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之赜天人五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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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天人五衰

  [前情提要]

  夺天塔倒,困扰农匠盟的“圣猿传说”谜题虽然已经解开,但是更大的阴霾却依旧笼罩在以五庞为首的武林人士心头。他们眼见自己心爱的弟子、亲人变成诡异的魔人却无力拯救,甚至他们自己都被汪汪洋洋的魔人大军围困在坍塌的夺天塔下,毫无办法。

  此时濯门九泉驾驶着诡秘的水晶车来到此处,自称得知魔人肆虐前来营救五庞众人。大家纷纷登上水晶车,摆脱了魔人大军。但车中虽安逸,却多诡异之处。纪天瑜听力出众,听见奇怪声音之后与濯门九泉发生争执,从口舌之争到拔剑相向,九泉终于撕开了伪善的面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而此刻众人在水晶车中,已然无法逃离,只能任由水晶车将他们带往不知地狱还是天堂的终点……

  而另一边,华玄因身上的清浊之气,被五庞指认为杀人凶手,本人却又神志丧失无法辩驳。夏静缘从天而降,在纪天瑜的帮助下带走华玄,逃离夺天塔下。等华玄苏醒之后,分别日久的二人互诉衷肠,情意更浓。静缘向华玄讲述了夺天塔下的诡异之事,华玄多方思索,根据师傅的遗留信件,发现谜题的终点竞指向江湖名宿濯门所在的清涤山。然而一路上所见让人更加惊讶,竟然有神出鬼没的幽冥鬼军劫掳百姓、权贵。整个中原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水晶车静静地驶入清涤山,华玄与夏静缘也终于赶到此处,一场天人五衰的巨大浩劫即将拉开帷幕……

  柒 水晶迷宫

  纪天瑜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四肢百骸都散架了。她缓缓睁开眼,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往身下摸去,地面上却铺着软垫。她回忆起自己方才从高处坠下的情形,不由喃喃:“看来那人还不想我们死,不,那人是不想我们这么早死,他一定还有比杀死我们更可怕的手段。”她心头一颤,大声呼喊,“娘!娘你在哪儿!”

  “天瑜!”却是杨震的声音,紧接着莫迥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天瑜,你在哪儿?”

  纪天瑜急忙循声过去,找到了师父所在,焦急道:“师父,我娘呢?”

  莫迥震惊道:“你娘,没有和你在一起吗?”他急忙高声呼喊了几声,仍未听到殷芳回应,却有另几人的声音远远传回,正是方才同车的武林人士。

  萧泯和丹裳碧裳不停大喊:“悦儿!悦儿!”

  杨骋更是心焦如焚:“羽梦!羽梦!你怎么不答应我!”

  秦若也呼喊了几声景羽梦的名字,并无回应,当即镇定道:“大家先别慌乱,谁有火折子,劳烦递给我。”

  很快便有一枚火折子传递到秦若手中,倏尔便见一簇光亮在黑暗中绽开,秦若道:“大伙都仔细看看,身边都少了什么人?”

  大家将人数清点了一下,发现除了殷芳、景羽梦、萧悦儿,还少了七人,都是各派掌门的至亲或是爱徒,显然失踪的人选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要让剩余的人牵肠挂肚,心急火燎。

  “羽梦,我来救你!”杨骋向外冲去,却听“砰”的一声,仿佛撞到了什么。

  秦若取过火折子细加查看,只见那是一面光滑的水晶墙壁,淡淡映出了自己的影像,到另外三面查看,同样是三面水晶壁。莫迥喊道:“上头有出路吗?”游乐平掏出一枚暗器,飞掷上天,只听得“铿”的一声,暗器遇阻坠下。大家这下明白了,显然这是一个六面皆闭的密室。

  纪天瑜哭道:“师父,他们到底把娘抓去哪了?”莫迥怒气勃发,扬起双掌,对着水晶墙连击了八掌,直震得众人脚底嗡嗡作响。

  便在这时,一个幽魂般的声音袅袅传来:“莫盟主,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如此躁动不安?”

  众人神情一凛,莫迥仰首道:“你是谁?”

  那幽魂道:“在下天外人,静候诸位多时了。”

  秦若朗声道:“天外人!我等被你囚禁在此,如鼎中麋鹿、砧上鱼肉,毫无反击可能,你何不显露真面目,让我们死个明白!”

  天外人道:“不愧是秦若,此间男儿无数,却没有一个如你这般的英豪放逸。非我不愿显露面目,而是就算我以真容相见,你们也识不得我,何不蒙眬相向,保持一分神秘,毕竟你们这些眼睛,也看不到这尘世多久了。”

  全场登时哗然,有人痛斥,有人沉默,有人惧怕。莫迥怒道:“凭你一人,就想覆灭整个武林,痴人说梦!”

  “不,莫盟主,恐怕你误会我了。”天外人发出一阵瑟瑟的笑声,“我要颠覆的,并不是武林,而是整个天下!”

  话音刚落,周遭猛地明亮起来,众人一时竟睁不开眼,好不容易适应了光亮,才缓缓张开眼,瞧清了四周的景象,不禁震骇莫名!

  原来困住他们的水晶并不是寻常的水晶,而是一种更纯净、更奇异的琉璃,材质近乎透明,可以清楚地瞧见外面的景象。

  透过琉璃可以清楚地瞧见,他们所处的“琉璃房”周围还有无数个完全相同的“琉璃房”,就好像这是一个硕大的胶泥印刷框,而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活字而已。

  而在那些“琉璃房”内,则关押着形形色色的人士,有窄衣短打的工匠,也有官袍乌纱的官员;有粗布麻衣的农人,也有珠光宝气的商贾;有衣着寒酸的白丁,也有锦衣垂地的权贵;有身披袈裟的僧人,也有发髻高耸的道士,甚至还有不少其他门派的武林人士。所有人皆是一脸恐慌,似乎都不知自己怎么就来到这个鬼地方了。

  更令纪天瑜吃惊的是,她发现那些人当中,有不少达官贵人弓着背,神色痛楚,他们的鞋底全都磨穿了,脚下鲜血淋漓,背上尽是触目惊心的鞭痕,而且,他们的手指都少了一截!

  纪天瑜不由回忆起先前在“渡劫”时,自己趴在地上听到的那些怪声,登时明白了些什么:“莫非……莫非那水晶车共有两层,我们在上层,这些人在下层,被当作牛马鞭笞,推动着水晶车不断前行?”

  她心中涌出一股惧意,再审视那些“琉璃房”中人,猛地娇躯一颤,视线模糊中,只见那些各色人士都发生了怪异的变化:商贾的嘴巴变得巨大无比,尽显贪得无厌;那权贵的双眼长到了额头之上,双眼朝天,高高在上漠视一切;那官员的脑袋上下一分为二,朝上的脸满是献媚,朝下的脸则是凶神恶煞;那些僧人道士的五官没有变化,依然是一副仁慈之状,然而他们的心口位置竟多出了一张脸,那张脸却显得奸诈丑恶……一股莫名的寒意浸透全身,纪天瑜全身颤抖起来,又看向周围的人,似乎觉得他们有些微妙的改变,每个人的面孔上都带着一种诡异的表情,就连自己的恩师莫迥也有些陌生了。

  纪天瑜吓得连退了几步,想到自己那不知去向的母亲,更是惊惶,不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却发现在更高处,有两个人影正在前行,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相偎相依。

  两个人影十分模糊,纪天瑜却一眼就认出来了,不禁心头一跳:“傻瓜蛋!静缘姐姐!”

  那两人正是华玄和夏静缘,此刻他们正携手走在一个水晶迷宫当中,却浑然不知看似平静的脚底之下,竟是如此骇浪滚滚。

  先前两人还被阻在那一池毒水之外,华玄正苦思对策,突听夏静缘道:“玄哥,你瞧,毒水好像不能腐蚀那些竹子,咱们用竹筒做个大勺子,把这些毒水舀出来吧。”

  得其提点,华玄瞥向那四条汲水的“竹龙”,突然灵光一动,恍然道:“原来是这样一个机关……”

  夏静缘道:“玄哥,你想到什么啦?”

  华玄道:“咱们不必舀,只要用那四个竹筒,就可以让毒水流出来。”

  夏静缘不解:“水只能往低处流,怎么可能往上走呢?”

  华玄解释道:“庄元臣在其《叔苴子·内篇》中有云:‘注水入瓶,闭一窍而水不得出,气守之也;置水于盆,覆匏而水不得入,气拒之也。’这是说,管中有气守着,水便进不去,只要将气去尽,水便能自行到管中来。”

  夏静缘半知半解道:“你是说,要把管中的气驱尽?”

  华玄颔首道:“唐朝时有一位名叫杜佑的人在《通典》中写过一个办法:‘以大竹筒雄雌相接,勿令漏泄,以麻、漆封裹,推过山外。就水置筒,入水五尺。即于筒尾取松桦干草,当筒放火。火气潜通水所,即应而上。’这是利用热胀冷缩之理,给竹筒中的气加热,使其膨胀而局部成空。你瞧,这‘竹龙’已经有了,咱们只需给筒内加热便是。”

  夏静缘总算听明白了一些,忙道:“我这去拔干草!”随即拔来一些干草,在筒尾点燃,又用干土封固,等待竹筒内气冷,拨开干草烬泥,毒水便哗哗地流了出来。他们如法炮制,让四根“竹龙”同时吸水,为省却时间,华玄还掌抵竹筒,运功催气。这池塘不过六尺来深,试了十多次,终于将毒水放尽,整个池底也渐渐显露了出来,阳光照耀之下,渐渐发出莹莹的玄光。

  华玄定睛凝视,只见这池塘之底竟是一整块乌黑的水晶,正中位置有个拉环,显然是个机关。

  华玄道:“静缘,你先在这儿等着,我下去瞧瞧。”纵身跃下,用布裹了手,抓住拉环往上一用力,只听得咔咔声响,脚下发出震动,渐渐打开了一个暗门。却见暗门之内也是由水晶打造,隐隐有灯光透出。

  夏静缘也跟着跃了下来,欣喜道:“玄哥,我猜薛子铭前辈一定就在里面。”

  华玄点点头,牵着夏静缘的手,从暗门中钻了进去。

  两人一入暗室,便发现室中别有洞天,上顶下底、四周墙壁均以水晶打造,光芒炫目,晶莹剔透,让人叹为观止。

  夏静缘的第一观感却是此处纯洁无瑕,一尘不染,只觉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洁净的处所。

  夏静缘望着四周的水晶,大起好奇之心,忍不住道:“玄哥,我从没见过如此大的水晶。”

  华玄道:“这水晶绝非天然的,也不是本国的产物。”

  夏静缘愈加好奇:“那它们是哪儿来的?”

  华玄道:“据史所载,这种琉璃的炼制术是由依揖国发明,再经波斯、天竺,大约在汉代传入汉朝。唐代炼丹书《金华玉液大丹》有云:‘用铅黄华半斤,加硝二两,硼砂二两,大火扇作汁,即得琉璃药。’然而用这些办法所制的琉璃仍不够纯净透明,尚不能成为水晶,炼制水晶的最高技术,仍存于西域各国。东晋炼丹师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说:‘外国作水精碗,实是合五种灰以作之。’但究竟是哪五种灰,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我们眼前这些水晶如此纯透,所需材质必然十分特殊,工艺也必然极为考究,所以我猜乃是出自于外国。”他说到此处,眉头却深深皱起。

  夏静缘道:“玄哥,你想到什么了?”

  华玄道:“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从前我翻阅钩赜派的旧书时,曾见过一本奇怪的笔记,这本笔记提出了一种以特殊材质的水晶来传递内功气息的假设,所述十分详尽,对医学、丹药都有深入的钻研,使我相信若是达到某种条件,这看似匪夷所思的想法是确可实现的。只可惜这笔记只有前半部,之后便全是空白。更令人奇怪的是,此文的笔迹十分稚嫩,似是出自孩童之手,从墨迹推断,乃是三四十年前写成的,却又不是我师父的笔迹。我钩赜派从来一脉相承,师父从未和我提过还有哪位师伯师叔,我实在好奇这位前辈究竟是谁。罢了,不想这个了。”

  夏静缘却道:“玄哥,看着这些水晶,我也想到了一个人。”

  华玄问道:“你想到了谁?”

  夏静缘道:“柏寒。”

  华玄讶然道:“是他?”

  夏静缘道:“你还记得吗,柏寒说在他妻子被害之后,悲痛欲绝,跳海自杀,却被一艘下西洋的大商船所救,之后柏寒随商船周游了大半个世界,见识了无数海外的奇人异术。他不仅学会了制造阴阳二气的法门,也学到了各种西方的工艺,他制作出的那一只以假乱真的琥珀神胎,便与这水晶极其相似。”

  华玄接口道:“这些水晶莫非和他有关?”

  夏静缘点点头。华玄沉思了一阵,才道:“这些水晶十之八九正是柏寒所制。”

  夏静缘问:“你为何如此肯定?”

  华玄道:“你还记得柏寒说过,他之所以能够替妻子报仇,乃是依托于一个大人物,可这个大人物虽然助他复仇,却要柏寒等候了十年了才下手,十年时光,足以打造这个水晶宫殿了,但静缘你知道,那个大人物是谁吗?”

  夏静缘问道:“是谁?”

  华玄道:“正是天外人!”

  夏静缘登时一惊,华玄继续道:“先前那天外人曾与我有过一场对话,是他自己亲口承认,自己便是柏寒口中的大人物,而且他还说……”华玄面色忽然暗沉。夏静缘急迫地问:“他还说什么?”

  华玄道:“天外人说他身在天外无色界,那儿漫无物质,肉体不存,只有意识。所以他必须找到一位凡人,传授他击败天人的法门,使他成为天外人的替身。他起初选择了柏寒,但后来却说,我才是他挑中的人选。”

  夏静缘“啊”了一声,只觉不可思议,缓了一阵才道:“玄哥,你可千万别信他的鬼话!”

  华玄皱眉道:“先前在夺天塔下,我如同中邪一般做出许多诡异之举,还被五庞误会成戡天教主霍亢的替身,天外人的预言似乎……似乎正逐步地应验。”

  夏静缘着急起来:“不,玄哥,我不信,你也千万别信,你不是从来不信什么鬼神吗?更不要信什么天际之外还有人在支配着一切!”

  华玄凝视着静缘那如春暖破冰的目光,眉头渐渐舒展,颔首道:“你说得对,没有什么鬼神,我一定要揭开这一切谜团,咱们继续走。”

  夏静缘“嗯”了一声,紧挽着他向前走去,可继续前行,才发现这纯净无瑕之中处处隐藏着诡异,光亮倒映相交,辨不清真假,越往深处走,周边的水晶壁变得越来越不规则。

  华玄也渐渐发现,这些水晶各有不同,或全透明,或半透明,又或是如同镜子一般,而且形态色彩各异,光亮在当中四处游走,犹如一个狭促鬼,给真实披上了各式各样的伪装。

  两人明明走向一条通路,走到当前,才发现是经过光亮反射或是折射后的假象,他们行走了许久,总是找不到出口,似乎处处相同,却又处处不同。

  夏静缘不禁又恼又急:“我们怎么才能走出去啊。”正在这时,有一道白影突然从不远处的一块水晶壁后闪了过去。

  华玄喊道:“谁在那!”拔步追去,却见那儿只有一块半人高的水晶圆柱。

  华玄皱眉道:“是我走眼了?”扭头一瞥,又见另一块水晶壁后伫立着一条怪影:躯体健硕,四肢粗壮,背脊上尖刺高耸,形似可惧的野兽。

  华夏立即飞奔过去,又只见到一块方方正正的水晶碑。

  夏静缘大奇:“这不可能啊,我明明看到的是一头怪兽。”华玄仔细观察这水晶碑,只见其表面极不规则,有许多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镜面,他垂首凝思了一阵,回望自己原来所处的方位,目光留在那面相隔的水晶壁上,突然眉头舒展道:“原来如此!”

  夏静缘问道:“玄哥,你明白了?”华玄先不答话,拉着夏静缘回到那面水晶壁之后,夏静缘定睛一瞧,方才那只可怖的怪兽又重现眼前。

  夏静缘大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华玄道:“还记得神兵门发生的天外幽客一案吗?有时候眼睛是不可信的。”

  夏静缘脱口道:“莫非这又是光的把戏?”

  华玄笑道:“你的记性倒还不错。静缘你瞧,我们单看那块水晶碑,它的光照被锁在体内,靠我们的肉眼是看不到的。而当我们站在这块水晶壁之后,怪像就显出来了,所以枢要就在于这块水晶壁。我猜,制造这块水晶壁的一定是某种特殊的材质,恰好与那水晶碑的材质相互映照,当我们透过水晶壁看那块水晶碑,就能将碑内的光照释放出来,我与你才看到了水晶碑中隐藏的怪像。”

  夏静缘道:“我明白了,并不是那水晶碑变成了怪物,只是我们看到了水晶碑的内里。”华玄颔首称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夏静缘却着急道:“如此光怪陆离,虚实难辨,实在是太讨厌了。玄哥,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出口呢?”

  华玄道:“既然不能用双眼,那么此刻耳朵才是我们最忠诚可靠的仆人。”

  夏静缘面露不解,华玄解释道:“这些水晶壁从肉眼看不出分别,但总不能连振动发出的声响也一样吧。”

  夏静缘恍然道:“凤鸣刀!”

  华玄道:“不错,这也是缘法,让你得到这柄神兵,只要你用凤鸣刀轻触水晶壁,再由刀弦发出的声音分辨出它们的不同,便能助我们离开这个迷宫。”

  夏静缘欣喜道:“玄哥,你可真是太聪明了。”她急忙从背上取下凤鸣刀,对着眼前的水晶壁轻轻地一磕,凤鸣刀上登时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弦音。

  夏静缘闭上了眼睛,拽住华玄的手道:“玄哥,我就先不用这双眼睛了,专心用耳朵听,就由你来当我的眼睛吧。”

  华玄点头道:“好。”牵着夏静缘往前走。

  每走到一面水晶壁前,华玄便轻捏静缘掌心,她随即以凤鸣刀轻斫之,再从刀弦上发出的乐音加以判断,只要判别出其并非重复之音,便由华玄牵引着往前走,如此由音识途,两人果然接连避开了迷宫中设置的种种障眼法,向着越来越准确的方位走去。

  夏静缘紧闭双眼,握着凤鸣刀,连走了十多步,正待感觉华玄的指令,却听他说:“静缘,睁开眼吧。”夏静缘即刻睁眼,却见两人已走到了一扇水晶大门前。

  夏静缘收起凤鸣刀,喜悦道:“终于找到出口啦。”

  华玄立即伸手推开水晶门,只见前方是一条狭长的走道,仍是以水晶打造,却没有什么光亮,显得十分昏暗。

  华玄低声道:“小心。”拉着静缘小心翼翼地向尽头走去。走了百步有余,才发现那尽头处竟是一个水晶打造的大敞厅,依稀可见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端坐在敞厅之中。

  华玄凝视着那男子的背影,脸上惊讶和喜悦交杂,不由心头一跳,再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男子身穿碧色长袍,头戴净白幞头,气度十分儒雅。

  华玄眼眶湿润,忍不住唤道:“师父……师父……”

  夏静缘面露惊喜,也跟着叫了一声:“薛子铭前辈!”然而那男子仍然背对而坐,纹丝不动。

  华玄又道:“师父,我是玄儿!”拉着夏静缘绕转到那男子身前,瞧清其相貌,更是确信无疑。

  夏静缘凝睛看去,只见这男子四十多岁年纪,鼻梁高挺,眉目和善,有一股与华玄十分相似的气度,可令她不解的是,薛子铭始终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对华玄的呼唤全然不应。

  华玄着急道:“师父,您是怎么了?”夏静缘也觉得十分奇怪,细加审视,却骤然一惊,原来薛子铭虽然仍是活人的样貌,但脸庞上没有丝毫的生气,全身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泽。她不禁伸手出去,在薛子铭鼻端之下探了探。夏静缘娇躯一颤,望向华玄:“玄哥,你师父他……他没有呼吸!”

  华玄也大觉不对劲,伸手拽向薛子铭,谁知铿铿两声,触手发硬,犹如碰到一尊雕像。华玄身子剧颤,目眦欲裂,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泪水狂涌而下。

  原来华玄一拽之下,才发现师父竟是被生生封裹在一整块水晶当中,他老人家呼吸脉搏已断,瞳孔中神采全无,已然仙逝!

  捌 衣服垢秽

  华玄杲立在薛子铭的遗体前,胸口如同万刀剜过,痛到没有知觉,脑中零零散散不断闪过师父与自己从前的点滴,这些点滴却又化为一支支利箭,不断扎入心口——

  华玄自记事起,便不知父母是谁,他从来不问,师父也不曾提起。师父待他如父如友,携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华,更是将钩赜绝学倾囊相授。

  记得他十一岁时,师徒二人在紫泥海探查鲛人之谜,所乘小船被群鲨围攻,华玄站立不稳跌入水中,是师父不顾凶险跳入海中救出自己,双腿却被鲨鱼咬了一个大伤口;十五岁时,华玄赴昆山搜寻传说中的灵肉佛手,不慎被几头剧毒的血螳螂围困,是师父冒死潜入血螳螂的巢穴,设法引出一头巨大的雌性血螳螂,吞食掉那些雄螳螂,华玄才能逃脱危境。

  是薛子铭教会了华玄“钩的不是谜团,而是人心”的真谛,更让他瞳得了“侠义之心更胜于钩赜之剑”的道理。薛子铭将平生所学都传给了华玄,他曾经释然地说钩赜派后继有人,自己便可闲云野鹤,寻一处风景幽丽之处安享晚年,谁想如今却在此地溘然长逝。

  华玄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全身微微发颤,好像陷入了另一个世界。夏静缘瞧他强忍悲痛,心疼不已,也不知如何安慰,忍不住泪水决堤,涔涔而落。

  正当此时,那诡异到令人发狂的声音突然响起:“华玄,咱们有段日子未见了吧。”

  “天外人!”华玄猛地站起身来,拳头握得“咔咔”直响,“我师父是……是你害死的!”

  天外人却道:“薛子铭?他只是个凡人,我可没兴趣杀他。”

  “你说谎!”夏静缘驳斥道,“薛子铭前辈原本好端端的,若非是你,他怎会……怎会如此!”

  天外人道:“说出来你们也不信,害死他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华玄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天外人道:“你睁大眼睛,瞧瞧四周。”

  厅内的光亮突然增强了数倍,华玄扭头看去,登时一愣,只见四周的水晶壁上,由右至左,密密麻麻地刻着几千段汉字,约摸共有数万字。

  华玄吃惊道:“这……这是师父的笔迹!”细加审视,只见最开头的一段是“今有高峰万丈,两鼠对穿。大鼠日五寸,小鼠日三寸。大鼠日自半,小鼠日十一。问:两鼠何日可相逢?”

  “算题?”华玄有些错愕,再往下瞧,只见下一段是“远看巍巍塔千层,红光点点倍九倍,百层共灯三万七,问:浮屠共灯多少盏?”之后的文字也皆是一道道的算术题,总共有数千道之多,字体初始清道有力,深入壁体,但越写到后来,便越扭曲浅薄,似有油尽灯枯的趋势。

  天外人道:“薛子铭真是枉为钩赜派掌门,我好意将他邀请至此,全无加害之心,他却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般,设下这几千道算术题,最终累死了自己!”

  夏静缘惊道:“你是说,薛子铭前辈是因为设下这几千道算术难题,以致耗尽了心力……”

  华玄怒吼道:“不可能,是师父让我来此的,他决不会在见到我之前……”

  天外人却冷笑了一声:“你错了,将你引至清涤山的,却是本天外人。”

  华玄和夏静缘全都脸色一变,又听天外人道:“当初薛子铭来到清涤山时,故意借着呕血吐出妖姬花种,难道逃得过我的眼睛么?他心知这一趟有去无回,便留下后招,想要告诉你他的去向。然而当薛子铭知晓我为何要请他来清涤山后,便后悔了,转而竭力阻止你来清涤山,可他自身难保,又如何传讯于你。”

  夏静缘不解道:“可那五封信?”

  天外人道:“你说那几封信么?那是薛子铭写下这数千道算题,油尽灯枯之际,他说让我瞧在往日的情分上,将那九封钩赜信笺置入无释子老头儿的赜冢之内,以完成他作为钩赜派掌门的遗愿。”

  “原来那信是你放进赜冢去的,等等,那不是只有五封信吗?”夏静缘讶然道。

  华玄咬牙道:“因为有四封信已经被他抽掉了。”

  天外人道:“不错,薛子铭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岂会看不出他故意将其中两封信的信首写错,并在其中隐藏了暗语。薛子铭原本想告诉你的是‘勿往清涤山’。而我抽掉了前四封,便只留下‘清涤山’三字。你看出这暗语之后,岂会不火急火燎地赶到此处。为了让你见薛子铭一面,我特意将他封入水晶之内,使其尸身不腐,保持着死前的模样,你该感谢我才是。”

  华玄不禁骇然,想不到师父竟是要阻止自己前来清涤山,他转头望向师父,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

  他悲愤交加,朝上空沉声道:“如不是你,师父决不会死,请你现身,我要为师父报仇!”

  夏静缘也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有本事现身相见,故弄什么玄虚!”

  天外人又是一阵诡笑:“夏姑娘,你这位钩赜派的未来夫婿没教过你吗,要看透一个人,仅凭面相是无用的,除非你能直视到他的心。阅遍各色人心,辨尽曲直黑白,这才是真正的钩赜之剑。”

  华玄不可思议道:“这是我钩赜派密不外传的师训,你怎会知晓?”

  天外人笑道:“我乃是天外人,这世上岂有我不知晓之事。”

  华玄牙关交击道:“这世间之人,可当真是被你玩弄在了股掌之中,当初在涟漪岛上,是你借柏寒之手,给静缘种下了痴男怨女叶,将我引至洛迦山,解开了惩恶扬善花之谜,以致六道轮和逐浪帮分崩离析;剑阁玄骓无双一案中,阁主杨骁接连杀死两名阁老,行为近乎癫狂,剑阁也因此朽败,如今想来,只怕与你也脱不开关系。”

  天外人毫不讳言道:“你猜得不错,耿丹阳、申屠霜寒和敖刚密谋杀害杨骋的线索,正是我指引杨骁找到的。而且,在杨骁睡梦之时,我在他脑海中也注入了不少戾气,使他报复杀人。”此话颇出华玄意料,他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咬牙道:“五庞先后遭难,原来都离不开你的暗中操纵,你做这一切,究竟有何图谋?”

  天外人一字一句道:“我不是早就说过千遍万遍了吗,天人五衰,涤地无类!”

  夏静缘脱口而出:“你为非作歹,内心如此阴暗污浊,实在配不上一个‘涤’字!”

  “小姑娘,你并不懂‘涤’的真正含义,有些时候,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干净,不得不先毁了它。”天外人耐心地解释道,“这世间早已经没有一块净土,贪婪、高傲、慕势、伪善、自私……这些脏垢早已将所有的人心污染得难以洗净,正如你们所见,曲北芒、萧清冷和赵无惮这些人的心难道不够污浊吗,他们那般的人这世上足有千千万万,让他们变干净的法子只有一个:以浊洗浊,欲立先破!”

  “你自实施你的大计,与我钩赜派何干,与我师父何干!”华玄凝视着薛子铭的尸身,声音徒然拔高,略有些失态,“可你却生生将我师父逼死,又千方百计将我引到此处!”

  天外人道:“我告诉过你,我身在天外无色界,此处漫无物质,肉体不存,只有意识。需得找到一位凡人,传授他使天人衰败的法门,而你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华玄吼了一声:“为何是我?”

  天外人凝声道:“此乃天命,我身为天外人乃是天命,你被选中也是天命,你我二人都逃不开这天命!”

  “不!”华玄厉声道,“我是被你生生拖入这天命的!我与静缘原本与世无争,是你让柏寒在静缘身上种下痴男怨女叶,险些要了她的命;也是你唆使杨骁复仇,使得静缘含恨出走,让我们痛苦分离;更是你以寻觅静缘为饵,迫我习得那所谓的天人五衰之法;还是你,使我迷失本性,让诸武林人士误以为我是戡天教余孽。是你将我一步步地引入这圈套,是你硬生生地改变了我的命数!”夏静缘紧握着华玄的手,连连点头。

  天外人却叹了口气道:“错了,华玄,你大错特错,你的命数决不是被我扭转,而是自你出生之日,便注定了的。我苦等这么多年,才发动天人五衰,正是为了寻找你,天可怜见,终于让我找到了你。我所做的一切,只是让你早日接受自己的宿命罢了。”

  “宿命?”华玄忿然,“什么宿命?”

  天外人道:“你总会知道的!”

  夏静缘忙道:“玄哥,别信他的连篇鬼话,我觉得他一定就是那戡天教的后人,正是为了替霍亢向五庞复仇!”

  天外人怪笑了一声:“戡天教?若戡天教尚存于世,我会第一个灭了它。若霍亢还没死,我会第一个杀了他。”

  此言大出华夏意料,两人面面相觑,华玄道:“你口口声声要灭掉的天人,难道不是五庞吗?”

  天外人道:“你们还是不明白,这江湖不过是天下的一小部分而已,就算洗净了江湖,于整个天下又有何用?而我的大计,是要将这世间的一切脏垢全都濯洗罄尽,我要让天地重开,万物重生!华玄,这也是你即将一肩担起的重责!”

  华玄正色道:“我宁愿死,也决不为虎作伥。”

  天外人笑道:“你一定会担负起这个重责,因为我会马上证明给你看,这个天下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说完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两人的脚下随即明亮起来。华玄和夏静缘低头瞧去,不禁目瞪口呆,原来他们脚底的地板已是完全透明之状,而就在下一层,竟还有一个硕大的水晶厅,就像一个巨大的活字印刷版,摆满了一个一个的活字,每个活字都是一个琉璃房,而每个琉璃房中都密密麻麻地囚禁着各式各样的人,仿佛一群正待屠宰的羔羊。

  夏静缘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这就是阿鼻地狱吗?”

  此刻的纪天瑜,便身在这阿鼻地狱中,自己身陷桎梏,母亲消失无踪,周遭变化诡异,这一切早已让她手足无措,而头顶上突然显现出华玄与夏静缘的身影,更是让她惊忧交杂!

  “诸位久等了。”那天外人的声音又骤然响了起来。杨骋狂吼道:“你把羽梦带去哪了!”莫迥也道:“殷芳在何处,你快将她还来!”四周响起了一片恳求或叱骂之声,皆是要天外人归还自己的亲人。天外人冷笑一声:“他们都还活得好好的,但若你们再吵闹不休,我可不能确保你们再见到他们时,还能否看到他们眼中的光华。”此言一出,霎时间噪声休止,鸦雀无声。

  天外人满意地道:“你们此刻心中定有一个巨大的疑问,为何本天外人要费尽周折将你们这些人带到此处?其实我的要求十分简单,只是想与你们玩几场博戏,这些博戏嘛,也不难,特别之处,无非是将你们亲人的命拿来押注罢了。”

  众人一听,无不惶恐又愤怒,此人将如此多的武林高手和富商权贵劫掠至此,竟然只是为了几场赌命的博戏?纪天瑜大骂道:“疯子,你是个疯子!”

  天外人不以为怒反以为喜地道:“疯子,不错,在你们的眼中,只要违背天规常理,便称之为疯子。在下天外之人,所言所行自当逆天违理,你们称我为疯子,实是正确无比。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开始第一场博戏吧。”

  整个水晶大厅忽然暗了下来,灯光只集中在大厅正中的一块空地上,只听得机关启动之声,空地上的水晶地板竟活动起来,将一拨人缓缓送到了空位上,纪天瑜定睛看去,只见共有七人,都是身着锦绣华服、奢华配饰,显然是大富之人,只是他们脸上戴着面罩,仅仅露出眼睛。这七人都是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显然是被制住了穴道。众人疑窦满腹,不知那天外人葫芦中卖的什么药,这时那令人毛发竖起的声音再度响起。

  天外人对那七人道:“你们七人都是富甲一方的巨豪,平日为了搜刮钱财不择手段,最终养肥了自己,却使得无数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照常理你们都万死难抵其罪。”

  那七人登时抖如筛糠,恐惧到了极点。天外人笑了一声道:“莫怕,我还没说完呢,我既身为天外人,自不会以常理处置你们。我今天不杀你们,反而给你们活路,而且不只一条活路,是两条,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又听机关发启声起,那七个富贾同时间身躯松弛,穴道解开了。七人面面相觑,慌张无措,但既得天外人承诺饶命,恐惧已减弱了大半。天外人继续道:“这第一条活路,叫做‘破财消灾’,那便是用你们各自的身家来换取你们的性命。只要你们愿意将这些年积累的财富一文不剩地拱手让出,我便任由你们离去。当然,从此以后,你们会沦为乞丐。”

  七位富贾沉吟不语,显然不愿轻易答应,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道:“那……那第二条路呢?”

  天外人道:“第二条活路更为简单,你们无需付出哪怕一文钱。”

  七人眼中放光,异口同声道:“那是什么活路?”

  天外人道:“这条活路叫做‘以命换命’。”

  只听得哐当声响,有几件晶光闪亮之物掉落在七位富贾脚下,七人俯身捡起,却见是七把水晶所制的匕首。首先说话那人惶恐道:“如何一个以命换……换命之法?”

  天外人嘲笑道:“这还不明白啊,那便是用别人的命来换取你们的命。”

  那名富贾道:“谁……谁的命?”

  天外人道:“和你们比起来,低贱到尘土中的命。”

  又听得机关响动,有十几根水晶柱移动了过来,每根柱上都绑缚着一个人,但与七位富豪截然不同的是,他们全都穿着灰色的窄口短衣短裤,露出的肌肤上满是脏垢,俨然庄稼人的模样,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也戴着面具,但眼睛处是封死的。

  七位富贾登时有些退缩,一人问道:“你……你是要我们杀人,一命换一命?”

  天外人道:“不,你们的命如此金贵,杀一人岂能相抵?每人要杀两条命,方可抵消你们一命。”

  七人闻言,均是身子大震,眼眉低垂,却似已在考虑。

  而四周关押在琉璃房中的人们,也是骇然大惊,尤其是诸武林人士,更是怒不可遏,纷纷出口谴责。

  莫迥吼道:“天外人,你竟要害死这些贫苦百姓,你这个灭绝人性的疯子!”

  秦若却向那七名富贾道:“你们七人,若当真做出这等以命换命之事,我秦若对天发誓,只要还活在世上一日,必将斩除你们七人,为百姓报仇!”

  七名富贾脖子一缩,显得极为害怕。天外人却道:“一切由你们自行抉择,何必听这些无关之人聒噪,更无需担心他们复仇的愚论。我已替你们每人都戴上面具,除了你们自己,没有人会知晓你们是谁,就算犯下了滔天罪行,只消离开此地,便可全部抹去,仍做富甲一方的大善人,这些自诩侠义的江湖人又有何惧?”

  七名富贾都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脸上不知是何材质的面罩,神情登时镇定了许多,显然他们心中十分明白,这一张小小的面具,已可以遮掩天大的脏垢和丑恶。

  天外人继续道:“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若那沙钟漏尽,你们仍未作出选择,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东北方角落突然亮起,众人定睛瞧去,只见那是一个水晶制的沙钟,上半部分的沙子正塞率而落,已流失了一大半,留给七位富贾的时间已然不多。

  七位富贾开始微微喘气,捏紧了手中的水晶匕首。纪天瑜大声道:“只要你们放弃了财富便可活命,何必枉杀人命,难道钱财比人命还重要吗!”

  天外人笑道:“你们都是生意人,心中自有算盘。那沙钟就快流尽了,你们若还不动手,那赔上的可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啊!”七人扭头看向那沙钟,只见尚在流淌的沙子已所剩无几,自己的性命也在这弹指之间了。

  “啊!”一位富贾凄厉地喊叫一声,冲向了那些“贱民”,将匕首猛地刺入了一个瘦弱的身体,登时鲜血溅了他一脸。另外六位富贾见状,也红了双眼,嘶叫着冲上前去,发狂般刺击着那些“贱民”,刺入一刀,再刺入一刀,杀完了一人,又去杀另一人,嘶吼阵阵,血光四溅……那十四人的脑袋一个接着一个地耷拉了下来,鲜活的人命瞬间消散在了云烟之中。

  七位富贾身上的华服全都溅满了血垢,面具也被染得赤红,唯独手中的水晶匕首依然晶光闪亮。他们杀完了人,立刻双脚发软,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旁人却全都看呆了,全场一片死寂。骁勇如莫迥者,也都闭上了眼睛,不敢直视,纪天瑜更觉心头发堵,胃部一阵痉挛,她实在难以想象,为了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财富,这些富贾宁愿选择枉杀人命!

  就连天外人也沉默了许久,才道:“既然你们已用这些贱命换了你们自己的生命,那么本天外人也当遵守诺言,现在就放你们一条生路。”远处的一面水晶壁缓缓向上升起,开启了一道通往外界的大门。

  七位富贾面露喜色,争先恐后地往那道大门逃去。

  “请留步。”天外人冷飕飕地道,“在你们离开之前,难道不想瞧一瞧这些死在你们手上的贱命的真面目吗,我可从来不曾说过他们是什么贫苦良善的百姓。”

  只听得一阵清脆的破裂声,那被杀死的十四个人脸上的面具先后裂开,坠落在地,他们的容貌也都清楚地显现了出来。

  可令人意外的是,这些人的脑袋与身体竟是完全不同,相较于破旧的衣裳、脏垢的肌肤,他们的脸上却写满了荣华富贵:白面玉冠的公子、黛眉粉面的小姐、养尊处优的老太爷、珠光宝气的贵妇……只不过再光鲜亮丽的面庞此刻也已灰败。

  七名富贾在这时也转过了身,看清了那些人的相貌,霎时脸色惨白,形如石雕!

  “女儿!”一名富贾嘶号一声,向其中一具黛眉粉面的女尸扑了过去,“女儿啊,怎么会是你啊。”另外六名富贾也都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哭喊声响彻大厅——

  “儿啊,你……你怎么会穿上这身衣裳啊!”

  “老婆,我怎么没认出是你!”

  “爹,方才我……我所杀之人是……是您?”一位富贾摇晃着那位老太爷,目眦欲裂,“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儿子该遭天谴,该遭天打五雷轰!”他一把扯下面具,露出了脸来。

  纪天瑜定睛看去,他那张开巨嘴的贪婪怪像消失了,变为了极度哀伤之态,只见他拿起水晶匕首在颈脖处一刺,伤口登时喷出一条血线,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即死亡。

  “哧哧”两声,又有两名富贾拿着匕首自尽而亡,剩余四人或号啕大哭,或呆如泥塑,或悲愤滔天,一人朝天而骂:“你……你是个魔鬼,我不活了,我要和你拼命!”天外人道:“这可真是可笑至极,你们手中沾满了鲜血,却来指责我这个连蝼蚁都未曾踩死过的天外之人。我已经给了你们活命之途,你们却视而不见。俗语有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你们既已不想活了,我便替你们打开地狱之门吧。”

  突然间,那空地正中裂开一条大缝,显出一个漆黑大洞,四位富贾连同三具尸体,以及被他们杀死的十四位至亲全都跌入了那黑洞洞的深渊之中。与此同时,几股清水不知从何处喷洒出来,将地面上的鲜血冲刷洗净,那大洞又缓缓闭合,恢复成洁净如新的水晶地板,整个大厅的灯光也重新亮起,仿佛先前的杀戮和疯狂从未发生过。

  所有人都呆住了,大厅中只听得见每个人的喘息之声。初始那十四具死尸显露真容时,不少人心中还露出了幸灾乐祸之意,然而当他们看到富贾或自尽或绝望或癫狂之后,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每个人都不禁在想,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被捉弄到死的。

  纪天瑜用手紧紧捂着眼睛,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天外人阴沉的声音却如毒蛇般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贪欲无厌,衣服垢秽,天人五衰,涤地无类!”

  玖 头上华萎

  这句话也传入了水晶厅上层的华玄与夏静缘耳中,方才发生的惨事,两人都清清楚楚地瞧在了眼中,夏静缘的脑中,仍是那七名富贾不肯舍弃财富而手刃至亲,锦衣华服上沾满了血污的场景。

  华玄愤恨道:“为一些身外之物,这些人竞选择肆意杀戮,他们落得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

  夏静缘却道:“归根结底,都是那天外人最为残忍可恶,可我实在不明白,天外人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他只是为了享受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中的快感吗?”

  华玄却沉吟道:“衣服垢秽,正是天人五衰中的大五衰相的第一种迹象,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天人五衰?”

  “天人五衰,就是让人们自相残杀吗?”夏静缘义愤填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天外人迟早会把所有人都害死的,玄哥,咱们得从这里出去,想办法救出他们。”她握着凤鸣刀,对着四周的水晶壁一阵乱斫,可水晶壁坚硬如铁,丝毫无损。

  华玄也不禁心乱如麻,对着薛子铭的遗体磕头下去,含泪道:“师父,你告诉徒儿,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夏静缘也望向了薛子铭,可这一望却发现了蹊跷,她发现薛子铭虽已闭目而逝,但嘴角含着一丝笑容,神情中饱含欣慰,似乎在临死之前完成了莫大的心愿。

  夏静缘实在觉得纳罕,便向华玄道:“玄哥,你瞧,薛子铭前辈的神情好像……好像有些不对劲。”华玄急忙仔细打量师父,也发现了他是慷慨赴死,绝非含恨而终。

  “师父……师父他……确实是了无遗憾。”华玄不由疑窦丛生,陷入了沉思,突然恍悟到了什么,脱口道,“师父深谙我的脾性,他失踪多日,定知我心急如焚,一旦知晓他的所在,纵是刀山火海,我岂有不去寻他的道理。他又岂能用一句‘勿往清涤山’劝住我?”

  夏静缘也明白道:“你的意思是,薛子铭前辈故意说‘勿往清涤山’,正是要告知你他的所在?”

  华玄点头道:“不错,师父猜到信中的暗语会被天外人瞧破,更猜到内容会被其篡改,但他仍要将这些信交给我,一来暗示我他处境危险,二来是定是想引我来清涤山,告诉我一些万分紧要之事。”

  夏静缘却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你师父要设下这数千道算题,耗尽自己的心力呢?”

  “这些算题……”华玄重新望向水晶壁上的那些算题,仔细审视了许久,突然瞪大了眼睛,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俯身在地板上演算起来。夏静缘料知他必然是想到了什么枢要,便坐在他身侧,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华玄挺身站起,一脸不可思议,夏静缘望向他手中的白纸,只见上头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数字,她虽看不懂,却也知道华玄是在破解薛子铭留下的那些算术题。

  华玄热泪盈眶,对着师父拜倒,压低了声音道:“师父,我终于明白了,您为何要殚精竭虑,不惜耗尽生命,设下这数千道的算题。”

  夏静缘也小声道:“玄哥,你明白了什么吗?”

  华玄垂下头,以免被天外人察觉:“你瞧那道‘两鼠对穿’题,本是《九章算术》中的‘两鼠穿垣’。我记得原题是‘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但我师父却设成‘今有高峰万丈,两鼠对穿。大鼠日五寸,小鼠日三寸。大鼠日自半,小鼠日十一。问:两鼠何日可相逢?”

  夏静缘道:“完全不一样了!”

  华玄点头道:“不错,题核未变,参量却大变,解算起来也复杂了很多。你再看下一道的‘浮屠数灯’,原本是《算法统宗》中的‘浮屠增级歌’,原题为‘远看巍巍塔千层,红光点点倍加倍,共灯三万七千六百八十一,浮屠尖头灯几盏?’,我师父写的却是‘远看巍巍塔干层,红光点点倍九倍,百层灯亮三万七千六,浮屠共灯多少盏?’之后的算题,也都尽出自于经典算书,但算题的内容都被我师父重新设置过了。”

  夏静缘不解道:“薛子铭前辈为何要这么做?”

  华玄道:“还记得我教你的暗码吗?”

  夏静缘点点头:“自然知晓。”

  华玄曾将自己独创的一套暗码教给静缘,乃是利用将不同长短的横线按照不同顺序进行排列组合来表达一定含义,先前在涟漪岛上,夏静缘被“琥珀神胎”掳走,幸得她用暗码留下一串线索,才使得华玄最终将她找到。

  夏静缘想到暗码,登时恍然:“难道,这些算题正是薛子铭前辈留给你的暗码?”

  华玄点头道:“我师父曾经自创过一套暗码,但与我所创的暗码不同,他的暗码乃是数字组合,每四个数字依照不同顺序排列在一起,便代表一个汉字。所以我看到这些改过的算题,便想到,他会不会将暗码隐藏在答案中,于是我立即解开了那两道‘两鼠对穿’与‘浮屠数灯’之题,得出了这一串的答案,果然发现,数字中藏着师父的暗语!”

  夏静缘看向他手中的白纸,只见纸上写了一长串的数字,若以四个数字代表一个汉字,这已足足可以算是一句话了,她随即问道:“薛子铭前辈说了什么?”华玄含泪道:“师父首先说,见吾去世,切莫伤心,诸题尽解,水落石出。原来他是先将所有文字转化为数字,以数字为答案,重新设置算题,如此浩大工程,必将劳心费神,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但师父他老人家为了不让天外人瞧破,仍是耗尽心力设下这数千道算题,他老人家实在是……用心良苦。”

  听完华玄所说,夏静缘也觉无比震惊,对薛子铭更是涌起一股莫大的敬意,泪水直下道:“可他究竟要告诉你的是什么秘密,竟然要用性命来换?”

  华玄一字一句道:“若想水落石出,只有将这数干道算题尽数解开。”他拭了拭眼泪,“师父在临死之前写完了这些算题,已然了却心愿,我万不能辜负了他的心愿,我这就往下解题!”

  当下以身体为遮掩,继续往下解题,他全神贯注,尽智竭力,接连解开了“韩信点兵”、“群僧分馍”、“鸡兔同笼”、“李白饮酒”等题。夏静缘一直默默地瞧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华玄解到五十题,便先停下,将所有的暗码换成汉字,通读一遍,脸色渐渐有了变化,仿佛见到了一个前所未知的世界。

  夏静缘正要问他,底下却又传来了天外人那睥睨万物的幽幽玄音:“诸位准备好了么,咱们的第二场博戏即将开始了。”

  那七名商贾自酿惨祸的画面还回荡在纪天瑜脑海中,头顶上又传来了天外人的诡音。她只听到身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经过先前那场所谓的“博戏”,所有人都清楚这个天外人行事癫狂,不可理喻,更加害怕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

  水晶大厅又暗了下去,灯光再次集中在那块空地上。刺耳的机关声中,又有三个人被推入了空地,这三人没有戴面具,身穿圆领衫,腰绑束带,头戴乌纱帽,竟是官员模样。

  此三人的束带或为银花,或为素金,乃是三品以上的大官的标志,他们前胸后背以金线或彩丝织成各种图案,有两人绣禽,一人绣兽,当时文官绣禽,武官绣兽,由此可见,这三人均是当朝的文武大员。

  三位被送至空地,随即被解开穴道,一个文官恐惧地大喊:“只要放我走,我愿交出所有的钱财,一文不留!”

  另一个文官低垂着头,帽子旁的双翅微微颤动。

  那武官则梗着脖子,故作镇定。

  天外人笑道:“如今已是第二场博戏,岂能再用前戏之规,况且对于你们三个,钱财恐怕不是最重要的。”

  那武官问道:“那……那你要我们如何?难道要我们杀死自己的亲人?”

  天外人道:“这次我不要你们杀人,而是救人。”

  三人异口同声道:“救人,救谁?”

  天外人道:“我之所以选你三人参与这博戏,便瞧在你们为官多载,最擅挟势弄权,媚上欺下。你们手握大权,自称百姓之父母官,却实为权贵之看门犬。今日我便是要你们真正地做一次救民于水火的父母官。”

  那令人揪心的机关声再度响起,有两根水晶柱被移过来,水晶柱上各绑缚着一个女子,两人同样未戴面具,形貌却有天壤之别。左边那女子只有十三四岁,身穿葛衣,骨瘦如柴,双目紧紧闭着,脸上带着一股诡异的青色;右边那女子则是十八九岁,穿一袭墨绿色缠枝牡丹锦缎华服,肌肤莹白,身姿丰而不肥,周身散发着雍容华贵之气,只是她神色十分惊恐,不住地使劲挣脱,眼神中露出求救之色。那三个大官见到这贵女,纷纷呼道:“兰芝公主!”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万料不到这贵女竟是当朝皇帝最为宠爱的公主。

  以其公主之尊,竟也被天外人抓到,这天外人之神通广大,由此可见一斑。

  兰芝公主见到他们,大声呼喊:“救救我,只要救我出去,你们要什么父皇都会给你们!”

  武官道:“公主莫怕,下官定会拼死保你周全!”

  另两个文官也争相示忠:“公主,老臣必当竭忠尽智,救你出去。”

  天外人阴森地一笑:“大言不惭!若我要你们杀死公主,才能保住性命,你们该当如何?”

  三人脸色一白,兰芝公主目光中也现出惊恐。

  天外人道:“玩笑之言,何必当真,我方才既已言明,要你们救人,而非杀人。只要你们救得一条人命,便可安然出去。”

  那武官问道:“你到底要我们救谁?”

  天外人道:“瞧见公主身旁那女子了吗,她名叫阿惠,农家出身,清贫却也安乐。可就在半月之前,她将家中所种蔬果送往一家酒楼,却被一个醉酒的高官之子拦住,欲行不轨。阿惠宁死不屈,自楼上跃下,摔成重伤,从此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死去。”诸武林人士闻言,不少人面露愤慨。

  一名文官道:“你……你是要我们救她?只要放我们……不,是放兰芝公主出去,本官必定竭尽全力,遍寻名医,保证她恢复如……”

  “再高超的神医也无法救她。”天外人打断他道,“唯今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救她。”

  “什么法子?”三人齐声问。

  天外人道:“你们应当最清楚,这位兰芝公主爱美成癖,容不得身上半点瑕疵,十日之前,她不过是脸颊上生了粒小痘,便有十多位大官绞尽脑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制成四颗补丸送给她,这四颗补丸乃是以冬虫夏草、天山雪莲、千年灵芝、冰灯玉露等十多种罕见药材提炼而成,美其名曰‘焕容丸’。兰芝公主大为喜悦,将其尽数吞下,实则却全无美容养颜之效,唯有暴殄天物之憾。如今药气已尽融于公主的血液之内,只需将她身上之血放出三杯,给阿惠服下,便可保住她的性命,此等救人积德的善行,便由三位代劳,如何?”

  三位大官一听到要给兰芝公主放血,全都变了颜色,兰芝公主更是吓得面无血色。

  天外人又道:“三杯血,决计要不了这位公主的性命,只需救了人,我便许你们三人活命,这位兰芝公主也可安然送回,岂不皆大欢喜?时间仍以沙钟为计,快考虑吧。”那只水晶沙钟再度翻转,沙子唰唰下落,又听得铿铿几声,三位大官的面前多出了三把水晶锥,三只寸许长的水晶杯。

  一名文官惶恐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之身,对她动刀子,那……那可是诛灭九族之罪。”三人都迟迟不愿动手。纪天瑜大喊道:“难道一条人命,还比不上公主的三小杯血?你们若再迟疑,谁也不能活命!”那武官一咬牙,拿起锥子和水晶杯,走到公主身前,连连磕头:“公主,千万恕罪,下官这也是为了你我的性命。”起身握住公主的手,便要用锥子轻轻戳下,兰芝公主大叫道:“你敢放我一滴血,我让父皇诛你九族!”那武官登时不敢下手了。

  两名文官却似活过来一般,对着武官戟指大骂:“大胆,公主万金之体,岂容得你亵渎,回去之后,本官定会禀明圣上,告你一个欲伤公主之罪!”

  武官脸色大变,急退数步,连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再不敢触碰公主一根汗毛。

  三位大官留在原地,踌躇不语,很快那沙钟渐渐流尽,阿惠脑袋一歪,死了。

  纪天瑜只觉一股极大的哀伤直冲胸口,如何也难以想象这三位民之父母、国家栋梁,宁愿看着一位民女活活死去,也不敢划破那万金之躯分毫。

  天外人却道:“常言道,人命关天,然而草民之命在尔等三人眼中算不得命,公主的几小杯血却重于干命万命。纵然你们得罪了公主,尽可抛官弃禄,隐姓埋名,可你们终究不愿割舍,归根结底,却是不愿放弃权势二字。兰芝公主,你倒是说说,这三位臣子草菅人命,该当何罪?”兰芝公主神情惧怕,不吐一字。

  突然一道晶光射出,直向兰芝公主飞去,兰芝公主不由大声尖叫,生生见得那道晶光射入头顶。纪天瑜定睛瞧去,却见一支水晶箭,不偏不倚,插入公主头顶发髻,却未伤及她分毫,只是兰芝公主身下的锦裙濡湿了一片,竟是吓得失禁了。

  天外人仍淡淡地道:“公主大人,我再问你一遍,这三人该当何罪?”

  兰芝公主羞极惧极,用极细微的声音道:“死……死罪!”

  天外人笑道:“好,公主有令,不得不遵!”

  随即又见三道晶光射出,“噗、噗、噗”三声,正中那三位大官额头,鲜血霎时染红了乌纱帽,随即地板打开,三人坠落,泉水涤污,一切恢复原状。

  天外人低沉的声音又道:“趋炎附势,头上华萎,天人五衰,涤地无类!”

  目睹足下的情形,夏静缘不由愤然作色,恨不得冲破这层水晶,亲自去救那阿惠。却见华玄眉头紧锁:“头上华萎?这是大五衰相的第二种迹象。”

  夏静缘道:“玄哥,你可别被那天外人扰乱了心神,对了,薛子铭前辈都告诉了你什么?”

  华玄回过神道:“师父告诉我的是戡天教创教的渊源,还说事关重大,要我一字不漏地记下。”

  夏静缘吃惊道:“戡天教,果然是戡天教,我就猜到,这个天外人和戡天教大有关系!”

  华玄道:“师父还尚未提及天外人和戡天教的关系,只是将戡天教的渊源原原本本地写了出来,我先前推测的没错,那石磐陀果然便是戡天教的创教之人。”

  夏静缘好奇道:“那石磐陀是如何创立戡天教的?”

  华玄道:“这又要从唐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说起,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所载,石磐陀在拜玄奘为师之后,企图杀死玄奘并远走高飞,可真相并非如此,原来石磐陀拜玄奘为师时还不到十岁,他身具返祖之象,全身遍生长毛,出生不久,便遭父母遗弃山野,与野兽一同长大。是玄奘在途中遇见了他,收之为徒,驯服其野性,将其教化为人。”

  夏静缘吃惊道:“这不正是唐僧与孙悟空的故事么?”

  华玄颔首:“不错,正如《西游释厄传》中所述,孙悟空陪伴唐僧一路西行,石磐陀也与玄奘相依为命,历经艰险,终于抵达天竺。但周身长毛的问题,直到之后石磐陀随玄奘去往钵伐多国访师参学,才发生了那件完全扭转他命运的重大奇遇。”

  夏静缘越来越好奇:“他遇到了什么?”

  华玄道:“某一日石磐陀又遭到几个小沙弥的嘲笑,他心绪低落,独自来到一座废弃的浮屠下,却突然发现一位天竺老僧端坐在塔尖,闭目坐禅,当时闪电四起,雷声隆隆不绝。石磐陀深感危险,忙攀至浮屠之顶,想将那老僧劝下。恰在这时,一道天雷直劈向那老僧。石磐陀舍身一跃,替那老僧挡住了雷劈,自己却被劈得全身焦黑,不省人事。”

  夏静缘担忧道:“他……他死了么?”

  华玄道:“傻姑娘,他若就此遭雷击而亡,那便没了日后传诵古今的《西游释厄传》了。当时过了许久,石磐陀有了意识,睁开眼来,只见自己躺在一个镜湖之畔,湖中映照出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随着自己张嘴,那青年也跟着张嘴,随着自己摆动手脚,那青年也跟着摆动手脚。”

  夏静缘惊讶道:“那是石磐陀自己!”

  华玄点点头:“不错,这英俊青年正是石磐陀,他见自己竟然褪去长毛,变成梦寐以求的模样,更以为必死无疑,直到发觉身边正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天竺老僧,登时愕然,原来这位老僧正是先前自己替其挡雷的那一位,却见他满脸皱纹,老态龙钟,少说也有一百来岁,竟似比先前在塔顶所见老了几十岁。”

  夏静缘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华玄继续道:“石磐陀也是大惑不解,却听那老僧缓缓道,原来先前石磐陀遭到雷击,全身肌肤已烧焦,生命危在旦夕。老僧便将自己修炼了近百年的法源传给了他。石磐陀吸纳了法源之后,便全身褪去长毛焦皮,长出新肌,从而脱胎换骨,变为了现下这个英俊青年。石磐陀惊喜交加,对着老僧连连磕头。老僧却道,之所以传功给石磐陀,正是念在他舍身为人的佛心,他还说,自己修炼的法源乃是此天下问独一无二之物,但要释放出至上之力,还需得以特定的法门施展,当下便将这门奇功的口诀尽数传给石磐陀。说完这一切,老僧突然气息转弱,显现出将死之兆。石磐陀大惊,忙将老僧扶住,老僧强撑最后一口气告诫他,这门奇功的威力大到无法预料,若运使不当,有毁天灭地之恶果,老僧自己难以驾驭,唯恐堕入魔道,是以置身塔尖,盼以天雷殉身,谁知机缘巧合却被石磐陀救下,可见这是天意。他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石磐陀一眼,随即坐化了。”

  夏静缘喃喃道:“世上竟还有如此奇功?”

  华玄接着道:“石磐陀将天竺老僧埋葬后,回到了玄奘身边。玄奘见到石磐陀脱毛为人,亦是惊喜无比,随后听石磐陀讲述了来龙去脉,眉头却深深皱起。他知晓这门奇功的神通难测,后患无穷,便要石磐陀立下誓言,决不可轻易施展此功,以免危害苍生。”夏静缘道:“这便是唐三藏给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么?”

  华玄点点头:“只可惜誓言只是紧箍,却没有咒语来约束。见石磐陀立下誓言,玄奘才放下心,他说石磐陀已然脱胎成人,宛如死后重生,从此石磐陀已不在这世上,于是替他重新取了一个法号,名为辩机。其实这也是玄奘出于保护石磐陀之意,不想旁人知晓他的身世来历,因此玄奘才会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将石磐陀与自己的关系彻底撇清。”

  夏静缘点点头:“那么后来呢?”

  华玄道:“之后。辩机认识了高阳公主,二人感情不容于世。辩机金蝉脱壳,可高阳公主却以为辩机被杀,伤痛欲绝,而就在这时,她却发现自己怀上了辩机的骨肉……”

  夏静缘接着说道:“更可怕的是,那孩子生下之后,才被发现竟也继承了亲生父亲的返祖之性,遍身生满了长毛。李世民得知后,更是以为奇耻大辱,立即命手下将孩子送走,那便是天瑜妹妹的先祖了。”

  华玄点点头道:“四年之后,石磐陀终因想念高阳公主,重返大唐,却得知公主已死,孩子也被送走。石磐陀哀极而怒,创立了戡天一教,边反抗大唐天子,边寻找自己的孩儿,却始终一无所获。他一怒之下,竟只身闯入了大唐皇帝的寝宫。那时李世民早已病逝,当朝天子乃是唐高宗李治。石磐陀剑指李治,逼问他说出自己孩子的下落。李治却说自己不知道,石磐陀狂怒之下,竟要使出那天竺老僧传给他的奇功,与大唐天子同归于尽。就在这时,已是垂暮之年的玄奘及时赶到,问石磐陀是否还记得当年自己立下的誓言,他大声诵念着佛经,就此涅槃。石磐陀终于幡然醒悟,含泪拜别玄奘的尸身,离开皇宫,命令戡天教的教众放下兵刃,从此隐于人间。”

  夏静缘感慨道:“原来竟是如此一个令人哀伤的故事。”

  华玄却拧着眉头道:“这一切隐秘之事,竟与那卖书人吴柯说的丝毫不差,他究竟是什么人?”却听夏静缘惊讶道:“玄哥,你快瞧,那是怎么回事?”

  华玄随即往下一层瞧去,只见那空地之中,仍只有兰芝公主与阿惠的尸体,兰芝公主正害怕得瑟瑟发抖,而就在这时,那“死去”的阿惠突然坐直了身子,站起身来,缓缓向兰芝公主走去。兰芝公主以为她死尸还魂,只吓得魂飞魄散,惊声尖叫!

  可那阿惠并非是要报复兰芝公主,而是在那水晶柱上轻轻一点,兰芝公主登时解开了束缚。

  她一脸惊惧地望着阿惠,不住道:“你……你是人是鬼?”

  阿惠并未开口,那天外人的声音却替她回答了:“不必怕,她是活人。阿惠受人欺侮身受重伤不假,但已被我治愈,方才不过是我要她在你们面前演戏罢了,阿惠,你可以退下了。”

  阿惠鞠了一躬,闪入某块水晶壁后。

  兰芝公主显然松了口气,颤声道:“她……她既然没事,那你可以放本……本公主走了吗?”

  天外人笑道:“急什么,我自会放你离去,但在此之前,你还有件事没做。”

  兰芝公主紧绷着脸道:“什么……什么事?”

  天外人道:“当然是完成第三场博戏。”

  兰芝公主脸色大变,摇头道:“不,不,我不想参与什么博戏,你放我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天外人道:“放心,这场博戏无关生死,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都不会要了你的命。”

  兰芝公主惧声道:“那……那你要什么?”

  天外人一字一句道:“你最引以为傲的血脉。”

  拾 全身臭秽

  每个人都对天外人既愤又怕,但经过两场博戏,却又觉得此人的所作所为并不像是单纯的穷凶极恶,反而蕴藏着引人思虑的深意。秦若等见识深远之士,都已紧皱眉头,苦思冥想天外人的真正企图。

  而就在这时,他们眼前却上演了阿惠“死而复生”的惊人一幕,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天外人竟将兰芝公主选为了第三场博戏的主角。

  兰芝公主听到天外人所言,连连摇头:“血脉?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天外人道:“你乃是皇帝的子嗣,金枝玉叶,尊贵无比,我今日倒是想要瞧瞧,血统之纯,与身体之净,哪一个更为重要。”

  兰芝公主仍是一脸疑惑,这时却见她身后有两道水晶壁突然亮起,变作了透明之色,诸人方才看清,那两道水晶壁之后各囚有一人:左边囚禁的是个通体污垢,满身脓血的乞丐;右边则关押着一个黼衣绣裳、纡青佩紫的年轻王公。这两人地位容貌天差地别,此刻却都是脸色涨得通红,不停地抓扯自己,好像烈焰焚身,痛苦不已。

  兰芝公主一瞧见右边那人,便惊骇地叫道:“皇兄!”众人才知,那人竟是当朝王子。

  天外人却道:“在外此人是王子,可在此处,王子乞丐并无分别。因此我一视同仁,给这两人都服下了一道绝世美味。”

  兰芝公主颤声问道:“你……你给我皇兄服下了什么?”

  “猫鼠同眠汤。”天外人诡异地笑了两声,“这可是件绝好的东西,只要服下,纵是天敌,亦可化敌为侣,共枕而眠。”

  兰芝公主又羞又怕:“这……这是春药?”

  天外人道:“看来公主也不算是孤陋寡闻,哦,我差点忘了,你与你那些面首男宠,又有什么花样没有玩过,天外人又何必班门弄斧。”

  兰芝公主羞怒道:“住嘴!”

  天外人笑道:“我若住了嘴,又如何继续咱们的博戏。废话少说,我就直言吧,只要你从这两个水晶室中任选其一,走进去呆上半炷香的时间,便可安然离去。”

  兰芝公主闻言,一张精致如瓷娃娃的脸几乎要扭曲变形。

  纪天瑜同为女子,也觉心头仿佛爬满了蚯蚓般难受。

  天外人要兰芝公主做出的选择,要么她将自己的身子送给那肮脏不堪的乞丐玷污,要么便是与自己的亲生兄弟乱伦,简直丧节乱常,天理难容。

  却听天外人继续道:“你若不选也可以,我也决不会杀你,只是会将你全身切开无数个伤口,抹上蜜糖,让万虫咬噬。”兰芝公主“啊”了一声,崩溃地瘫倒在地,捂住耳朵,不敢往下听,可天外人的声音仍是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你也只有一个沙钟的时间为限,请快做出抉择。”沙钟翻转,计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