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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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推理故事
偷窥

  1999年我第一次住进城西旅馆时,它还没有现在这么出名。那年它左边毗邻县城第一家夜总会天方夜谭,右边遮遮掩掩搭着门帘的是一家成人用品店。

  城西旅馆的霓虹灯招牌挂在二楼,从一处窄玻璃门跨进去,小厅里晃荡着昏黄的灯光。三两个穿着阔腿牛仔裤的油漆工围在前台上,冲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起哄:

  “新婆娘好不好?美不美?”

  男人硬邦邦地点着头:“好,也美。”

  几个年轻人哗地笑开了,身上染着靛蓝色油漆的男人拍桌子取笑他:“那庙子里的先生算的你是天生孤克命,跟你亲近的都得倒霉,亲生爹妈都不敢抱你,那你克不克你婆娘啊?克不克啊?”

  门房便拿起桌上的掸子去赶他们:“去!一边儿去!”

  我交过10元押金,门房从挂着的环里取过钥匙,弓着腰从前台出来了。我这才发现他是个一米八几的汉子,竹竿儿似的身材,他的身高在那时的南方算是巨人,旅馆低矮的前台对他来说实在是憋屈。

  放下东西下楼后,我想找人多打听一下县城情况,于是走进旅馆一楼的餐厅觅食,结果餐厅里冷清得连苍蝇都停在桌上懒得飞舞。坐在第一排椅子上的是一个体态丰腴,拿着油腻苍蝇拍的妇人。我结账时,不知怎地问起了门房:“那门房叫什么名字啊?听说刚结婚?”

  妇人放下苍蝇拍,瞥了我一眼:“你说瘦徐?”

  新婚三天的门房姓徐,人称瘦徐,都说他性格孤僻,脾气暴躁。

  传言这个男人曾经在老家也有过一个媳妇。有天,女人晚上起夜不小心把他吵醒,他睡得迷糊间梦中暴起,一巴掌扇了过去。待早上醒来看时,才发现媳妇躺在地上,脑门磕在床脚的垫砖上,尸体都僵硬冰凉了。

  至于后来这又如何被鉴定为意外,他又如何从老家跑到这县城做了门房,城西旅馆的人们无从得知。

  痩徐的经历令我唏嘘了那么几分钟,晚上路过走廊时,我便多留意了几眼。

  一个系着红腰带的女子正从尽头那间被改造过的新房里出来,她偏过头,上挑的视线与我擦肩而过,仿佛一缕火焰,麻酥酥地从我脸上燎过。

  那就是瘦徐的新娘。

  我对那一幕的场景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三天后,就在我离开县城的当天傍晚,城西旅馆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命案。警察从城西旅馆带走了那个瘦高个的门房,据说,他的第二任新婚妻子在争执中被他从楼上推下来,直滚到楼梯底,脑浆涂了满地。

  2012年的春夏之交,一封神秘的信件躺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信中赫然是一张价值不菲的支票和一个年轻男子的照片。这是一封奇特的委托信,对方在信中,以冷冰冰的语气要求我去城西旅馆,调查照片上这个男人入住旅馆的原因。

  这张支票只是预付金额,如果我能够每12个小时汇报一次调查进度,并且将资料发送到一个邮箱里,那么我将持续收到相同面额的支票,直到调查结束。

  信的最后以加粗字体警告,这份委托的唯一要求是:我不能把这次委托以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

  署名L.T.F.T.

  城西旅馆四个字勾起了我最遥远的回忆。我花了一个早上冥思苦想,却想不起任何与L.T.F.T.有关的人物或者组织。

  经过一个下午内心挣扎,我最终拗不过金钱的诱惑,毅然决定回家收拾行李,悄无声息地动身前往城西旅馆所在的县城,留给妻子一张“出差”的便条。

  于是,在一个闷热的清晨,我拎着两个黑箱子再度站在了城西旅馆门前。

  天色已近傍晚。此时的城西旅馆已非彼时的城西旅馆,生了锈的招牌蜷缩在街角,所在的楼房看起来随时都会因为影响市容而拆迁。隔壁天方夜谭夜总会倒闭多年,一家大型娱乐歌城在其旧址拔地而起,灯火通明。小巷门外的霓虹灯在闪烁,一阵阵跺地般的节奏传过来,震得天花板上的电线发颤。几个红妆艳服的女人从巷子里走出,带过一阵廉价的香风。

  进门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妪在我路过时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偏过头匆匆走开。

  我并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准确地说,我需要隐匿自己。

  一个驼背门房从柜台前抬起头来,形容苍颓,问话时一把烟嗓子。当我报上我的第二百三十一个假名,并提及我是个来记者出差来此时,他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我是油漆的漆,上木中人下水。”我笑呵呵地提醒他,“这字儿复杂,我家那小子也老写错。”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珠翻出一片浑浊:“这就是漆。”他笔下固执地写着一个连我也没见过的简化字,三点水加一个七。

  不知怎地,这种冷冰冰的固执令我有种似曾相识感。

  “你家小子……多大了?”他突然问。

  “下个月就7岁了,该上小学了。”我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

  这时线人的短信响起来:目标在201号房。

  201号房?这个房门号在我的脑子里一晃而过,擦燃些许亮光。

  “请问202号房还空着吗?”我立刻问那个门房。

  “2……0……2?”正打算从墙上取钥匙的他,喉咙里干涸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房门号,然后他沉默地眨了下眼睛,笨拙地从柜台里一瘸一拐走了出来,“我带你上去。“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脊高高的弯起,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下像是驼了一层肥厚的躯壳,夸张得重而沉。他不知是有意无意,每当我走得稍微快些,他便走得更快,似要与我保持距离。大概驼背总是不愿别人多看一眼他的体疾。

  县城格外潮湿,走廊尽头有一大团霉斑,标志着我的门牌号。驼背门房一言不发地打开房门,将钥匙交到我手中。

  房间的定位是城西旅馆的“豪华大床房”,房里唯一称得上豪华的,只有一张咖啡色的沙发椅,搭着白蕾丝边的沙发布,旁边有一个小圆桌,摆着水壶。墙上有水泥新近涂抹过的痕迹,看来这个房间经过了重新装修。对于小县城招待所的环境我实在不能有更高的期待。
不过,破旧旅馆的好处就是,几乎不需要我亲自出马,挪开电视机,我就在墙上找到了现成的针孔。

  我安装好设备,隔壁房间的一举一动透过针孔缓缓传输到我的电脑上。

  没错,我表面上是一个记者,但同时却偷偷从事着不光彩的副业。

  我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偷窥。一个吸食秘密为生的职业。

  年轻时我自诩风流不羁,如今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才知曾经的浪荡不值一文,不得不开始为家庭的生计动起歪脑筋。

  我在各个酒店和饭馆逗留,在墙上钻空,在角落中录影,再把这些最阴暗的私密匿名寄还给他们的拥有者或者委托者。

  我是最熟悉他们的陌生人。

  我的客户和调查对象大多在三个圈子里徘徊:富商、政客、女人。

  我收现金,即付即清,不留任何痕迹。

  客户要求调查的目的天花乱坠,刚入行时,我曾惊异于世间上的敌意与仇恨是如此微妙,防不胜防。

  那时一个同行拍着我的肩说,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是的,入行多年,没有什么仇恨再能令我惊讶。

  每一份新工作中,唯一出人意表的,只有那永不见底的人心。

  镜头里,一个身材高挑,穿着休闲衬衫的年轻人正靠在床边读报纸,他的身体边靠着一个价格昂贵的公文包。

  年轻,英俊,甚至有些稚气未脱。

  与陈旧破败的城西旅馆全然格格不入。

  我窥视着,此次调查对象的身份背景令我吃惊。

  许文川,21岁,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手机应用游戏创作者。

  时代变了,从前我的目标都是秃头和啤酒肚,现在一个大学生年纪的男人竟然也走进我的针孔摄像机了。

  一分钟可以赚上百元的年轻人,却偏偏住在50元一天的小旅馆。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会有人花如此大价钱来打听这个的秘密?

  我摩挲着兜里的那封神秘委托信,还有六个小时我就必须向我的委托人报告最新进展,而现在调查对象却只是在房间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嗡嗡的争吵声,我探头出去,一个老人正抖着嗓子大声跟门房争辩。

  “那个房间,可不能、不能住人啊!”

  门房似乎压低声音在解释什么,老人却更加激动了,“无论是谁,那是什么地方!你忘了……当年那家人……那个女人……”

  隔壁的年轻人似乎也听见了动静,打开门走出来,好奇地望向楼下。

  楼下的老人抬起头来,正是在门口试图招呼我的那个老妪。

  她瞥见从201房走出许文川,突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是……是他!”

  “他啊,就是201房的客人了,”驼背门房没有察觉到老妪神色的异样,“小伙子坚持要住那间房,老板亲自同意的……“

  许文川隔着楼梯善解人意地朝老太太笑了:“老人家,您要是想说是201房不吉利,您大概不知道吧,我的业余爱好就是在各地搜集这种有神秘色彩的老旅馆,网上有人秘密爆料,这城西旅馆连续三年都发生了好几起旅客失踪的案件,正是吸引我来这里的原因呢。”

  “胡闹!真是胡闹!”老太太瞪着许文川,眼中充满着不信任,“死了人的晦气房,是你能住的吗!”

  许文川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兴致勃勃地问:“老人家,我可不信什么鬼神,您这么说,是觉得和十多年前这里发生的那起意外有关?”

  老太太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许文川眼见问不出什么,笑了笑,转身就回了房间。

  我假装掩上门,却偷偷地继续观察着楼下的动静。

  老太太沉默了好一阵,朝驼背摇头:“驼背你糊涂啊!岂止是不吉利……当年……当年,唉,唉,唉!我也糊涂啊!”

  驼背闷声争辩:“都十多年过去了,反正老板也快把这里卖了……“

  老妪无声地喃喃着,昏暗的楼道灯摇晃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那口型分明在说:“是他……他一定是回来……复仇!”

  “……X县的城西旅馆,1999年曾发生过一起意外事件,一个年轻女子被丈夫从楼上推下……女子丈夫大家都叫他瘦徐,她死时身着红色腰带,视为不祥……随后这间旅馆连续有报道旅客失踪,换了好几任老板……但至今没有消息……“

  我读着论坛上这一小段报道,忽地想起,当年那个女人回眸一瞥的地方不就是二楼的尽头,如今许文川所在的201房吗?

  这一系列失踪案件说不定真的和十三年前的瘦徐案有关联!

  我打开邮箱,迫不及待地向我的神秘委托人汇报进度:

  “调查对象自称是来此地搜集201房的神秘故事。不排除委托对象与201房13年前发生的一起命案有着某种联系……”

  敲到一半,我起身活动,掀开棉被,幸好被子里潮味并不重。于是我拉开边缘已然发黄的窗帘布,将窗户隙开一个缝,让风吹进来除除屋里的潮气。

  城西旅馆2楼临街,楼下便是车来人往的街道,对面有一幢小区楼,正对着的那间蓝色玻璃窗开了一半,一个女孩正朝窗外拧干头发。

  她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大约是突然对上我的视线,吓了一跳,挽起湿漉漉的头发,吐了个舌头,对我做了一个威胁意味的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拉上了窗户。

  这个害羞又调皮的女孩令我莞尔一笑,于是我心情大好地又接着敲下了几行字:“楼下的老妪和驼背似乎知道点什么。许文川和城西旅馆的背后可能有着更复杂的联系。对了,老妪提到了一个关键字:复仇。”

  复仇?

  为谁复仇?

  向谁复仇?

  难道当年201房的那起命案并不仅仅是意外这么简单?

  我转换到电脑的偷拍视频,窗口中除了201房多出了一个新的视频来源,那是我趁下午出门的空隙在城西旅馆前台新装的摄像孔。

  • 版权声明:本站原创文章,于2025年9月15日17:10:05,由 发表,共 4332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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