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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等待恐惧将我吞噬。
“滴答,滴答,滴答……”这是哪里?周围黑沉沉一片。只有清冷的滴水声,一滴,两滴,不依不饶,水滴石穿。冰凉的水滴打在我头上,脸上,冷冷粘粘。我用手抹了把脸,摸索着向前走,手触到的是湿滑的石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只知道,我要走出去。
洞里的空气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地上坑坑洼洼,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已经走了很久了,为什么还没离开这里?抬起头,前面忽然有点微光透人。我欣喜地加快步伐,是快到洞口了吗?蓦地一阵寒风掠过,我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一个模糊的黑影站在光源处,像是有骨头般任意地扭动着身体,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
“你是谁?”我大叫着。
“你……是……谁……格格格……是谁……”那黑影重复着我的话。声音就像是生锈的铁皮刮擦着。
“你是什么东西?快滚开!”
“格格格……东西……滚开……开……”黑影好像很开心似的越来越快地扭动着。看上去像是个陀螺在旋转。本来黑影是有点像人形的。现在更像是股小旋风了。不停地转着。然后忽然“砰”的一声爆开,化成一缕缕黑色烟雾四散开来。
我呆立了一会儿。随即跌跌撞撞地向光源处跑去。如同一只盲目的扑火飞蛾,近了,近了。光线越来越明亮,我欣喜地扑过去——“啪”的一声,我全身剧痛,跌坐地上。原来我撞上了一块巨大的冰壁!冰壁封住了整个洞口。光线从冰壁外折射进来,我爬起身,努力地想寻找一个可供我出去的缺口,却从镜子般皎洁的冰壁中。照见自己全身鲜血淋漓。怎么会?我怎么会流那么多血?我摸摸头脸,并没有什么伤口啊,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抬头望向洞顶——顶上无数的残肢碎臂。被冰裹住。冰半溶着往下滴血水。刚才淋在我身上的“水”其实就是血!离我最近的是几只血肉模糊的人头,乱发纠缠,只有浑浊的眼睛突出来死死瞪着我,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从心底发出了撕心裂肺般的尖叫声……
伴随着我的叫声。洞壁开始坍塌,沉闷的轰隆声,冰壁进裂四射。洞顶的血肉肢体纷纷掉下来砸向我,我脚下的土地也开裂了,一阵天旋地转,我掉进了黑暗的深渊……
二
“中平,你怎么了?快醒醒!”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妻子俯视着我,“又做噩梦了?快起来吧。”
是梦……我松了口气。只觉得喉咙发干,嘴里苦涩,我坐起身。轻轻将她搂住:“紫菱。有没有吵到你?”
紫菱微微一笑,挣脱我的手臂:“起床吧。早餐已经做好了。”
“小宝呢?”我边穿衣服边问。
“已经叫林阿姨送去托儿所了,宝宝还是不习惯那里呢,临出门还哭着要我早点去接他。中平,我们还是自己再带宝宝一段日子,好不好?”
“我们都要工作,孩子还不是丢给林阿姨?小宝老是闷在家里不和小朋友接触,以后会孤僻的,过几天看看再说吧。”我闷闷地坐在餐桌旁,毫无胃口地瞪着牛奶和吐司,“有没有稀饭?”
紫菱瞥了我一眼,道:“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养成吃营养早餐的习惯吗?先前宝宝吃得很开心呢。”
我点点头,开始努力吞咽腥膻的牛奶和油腻的土司,心里将前几天电视里的“营养早餐专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紫菱最后在镜子前面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拎起包,翠绿色的丝巾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从我身边飘拂而过:“我上班去了,你忙吧。”
“知道了。走好。”伴随着关门的一声响。我终于解决了最后一口早餐,坐到了电脑前面。
如上,我叫方中平,已婚,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路紫菱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方宝。我在一个海滨城市,住着祖辈留给我的一幢旧房子,建筑的外表是看起来挺让人怀旧的那种。可是里面的结构早已破旧不堪了,老是漏水停电,害得从乡下来替我们带孩子的林阿姨老是忙着接雨水,拖地板。
对了,我忘了告诉大家自己以何为生了,我是个作家,半红不黑的那种。写些小说杂文,日子倒也混得悠闲。
我打开电脑,翻出没有完成的几篇短文。看看,自己也有点倒胃口,又调出一篇给某杂志社写了一半的爱情小说:《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打起精神来。准备让女主角经历第三次被薄情人抛弃后再遇上白马王子的幸福人生。
正当女主角无助地在大雨里徘徊哭泣(为什么弱女子老是要淋雨呢?难不成就是因为淋雨才叫弱女子),而白马王子开着宝马来救美时。“啪!”的一声,电脑屏幕黑掉了。
我正写得聚精会神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仰,忽然觉得背后麻麻的,那是一种流通的空气被什么东西阻碍的感觉,眼前的电脑屏幕反射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靠近。伸手向我抓来……猛一回头,身后果然站着个人。
“……林阿姨?”我轻吁了一口气。
林阿姨手里端了杯茶水正想给我放在电脑桌旁。现在看起来倒像是被我吓了一跳:“方先生,怎么了?”
“没什么。”我勉强笑了笑,“林阿姨,麻烦你以后在我写东西的时候不要进我的书房。”
“哦,哦,是我糊涂了,先生以前关照过我的。刚才因为水烧多了没地方冲,所以就泡了茶……”
“好了好了。林阿姨麻烦你出去吧。”我截断了她的啰嗦,顺手将电脑重启,电脑却毫无动静,我皱起眉头,刚才写的东西还没来得及保存呢,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这台电脑用了三年多,最近老是出问题,也该换了。我重重地往后一靠,点了支烟,打开书房里的小电视想解解闷。电视机也没反应,难道保险丝又断了?
我踱出书房,走下狭窄的楼梯,去地下室查看保险丝。老房子了,木质的楼梯吱吱嘎嘎地响,上个月还烂穿了一块木头,害得我差点摔下去。大修吧,想想也没这必要,进地下室也一向是我的任务,摔不着别人,算啦,将就将就吧!哎,忘记拿手电筒了,幸好我早习惯了走这楼梯,摸黑下去也没什么,希望地下室里还有备用的保险丝。
墙冰冷而潮湿,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早上的梦,梦里我好像也是这样摸索着湿冷的墙壁前进的,这让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不过楼梯不长,一会儿我就已摸到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铁门上有个钉子。挂着钥匙,其实这门本来是不锁的,可是有一次不知怎么的溜进去一只野猫,烂死在了里面,那味道差点没把我熏死。
“吱呀呀——”门轴该加点润滑油了,那声音听着牙酸,地下室里一股久未流通的陈旧空气味道,拉了拉灯线。没亮,我在进门的矮桌上摸到半支蜡烛点燃。地下室有三十多平方米,堆放着各种老旧的杂物。积了厚厚的灰尘。我打开配电箱看了一下,保险丝没问题啊,难道是停电了?正要转身,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冷风,蜡烛被吹灭了。我顿时陷身一片黑暗之中。
静。我深呼吸了一下,没什么的,只是风而已,颤抖的手不住摩擦着打火机。黑暗中有火星进亮,却没有火苗蹿出。空气渐渐凝滞,我呆立着,任冷汗流过后背,黑暗中有种险恶的东西在一旁窥视着,随时会袭来……我知道,我能感觉到它靠近了……
“吱呀——”我再也忍不住,推开门冲出地下室,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息着,是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惧怕黑暗,我像个女人似地惧怕独自呆在黑暗中。我恨自己居然会害怕!
“……先生。先生?”我抬起头,林阿姨站在楼梯上方叫我,手电筒的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的目光逐渐聚焦起来。强笑了笑:“我,我在修保险丝……刚才断电了……”
“断电?好像没啊,我刚才一直在用洗衣机洗床单呢。”林阿姨疑惑地道。
“是,是吗?”我慢慢走上楼。接过林阿姨递来的手电筒,打发走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再下去呢?
三
“后来你下去没有?”叶家骏轻声问我。
“……有。”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他。
“到底停电了没?”
“没有。我拉了下灯线,灯泡就亮了……我也就关门上楼了。”
“你确定门是关上了?”
“确定,相当确定,因为我临走时还用力踹了一下门。”
叶家骏合上手中的笔记本。用那整齐的白牙轻咬着笔杆。他是个很清秀的男人。才三十出头,职业是心理医师,也是我大学同学,多年好友。
我在他那舒适的皮沙发上躺了许久。现在伸了个懒腰,笑道:“怎么样,分析出我有什么阴暗面没有?”
叶家骏笑了笑:“除了发现你是个大变态外,别的都很正常啊!”
“去你的!”我笑骂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这个无照庸医!”
“其实,要不是我知道你从小娇生惯养,还真以为你给关小黑屋虐待过呢!”叶家骏眯着眼睛笑道。
“呵呵,反正是老朋友了。讲这些有的没的给你听也不丢脸,你慢慢分析着,我去接我家小宝了。”我穿上外套。“今天紫菱加班,你有空的话来我家吃晚饭吧!”
“又让嫂子加班,你可真不会疼人哪。好吧,麻烦你跟林阿姨说。我要吃她做的蛤蜊炖蛋还有一品锅……”
“好好好。你小子每次来我家都跟饿鬼一样。”我抬腿就往外走,再不走,这家伙说不定还要报出什么山珍海味来了。
“方哥。等一下。”叶家骏喊住我,走过来,“你衣领没翻好。”伸手帮我整了整衣领。
“叶子啊!”我拍拍他的肩,“你也该找个好姑娘成家了。别再那么挑剔了!”
叶家骏笑了笑:“我哪有方哥你那么好的福气啊:找到嫂子那么好的老婆。我就这么凑合着混混呗。”
“那是,可惜我家紫菱没个妹妹。你慢慢混吧,我走了。”
“不送不送。晚上见。”
四
“叮咚——”林阿姨的拿手好菜一品锅才端上桌。门铃就响了。
“叶叔叔!”小宝扑到叶家骏身上。叶子笑嘻嘻地抱起小宝,亲了口,把手里的袋子给他,“乖宝贝,给,你最喜欢的巧克力。”
小宝欢呼一声。抱着袋子,“叔叔真好!谢谢叔叔!”
“哎,叶子,来就来,你别每次来都带东西啊,多生分!”我摇着头笑道,“快,洗手吃饭,我这儿有好酒。”
叶家骏微笑着应了。
桌上热气腾腾。我温了上好的绍兴酒,几杯过后,微醉的感觉令人有点飘飘欲仙。
“方哥,嫂子最近好像老是加班啊,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着她了。”叶家骏点了支烟笑道。
我斜睨了他一眼:“怎么。是不是对你大嫂有什么心理活动?”
叶家骏一怔,随即大笑了起来:“方哥。看你说的!”
我也忍不住笑了,又看看墙上的钟:“其实她也该回来了,都快八点了。”
“那我再喝一杯,陪陪独守空房的方哥好了。”叶家骏伸手去拿酒瓶,又赞叹了一声。“林阿姨的菜做得真好。”
眼看着时钟很快就指向了九点,又划向了十点,我已经坐不住了。给紫菱打了好几个电话,无论是公司电话还是手机,却一直没有人接听,这么晚了,紫菱还不回家去干吗了?
小宝早就被林阿姨哄去睡觉了。我看看已经醉倒在沙发上的叶家骏。站起身去拿外套,我得去紫菱的公司看看,以防万一。
、
“方哥,你去哪儿?”歪着的叶家骏迷迷糊糊地道。
“我去接你嫂子。你休息一会,想睡的话去楼上客房睡一觉。”我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车钥匙借我一下。”
叶家骏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串钥匙,我去接,他却把手往身后一藏,贼兮兮地笑了:“我也要去。”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跟醉鬼还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车子停在了紫菱的公司下面,我记得紫菱的办公室正对着马路这边。可是抬头看去。上面是黑压压的一片,全熄了灯。
我为叶家骏开了车门,他蹲在街边一阵好吐,抱怨着:“方哥,你开得太快了。”
我却没有心情理会他,跑到大楼的门卫室一打听。今天紫菱他们公司根本没人加班,保安们早就切了电,布好了监控。
一个新剪了小平头的保安叼着我递的烟,见我不信,指指里屋的一排监控屏幕:“你看看,楼上真的没有人了,这阵子电力不足,我们物业要求大楼里的公司减少加班,现在楼上鬼都没一个啦!”
我盯了几眼屏幕。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真是可怜。连老婆跑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还来接下班呢……"
叶家骏坐在街沿等我,见我灰头土脸地出来。连忙迎上来:“怎么样?”
我勉强笑了笑:“可能是正好走岔了,紫菱的公司里已经没人了。”
“那我们回去看看,呵呵,这一吹冷风。我的酒倒醒了。”叶家骏坐上驾驶员的位置,还不忘记提醒我绑上安全带。
可是紫菱却一直没有回来。
我打了无数个电话给紫菱的朋友和同事,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紫菱去哪里,而且她的同事告诉我。紫菱今天是跟平时一样准时下班的。
叶家骏为脸色铁青的我点上烟,叹了口气:“方哥。报警吧。”
五
紫菱真的失踪了。
我不知道,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没有一点预兆,我平静的人生小小的幸福,原来就像鸡蛋壳一样脆弱。
叶家骏知道我心里不好受,这几天一直陪着我,还托了几个他认识的警察朋友帮忙,可是也没有什么回音。
宝宝一直哭着要妈妈,我也无可奈何,多亏了林阿姨,提出带宝宝去乡下老家散散心,我同意了。
没了紫菱和宝宝的家。冷冷清清,叶家骏下班来看我,小心地跨过一地的酒瓶子,我抬起头,面对他探询的目光,勉强笑道:“好兄弟,我没事。”
叶家骏拉了张椅子坐在我对面,平静地看着我,忽然道:“方哥,我那几个警察朋友说。最近没有什么凶杀案,也没有发现什么尸体。你想一想,除了嫂子出事,会不会,她会不会跟人……”他看着我的脸色,终于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紫菱不是那种人!”我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
紫菱是个美人。性格却淑雅守旧,就算她不爱我了,但她那么爱我们的儿子,怎么会不管不顾地跟人私奔呢?
“方哥,这样的事很难说的。”叶家骏叹了口气。“你别忘了,我好歹也是个心理医生,女人心,海底针啊。”
我一咬牙,跳起身来:“我知道紫菱的日记放在哪里。”
紫菱的日记。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我们结婚前,她告诉我。她要有个只属于自己的、带锁的抽屉,还要我发誓,永远不能看里面的东西。
我当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我理解她,每个女人都有些自己的小秘密。即使有些根本不是秘密,她们想收藏的,也许只是自己的花样年华吧!
我看着叶家骏撬锁,低声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碰过她这个带锁的抽屉,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没想到……”
抽屉里有个精巧的珠宝盒。我依稀记得那是我们初识时,我送她的礼物;有一叠缎带扎好的信件,那是她年轻时收到的情书;还有半瓶香水,我拿起来晃了晃。清澈的绿色液体,带着郁郁的青草香,那是今年春天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喜欢吗?”我把包着彩色亮纸的小盒子放在她手里,亲着她的发梢。
“什么牌子的?”紫菱笑了笑。
“好像叫什么古奇……售货小姐说卖得不错。我闻过了,很淡雅,很适合你。”
“我知道了,是妒嫉香水吧?Gucci的名牌呢,老公,谢谢你。”菱给我一个温柔的吻。
念及此。我忽然有点想哭。
“方哥!”叶家骏眼尖。已经看到了香水瓶下压着的一个本子,我放下香水,拿起本子。果然是紫菱的日记。
日记用了不到半本,紫菱的字迹匀细,跟她的人一样整洁雅致。
2月3日晴
我想,我是个幸福的女人,中平很爱我。宝宝那么可爱,但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还不够呢?我果然很贪心。也许是因为我又遇到了他,真的没想到我还会遇到他。
2月20日雨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来等我下班,我不想跟他在路上拉拉扯扯,所以我跟中平说我要加班,跟他去喝了杯咖啡。
他说他当初放弃我是不得已,我只是笑笑,不得已又怎么样?你为了出国留学而和我分手。现在我早已为人妇,你还想怎么样? 不过,他的样子,一点没变啊……
3月10日晴
他说他对不起我,他说他还爱我,他要我再给他一个机会。我告诉这不可能。
我爱中平,也爱宝宝……
3月15日阴
他说他不会放弃的,这几天。他明显瘦了。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啊……
3月21日晴
我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他又跟以前一样,对我展开热烈的追求。他一定是疯了……我也疯了。因为我竟然觉得有点高兴……
4月9日阴
我对不起中平。
还是做了对不起中平的事。
4月16日晴
他说要我跟他走。
可是我放不下。
我怎么可以爱着他。又爱着自己的家呢?
可是……
日记本洁白的纸页上,好像曾经被打湿过。有些皱褶。我慢慢将它抚平,手微微地颤抖。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的。
一个不出名的作家丈夫,还是比不上一个出国留洋回来的初恋情人啊!
“方哥,你没事吧?”叶家骏担心地看着我,我脸上的表情变化当然瞒不过他。
“我没事。”我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管怎么样,紫菱这样也好……起码她还活着,这样就好了……”
然后我眼前一黑,大概是昏过去了吧。
六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更加浑浑噩噩。编辑的催稿电话来得多了,我索性挂起电话,我不想再写那些莫名其妙的爱情故事了,骗人的,都是骗人的……我已经写得够了。
这天傍晚,叶家骏又来看我。还带了熟食和啤酒,果然还是老朋友比较靠得住,我打起精神,跟他一起喝酒聊天。
“方哥。你这样有精神就好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叶家骏为我倒酒,笑着道。
“振作?振作起来又能怎样?”我一仰脖干了酒,苦笑道,“左右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方哥,真是可惜。当初要不是因为出了那个医疗事故,主任让你背黑锅的话……你会是个好医生的。方哥。”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我淡淡地道,“每个人都有不走运的时候,我只是特别倒霉罢了。”
“是啊。当年的主任如今已经做了我们医院的院长,但是我听说。院长的儿子留学回来后没多久。居然失踪了。”叶家骏慢慢咀嚼着一块烤鸭,似笑非笑地道。
“哦?有这样的事?”
“方哥,我记得嫂子是A大毕业的,听说院长的儿子也是哦。”叶家骏说得随意,眼光却锐利如刀。
“你想说什么?”我放下了筷子,凝视着他。
“没什么,方哥,你要做戏,我就陪你作戏。不过,我只是想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笑了起来。
“方哥,你不知道你有个习惯。你一紧张就会故作轻松地笑,我一看你像这样抽筋一样的笑,我就知道你想隐瞒什么。”叶家骏敬了我一支烟,我接过,他帮我点上,深深盯了我一眼。
有种被看进骨髓般的寒意泛起。
“方哥,我一直想问你,靠你写的那些文章。能赚到多少钱?够养家吗?”
“也许可以。”我笑了笑。
“紫菱家境不错。至少当年她父母出车祸死了后,得到了很大一笔保险金。是不是?”
“你倒知道得清楚。”我按熄烟头。
叶家骏叹了口气:“所以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现实上出发。你都离不开紫菱。”
“可是,她还是离开我了。”我叹息道。
“是你让她离开的。”叶家骏眯起了眼睛,说出来的话却让我一惊,“准确地说,是你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叶子,你喝多了。”我摸到桌上的烟盒,为自己点烟,却怎么也对不准火头。
“方哥。”叶家骏舒舒服服地向后靠在椅子上。“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把嫂子藏到哪里了?”我深吸了一口烟,闷声道:“你猜呢?” “我猜,是地下室。”叶家骏看向地下室的方向,“是不是?”
“你小子倒是聪明。”
“我本来也没有想到的,但是静下心后。我越想越多,越想越蹊跷,方哥,你做事做得真是利落。”
“多谢表扬。”我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只是苦笑。
“那天你叫我来你家吃晚饭。本来就是预谋好,让我做个见证人的吧?你早就发现嫂子的事了。却一直装作不知情。其实嫂子那天根本没有加班对吧?她一定是下班回来后就被你杀了,那时候林阿姨在厨房忙碌,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把嫂子的尸体藏进了地下室。方哥,你居然能在杀完人后若无其事地跟我聊天吃饭。后来又急成那个样子到处找她。演技真是一流啊。”
“你不要忘记我以前也是个医生,保持冷静是必须的。”我看着叶家骏认真分析的表情,就好像他说的事根本与我无关。
“冷静?”叶家骏笑了,“方哥,你不知道吗,你在被我做催眠治疗时,哭得像个孩子?”
我觉得背后一凉:“你对我做了催眠治疗?我怎么不知道?”
叶家骏狡黠地一笑:“我本来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容易被催眠的。”
“我说什么了?”
“妈妈……你叫着,妈妈。我很乖的。不要把我关进地下室……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哭……”
“还有呢?”
“还有……爷爷不要死,你一向最疼我的。我不是故意推你下楼的……我不是故意的……”
“还有什么?”
“很多。方哥,你有个很不快乐的童年呢。”叶家骏耸肩道。
我深深叹了口气,是啊,虽然我一直表现出很幸福的样子,可是,我是不快乐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的。
“不过,方哥,你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相信我。”叶家骏把笑容一收,抓着我的手。认真地道。
这小子。平时嬉皮笑脸的,这时候倒是认真得很。
“为什么?我做了这样的事,你应该报警的。”我盯着他看,无奈地笑笑。
“……方哥,我们是朋友啊!”叶家骏看着我。目光真挚。“当年我们在大学登山队里的时候,你在悬崖边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不会让警察把你抓去的,现在……换我来保护你。”
“叶子,谢谢你。”我向他伸出手,“多谢你的成全。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个忙?我想把紫菱送走。”
“没问题。”叶家骏笑了笑,“现在开始我就是从犯了。”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我们院长的儿子应该也在地下室里吧?要不要把他一起送走?”他向地下室的方向走了几步。
“不必了。”我柔声道,“谢谢你,叶子……”他实在不该背对着我的,我的手上有刀,那是一把极薄极锋利的刀。我本以为再也不会用到它了,柳叶刀深深扎进了叶家骏的后心。
叶家骏微微颤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看着我。他的眼神无比清澈,带着淡淡的哀伤,嚅动着嘴唇,一缕鲜血从唇边溢出,轻轻道:“我不怪你……”
“对不起。”我只能这样说,拔出了刀。叶子,你太聪明了,知道得也太多了,我决不能让你活着,活人总有一天会出卖我的,叶子,即使是你……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站在窗前看着暮色一点点笼罩了我们这个小城,最终完全黑暗了下来。叶家骏的尸体已经被我用黑色垃圾袋装好了。就靠在门边。
我清除了屋里的痕迹,小睡了一会,等到外面一片寂静后。我狠狠吸了几口烟,按熄了。扛起垃圾袋,走出门去。叶子的车停在我门前的路上,我用他的钥匙打开车门,把他放在后座上,发动车子。
地下室已经没什么空位给他住了。所以,我只能把他带到海边。
城市的灯光已经黯淡了,晚上的雾很浓。仿佛雪崩一般的白雾:缓缓地自岸边往下涌动,仿佛末世的巨壁在梦境里无声无息地崩塌。我停下车,背起叶子。走出公路,才踏上沙地,就已经被厚厚的浓雾团团包围。我能听见海涛声,但是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难辨东西南北。
我觉得每一步都像踏在了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随时准备着坠入深渊。
“泼喇——”我踩进了水里。鞋袜都湿了。
我拣了不少石头装进袋子里,走到力所能及的深度后,在袋子将我一起坠下前,放开了手。
海水很凉。我半泅半走地回到岸边。雾气是那么深,连星光都看不见,我走上沙滩。忽然回忆起叶家骏的脸,又想起了拔出刀子后。溅到我身上的鲜血,那抹不去的血腥气。一阵反胃,我跪倒在沙滩上,呕吐了起来。
回到家后,我第一件事是打开一罐啤酒,将嘴里又酸又苦的味道漱掉。
杀掉一个忠心的朋友,比杀掉一个变心的老婆要痛苦多了,我换下湿透的衣服,想着这个问题。但是。我还是不得不下手,虽然处理尸体是令我最困扰的事。即使我已不是第一次杀人。
也许不是最后一次。
桌上的空酒瓶,渐渐多了起来。
以后也许不会有人像紫菱那样,温柔地叫我节制些,少喝点酒了。
我忽然很想念紫菱。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我想念她柔软的身体。芬芳的长发。
再去看看她吧。她就在那里。再也走不掉,随时随地,等着我去见她。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下楼梯。打开地下室的门。
若是有人在一个多月前来过这里。他会发现,地下室的面积缩小了。
那是因为多了一面墙。
那已经不是地下室第一次多了一面墙了。
多了的这面墙里是我的紫菱和那个胆敢勾引紫菱的院长公子。而对面的那面墙里,是我的妈妈。
真是很热闹啊。
我笑了起来。我竟然能如此沉着和有效率地完成毁尸灭迹的过程。果然是个天才。
在我笑得正得意的时候,地下室的门慢慢移动着,等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阻止它的关上,砰的一声,好响。
我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
这扇门从里面是打不开的。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风?门怎么会关上的?我徒劳地拍打着门,寻找着可以脱身的缝隙,却发现门的转轴有些异样。
是谁?是谁在门上动了手脚?
我慢慢靠着门滑坐下来。
林阿姨,只有她有这个机会,只要换个灵活的弹簧轴,门就会自动关上了。
我想起来了。林阿姨其实是紫菱的远房亲戚,那天我杀紫菱的时候,她一定看到了,她没有报警,只是因为她要用自己的办法为紫菱报仇。
我徒劳地疯狂地敲打着铁门,喊到嗓子嘶哑,抓得十指鲜血淋漓。
然后地下室里的灯灭了。
中平……方哥……
仿佛有声音在我耳畔轻声唤。
我恐惧地缩成一团。
没有人能够救我。
没有人。
我轻声地、绝望地呜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