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宫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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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宫女正爬上梯子要摘西凉宫门前的灯笼时,就瞧见皇上的步撵遥遥来了。宫女急忙跳下梯子跑到寝宫内通传。

  紫颜正对镜梳妆,听见宫女报信,她却只是正从盒子里拿起一朵牡丹头饰把玩。

  其实紫颜并不喜欢牡丹,但阮戟喜欢。送她的头饰首饰,无一雕琢了牡丹花,只是她从来没有戴过。但今日这朵紫色的绢花牡丹做得甚是惟妙惟肖,紫颜把玩了一会儿,正要丢进盒子里的时候,却被身后的人夺了过去,不等紫颜转身,那人已经将牡丹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一日宫妃

  “你不喜欢?”阮戟附在紫颜耳边轻声地问着。紫颜对阮戟的声音很熟悉,因为很好听,也很低,大约是帝皇的威严,所以他讲话从来都是慢慢的。

  “不喜欢。”紫颜伸手摘了牡丹丢进簪花盒里盖上了,转身看着阮戟。

  阮戟却只是笑了笑,即便是一国之君,在这个女人眼里,自己却从来连一点青眼都得不到。

  “夕颜刚刚打了胜仗,你该替他高兴才是,怎的满脸不高兴。”阮戟伸手过去想在紫颜脸上轻轻捏一下,但紫颜却偏在这时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穿过珠帘,“我自然是高兴的,不高兴的恐怕另有其人。

  她那悠悠的一转身,隔着微微晃动的珠帘,仿若一缕紫烟,若隐若现,却看得人心神荡漾。阮戟拨开珠帘走了过去,没等紫颜闪开就已经拽着她胳膊将她拉进了怀里。

  “你既然知我不高兴,你怎么也不哄哄我?”

  “堂堂姜国的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还差我这区区一个楚国的贱奴哄你高兴不成?”

  “你一个堂堂楚国皇帝的姐姐,何必这样妄自菲薄。”阮戟略一用力就将紫颜推到了床上,流水一般的锦缎顺着床沿滑落下来,没等紫颜起身,阮戟已经欺身压了上去,呼出的气息都扑在她的颈肩。

  “旁人哄我不稀罕,我只稀罕你。”阮戟低头在她肩上轻轻咬了一口,也并没有用力,但那白皙的冰肌上还是留下了微红的印迹,那是他的印迹。

  只有他一个人能留下的印迹。

  “可我不稀罕,”紫颜忽然笑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压在身上的人,嘴角勾出一抹凉凉的笑意,“怎么办呢?”

  流水一样的软缎顺着床沿淌到地上,宫女放下了帷幔,熄了烛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殿。

  紫颜初到帝都的时候并不是以楚国公主的身份,她甚至没有乘坐马车,只是一路追随马车徒步而来,到城门口的时候脚上的鞋子也已经沾满了泥沙。

  夕颜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轻轻唤了一声:“皇姐……”

  “嘘……”紫颜悄悄竖起一根手指,朝着马车里的人微微摇了摇头,“从今以后,我都不是你的皇姐了,我是紫颜,是皇子你的贴身侍婢。”

  “可是你的鞋……”

  “不要紧,到宫里做双新的就是了。”紫颜悄悄拉上车帘,低声叮嘱道,“夕颜你要记得,从今以后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公主紫颜了,有的,只是你的侍婢紫颜。”

  马车里悄悄探出一只手来,用力握住了紫颜握着车帘的手。

  紫颜也只是悄悄回应似的握了握夕颜的手,那大约是他们姐弟最后一次执手相握了。

  后来,直到夕颜从皇宫逃到断肠崖,被追兵逼上铁索桥的时候,她也没能来得及握一握夕颜的手,只是在挥刀砍断绳索的刹那听见夕颜撕心裂肺的那一声:“皇姐。”

  是啊,她是夕颜的姐姐,是楚国三皇子的同胞阿姐,是当今楚国皇帝的长姐。

  但那又怎样呢,她如今还不是被软禁在姜国的深宫后院里,连个宫女都比不上,她不过是他阮戟手里的玩物,玩腻了,或许就会弃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始终不曾弃了她这枚棋子。

  或许是他早就有先见之明,知道夕颜回去之后能荣登大宝,执掌大权?

  她不了解阮戟,即使他就这样近地睡在她身边,她依然还是搞不懂他,甚至都不明白他到底是睡了,还是醒着。

  紫颜伸出手,手指在触及阮戟眼睫前的一刹那突然被人用力握住。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还要做什么?”阮戟睁开眼睛看她,烛光下那狭长的丹凤眼里闪过一抹凌厉的光,她知道宫人们都怕阮戟这个眼神,杀气腾腾的。

  但紫颜却只是笑了笑,长长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划了一下:“杀你。”

  阮戟忽然低头笑了一下,腾地翻身将紫颜压到了身下:“你知道的,你杀不了我的。”

  是啊,她杀不了他,即使有过用刀子划伤他脖颈的机会,但始终没有得过手。

  为什么呢?

  也许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姜国的皇帝,当今的天子。

  或许,也只是因为他是阮戟。

  紫颜第一次见到阮戟是在进宫的第一天。

  那一晚皇宫内大摆筵席,算是迎接楚国皇子的到来。十岁的夕颜坐在椅子上手指交握,目光却一直不曾抬起来过。

  紫颜正想不着痕迹地捏一捏夕颜的手时,突然一股冷风从脸颊擦过。

  她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将夕颜从椅子上推了下去。

  利箭穿过她和夕颜之间的空隙,狠狠地扎进了身后的柱子里。紫颜转头望去,就看到对坐的席案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手持长弓冷冷地望向他们。

  “不过是个废物罢了。”那是阮戟对夕颜说出的第一句话。

  也或许是从那时候起,在这个未来姜国皇帝的心里,这位楚国质子就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这也正好。

  她也不需要那些人觉得夕颜多么聪明能干,文武双全。本来父王让她同来就是为了要保全这个弟弟。

  夕颜越是笨拙无能,就越是能安然无恙。

  而她无论多么聪明伶俐,也不过是一个质子身旁的侍女罢了,谁会对一个侍女起戒心,谁又会知道这位十三岁的质子侍女却已经通读古今文史,骑马射箭,甚至行兵之术,治国之理。
这些,在她在得知要来姜国的那一刻开始就自己强迫自己要记下来。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她也始终不曾有过丝毫松懈。偶尔夕颜看不过眼,都会拉着她的手说:“阿姐,你也早些睡好不好。”

  她只是微微笑着摇头,她要在去到姜国帝都之前把这些东西都记在脑子里,在进城前一刻,烧了所有的书籍和史料,所有能带的东西,只能留在脑子里。

  入夜熄灯之后,她会躲在被子里手把手地教夕颜写字背书,画行军图,背八军八阵图。当所有人都以为质子荒淫无度,整日只知道和侍女厮混的时候,夕颜已经从那个瘦小懦弱的小皇子长成了年少的储君。

  父王派人暗递书信来的那一日,夕颜正在后山“逮兔子”,看到紫颜手里的书信时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我要回去。”夕颜颓然坐在冰冷的石头上。

  楚国兵变,大臣通敌卖国,已经将父王逼上了绝路。

  “是,你要回去。”紫颜握着弟弟的手紧了紧,“我会帮你回去。”

  筹备数月后,他们趁着太后大摆寿宴的当晚偷偷溜出皇宫,一路逃到断肠崖,才被阮戟带着追兵赶上。

  “皇姐。”夕颜在铁索桥的另一端高喊的时候,紫颜已经斩断了铁索的一端,调转匕首要往自己心口刺去的时候,背脊上却已经被狠狠射了一箭。

  阮戟飞快地跃下马背,兜手将她揽进怀中。

  “原来你就是楚国的长公主,真是不容易。”她最后听见阮戟的一句话便是,“你骗得我好辛苦。”

  紫颜被阮戟带回府中已经奄奄一息,太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她一条命。饶是如此,紫颜也足足有一个多月下不了床,太医送来的药不吃,茶饭也不碰。

  阮戟推门进来的时候侍女们正跪了一地,他冷冷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朝跪在地上的侍女挥了挥手之后,走到了床边。

  “你不要以为这么死了就行了,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把你死了的消息透露出去。我要让夕颜以为你活着……”

  紫颜动了动眼睫,攥着被子的手用力握紧。

  “只要知道你还活着一天,夕颜就一天不会死心。我只等他自投罗网的那一天,将他万箭穿心,然后挂在城门口鞭尸示众,告诉众人这就是欺瞒我姜国天子的下场。你说,这法子可好?”

  紫颜转过脸来看着床边的人,那少年时英姿飒爽的风姿已然不见,如今眼前的人俨然是个疯子。

  但紫颜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只要夕颜以为她活着,就一定会想法子回来救她。但他不能这样做,他现在还不能回来,楚国尚且内乱未平,随意兴兵攻打帝都,绝不是上策。

  紫颜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阮戟顺手将一碗粥端到她面前,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微微抬起:“这就对了,你要好吃好喝地待在这里,然后让你那无能的蠢弟弟看看,他姐姐因为他受了多少折磨。”

  但阮戟其实却也没怎么折磨她,那段日子她调养生息,伺候得比她在楚国皇宫里还好。阮戟偶尔会来看她,但也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就走。

  那时候的阮戟还是平南王,但三年之后,他便成了姜国的皇帝。

  阮戟登基那日,紫颜在后庭写了竹简给夕颜,鸽子放出去的刹那,就听见阮戟在身后的笑声。

  “倒是好大的胆子,敢当着我的面通敌卖国。”

  “我通了什么敌,卖了什么国?”紫颜关上窗户,转身看着阮戟道,“要说起来,你才是我的敌,楚国才是我的国。”

  “说得好。”阮戟突然走过来捏着她下巴看她,因为太用力,那白皙的下巴上很快就染上了鲜红的指印,他忽然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紫颜也不反抗,任由他一路将她推到床榻上,放下了床帐。

  她不是没有反抗过,甚至在枕头下藏了匕首,但她根本不是阮戟的对手。且不说她受过那一箭穿心的伤,即便是健健康康的,她也绝对不是阮戟的对手。

  阮戟身上有许多的伤,这些年带兵打仗下来,他体格健硕,肌肉有力,只是一只手就能要了她的命。但他好几次掐着她的脖子却只是看着她,最终也没有使出那最后一下的力。

  不然,她紫颜真的早就只是一缕紫烟了。

  “你杀不了我的。”她摸出匕首的一刹那,阮戟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握住她手腕笑着看她,“真要杀我的话,往这里扎。”他将匕首的刀尖指着自己心口:“刺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紫颜也不知道怎的,攥着匕首的手忽然一抖,匕首擦着阮戟的脖子划了下去。

  就这样,在他肩上留下了长长一道的刀疤。

  宫人当时都乱了,锦缎被褥上洒了一片血迹,连紫颜都吓到了,却还是阮戟喝了一声:“慌什么,去找太医来,不要惊动其他人,尤其是太后。”

  后来阮戟有好些时候没有过来,紫颜都以为他是不是就此废了,却没想到两个月之后,她又在听雨轩的门外看到了阮戟。

  只是仿佛突然间瘦了许多,但这又与她何干,这人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折磨自己,自己又何苦操他闲心。

  “你就不怕你的皇后和贵妃知道了我,会闹得你鸡犬不宁?”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阮戟只是慵懒地笑着,紫颜撑着身子看他,脖子上的伤口还未痊愈,用白布小心地扎了几圈。

  这是最好的时候,哪怕只是用簪子,只要扎进他心口就能一了百了了。

  但紫颜却没有动,就这么看着阮戟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累了,渐渐连呼吸都平稳下来,正当紫颜想探一探他鼻息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阮戟轻轻喊了一声:“紫颜。”

  紫颜猛地僵在半空,但阮戟却再无别样,只是这么静静地躺着睡着了。

  宫人说,皇上为了紫颜姑娘的事跟太后不吃不喝僵持了七八天,最后是皇后哭着去求情的太后才软下心肠来。本来那碗断肠散都端到听雨轩的门口了,是阮戟气冲冲过来一巴掌打在那宫人脸上,连带打散了那碗断肠散。

  紫颜听了都觉得好笑,这看起来情深似海的举动,不过是为了牵制夕颜的计谋罢了。

  他只是要她活着,她活着一天,就能牵制夕颜一天。
如今的楚国,已然不是十年前那个穷酸小国了,夕颜治国她很放心,她怕的只是夕颜会一时冲动,就这么率兵杀过来。要说行军打仗,夕颜必然不是阮戟的对手。

  毕竟阮戟是武将出神,而夕颜自小是病弱。

  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她舍不得,真真舍不得。

  然而夕颜还是率兵打了过来,阮戟接到探子来报时只冷冷哼了一声,朝身边的紫颜看了一眼:“你可高兴了?你那宝贝弟弟来接你了。”

  “我有什么不高兴。”紫颜幽幽地翻了一页书,已然卧在榻上看书,“不高兴的,不是你吗?”

  “不,我可高兴着呢。”阮戟伸手勾了勾紫颜的下巴,“我这就和你一起去见见我这未来的小舅子。”

  夕颜的大军刚到断肠崖就被阮戟率兵堵住,双方在断肠崖前各据一方。大军安营扎寨,阮戟在烛火下看着紫颜,他从第一眼看到紫颜开始就觉得她生得好看,但到底是有多好看,他也说不上。

  但那时候他看到紫颜伸手要去握那软弱质子的手时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一箭射过去的时候他都没想太多,后来才觉得后怕,万一那一箭射偏了,伤到了紫颜呢?

  但他就是不喜欢她总跟那个病歪歪的质子在一起,还总是笑得那样高兴,但转过脸对着自己的时候,眼神却总是冷冷的。

  他同皇兄说起的时候,皇兄便哈哈笑道:“你什么人不好喜欢,偏偏喜欢一个质子的贱婢。”

  阮戟愣了愣,这便是……喜欢了吗?

  他不曾想过贱婢不贱婢的,只觉得若是紫颜肯对着自己那样笑一笑,便是整个江山要拱手与她,他也心甘情愿。

  但这江山都还不是他的,他又怎能拱手与她。

  父皇令他率军追堵出逃的质子时,他满心只是一定要把紫颜带回来,那一箭原本也不是要杀她,若不是她挥刀去砍那索桥,那一箭本来只会伤到她的胳膊。

  阮戟抱着紫颜回到府中时整个人都慌了,他当时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自己跪在母亲面前说了那句:“她若是死了,孩儿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当时母后扇的那一耳光差点把他耳朵都打聋了,若不是皇兄拦着,只怕母后真的让他跟紫颜“双宿双飞”了。

  他偷偷把紫颜藏在王府后院里,父皇知道后大发雷霆,一气之下将他关了半个多月不准出门。阮戟偷偷爬了窗户从荷花池里游过来,连夜追回到府中跪在别院门口不让父皇进去捉人。

  “你若要那贱人,自此之后,便不是我的儿子。”

  阮戟不曾说话,父皇一怒之下,割巾断袍,拂袖而去。皇兄拽了他两次,阮戟都不曾起来。

  他对这江山并无半点野心,却不曾想这江山对他的紫颜充满了野心。

  父王重病之中,太子便下令要诛杀逆党。

  紫颜这楚国的公主,当然也难逃劫数。他与皇兄静坐了半日,最终他放下茶盏起身道:“既然这样,这个皇帝,我来做。”

  他夺下这江山,但他却为的,却并不是这江山。

  连皇兄都皱着眉头说他痴蠢。

  痴蠢便痴蠢吧,他此生也只能痴蠢这一回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紫颜已不在帐中了。阮戟惊醒,慌忙冲出大帐的时候就看到紫颜立在山崖边,远处朝阳正缓缓升起,能看到天边一道亮白的天光。

  “你要做什么?”阮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你此刻若是死了,夕颜也未必就能掉头回去。”

  “我知道。”晨曦中,紫颜一身白裘大氅迎风微动,“但我已经没有脸再见他了,到这里,便够了。”

  那对岸便是她的故土,她只要跳下去,便也算落叶归根了。

  “不准!我不准你去!”阮戟冲上前去的刹那,紫颜已经向后退了一步,身子微微后倾的刹那,阮戟猛地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却就在这时候心口一阵剧烈的刺痛,紫颜手里的匕首已有大半截扎进了阮戟的心口。

  夕颜说,皇姐可愿最后为我一搏?

  她看到那纸卷的时候只淡淡笑了笑,扬手在火上烧了,本来她留在姜国也就是为了夕颜,本来她就没打算还能回到楚国,本来,她就不再是完璧,又如何归国。

  只是她没想到阮戟真的会来阻止她跳崖,更没想到在那样一刀扎进心口之后,也没有如她所料的那样一掌将她推下断崖。他只是皱紧了眉头,咬着牙将她抱在怀中,从那万丈悬崖上坠了下去。

  紫颜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颤,坠崖的刹那,她只听见阮戟说了一句:“不要拔,此刻若是拔刀,你我都得,至少此刻……我还不希望你死。”

  紫颜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湿软的草垛上,她用手撑了撑身子,就瞧见了坐在火堆对面的阮戟。

  紫颜怔了怔,阮戟衣裳敞开着,能看到左肩上绑着的白布下有清晰的血迹。

  发觉紫颜醒了,阮戟挑着火堆的动作慢了一些,抬头看了看她:“发觉我没死,可真是让你失望了。”

  紫颜不说话,只看着阮戟。

  火光下他脸上依然没有分毫血丝,那一刀分明是朝着他的心口扎下去的,竟然没有死?

  怎么会……没有死?

  “……本来我是该死了。”阮戟低头望着火堆,“只可惜我与常人不同,我的心是生在右边的。”阮戟笑了笑,望向紫颜道:“若是我早些告诉你,是不是会好些?”

  紫颜低了低头,大约是睡了太久,手脚都是冷。

  “只可惜你从来不肯好好听我说话……”阮戟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阵,忽然站起身来。

  紫颜惊起似的往后退了一些,阮戟怔了怔才笑道:“你放心,我这时候还没力气来杀你,不过你若是再继续坐在那里就要冻死了,这崖底潮气重得很,要不想死,还是离火堆近一些吧。”

  阮戟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洞穴。

  紫颜望着阮戟的背影消失在洞口才微微松了口气,慢慢靠近火堆取暖。

  坠崖那一刻阮戟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至少此刻……我还不希望你死。

  ——只可惜,你从来都不曾好好听我说话。
火堆撩起的热气扑在脸上,渐渐暖了手脚。紫颜忽然想起自己病重体寒,阮戟就那样曾搂着自己整夜,一整夜他都在自己耳边低低耳语,但她却真的并不记得他说了什么。

  她确实从未好好听他说过话,他是自己的仇人,这便是紫颜对阮戟唯一的认识了。

  等了半晌都不见阮戟回来,紫颜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走到洞口才发觉天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紫颜扭头看了看火堆,捡了根木枝做了个火把才走出洞穴。

  夜间露水大,每一脚都像是踩在烂泥里,紫颜废了好大的劲才走到靠近崖底的地方,四周寂静无声,俨然已经完全看不见阮戟的身影。

  她正想喊叫的时候,就见不远处一个影子晃动。

  紫颜心底大惊,正要呼喊时,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

  “你不在洞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还点了火把,你倒不怕把猛虎野兽引来。”阮戟摘掉他手里的火把扔到地上,潮气很快熄灭了那火光,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紫颜不说话,阮戟却已经扭头朝洞穴走去。

  “怎么了?”阮戟走出两步见紫颜没有跟上来,转身看了看她才走过去,拉起她垂落的手,紫颜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却反而被阮戟握得更紧了。

  她没有再挣扎,就这样任由他拉着自己往洞穴走。

  说起来她和阮戟相识的这十年里,这还是第一次他这样牵着自己的手。紫颜微微动了动手指,她从不曾发觉原来阮戟的手这样宽厚有力,只是此刻,手指冰冷。

  “你……”紫颜走出几步才抬起目光来,黑暗中看不出阮戟的脸色,但她忽然想起火堆旁阮戟毫无血色的脸,“你冷吗?”

  “嗯?”阮戟像是没听见,扭头看了看她突然笑了一下,“看来我这十年,也不都是白等的。”

  紫颜猛地低下头去,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夜里紫颜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看到阮戟背对着火堆在给自己上药,她从不知道阮戟也认识山中草药,原本那些他出兵打仗的日子,他的远行只是让她松了一口气,却不曾想过他在战场上,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想到这里,紫颜竟然心头一凛,急忙背过身去面朝着山壁。

  他若是死了不是更好,夕颜不必再这样千辛万苦地征战,楚国也不用再这样屈辱求存。

  他若是死了……

  若是死了……

  紫颜用力咬了咬嘴唇,闭着眼睛不再往下想,但那一刻心头袭上的痛楚还是自己都吓了一跳。

  天亮的时候他们从断崖下寻找出路,到午时终于找到了上山的路。

  “从这里上去就可以看到楚国的大军了。”阮戟回头看了看紫颜,“我便不送你过去了。”

  紫颜没有说话,阮戟笑了笑道:“你可要此刻杀了我,以泄你这些年心头之恨,又或是帮你弟弟……”

  “不。”紫颜忽然背过身去,“你不要死。”

  阮戟愣了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紫颜确实说了那句,你不要死。

  ——你不要死。

  “至少……”紫颜顿了顿,过了许久才开始沿着他刚才指过的路缓缓走去,“至少,不要死在我面前。”

  阮戟没有动,这许多年她一直在他身边,近得几乎让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他远远瞧见她的背影,好似一抹淡淡的紫霞,飘然而去。

  是的,我不会死。

  至少,不会死在你的面前。

  阳昭十三年,楚国与徎两国和谈成功,战事平息,楚国储君夕颜登基,改楚国号夕昭。

  青雁殿内张灯结彩,正是两国交好,大摆筵席庆贺之夜。

  紫颜已经在回廊下看了许久,青雁殿前都是来往忙碌的宫人,每个人都微微低着头,步履间尽是小心翼翼。

  一旁伺候的宫女怜儿忽然轻声道:“公主可是想去青雁殿一同庆贺吗?”

  紫颜并不曾说话。

  “若是想要去庆贺,陛下一定也会高兴的。”怜儿低声道。

  不,夕颜不会的。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这些日子以来即使他什么都不说,但紫颜还是能感觉到,他并不喜欢自己提及在姜国时的那些陈年往事。

  甚至,是厌恶的。

  即便重逢至今夕颜一个字都不曾问,紫颜也一个字都不曾说过,但她却还是能感觉到弟弟什么都知道。

  当她挑开大帐回到楚国军中的时候,她已经从夕颜眼中看见了一切。

  那已不再是年少时懵懂的少年,他眼中的杀意全然是一个帝王才该有的冷酷。

  他不是来救她的,他是来为她报仇的。

  她在姜国受了怎样的委屈,过着何等生活,夕颜都知道,只是他不愿意提,甚至不愿意被提起。

  肯与姜国和谈,恐怕是夕颜最后的让步了。

  紫颜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的刹那却听见远远有宫人唤了一声:“陛下。”

  紫颜转过身去,就看到灯光下一身锦袍的年轻男子正从殿中缓步而出。

  “怜儿你先回去吧……”紫颜甚至都没顾得上再吩咐怜儿些什么,就匆匆跟了上去。

  月光下熟悉的背影若隐若现,其实她并不曾多么仔细地看过阮戟的背影,大部分的时候她甚至不愿意仔细去看他,只有在最后离别的那一刻她才仔仔细细地回眸看过他。

  那一刻的背影与此刻何其相似。

  “阮戟。”行到院子里无人的假山石处,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唤了出来,开口的刹那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前面的人闻声脚下顿了顿,隔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她。

  “昭颜公主。”那人朝她淡淡一笑,轻声道,“别来无恙。”

  紫颜微微一怔,月影流动间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孔,并不是阮戟,尽管五官中有七八分神似,却并不是阮戟。

  他说:“我叫阮绍,是阮戟的兄长,也是如今姜国的国君。”

  紫颜愕然怔住,手指在一旁的假山石上撑了下才说:“你是国君?那么阮戟……呢?”
阮绍淡淡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并不知道。”

  并不知道?紫颜微微蹙眉道:“他不是……”

  “他没有回来。”阮绍敛了神色,目光微冷道,“或者说,他下定决心送你回楚国的那一刻起,从来就不曾打算活着回来。”

  紫颜只听见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着:“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阮绍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她应该知道什么呢?

  “你不知道当年如果不是我弟弟,你早就死在我父王的剑下,而他则险些丧命于我父亲的乱棍之下;你不知道若不是我弟弟拼了命地夺下这江山,你也早就死在诸王的刀下;你更不知道他为了你,又将这江山拱手送给了我……”

  紫颜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这才发觉阮绍不知何时逼得这样近了。

  “阮戟他……”

  “你该去问你的好弟弟才是。”阮绍转身看了紫颜一眼,“他若是守信,阮戟如今就该是活着。”

  “那你又为什么……”月影微动之间,紫颜终于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要舍弃他?”

  阮绍脚下停了停,却没有转身。

  “他不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吗?你为了江山竟也舍弃他。”

  “我从不曾舍弃阮戟,是他舍弃了自己,为了你,也为了……姜国百姓。”阮绍微微侧过身子看向紫颜,“你可知他最后一日带你去沙场之前同我过说什么?”

  “他说,他这一去必然不会再回来,作为与楚国议和的条件,他便是最好的筹码。”阮绍冷冷望着紫颜,“如今这盛世繁华这是用我弟弟的命换来的,或许阮戟不是个好人,但他为了你,可以拱手江山,为了百姓,也可舍弃性命,而我至少不想做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即便我也很恨你的弟弟。”

  “公主……”怜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看到紫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些着急地迎了上来。

  紫颜回过神来,空荡荡的花园里,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公主回宫吗?”

  “不。”紫颜略微用力咬了咬嘴唇,“我要见陛下。”

  夕颜刚走到偏殿,就看到了立在廊柱下的人影。

  “皇姐有事找我,怎么不到殿上来?”

  “或许陛下并不想看到……”紫颜缓缓转过身来,月光下清冷的容颜格外艳丽,“像我这样被玷污之人。”

  夕颜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滞,但很快就笑了笑,走上前道:“皇姐说的哪里话……”

  “我要见阮戟。”紫颜略微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夕颜伸过来的手。

  夕颜的手在空中略顿了顿才收了回来:“皇姐……”

  “阮绍都已经告诉我了,你若不是背信弃义之人,阮戟应当还是活着。”紫颜望着这个曾经天真懵懂的弟弟,心上像是缓缓裂开了一道伤口,“但你若是……”

  “他还活着。”夕颜突然说,声音凛冽,“只是我并不曾想到,皇姐还会想见他。”

  “不,我想见他。”

  夕颜没有说话,片刻后才朝一直守在十步之外的宫人点了点头。

  紫颜看见那宫人要引路,便缓步走了上去。

  “他让皇姐吃的苦还不够多吗?这样的人,皇姐为什么还要挂心他?”夕颜皱眉看着紫颜,“这许多年来,我一直想着要为皇姐报这一箭之仇,莫不成……倒是我的错了?”

  “你并没有错。”寂静的长廊上,紫颜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声音透着如清冷月光般的凉意,“只是如我这样早已在泥沼中困苦不堪的人,早就不应当活在世上了。”

  而他,却救下了我。

  甚至,为我舍下了性命。

  夕颜没有再阻拦,看着紫颜随宫人缓步走远了,才转过身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落在紫颜耳中,却是无尽的疼痛。

  她无法责怪夕颜什么,他所做的都没有错,他不过是尽了一个国君该尽的职责罢了。

  他和阮戟都没有错,错的是这天下。

  梨花小院门前,宫人停住了脚步,微微弓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

  紫颜也并没有动,萧条的月影中,三月梨花正开得好,洋洋洒洒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雪。

  而树下的人这时候缓缓伸出手,任由花瓣顺着指缝一片片飘落了。

  “他……”紫颜微微动了动嘴唇,一旁宫人低声道,“太医说,那眼疾是医不好了。”

  “怎么会?”紫颜猛地转身望向宫人。

  宫人急忙跪下道:“奴才不知……只听太医说是旧伤……旧伤染患,高烧不退……就……就烧坏了眼睛。”

  紫颜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许久都不曾再动一下。

  四周渐渐静了下来,院中的人却在这时候微微动了动身子,像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一样,面对着院门许久都不曾再动一下。

  “是……”院中的人身子微微一晃,过了许久才伸出手,仿佛试探一般地想要握住什么,“可是……紫颜吗?”

  她望着他悬在空中的手,刹那间,梨花满树摇曳而下。

  是的,我是紫颜。

  她缓缓握着他的手,用力地将他抱在怀里,天长地久,只怕一松手就是过眼云烟。

  他温暖的手心微微颤抖,终于慢慢覆上她单薄的背脊。

  “是你……”阮戟微微笑了一下,渐渐收紧了手臂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是。”她轻声地说道,“阮戟,我回来了。”

  她用力抱住了怀里的人,仿佛一松手,这天长地久便会化作过眼云烟。

  阮戟,我回来了,哪里都不会再去了。

  而你,却再也不会在我身边了……

  紫颜紧紧搂着怀里的人,想起夕颜最后的哪句话:“明日天亮,要在午市口行刑……这世上早已没有那个姜国国君,也并不需要这曾经的姜国国君,他活着……于人于己都是一种苦痛。”

  他活着,于人于己都是一种苦痛。

  可是为什么却还是要活着?

  她忽然想起他刚才转身的刹那,也许终日的守候,为的只不过是这样一刹的转身。

  是的,阮戟,我回来了。

  你的紫颜她回来了。

  天光正在一点点地亮起来,这是他们的第一日,而她知道,也终将是最后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