于恨恨一跺脚:“你够狠,跟我来吧!”果然要对付这种唯利是图者,就得打其软肋。我跟着他进了屋子,屋子里同样摆满了书,四面墙有三面都是接天连地的大书架,上面乱七八糟摆放着大量书籍。

  图书馆也不给我让座,自顾自走到书架前,摇头晃脑,指头在虚空中一排排书架点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我问他干吗呢。他说检索。

  我随他的目光去看,这书架上的东西可够杂的,从画报杂志到《毛主席语录》,从脏兮兮的《推背图》到民国小学课本,从商务印书馆译名著再到《芥子图画传谱》,琳琅满目。在中间有四个大书架,上面的东西以黑、黄、褐等颜色为主,没有封面,灰扑扑的。

  “你这儿还真是什么书都有啊……”我大为感慨。

  “书有什么稀奇,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牛逼,是因为我除了书以外,还收各种档案。”图书馆说。

  “档案?”

  “人们对书挺尊重,对档案却不怎么重视。盛宣怀牛不牛?留了一批盛档,多贵重哇,结果现在星流云散,十不存一。我专收这类东西,你想找什么银号的账本、赫德的海关档案、张学良的电报密码本,咱这都能给你挖出来。原先这些档案没人问津,现在倒值钱了,那些研究历史的老先生们,都得过来求我。嘿嘿,钱可不少收。”

  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来回检索,从里面翻找出一个大牛皮纸袋子。

  这牛皮袋子是典型的机关档案袋,颜色有些发暗,估计很久没打开了。图书馆拿给我看,我看到封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局”几个正楷大字,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毛笔字:“《清》鉴图档馆存第一号乙备。”上面还盖着一个大大的文物局红戳,不过略有褪色。

  我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看来这是《清明上河图》鉴定组的工作档案。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这里装的是什么?”

  “你不认字啊?这是《清明上河图》在文物局留的资料备档,里面都是实物照片。”

  “又是照片啊……”我叹息一声,看来这趟又是无用功。《清明上河图》的照片在市面上铺天盖地,能用的话,还用得着跑来这里查?

  图书馆把档案袋一收,不屑道:“你懂什么?我收的档案,能和别人一样么?我告诉你,这是鉴定时用的原始资料。古画不能长时间曝光,所以当时在鉴定前,用专门设备从多个角度拍了几十张高清照片,细节纤毫毕现。大部分鉴定工作,其实是对着照片进行的。鉴定结束以后,这些照片也就存档入馆,放在文物局做备份。前几年文物局清理档案,不知哪个白痴把它扔了出来,被我捡了个大便宜。市面上那些复制品的精度,能跟这母本比?”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图书馆说他没有真本,但却可以让我看到真本了。既然这些原始照片可以满足鉴定组的专家们的要求,那么对我来说,一定也足够了。我想到这里,兴奋地要去拆档案袋,图书馆却轻轻一撤,把它收了回去。

  “我只答应告诉你怎么看,可没答应让你看。你现在看到东西了,可以放心了吧?两万块,我把它卖给你。”

  我望着图书馆贪婪的眼神,突然想到,我从来没告诉过他我找照片的目的。他之所以敢叫两万的高价,是观察到了我进院以后的急切神情,觉得一定能吃定我。

  想到这里,我伸出两个指头:“两万我是真出不起。两干块,我在这里看完,您再拿回去,如何?”

  图书馆犹豫再三,总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是白赚,而对我来说,花两干块换来老朝奉的软肋,也是极划算的。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出去银行提了现。等我取钱回来,图书馆已经收拾出了一个小书桌,把档案袋搁在上头,还配了一把剪刀、一枚放大镜和一盏橘黄色的小台灯,居然还有一杯冲好的橘子水。这家伙市侩归市侩,服务精神真是没得说。

  我把钱交给他,图书馆唾沫星子横飞地数完,下巴一摆道:“那你就自己在这儿看吧,我不打扰你,爱看多久看多久。那杯橘子水是白送的,饿了想吃东西就得另外掏钱了。”说完推门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屋子重新恢复了安静,无数本破败的旧书环伺四周,颇有一种“乌衣巷内老雕虫”的感觉。我扭亮台灯,用剪子仔细剪开档案袋的封口,从里面哗啦啦倒出几十张彩色照片。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十二英寸的规格,少数几张七英寸的,相纸很厚,摸上去有一种麻皮感。

  当时彩色照片在国内还很罕见。1949年开国大典的时候,当时担任筹备委员会秘书处处长的童小鹏从香港拿到一卷彩色胶卷,拍下了开国大典唯一一张彩照,然后还要千里迢迢送到香港才能冲洗。而《清明上河图》的鉴定是在1951年,居然已经用了彩色冲印技术,可见国家的重视程度。

  这套照片都是在自然光下拍摄的,每张的右下角都用墨水写着一个号码。我排了排顺序,编号为1的照片是《清明上河图》画卷的平铺全景:下面的十几张是俯拍的画卷分段特写,细节清晰,笔触纤毫毕现,还附了一把尺子。这些照片联在一起,恰好就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图》。再往下,则是各种角度的特写,就连题跋、隔水、天头、地头这些画面以外的东西都没遗漏,甚至还有几张是举起原图,让阳光透射过来,以便看清其中绢层纹理。

  拍摄者对书画显然很内行,镜头涵盖到了方方面面。看完这一整套照片,对《清明上河图》真本的情况基本就可以了然于胸了。这幅画在照片里保持若原始状态,绢色发灰,上头残缺、漏洞之处不少,还有些污渍,可见在东北没少受苦。

  可惜我不是红字门出身,对书画的了解有限。大部分照片对我来说,除了赞一声足够清楚以外,也说不出其他什么门道。好在我不是来鉴定古董的,而是按照素姐给我的指示去验证几个疑点罢了。

  我很快挑拣出一张照片,这张拍的这段画面,位于汴梁闹市后排一处轩敞瓦房,看样子像是个赌坊,四个赌徒围着一张台子在扔骰子。我想起王世贞的那个故事,拿出放大镜,却发现台上骰子清晰可见,四个赌徒的脸部却模糊不清,五官涂污,根本无法分辨口型是张是合。

  我拿着这张照片端详了半天,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清明上河图》的印刷品。这是我在美术商店买的《中国历代名画集》中的一页,铜版纸印制。

  在这个版本里,我把放大镜挪到同样位置,立刻顿住了。我看到那个赌坊里的赌徒们五官清清楚楚,口型撮成圆形。

  我一瞬间口干舌燥。

  当年汤臣之所以能看破《清明上河图》赝品的破绽,是靠赌徒的口型。真本口型为撮圆,赝本口型为开口。

  1951年的真本原始鉴定照片里,赌徒五官已被污损;而在通行版本里,同样部位却恢复了原状,变成了撮圆口型。技术上,这不难做到,故宫有专门的技师对画幅进行修补。但修补恰好发生在这一关键部位,是不是有点过巧?看起来就好像是故意遮掩些什么。

  修补之前,赌徒到底是什么口型?撮圆还是开口?

  我觉得喉咙有些干,拿起杯子将里面的橘子水唱了一半,继续翻找照片,很快翻到专拍题款特写的那几张。

  中国的古代收藏家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在自己收藏的画卷上留下钤印或题跋,写写心得体会什么的。跟现在去旅游景点随手乱刻“某某到此一游”性质差不多。后人只要查看这些印记,就可以看出书画的大致传承,和看一个人的履历差不多。

  《清明上河图》的第一个收藏者是宋徽宗,他亲自题了画名,还钤了双龙小印。可惜这部分的绢布已遭人盗割,早就看不到了。好在其他的题跋都在,一个个数下来,从张著到明代大学士李东阳,再到陆完、严嵩。一直到溥仪盖的三印,历历在目,清清楚楚,记录了这一幅国宝的坎坷历程。

  可我从头到尾数了三遍,有一个人的题款却始终找不到。而这个人的,本该是不可或缺的。

  就是这幅画的作者,张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