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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格里城的冬天刚刚过去,略微旖旎的阳光轻轻拥抱着教堂的大尖顶。
这是一个星期三,教堂里的人并不多。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间独立的、毫不起眼的祝祷室。
祝祷室的内部结构十分奇特,上百条纤细如同叶脉的输液管连接着一个形状奇特的培养皿。
器皿正中放置着一颗鲜活的、努力搏动着的心脏——心脏的一侧有一个黑色的斑点,随着肌体的扩张,犹如一朵缓缓盛开的黑色玫瑰。
医生一边观察数据,一边熟练地摆弄操作台。随着指令下达,一些姜黄色的液体通过输液管传送至器皿内。
液体一接触到培养皿中的气体,立刻变得欢快而灵活起来,它们很快地散开,又聚拢,将整个心脏包裹,又迅速地被它吸收、消化。
心脏的搏动似乎变得略微有力了一些。
一旁的生化人安静地坐在躺椅上,眨着蔚蓝的眼睛,看着医生关闭仪器、移出心脏,自然地便软化了胸腔的肌肉,方便医生将其打开。
“最近的维护工作好像变得频密了许多……”眼看心脏被机械手臂重新塞入正确的位置,生化人轻声问,“是它快要死了吗?”
医生白了他一眼:“等这个心脏跳不动了,你的历史使命也就结束了,等着被销毁吧!”
生化人伸出修长的手指,摸了摸自己形状优美的下巴,也笑了:“不不不,我个人更喜欢被浇上水泥然后做成雕像什么的——想想看,按照那个人的样子做出来的生化人,并且使用他的心脏长达五十年之久!就算是消耗品,也是够资格进博物馆的等级——”
年轻的医生站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略微嫌弃地看了看面前的生化人。
不得不说这是一副英俊得一塌糊涂的躯体:浅金色的头发、湖水般的蓝色眼睛、高挑的身材、剪裁贴身的湖蓝色军装,以及与生俱来的优雅举止。
格里城位于赛伦河黄金三角洲,是自由联盟的重要成员,它毗邻大陆三大最强帝国之一的白色帝国,常年遭受其威胁。
蒙卡历113年,格里城的前任督导官尤里卡被政敌总理大臣梅因策划谋杀,为了稳定人心、平稳局势,科学局启用了联邦法案明令禁止的技术生化复制。他们取出尤里卡的心脏进行冷冻,用他残活的体细胞制作了一个半机械半蛋白质体的生化人,并且通过共搏器将心脏长期保存于生化人的体内。
五十年过去了,生化人尤里卡忠实地履行了他被赋予的职责,在科学局的掩护下,扮演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赝品。
医生还在发呆,生化人拍了拍熨帖的军装下摆,一闪身钻入了外部那狭小的空间内,并且顺手将身后的金属密门合上了。
门合上之后,这里立刻又变回了一个简朴又古老的祝祷室。
他刚刚做完这一切,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尤里卡大人,军事局的萨兰和他的参议团来了。”
生化人嘴角微微翘起,发出的声音与之前的轻佻截然不同,忽然变得低沉、优雅而充满磁性:“好的,请他们在誓约塔等我。”
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了。
“你最好小心一点,”密门里面的医生探出头来,面色明显不太好看,“我不太懂政治,但是军事局最近动静很大,据说为了夺取黎明之地,已经开始频繁与白色帝国进行接触了……”
其实尤里卡生前权力已被架空,实质上目前并没有决策权,只具备建议权而已,所谓的小心,也不过是言辞上诸多谨慎、不断推诿、保持中立而已——尽管生化人不具备记忆,但却与本体拥有相同的智力水平,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五十年,这一次也将没有什么不同。
尽管如此,生化人还是点了点头:“我对格里城和白色帝国之间的纠葛丝毫不感兴趣——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关心,医生。”
【02】
迎接他的是一个冗长而压抑的会议。
生化人的各项机能都比普通人优秀,通常很难产生疲倦感,三个多小时里他不断尝试想要打个盹儿,但都不幸失败了,只能努力地寻找一些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譬如,在会议一开始就被塞到他手里的一副长卷轴。
这是一幅详尽的格里城地图,其中几个地方被特意标示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到其中一个地名上,微微有些呆愣。
阿尔及尔。
这正是他被制造出来的地方。
主持会议的萨兰是个胡子花白的小老头,他正好说到这里:“……所以,黎明之地能给我们带来的东西更多,我觉得,是时候要舍弃一些东西了。”说完他转向生化人,“尤里卡大人,你怎么看?”
“我没有意见。”生化人摆出一贯漫不经心的微笑,“你们一向很尽心,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萨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了一种意味不明的微笑。
生化人并没有捕捉到老家伙这个奇怪的笑容。
他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还没有拐弯,就看到阴影里面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孩,穿着军装,身材姣好,五官却还很稚嫩,生化人认出来这是方才萨兰参议团中的一员。
她站在拐角处,好像已经站了很久,显然是特意在等生化人。
基因中带来的良好教养使得生化人自动放慢了脚步,在少女的身边停下了。
“有什么事吗?”他略微弯了下了腰,轻声问。
少女的脸明显红了。
大概是第一次和传说中的大人物贴得这样近,她的手显然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尤……尤里卡大人,我叫……叫莉莉娅。关于萨兰大人的建议,我希望您能再慎重考虑一下。”
“你是在萨兰的部门工作吧?”生化人重新审视了一下面前的小女孩,笑了,“是来挖上司的墙角吗?”
少女的脸又一次涨红了。
“不……不是的!”她略有些激动地说,“军事局这次的策略,我觉得有一些问题……要用阿尔及尔、夏硫斯来交换黎明之地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生化人又忍不住笑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嘿,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你们制造来安定人心的工具而已啊。
嘴里却无比温柔地回答:“好的,我会考虑的,我保证。”
女孩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红着脸从背后拿出了一样什么东西,扭捏着递了过来:“尤里卡大人,这是我自己家里做的烤薯饼,请……请您务必要尝一尝!”
生化人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已经被塞入了油腻腻的一个纸包,而小姑娘已经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跑远了。
生化人在走廊里面站了一会儿,轻轻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饼,咬了一口。
味道非常好。
然而几秒钟后,一种奇异的灼烧感从喉咙口开始向下蔓延。
中毒经验丰富的生化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生化人的身体素质相当强悍,因此高剂量的毒药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放倒他——他平静地将纸包塞进上衣口袋,迈开大步,穿过满是卫兵的走廊,自己走回了宿舍。按响了秘密呼叫的铃声后,他安静地坐到了躺椅上,开始等待。
在此过程中,神经毒素已经开始侵入他的肢体,手脚渐渐不听摆布,视野也模糊起来。
死亡,对生化人而言无疑是种新鲜的体验。
他忽然觉得心情居然有些愉悦,然后他真的听见自己哼起了歌,还是一首连自己都没听过的歌。
“在山原之上,在鹰翅之下——”
而后,好似呻吟一样的歌声中又掺杂进了医生的惊呼声和怒斥声。
他感觉到冰冷的机械禁锢住了他,然后身体被打开,又合上,再不停地重复着这个步骤。
各种液体被注射器推入体内,身体还有感觉,有的时候能够感觉到炎热,有的时候又感觉奇冷无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清晰起来:“能听到吗?”
生化人想要点头,但很快就发现脑袋完全无法动弹,于是只能用力动了动眼皮。
“很好,接下来的话,请你一定要听清楚,”医生叹了口气,“我检查了你带回来的食物,里面有足以毒死大象的毒剂,鉴于你如今的鸡肋地位,我不认为有人会冒这种险用这么蠢的方式来杀死你,所以,基本可以断定你是属于误食……”
他顿了顿,接下去说,“无论这个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尤里卡的心脏已经差不多到了使用极限,神经毒素给予了它致命的一击,我必须给你重新做一次基因融合。期间可能会有各种不适——请你一定做到心理上不要排斥它!”
生化人努力地想要表示自己听懂了,最终却还是只能动动眼皮。
“非常好,”医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03】
剧痛和黑暗仿佛同时来临,又结伴离开。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身旁的挂钟显示时间是凌晨五点半,距离事发刚好过了十二个钟头。
床边坐着神色疲倦的医生,深棕色的头发几乎垂到了眼前,他把眼镜握在手里,看上去正在小憩。
生化人脑海里不知道怎么就浮现出一幅画面。
夕阳西下,长长的陋巷当中。
他和一个人面对面站着,身边的人和自己身高相仿佛,也有着金黄色的头发。
两个人正激烈地争吵着。
虽然并没有听清争执的内容,但显然两个人都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但这场争执很快突兀地结束了。
就在两人的前方,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正从垃圾堆里扒拉出一个鱼罐头,小心翼翼地放到背着的大口袋里,然后跑到两人跟前,大声叫着:“尤里卡!梅因!——”
这张稚嫩的脸显得异常清晰,又是这样熟悉——那是医生的脸。
“夏尔——”
生化人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医生显然并没有睡着,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
他戴上了眼镜,很快走到了床边,迅速检查完脉搏,然后就皱起了眉头,“你刚才叫我什么?”
生化人看着他,微笑着轻声说:“夏尔,夏尔·米卡兰……”
医生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异,慢慢又变得平静:“看来,我需要给你做一次进一步的检查。”
生化人不太明白地弯曲了一下略微麻木的手指,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应该一直只知道我姓米卡兰吧?我的全名是安德烈·米卡兰。你口中的夏尔是我的祖父,也是科学局的创始人、你的创造者——但是他50年前就搬离了这里,这50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他走的时候,你应该还在营养液里泡着。根据资料来看,我与祖父年轻时候长得非常相似,我想刚才你是错认了。”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推测,由于这次毒素的刺激加上基因融合的推动,你的大脑,终于开始吸收记忆了……”
全身检查于两个小时后完成。
生化人走出寝室的时候,耳边仿佛还萦绕着医生的忠告:“记忆的确开始有融合的迹象,不过进度还停留在大脑皮层……差不多1%左右,也就是说,你不会拥有系统性的、连贯的记忆,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将会面临各种碎片式记忆的轰炸,搞不好吃个饭都会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记忆涌出来——所以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保持清醒。”
生化人觉得医生有些危言耸听,至少他目前并没有觉得什么不适,脑中偶尔有一些零碎的画面掠过,但这丝毫不会妨碍他闲逛的好心情。
花园里景色优美,空气清新,生化人走了两步,忍不住就开始轻轻哼了起来:
在山原之上,在鹰翅之下,
它柔软如棉絮,
芳香如蔷薇。
他唱了两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池塘旁边,一个少女静静地躺在那里,年轻的身体被包裹在合体的军装里,看上去是那么地美。
然而她身下全部都是铺散开来的、还在慢慢扩散的鲜血。
一块坚硬的岩石横亘在她身后,尖锐的棱角正对着少女的后脑勺。
生化人认得这张鲜花般娇嫩的脸:
莉莉娅,那天在会议室门口拦住他的小姑娘。
就在前一天,她还红着脸企图来跟自己搭话,现在却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生气。
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事故:女军官在水池边散步的时候不慎滑倒,脑袋撞到了池塘边的岩石,不幸失血过多而身亡。
生化人想起那天她在会议室门口说过的话,以及那袋有毒的饼干,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愤怒:这也是前所未有过的。
他蹲下来,牵起了女孩垂在身边的手。
女孩的手柔软而冰冷。他忽然觉得这个情形无比的熟悉。
这个念头刚刚生起,各种各样老旧的画面和声音就像暴风雨般袭来——那是属于真正的尤里卡的回忆。
他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废旧的工业区,墙壁上布满斑斑驳驳的弹痕与黄黑色的血迹,一眼就能看出其饱受炮火的侵袭。
尤里卡正蹲在地上,握住一双冰凉的手。
手的主人是个年纪看上去很小的女孩,穿着嫩黄色的绒线裙,腰上还有一个小蝴蝶结,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他身边站着上次回忆中出现过的金发青年,虽然看不清楚脸,但他能感受到对方小心翼翼的温柔。
“起来吧,你已经在这里待得够久了。”对方轻声说。
尤里卡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呜咽。他把头颅抵在膝盖上,又将那只沾满鲜血的小手放在头与膝盖之间,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金发青年正拿着一支钢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你好像总是带着这个本子……”尤里卡皱眉问,“你到底在记些什么?最近连小夏尔也学会了你的坏毛病,没事儿就在那里写写画画。”
“把这一天记录下来,”青年叹息了一声,“战争开始了,谁都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我想,万一我有一天要死了,总该留下些什么吧。”
尤里卡忽然站了起来。
他的眼眶微红,还微微喘着气,却忽然握住了金发青年的手。
“不!我们绝不会死,我们会结束这场战争。”尤里卡很轻却极其坚定地道,“我和你,我们两个,终有一天。”
金发青年惊讶地抬起头来望向尤里卡。
他手中的钢笔掉在了地上,浅金色的笔身掉落在草丛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远处有人大声呼喊着:“梅因!尤里卡——你们还怔在那里干什么!回城啦!”
生化人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远处已响起了卫兵的脚步声。
他放下莉莉娅已经完全凉透了的手掌,迅速地从她的军服下面,抽出一张小小的文件标签来:显然,有人试图从她身上夺取什么东西,却并没有发现被死者隐藏起来的蛛丝马迹。
他蹲下身,很快地擦干净了鞋底的血迹,然后快速地朝中心教堂走去。
当花园中的人声逐渐密集起来的时候,生化人已经坐在医生的对面了。
“你中毒之后,我查阅过记录,你提到的这个叫做莉莉娅的年轻女中尉并不是萨兰参议团的长期成员,当天由于书记官临时请假,她才有机会参加会议。因此,她送你烤薯饼这件事,应该也是临时起意的。”医生总结说,“莉莉娅的父母已经去世,没有男朋友,也没有什么很亲密的朋友——那么,当天下毒的人真正想要毒死的是谁,就显而易见了。看来下手的人第一次没有成功,于是有了今天的第二次。”
尤里卡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人中间的桌上,并排摆放着两样东西。
一幅地图,一页沾着血的标签纸。
地图是昨天开会的时候分发到生化人手上的,其中有几个地方用红笔做了明显的批注:阿尔及尔、夏硫斯、乌干旺,全部都是接壤白色帝国的半军事化区域。
标签纸则是GA打头的,后面有长长的一串数字。
医生看了一眼,肯定地道:“这是格里城运送至阿尔及尔的物资清单编号,科学院每个月都有血清和营养剂等各种物资随运,所以我对这个编号很熟悉,错不了。”
生化人敲了敲面前的桌子,说:“当天萨兰的提议,是将阿尔及尔等三个资源贫乏的地区割让给白色帝国,从而换取靠近河边的黎明之地。这样,白色帝国能够打开通往其他国家的道路,而我们能够获得足够的资源。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建议,但是为什么这个叫莉莉娅的女中尉会死?”
“的确,”医生点点头,“她只不过是个中尉,就算提出了异议,当面否决也能解决所有问题了,为什么非要杀死她?”
生化人刚想说什么,忽然警觉地站了起来。
他迅速推开门钻了出去,然后将密门紧紧地合上。
就在他刚接触到椅子的那一瞬,外面的门猛然被打开。
头发花白的萨兰议员正站在那里,他身材高大,几乎挡住了外面的阳光,使得整个狭小的房间更加昏暗。
此刻他的眼神浑浊、阴郁,充满了探究。
“您忽然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萨兰大人?”生化人轻轻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皱褶的衣摆。
“中心区域的花园里死了一个中尉,看上去有些不寻常。”萨兰似乎观察了他很久,才轻声说,“我来看看您是否安好。”
生化人故意皱起了眉头,说:“中心区域?外部不是有巡逻兵吗?你们开始调查了吗?”
萨兰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死的中尉叫莉莉娅,尤里卡大人昨天见过她,有人看到她给您送了薯饼。”
生化人摸了摸下巴,似乎在努力回忆,隔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哦哦,是那个年轻小姑娘啊,真可惜,我不太爱吃油腻的东西,所以还没来得及尝她的薯饼呢……早知道她这么不幸,我就应该尝一口才是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开了,萨兰显然有些不耐烦,过了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生化人等他走远了,才回到密室当中。
医生的脸色惨白,低声说:“他在试探你。”
生化人若有所思,反问:“你觉得是萨兰动的手吗?”
医生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真的尤里卡大人还在的话就好了。无论什么困境,他都能够很好地面对。”
生化人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他在医生对面坐了下来,伸展开四肢,以最放松的姿态休息了一会儿,仍旧觉得有些不安。
“医生,尤里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向冷静的医生脸上居然泛出了不寻常的微红。
“非常完美!”因为激动,他的语速显得有些急促,“他出生于阿尔及尔的一个贫民窟,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参加了军事选拔,从军校毕业后进入军队,是平民升至将军的典范!那时候白色帝国正想要吞并格里城,也是他带领所有的人取得了胜利与和平。
生化人笑了:“谢谢夸奖。”
医生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我夸奖的是你吗?”
生化人摊了摊手,笑得很开心,“从基因学上来说,一点也没错,就是我。”
医生被他的无耻惊呆了。
生化人又躺了回去。他脑子里又想起了那几段模模糊糊的回忆。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很了解尤里卡吗?”
医生正气鼓鼓地摆弄着他的仪器,听到这话连头也没有回,径直回答:“当然啦,他是我孩提时的偶像!”
生化人翻了个身,说:“我想考你一个问题,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了解他。”
医生没好气地说:“问吧。”
生化人的脑袋里闪过一个身影,瘦高的身材,金黄色的头发。
回忆浮现得越多,他就越是感到好奇。
这个频频出现在回忆当中的人,似乎对尤里卡有着重大的影响——他究竟是谁?
他望着医生,无比慎重地、认真地问:“我最好的朋友是谁?”
医生似乎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笑了起来,“像尤里卡这样优秀的人,当然到处都是追随者啦……要挑一个最好的,有一些困难。”
他顿了一顿,又说,“你要是问最大的敌人是谁,我一定能回答得更好一些!”
生化人忍俊不禁:“行,就说说看最大的敌人吧!”
医生说:“尤里卡最大的敌人,是同样出生于阿尔及尔的富商之子,内阁议长、萨兰的前任。蒙卡历113年,他企图刺杀你,结果没有成功,在监狱中用一支钢笔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啊,对了,他的名字叫做梅因。”
生化人忽然怔住了。
【04】
接下来的几天,情势对他们来说极其不妙。
中心区域的守卫一下子森严了好几倍,对于资料的管理也更加严格了。医生作为中央科学院的主管想要调阅那批运往阿尔及尔物资的具体资料,竟然被驳回了。
“他们防备得很森严,我肯定里面一定有问题。”医生沮丧地说,“我只查到了列车的番号,我猜测……这批物资应该是定期运送的,不过这完全没有用,我们根本没办法知道里面有什么。我手下的那些家伙除了做研究什么都不懂……我觉得,我们可以到此为止了。”
“没关系,我可以去。”生化人轻声说。
医生闻言猛然抬头。
生化人全然不顾他的惊愕,继续说:“后天,里德尔城的战争纪念馆开幕,我收到了邀请去剪彩,需要在那里待几天。”
医生惊愕万分:“里德尔在列车行进的必经之路上……你是说……”
生化人极快地接着说:“对,我打算在里德尔上车,看看物资运输车里面究竟有什么。”
医生的表情从惊愕,转为了愤怒,最后冷笑了出来:“你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尤里卡了?这根本不是你能够做到的事!我们已经对一切不闻不问五十年了,你这种忽如其来的正义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生化人没有生气。
他安静地看了医生一会儿。
被改装过的祈祷室内部有特殊的照明系统,灯光明亮而柔和。高大的生化人坐在手术台边上,隔着衬衫,他轻轻用手指触碰了一下胸口的位置。
“我非常明白,医生,”他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尤里卡,也没有你们人类所谓的正义感,但是,这个心脏或许马上就要停止跳动了,在它死亡之前,我想要有一些自己的追求——现在,有一个女孩在我面前死掉了,我想要知道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医生犹豫了很久,艰难地抬起了头:“我会阻止你的。”
“不,你不会。”生化人笃定地说,“我是尤里卡的复制人,他是著名的天才,能从智商上碾压你——你的阻止没有任何意义。”
生化人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之后的两天里,他完美证明了这一项预估。
医生被一堆突然冒出来的琐事缠得根本无法脱身,等到反应过来,那讨人厌的家伙已经坐上了专列,在去往里德尔城的路上了。
里德尔位于格里城东部,同样属于自由联盟的一员。
在路上,生化人破天荒地睡着了。
梦里面他忽然变作了一个小男孩,在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里奔跑。
身后还跟着一个金发的男孩,面目虽然模模糊糊,声音却很清晰——他气呼呼地正在喊:“我的小腿快要跑抽筋了!快停下来啊你这个蠢货!”
梦里的尤里卡,听到这样的话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哈哈大笑,跑得更快了。
等两个小家伙闹够了,两人歪歪扭扭地躺倒在了地上。正是黄昏,余晖照在他们发红的脸上。
尤里卡忽然轻声说:“昨天老师从格里城回来了,他说,那里的状况很不好。”
金发男孩沉默了一小会儿,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地说:“是战争要开始了吗?”
尤里卡轻轻叹了口气:“也许吧,谁知道呢。等到那个时候,你会害怕吗?”
躺在他身边的男孩似乎考虑了很久,才叹息一般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他说完坐了起来,从身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本子,开始记录。
麦田里安静了一会儿。
风呼呼地吹,和着铅笔的沙沙声。
“别写啦,我教你唱首歌吧,”尤里卡平忽然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老师昨天教给我的,我很喜欢,名字就叫做《赤子之心》。”
他说完就轻轻唱了起来。
少年人正处于变声期,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在静悄悄的麦田中回响。
过了一会儿,又加入了另一个少年的声音。
夜色虽然迷茫,但是一切都显得异常美好。
生化人醒过来的时候,还能清晰地记得梦中的那个调子,忍不住轻轻又哼了一次。
在白云之上,在鹰翅之下,
它柔软如棉絮,
芳香如蔷薇。
它像莫塔尔山原上的花,
精致又优雅。
他哼完了一小段,自己也有些愣怔。
胸口有一点点闷。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打开通讯器,快速在浏览器里搜索了梅因这个名字。
大部分搜索结果都和医生所说的一样,他被描绘成一个奸诈而贪婪的政治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他甚至连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留下。
生化人悄悄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压住了心口,然后就再也没有睡着过。
【05】
虽然生化人的生物钟完全被打乱,但是事情却在他的计划内平顺地发展着。
白天参加完剪彩仪式,他就被安排到了公爵的公寓里,一等到黄昏,他就托辞累了早早去休息,请大家不要打扰他。
警卫官被他留在了楼下。
事实上,这些警卫官都是新兵,年纪都不大。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到过里德尔城,加之今天早上尤里卡暗示过他们,“可以随便去逛逛”,所以当生化人从后面院墙翻出去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的身手矫健,轻轻松松就蹬上了墙,等要跳下去的时候,却愣住了。
穿着厚厚大衣的医生正站在外面的巷子里,抬起头朝上面看。
他的眼睛下面是浓重的黑眼圈,板着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生化人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尤其是医生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居然张开了双手,冷冷地问:“需要我接住您吗?”
为了掩饰尴尬,生化人赶紧跳了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医生?”
医生没理会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说:“ 我需要纠正一点——理论上来说,我的祖父夏尔才是格里城里著名的天才,他在16岁的时候就创建了科学院,并且提出了干细胞复制的理论,也正是他创造了你。所以那些关于智商的蠢货理论,你可以不必再提起了。”
在医生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两个人到达了里德尔列车站。
根据医生的前期情报,运输的列车会在当晚09:30到达,并停留五分钟进行整修。
天色很暗,列车旁有卫兵把守,很难找到机会接近。
医生小声说:“我觉得,保险起见,我们应当回去……”
生化人立刻打断了他,轻声说:“你看那里!”
列车后面有一节小车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卫兵,就连附近的卫兵,似乎也想尽量离那边远一些。
生化人说:“我们可以从那里进去,那是个视觉死角。”
医生想要反驳,生化人却已经离开了隐蔽点,矫健地接近那节小车厢了。
医生没有办法,只能跟了上去。
一接近那段车厢,他们立刻明白为什么这里没有看守了——这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
等翻进去之后,味道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医生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捂住鼻子,抱怨道:“这是动物粪便的味道吧……为什么这里会堆积了这么多的粪便?唔,这个瞧上去像兔子的,这个是鸡鸭的吧?噢天哪,他们是在往阿尔及尔运动物园吗?”
生化人的表情很凝重:“阿尔及尔并不缺畜类,除非忽然有什么事,需要用到大量的牲畜……”
他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幸好车厢里还有几个原来堆放在角落里的大红酒箱,医生和生化人藏身在后面,心惊胆战地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来的似乎一共有两个人。
门被刷地打开,两个人合力抬着个巨大的铅筒,又往里面倾倒了一大片臭烘烘的粪便。
其中一个似乎拿着扫帚,将粪便尽量往里堆积,另外一个则抱怨道:“实在是太臭啦,真搞不懂,科学院需要这么多的鸡鸭兔狗做什么?宰来吃吗?”
另外一个显得略微耐心一些,安慰他说:“说不定是做实验呢,科学家的事,谁都说不清楚的,还是别问了。有人上次多嘴问了一句,被罚了三天禁闭呢。”
另一人闻言也不敢再说了。
两个卫兵快速地将事情处理好,拎着筒子,逃也似的走开了,临走时还贴心地将门也带上了。
生化人与医生互相看了看,一言不发,重新从窗口跳了出去,熟门熟路地回到了自己的飞梭车上。
“你怎么看?”坐定之后,生化人轻声问。
医生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物资肯定不是我的中央科学院拨运的,但听起来的确是运去阿尔及尔的地方科学院——这些地方科学院与我们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他们有自己的研究项目与方向。”
“我明白你的意思,”生化人点了点头,“恐怕阿尔及尔的科学院已经和萨兰达成了某种协议,这肯定和萨兰的计划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必须得去那边的科学院看一看——你认得路吗?”
医生看上去有些疲倦。
他紧紧握着方向盘,低声说:“你这么拼命地去追求真相,真的只是因为那个女孩吗?”
生化人笑了,说:“是啊,她非常可爱。”
医生猛然踩住了刹车。
飞梭车的速度很快,制动系统也很优良,尽管如此,生化人还是感到身体几乎要撞上车窗了。
他回过头来刚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但看到医生此刻脸上的表情,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医生双手仍旧搭在方向盘上,将头埋在了两只手之间。
有湿润的液体正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我曾经无数次地盼望过,你就是尤里卡。”医生的声音听起来细弱而无力,“他聪明、正直、勇敢,从不放弃。这几天……有时候你让我感觉,好像又看到了他。”
生化人沉默了。
医生整个人蜷缩在那里,显得有些可怜。
生化人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医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是因为我吸收了他的一部分记忆吧……从前,我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虽然我永远也不会变成真正的尤里卡,但我想做一些尤里卡会去做的事——医生,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医生没有再说话。
他将手伸过来,用力地握了一下生化人的手。
“我陪你一起去阿尔及尔。”
他轻声说。
这天凌晨,两个人驱车抵达阿尔及尔。
两个人都不常来这里,这个时候生化人超常的记忆发挥了功效——他来之前已经把整个城市的地图都装在了脑子里,在他的指导下,车子平平稳稳地在科学院的附近停了下来。
夜色中的科学院有着高高的黑色院墙,十分整洁而肃穆。
生化人看到眼前这个建筑的时候,也愣了一愣。
他感到十分眼熟。
“这里是科学院?”他喃喃道,“可是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科学院……”
旁边的医生轻声补充:“听说阿尔及尔的科学院是由从前的军事学院改建的……就在战争结束后第二年。”
夜已经深了,附近并没有什么行人。
两个人围绕着院墙走了一小圈儿,发现这里的院墙很高,并且连接有报警系统,想要偷偷溜进去不被人发现,几乎是不可能。
医生完全没预料到临门一脚居然摔了个跟头,急得团团转,一旁的生化人神色却很奇怪。
他用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忽然快步朝一个角落里走去。
医生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只见他在一院墙旁的一颗大树下停了下来,抬头朝上面看。
树冠非常茂密,几乎将那一段院墙都挡住了。
生化人在树下瞧了一会儿,忽然手脚并用,极快地爬了上去。爬到顶部后,
他伸手将一大丛殷绿的枝叶拨开。
医生惊奇地发现,那一段院墙的顶部竟然凹了进去,有富裕的空间可供一人钻行。
生化人自己也有些愣住了。
刚才近距离看到科学院的时候,那些零散的记忆又开始作祟,不管不顾地开始在他脑内演练。
他感觉到“自己”,也就是尤里卡,正和上回见到的那个金发少年肩并肩坐在一起。
背后就是一棵大树,和一堵黑色的墙。
他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两个人好像都长大了些,穿着衬衣和长裤,神态和语气也更像成年男人了。
尤里卡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包吃的,塞到身旁的男孩手里。
金发少年愠怒:“你当我是猪吗?明天我就要上战场了,万一吃多了拉肚子怎么办?”
尤里卡哈哈大笑,用力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两个半大少年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又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尤里卡喃喃地道:“格里城的现状很差,内阁与议会已经如同腐朽的木头,说不定只要再放一片轻轻的叶子上去,就会立刻崩塌了。我们要拯救它,就必须更接近……那个中心!”尤里卡轻柔而坚定地说,“但是越接近就越危险,也许……也许我们都会变得不再像自己——你害怕吗?”
金发少年轻轻往后靠在了墙壁上,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他低下头,从怀里摸出了小本子,开始记录。
然而没写几笔,院墙里就有铃声响起。
金发少年拍了拍脑袋:“要集合啦。”说完朝尤里卡挥了挥手,灵活地爬上了树,扒开树冠上的缺口,轻巧地跳进去了。
当天的夜色就像今天一样,周围很安静,只有轻轻的风声。
生化人定了定神,将思绪收回。
在医生的眼中,生化人只不过发了一会儿的愣,然后就朝树下的他伸出了手。
那深蓝色的眼瞳里,是无比的坚定与从容。
“来吧,我们一起去将真相找出来。”
【06】
科学院内部的守卫并不严密,但去往研究室的路上不时有巡逻的卫兵经过。
就当生化人准备迎来一场恶战的时候,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医生一个箭步冲到了前面,一声不吭先用肘击放倒了一个护卫,快速从对方皮扣里勾出佩枪,然后动作熟练地倒转枪头,用枪托砸晕了另一个。
整个过程最多不过十几秒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更没有惊动任何的警报。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生化人简直想要鼓掌了。
做完这一切的医生回过头来,皱起眉头:“还不走?”
生化人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医生自动跟了上去。
两个人在迷宫一样的走道中穿行着,每次遇到守卫,都由医生迅速解决。
生化人走得很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十几分钟之后,他们又从围墙下重新钻了出去,回到了停在暗处的车子上。
车子刚刚发动的时候,科学院内部的警铃声也响了起来。
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道:“十分钟的警报时间,果然是怎么样都来不及啊。”
副座上的生化人慢慢舒展开了腿脚,闭上了眼睛,凝重地说:“不,我想我已经明白,他们到底在筹划什么了。
实验室控关严密,电子锁需要指令,我们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进入内部的,所以我选择的策略从一开始就是,以路线为突破口。我们将三个核心实验室外围的岔路全部都走了一遍,一共遇到了六拨护卫。
“按照概率来说,其中一个实验室的必经之路上,守卫的人数比其他两个多出将近60%,这在一个成熟的军事机构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除非,是特意被安排成这样的。我们可以理解为:有人,正对其中一个实验室,进行严密的保护。”
生化人语速并不快,音量也不高,但他懒懒散散坐在那里随随便便讲出来的话,却又好像特别可靠。
医生显然深信不疑,方才的失落也完全不见了,追问:“是哪个实验室?”
“大型传染疾病控制与研究。”生化人的脸色也有些微微发白,“他们不单单是想要放弃阿尔及尔,他们是想把整个阿尔及尔变成武器。”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道,“一种致命的武器。”
利用大量的家禽进行试验,作为试点源,继而让整个阿尔及尔的人民在短时期内感染上疫症,然后感染赶来接收的大批白色帝国军人……
他们想要做什么?
生化人的双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
他体会到了五十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愤怒。
车中只余下雨刷偶尔摆动的沙沙声。
医生仍旧沉浸在震惊之中,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他努力地想将车开得更平稳一些,却又无能为力。
而生化人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尤里卡的回忆又开始侵扰他了。
他回忆中的那位常客,金发青年正在说:“……你能偶尔不这么放纵吗?下议院最近已经开始给你起外号了——通常有了外号之后就离被弹劾下台不远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尤里卡吹了个口哨,语气轻快地问:“所以他们给我起了什么外号?”
对方显然被他的语气噎着了,半晌才闷闷地回答:“……大角公鹿吧……”
他闻言笑了:“因为好斗吗?”
“不,”对方冷冷地回答,“因为和基数众多的雌性交配。”
这个家伙讲起话来又尖酸又刻薄,但是记忆里的尤里卡却笑得十分开怀。
“他们不了解我,”尤里卡眨了眨眼睛,半开玩笑地说,“不过没有关系,有你了解我就行啦。”
站在旁边的金发青年打了个哆嗦:“得了吧,我已经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然后镜头忽然一转,又变成了夜晚。
这一回大概是在什么会议上,长长的圆桌上围坐了不少的人。
他坐在这一边,金发的青年坐在另一边,仿佛正在接受什么表彰。
繁冗的仪式过了很久才结束,众人都散去后,金发青年故意落在后面,趁机过来跟他讲话。
对方的头一句就是:“为什么?”
尤里卡笑了:“什么为什么?”
金发青年怒了,却不得不压低了声音:“我一回来,一切都变了样!你为什么跟那帮人在一起?那些你曾经口中的‘腐朽’?你不是说要保护格里城吗?”
尤里卡沉默了很久。
他不是看不见昔日好友眼中的愤怒,只是他已不知该如何辩解。
隔了好半天,他才伸出手:“我跟他们在一起,不是因为我喜欢他们,恰恰相反,我讨厌他们。而正是这些让我讨厌的人,能够让我更好地保护格里城……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城市需要你这样的人,也需要我这样的人。”
金发青年拍开了他的手,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明白!我只明白你已经完全变了!”
尤里卡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问:“你是在害怕这个吗?”
金发青年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两个人擦肩而过,再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回忆里,时间总好像过得飞快。
在会议的圆桌上,尤里卡的位置越来越靠前,青年的位置也是。
终于有一天,他们又坐到了一起,却是在对立的两边。
那个贫民窟里曾经捡着垃圾的小屁孩儿夏尔也长大了,甚至在会议桌上挣得了一席之地。
再没有调侃与挤兑,也没有温言与悦色,他们好像忽然开窍,对另外一种相处方式无师自通。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们开始习惯只在会议桌上跟对方讲话了。
无论对谁来说,这都实在不能算是一段愉快的回忆。
生化人弯了弯僵曲的手指,靠在后座上,彻底闭上了眼睛。
胸口的心脏仍在搏动着,以它特有的频率。
【07】
最终,两个人没有选择折返,而是直接驱车回到了格里。
迎接他们的是萨兰和一整列的卫兵。
医生还想要反抗,却被萨兰一枪打在了肩膀上。
“你无权扣留我们!”医生痛得抽搐,大声说,“你这个魔鬼!”
萨兰冷笑。
“不,我有权。”他说,“是你制造了这个生化人,冒充了尤里卡大人五十年!我扣留你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医生怔住了。
生化人很快明白了一切。他扶住医生倒下来的身躯,冷静地说:“我明白你的计划,你绝对不会将我是生化人这个秘密说出去,因为你还需要我这个筹码——一旦按照你的计划,两国开战,那么你就还需要我,作为尤里卡站出来。”
萨兰瞧着他,微微笑了:“你很聪明。”
生化人轻声说:“将我和医生关押在一起吧,我们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的。毕竟,你的计划已经快要成功了,不是么?”
萨兰并没有和两人纠缠太久,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小插曲。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只是逗留了一小会儿,就将他们带到了中央教堂的祈祷室关押了起来。
临走前,他望了一眼房间里面他曾如此畏惧的“尤里卡”,灰褐色的眼睛里有着一种不容易分辨的复杂情绪。
然后,他吩咐了身边的人几句话,径直离开了。
室内的医疗器械已经完全被破坏。
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外面已经围上了全副武装的士兵。
狭隘的空间里,空气就好像凝固了一样。
血腥味很浓重,子弹还嵌在医生的伤口里。
生化人这辈子明明连止血钳都没有用过,这个时候却好像无师自通了,居然熟练地将医生的伤口处理好了。
“看来尤里卡处理伤口也是一把能手啊……”他自嘲地想。
医生挣扎着要坐起来:“我们……不能就在这里坐着……萨兰的计划太疯狂,以平民作为代价,挑起战争,这结果不是我们能够承受得了的。”
生化人将自己的衣服盖在了他的身上,轻声说:“我明白……但是你现在需要休息。等你恢复了体力,我会再来想办法。”
他的声音安定而富有磁性,就好像多年前那个站在众人面前发表演说的人一样。
医生折腾了一晚上,本来已十分疲倦,加上失血过多,很快就睡着了。
生化人这个时候,居然感觉到自己很冷静。
他们需要从这里逃出去——他的目光不停搜索着这个狭小的空间,似乎不想放过这里任何一件值得利用的东西。
忽然,他在已经破损了的医疗台的底部,发现了一样东西。
它被胶带固定在医疗台底部的空隙中,看上去就好像是有人故意藏在这里的一样。
生化人把它抽了出来,发现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签名:夏尔。
夏尔·米卡兰,医生的祖父,科学院的创造者,也正是这间实验室最初的使用者。
生化人将笔记翻开,才发现这只是一个封皮。
在蓝色的封皮里面,包着另外一本小小的、泛黄的笔记。
钢笔字很清秀。
生化人的双手微微发抖。
第一页上写着日期:
蒙卡历82年6月17日。
下面只写了一句话。
战争开始了。
这竟然是一本日记——属于科学局的创始人,他的创造者,夏尔的日记。
夏尔不是一个喜欢写日记的人,他只是学会了某个人的习惯而已。所以这也并不是一本纯粹的日记,而是他的一些研究手稿,当中偶尔会夹杂着几句对生活现状的描述。
而这些描述当中出现最多的有两个名字,一个叫尤里卡,一个叫梅因。
蒙卡历83年9月13日。
在梅因的建议下,尤里卡参军了,他是我在旧区唯一的朋友,我有些沮丧。幸好梅因自己没有去。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去,他说:“每个人实现目标的方式都不一样。”
蒙卡历85年10月6日。
尤里卡没有回来,不过我一直有读到他的消息,在新闻上。
他真了不起。
梅因当上了议员,他是我见过最年轻的议员。
他也很了不起。
蒙卡历88年2月17日。
尤里卡回来了。
回来之后的尤里卡不再是我和梅因的卡尔。
梅因说,他是个英雄,整个格里城的英雄,所以我们要保护好他,但不需要让他知道。
蒙卡历90年4月13日。
今天,尤里卡和梅因又吵架了。
但事实并不是像尤里卡看到的那样。
梅因说,不能解释,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为他扫清各种障碍。
我很疑惑,但是梅因说的话从来不会错。
我什么也没有说。
蒙卡历94年8月30日。
梅因说,要我帮他做一件事。
等经费到账,我们要建立一个新的部门。
蒙卡历96年7月7日。
梅因给了我一个提案,问我要多久才能完成。
我想,至少七年吧。
蒙卡历110年9月1日。
尤里卡和梅因终于不再吵架。
但是他们也不再说话了。
蒙卡历112年8月24日。
今天我听到一个词语,政敌。
这个世界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怕了?
蒙卡历113年3月22日。
我的提案大功告成。
梅因来看过了完成体,他很高兴,然后他又说,希望尤里卡永远都不要用到它。
日记到这里,剩下了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
蒙卡历113年12月24日。
我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台手术。
因为临时调换的问题,记忆没有办法完全融合,尤里卡说这样很好,格里城需要进行长久平稳的蛰伏,他可以先伪装自己,等到有一天,记忆终究会完全恢复。
我看到他躺在营养液里,闭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
生化人重新闭上了枯涩的眼睛。
他记得这个日期。
历史上的11月1日,总理大臣梅因策划刺杀尤里卡,因此入狱斩首。
真正的尤里卡其实于七天后死于伤口感染。
这大概是格里城历史上最艰难的一段日子,直到五十天后,当“尤里卡”再次出现在议政大厅里,一切才得以平息。
而12月24日,正是生化人苏醒的日子。
生化人翻完笔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外面又来了一队护卫军,用黑色的幕布将两人罩了起来,然后移上了车。
医生还没有醒。
他们被移动到了监狱里,长长走廊的尽头,明亮的白炽灯泡让一切污秽无所遁形。
【08】
这是一个十分狭小的空间。
医生被送到了另一个牢房里,而生化人默默躺回了床上。
床又冷又硬,上面铺着带有潮气的被褥,那上面甚至还有暗赤的颜色。
生化人望着四周的一切,忽然觉得无法入睡。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会让我感到如此熟悉?
仿佛就在这里,也是这样,他曾经默默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
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这怎么可能发生在尤里卡身上?
他忽然觉得心中开始不安。
他坐起来,在墙壁上开始慢慢摸索。
冰冷的双手在颤抖,仿佛害怕发现什么……然后,他的动作忽然就停了下来。
在牢房靠着床的那面墙壁上,底部,有微微不平的痕迹。
那是被什么尖利的物品刻上去的。
生化人颤抖着弯下腰。
那里有一行字。
是非常熟悉的,他自己的笔迹。
别害怕,别害怕,尤里卡。
这些已经略微磨损的、细微的刻痕,就好似一根尖利无比的针,从最柔软的地方刺入。
记忆如潮水般涌出。
我并不是……尤里卡,我叫梅因。
蒙卡历113年,他被关进牢里的第一天,夏尔来看他。
“大家现在都在等尤里卡醒来,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处置你,但是他们迟早会想到的,你该怎么办?”夏尔忧心忡忡地说。
“没有怎么办,这就是我的计划,夏尔。”他淡淡地说。
夏尔显然快要被气疯了,大叫:“梅因!你这个疯子!这明明是白色帝国的阴谋!关你什么事?”
梅因叹了一口气,想了半天,还是说:“在弱小的联盟国家当中,格里城已经过于耀眼,不能再耀眼下去了……白色帝国的这个刺杀计划是迟早都会推行的——但是,只要我和尤里卡其中有一个死掉,白色帝国的目标就会暂时转移,我们就还有喘息的机会。”
夏尔说:“所以这就是你被诬陷也不反抗的原因吗?”
他报以微笑,轻声说:“是的,夏尔。”
青年愤然离去。
第二天,他又回来了,眼眶明显红红的,语气十分冷酷:“尤里卡醒来过一次,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说着,扔过来一样东西。
是一支钢笔。镀金的笔身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非常漂亮。
“这是尤里卡一直随身带着的东西,他说,他不想来见你了,就让这支钢笔代替他同你告别吧!”
他接了过来,攥在了手里,没有再说话。
这一天晚上,熄灯之后,他把钢笔拿了出来,摸索着在床边刻下了那行字。
然后,毅然决然地将笔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这之后,是一段模糊而奇特的经历。
笔尖戳中心脏之后,一股细流从笔尖流出,沿着血管,淌入了心脏里。
预先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只是感觉到了麻木,身体完全无法动弹,甚至无法睁眼。
这就是死亡吗?
正当他心情渐渐平静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了牢门打开的声音。
有人剧烈咳嗽了几声,然后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他太熟悉这双手了。
幼年时期的挚友,少年时期的同盟,青年时期的政敌。
两双同样冰凉的手又握在了一起,仿佛十几年前一同从麦田中奔跑过的时候一样。
然后,尤里卡开始低声说话。
他的嗓音略微嘶哑,带着沙沙的磁性,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十分的优雅。
“我让夏尔在钢笔里放了点麻醉剂,这样等一下把心脏拿出来的时候能让你好过一点……这个全新的人类,将会拥有我全部的威望,胸腔里却跳动着你的心脏——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对吗?梅因?
“你看,我多了解你啊,我就知道你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
我已经去过小夏尔的研究室,看来身体已经准备好了,你们策划了这么多年,难道以为我完全不知情吗?你忘了,小夏尔最开始可是我的拥趸,你怎么能指望他守住什么秘密呢?
“我得承认,梅因,我不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我一直追随着你,却越走越远……现在这个局势,有我的一部分责任,如果不是我这么急功近利的话,也许不会导致我们有这种结果……”
督导官大人显然十分虚弱,说了这么些话之后微微有些气喘。
然后,他忽然停住了。
他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微微前倾。
牢房里只有他轻轻的呼吸声,以及手指在摩挲什么东西的声音。
他看到了刻在墙壁上的字。
“我不理解你,梅因——但是我从不害怕。我们在正确的道路上并肩,虽有分歧,但我知道我从不孤独。”尤里卡的说话声里带着笑意,就如同少年时一样,“因为有你,我从不畏惧任何事,无论是死亡,还是任何比它更可怕的事。
“所以现在,请沉睡吧……因为终有一天,你会醒来,那个时候,请记得,我仍将在你身边。”
他的语声渐渐变得低哑,然后,忽然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在白云之上,
在鹰翅之下,
它柔软如棉絮,
它坚硬如铁石,
它芳香如蔷薇,
它腐臭如泥污。
歌声中还夹杂着夏尔的哭声。
生化人仍旧用同一个姿势躺在床上。
他开始低声地哼同一首歌,歌声渐渐与五十年前记忆中的声音重合。
但是朋友啊,
当日月调转,当山石崩塌,
而你我立于危墙下,
它将无所畏惧,
它将永不停下。
而我将在黑暗中永久地等待,
等待你归来。
尾声
第二天,两个犯人从监狱里逃跑了。
其中一个为了掩护另一个被乱枪打死在大街上,剩下的那个冲出重围,径直走向了正在开会的誓约塔。
议长萨兰正同几个邻近城邦的元首商议关于阿尔及尔的最终决议,来人一把掀开了头上的伪装,却没有人敢再阻拦。
所有人都认识这张脸。
他仍旧高大、沉默、英俊,然而那双湖蓝色的眼睛里,仿佛又有了什么特殊的东西。
“我是格里城的最高督导官尤里卡。”他用动人的嗓音,清晰而坚定地说,“请允许我列席。”
他在圆桌的一头坐了下来。
誓约塔外,天色依旧昏暗。
全场寂静。每个人都在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这不仅仅是一场会议,也是一轮战斗。
生化人将手掌放在冰冷的会议桌上,就像当年的他们一样,身体微微后靠,嘴角带着微笑。
医生已经死了,他又只剩下了一个人。
但这又怎么样呢?
他永远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同行者。
只要一日未曾停下,我就无所畏惧。
因为我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因为我们都有一颗这样的心。
我已经醒来。
我将永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