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峫?掌权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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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楔子

  夜很静,滴漏一声声响在殿角。

  殿外脚步声渐近,宫人惊慌的声音传来:“长公主……”

  静垂的珠帘被豁然挥开,激荡出轻响,而那个傲然的身影挟着殿外的寒意走上前来。

  一身华贵的绀紫宫装,长裙曳地,如她额上光华流转的珠钿一般,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抬眼看着那张熟悉的容颜,镇国长公主的尊贵身份和她手上无上的权势,让她的名字比他这个君王还要耀眼。

  她并未看他,身后有侍卫直接闯入殿内,将殿内之人围住。

  她指了指跪在他身前的司空王玄,淡然吩咐:“将这罪臣押入天牢。”

  “皇姐,”他终于开口,“王玄位次三公,便是要问罪,循例也该由大理寺来提人,皇姐这样是藐视法度。”

  “嗯,”她笑了笑,走近道,“那我便藐视了。”

  侍卫押着人出去,那王玄犹自挣扎,嘴上还骂着她,无非是擅权独专,败坏朝纲之类的,这些话她不知听了多少次。

  她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忽然又想到什么,回首向他道:“皇后的人选我替你定了,陆家的小女儿。”

  陆家掌军权,是最受她信任的家族之一,他自然明白她的意图,是想将他完全控制住,像金笼中的鸟,再飞不出她的视线。

  “朕不会娶任何人。”他沉声道。

  不知是否是灯烛明灭中的错觉,她的眉间似有倦意,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转身离去。

  1

  王玄的死,成了这场变故的终点。

  从前并不是没有朝臣谋划过,将摄政长公主扳倒,让形如傀儡的帝王夺回实权,却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可这次的主导是三公之一的司空大人,朝中多位武将参与,精心布局,步步为营,却仍是失败,王玄甚至被直接从含元殿上带走,不经三司会审而直接问罪,从此恐怕再没有大臣敢生出违逆长公主的心思。

  当然也有一向忠心于长公主的世家,陆家便是其中之一。

  陆家待字闺中的小姐众多,才貌平平的陆如晗能被长公主看中,是整个陆家都没想到的。

  上阳宫是长公主所居的宫室,陆如晗被宫人领着进去时,正逢一群术士出来。

  长公主亲近神巫术士、迷恋巫蛊术法是满朝皆知的事,上阳宫中每日进出的皆是整个沧峫最拔尖的术士们。

  入到偏殿时,宫女正打起湘妃竹帘,薄纱后依稀可见榻上女子半倚的身影。

  “小女陆如晗,参见长公主。”她盈盈下拜。

  “起来吧,不用拘这些俗礼。”女子含笑朝她开口。

  立即有人给她端来了凳子,她在抬眼间,看清了这位权倾天下的长公主的容颜。

  极美,却不浓艳,高贵之气浑然天成,却又如她的声音一般淡雅。

  “可见过陛下了?”

  她轻轻摇头。她是先前往含元殿的,可陛下不肯召见这样的事情她怎好说出来。

  她闻见纱幕后女子一声低微叹息,随后对一旁宫人吩咐:“去将陛下叫来。”

  2

  景衍踏入殿内时,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垂首不语的女子,若他猜得不错,这应当就是陆家的幺女了。

  众人行礼跪拜,他只抿着唇,冷声道:“不知皇姐叫朕前来所为何事。”

  “我为何叫你来,你自然是知道的。”她的声音慵懒如常。

  “朕说过,不会娶任何人。”

  “可大夔需要一个皇后,”她习惯了他这样与自己置气一般的态度,也不生气,只淡淡道,“你不愿选,那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帮你选好,我瞧着如晗就很好,娶不娶,由不得你。”

  这自然不是第一次她不顾他的意愿。过去朝内外,事事皆由她做主,他无法反抗便也渐渐默然无视。

  “如晗,你过来。”纱幕后的人根本不管他的反应,只向着陆如晗招手,将她叫到身前,从手腕上褪下一枚翠绿的手镯,“好姑娘,这镯子你拿好,日后景衍欺负你你只管跟我说。”

  “虞潆!”他看清了她递去的是什么,愤怒瞬间淹没头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殿内之人俱惊,连陆如晗也愣在了那里,虽知皇帝与长公主有龃龉,可怎想到他竟然如此直呼长公主的名讳,那毕竟是他的姐姐。

  “景衍,阿盈已经不在了,你还有这漫漫余生,皇祖母当初把这镯子托给我,让我一定要给她找个好孙媳,我得对得起她,而不是看着你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子耗尽余生。”

  她的声音很低,萦绕在殿内时竟有种莫名的哀婉,他见惯了她的强势、她的决然、她的咄咄逼人,险些叫他忘了,从前的她本就是温和如水的性子,是他年少时所以为的,女子最美的样子。

  “可是阿姐,”他的声音也软了下去,“季凌也死了,你不也一直想要他活过来吗?”

  世间都传,长公主迷恋术法是为权位永固而求长生,可他知道,不是的。她这么多年所求的权力,所耗费的光阴,都只是为了找回那个人。

  3

  他回到承平殿已是黄昏,案上一摞未批的折子,自然是上阳宫送来的。

  朝上的奏章,经中书草拟后会先送上阳宫,待她看过,驳回不合她意的,剩下的才会送来,他要做的只是盖上玺印而已。

  一室的昏暗,他起身走到临窗的躺椅上躺下。

  她总是不死心,想要起死回生,昔日为夺取鲛人皇族停棺之地长出的转世莲,发兵与鲛族一战,血染南溟,后又为炼术士口中的往生池,令藩属流沙国上贡的丹砂翻倍,引起流沙国国内暴乱,连同西南数十藩属国的反叛势力,大夔派了数十万兵马前去才镇压下去。

  她以为,拿这天下去换,总能换回那个人。

  可在他看来,就算再强的术士,再高深的术法,又如何能改变这世间的法则,扭转生死,颠倒轮回。

  他从梦里惊醒时,已是深夜,殿内灯烛低暗。

  值夜的内侍递上锦帕。他常这样在夜里惊醒,总是一额密密的汗。
“朕是不是又说梦话了?”他眯着眼问,见那内侍点头,又问,“朕唤的,还是她?”

  “回陛下,还是先皇后娘娘。”

  “是吗……”他喃喃低语。

  梦里女子衣上的淡香似乎还萦绕在鼻息间,她眉间的熠熠光华,她眼中的盈盈波光,她唇边的粲然笑意,仿佛织成了一张巨网,一张他此生都无法逃脱的网。

  4

  这一年的初春,陆如晗被接入宫中,住到上阳宫里。

  她明白长公主的打算,先让她在宫里住着,既跟教习嬷嬷学礼仪,又能多与皇帝接触,等他不那么排斥了,再图封后之事。

  渐渐地,她发现,长公主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凌厉决绝,这个可翻覆天下的女子,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沉睡,每日过得极其单调,处理了政务后,就是与术士待在一起,有时候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竟会莫名生出一丝怜惜。

  后来,她才明白这丝怜惜的由来。

  那日,她瞧见宫人来呈药,玉盏里殷红的液体,被她皱眉饮下,之后只见唇畔如染血。

  虞潆放下药盏后转首就看见了她,稍一错愕,然后便笑了:“吓着了?没想到吧,外面那些传闻是真的,我的确在饮活人之血。”

  “是……药人?”南渊有秘术,以人为器,以血炼药,可续人精气,留住性命。

  陆如晗缓缓走上前去,若在平日必然不敢,可这一次,她握住了那双素手,这才发现,这双可决定万人生死的手,其实一丝温度都没有。

  “是,你知道的,我曾被先帝关在神庙下的水牢里整整七年,在我之前可没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呢。”她一笑之间竟带着孩子气,仿佛那真是她的骄傲,“可活着出来的代价是,要靠着饮这个,才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5

  陆如晗从承平殿回到上阳宫时,宫人告诉她长公主方醒来。

  虞潆常以各种借口遣她去往承平殿,以拉近她与景衍的距离。

  “见着陛下了?”初醒的虞潆眉眼格外柔和。

  “嗯。”她点头。如今景衍虽未与她亲近,却也不再如之前那样排斥了。

  “如晗,你知道我为何想你嫁给他吗?”

  “小女不知。”陆如晗摇头。

  “因为你长得像他最爱的那个人,他的阿盈。”

  冯若盈是他的发妻,当初的太子妃,后来的文昭皇后。

  她死的时候不过双十年华,因她父亲结党密谋刺杀虞潆,计划败露后冯氏满门被诛,冯若盈便自缢在寝殿里。

  不久,从流沙国传回消息,当初流沙国国内为反抗大夔而成立的暗杀组织破晓,这几年不断壮大,如今已杀了包括流沙国的大臣及大夔派去的守将在内的数十人,西南的稳定渐难维持,或许下一场暴乱已在酝酿之中。

  本来应是在此时增加流沙驻兵,派遣良将,以防万一的,可虞潆却丝毫不理会,只派兵去往南溟,督促媚川都采蜃泪。

  媚川都专司采珠,蜃泪是海中第二大宝物。鲛人不信轮回,认为魂灵会永远留在身体里,所以对死者尸身格外珍视,他们会找到能被月光直射入底的海域,将死者放入冰棺中累累相叠,经千万年,冰棺便化作精石。

  那精石棺堆的周围,就是一层层的云渠林,云渠是海中最大的贝,吐出的气能织幻境,陆上之人将云渠称之为蜃,那幻境便是世人口中的海市蜃楼。

  云渠靠吸纳月华而凝成的云渠珠,是海中至宝,一颗可抵数斛珍珠,亦称“蜃泪”。

  而她要蜃泪做什么……

  他去到上阳宫时,见陆如晗独自在殿内,于是便问:“长公主呢?”

  “在内室,”她有些迟疑,“术士们……在施术。”

  因他从不信死而复生这种事,所以从不在意她到底召那些术士在做什么,可他没想到,她竟让那些人在她身上施术。

  他进去时,她正躺在床榻里,床顶承尘悬着颗硕大的珠子,正散发着荧光。

  那就是传说中的蜃泪。

  他欲走近,却有术士上前阻拦,说她正在梦境中,不能被打断。

  众所周知,蜃能结幻境,所以蜃泪是幻术最好的灵物,而他依稀听过有一种术法,叫结梦,靠着蜃泪的灵性,术士可为人织就梦境。

  “所以,她常常沉睡,”他放低了声音,问身后的陆如晗,“就是睡在编好的梦境里?”

  不用猜,他就知道那梦里是什么,是季凌,是她和他的过去,是她永远放不下的曾经。

  6

  景衍九岁那年,那时的皇帝还是他的祖父文帝,他的父亲,也是当时的卫王,因结党营私被贬谪至房陵。

  皇祖母因怜他年幼无依,便令人将他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而皇族子弟凋零,他那一辈里,最亲的就只剩堂姐,庄华郡主虞潆了。

  虞潆之父是他的伯父,也是当时的太子,后来的明帝。虞潆是太子独女,自幼便是千人逢迎,众星拱月。

  不似他,因父亲的失势看尽炎凉,又因身份尴尬,只靠着祖母的庇护在宫里艰难度日。

  那时虞潆隔些时日会从东宫前往凤仪宫向祖母问安,他便偶尔能见到他这位堂姐,而就算在他父亲未曾失势前,他与这个姐姐相见其实也不过寥寥。

  她不过大他两岁,后来的绝世姿容在此时已可见端倪,他曾不止一次地听到宫人私下说,庄华郡主日后美貌必胜其母,而帝都内再无人能及。

  可他却在心底对她暗中生厌,尤其是在两年后,她确如那些人所料,出落得愈发惊艳,而她的气度、风华、仪态,无一不修养得与她无双的容貌相宜。

  仿佛没有缺陷,她受尽上苍所有的偏爱,就好像万物都有阴影,独独在她身上,是个例外。

  他排斥与她接近,哪怕他们是同辈中最近的亲人,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感到卑微。

  可她却刚好相反,如一个称职的姐姐,尽她所能地照拂着他,尤其是在后来祖母染病后。

  可自小母亲故去,父亲远离,他在向来迎高踩低的皇宫里养成了孤僻的性子,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所以起初她对他的亲近都遭到他的抵触。
他想她不过是做给祖母看的,以博取流传在外的贤名,这样做戏又能做多久呢。

  她同他说话,他从不应答,她送的东西,待她一走就尽皆扔掉,她亲手做了点心,他却不肯接过。

  “我怕有毒。”

  东陵不比南渊,自古男尊女卑,从未出过女帝,她便是身份再尊贵,受尽万千宠爱,也是女子之身,而他却是皇室唯一的男嗣,是她的威胁。

  之前任由他如何冷对,她都不曾在意,可这一次她看着他,眼睛却慢慢红了起来。

  “阿衍,”她强忍着声音里的哽咽道,“我是你的姐姐,可我也是个普通人,伤心了会哭,针扎了会疼,听你这样说会难过……”

  心头蓦地一疼,他在恍然间发觉,其实自己对她的那些抵触,不过是为了自欺,他根本不是讨厌她,只是害怕。

  害怕被她的光芒灼伤,害怕让她走近他贫瘠的生命里,然后有一天她离去,他就一无所有了。

  7

  后来祖母缠绵病榻快不行了,将他同虞潆都叫到病榻前。

  “阿潆,你过来。”祖母向虞潆招手,待她上前后便褪下手上玉镯,“好孩子,你知道祖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衍,你向来孝顺,日后替祖母挑个好孙媳,阿衍有了心爱的姑娘,你就把这镯子给她,让她照顾阿衍一辈子。”

  “阿衍,你阿姐是真心待你好的,她不欠你什么,”那是祖母第一次对他沉声说话,“她只有你这一个弟弟,你答应祖母,日后要顶天立地,要护她周全,让她一世不受人辱,不受人欺。”

  他看着祖母浑浊的眼中满含期待,转过眼,一旁的她双眼已哭得通红。

  他不想再懦弱再自欺了,这一生太短暂,所爱之人也终将远离,生老病死都是那么难以抗拒,他无法阻止祖母的离去,那么至少,不要再让她流泪。

  “好,祖母。”他俯下身去,在弥留之际的祖母耳边许诺,“阿衍答应您。”

  祖母薨逝后,祖父不久便驾崩了。

  太子即位,虞潆便成了公主。

  他在宫中的地位却更加尴尬,虞潆成了他最大的依靠。她总担心宫人的阳奉阴违会让他在私下受委屈,所以凡事都要过问,点点滴滴,无微不至。

  他却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对她无比依赖,凡是她说的话,每一句他都听,她欢喜他会跟着欢喜,她难过他会更加失落,甚至连她自己,都惊讶于他这样的变化。

  有时候她也会半开玩笑地问:“怎么变得这么听话了?”

  他低头笑着问:“这样不好吗?阿姐不喜欢我这样吗?”

  “自然好啊,”她摸摸他的头,突然发觉他已长得快比自己高了,便有些感慨道,“我们阿衍真是长大了。”

  “阿姐……”他轻轻唤她,却在她回头应答时只淡然一笑,让所有未及出口的话埋在了心底。

  他记着祖母所说,要顶天立地,要护她周全,不让她受辱,不让她受欺。

  这样想着让他觉得内心无比激荡,她是他唯一的姐姐,是他一生的责任。

  如果季凌不出现,那该多好。

  作为闻名帝都的世家少将,这个名字常被人提起,于他并不陌生,只是他没想到有一日这个名字会和她的名字连在一起。

  她想练骑射,去求明帝,明帝便指了季家的二公子,也是讲武堂里最出色的少将季凌来教导她。

  他曾一直以为,是因为季凌教她骑射她才会爱上他,可后来却想,或许她早见过了他并倾了心,才会去求明帝,要学什么骑射。

  那时他还傻,以为只要能将季凌比下去,她的目光就会如过去一样,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于是就发了疯一样地苦练,守在校场,一遍遍地策马拉弓,汗湿衣衫,手被弓弦磨出了血,被马摔得快要散架……

  后来他骑射无双,百步穿杨,京中再无一人可敌,也终于能跑到她面前,骄傲地告诉她连季凌亦败在他手下时,她却心不在焉地笑着,对那结果毫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她的侍女同她打趣道:“陛下说公主可凤台选婿,自己挑选驸马,公主是不是想选季将军?”

  透过雕花窗棂,他看见她红了脸,那时她坐在晨光里,如同最迷离也最遥远的梦境,他想,或许他此生都不可能让她这么欢喜地笑了。

  8

  虞潆醒时,天边涌动着灼灼彤云,窗棂透入的霞光让她一时恍惚。

  “阿衍……”她看着走上前来的那人茫然开口。

  她只有在年少时才这样叫他,这让他有种时光回溯之感,仿佛一切都还没发生,他的父亲没有弑兄夺位,没有将她关入神庙,他还是她最疼爱的弟弟,这爱里,还没有掺杂着恨。

  “阿姐,他真的有那么好吗?没了他,连活着,都是艰难?”他冷笑着问,只有自己知道这笑里的绝望与无奈,“我听说,如果睡在铺满蜃泪的冰棺里,沉入万尺深海或埋进极北冰渊,人就可以永生活在织好的梦境里。你是不是一早就决定,若他不能复活,你就这样永远沉睡,所以才要那么多蜃泪,对吗?”

  她没有回答,这时宫人端来药盏,里面殷红的液体是她每日必饮的药。

  她极力忍着,小口小口地皱眉饮,已经这么久了,每一次下咽仍是煎熬。她不明白为何很多人说起死来总是惧怕,殊不知,有时候活着,才是受苦。

  “他是我的丈夫。”

  “他不是你的丈夫!”他眼中是无法遏制的怒气,像是最后一点不肯退却的坚守,他永远不会承认她此生属于过别的男人,“你还没跟他拜过天地……”

  “是啊,”她笑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呢,你父亲带兵入宫,杀了父皇夺位的那一晚,他将我押入神庙的那晚,我还穿着嫁衣呢,差一点就礼成了……可在我的心里,从我为他穿上嫁衣的那一刻,就是他的妻了。”

  当初明帝因怜卫王谪居房陵多年,而下旨让他回京,那时一定想不到,他唯一的弟弟会在两年后弑兄夺位。

  一夜血染宫阙,皇位就此易主。

  曾经无比尊贵的庄华公主,在成婚当晚沦为阶下囚,从此被幽禁在神庙下的水牢里,整整七载。
等她终于逃出来时,叔父已亡,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先帝”,她深埋七年的仇恨都已不知找谁偿还。而那时她才知,在她入神庙后,季凌就被诛杀了。

  “你问我活着是否艰难,”她拿着空空的药盏,笑着对他道,“可这样活着,又算什么?这哪是活着,分明成了个饮活人之血的怪物……”

  神庙下的水牢里关有各种邪物,为防止它们逃出,历代国师皆在牢里设下封印,当初她能出来是使用了禁术,以一甲子的光阴为祭,一夕间获得能破开封印的灵力。

  她因此耗尽了所有精气,这世间,唯有拥有百年一遇的奇特骨血的人练成的药人,以他们的血为药,才能将精气续上。

  靠窗的梳妆台上立着一面磨光铜镜,在透入的霞光中正好照见榻上她精致的容颜,可室内的两人都心知,这只不过是靠着药人之血勉力维持的假象,没了这“药”,一夕之间就会油尽灯枯。

  他还记得曾经,她在晨光里,一笑之间,美好得如同岁月都在喟叹。可如今,她的所有骄傲、希望和生气,都被碾碎在那七年里了。

  后因他登基之初根基不牢,她在几大家族的扶持下重掌权柄,一路踏着多少尸骨才走到如今权倾天下。世人都道她狠绝毒辣,却不知在这条路上,稍有心软就万劫不复。

  “你一定很恨我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问,“若我不从神庙里出来,这天下就完完整整是你的。可我不知道该不该恨你,你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和丈夫,你却是我唯一的弟弟……”

  9

  从流沙传来消息,那个日益扩大的破晓组织已渗入流沙朝廷里,因官员庇护才会次次围剿不尽,而随着流沙的乱局扩大,西南其余藩属国内的反叛势力也在蠢蠢欲动。

  增兵流沙迫在眉睫,枢密院已在商议出征将领,最后议定陆如晗之父陆扩带兵。

  虞潆已遣旨去流沙,令流沙的丞相郗晔入帝都商议大夔驻军诸事。

  入冬后,帝都第一场大雪纷扬而下,而每年的冬天,对虞潆来说都是异常艰难。

  哪怕有药人之血,也不过只是让她日渐虚弱的步伐放缓而已,那已被掏空的身体,是强弩之末,她自己明白。

  郗晔来到帝都是在半个月之后,那时大雪已连绵下了数日,宫城一片银白。

  这一晚会在成庆殿设宴,宴请郗晔与流沙使节。

  景衍去到上阳宫时,天还早,虞潆竟在廊下坐着,寒风夹着飞雪,而她明明受不得寒的。

  “怎么让长公主出来了?”他对着她身后的陆如晗道,有些愠怒。

  “我想看看雪。”虞潆低声道。

  他默然,看到有雪花被吹到她颊边的风毛上,天地寂然,谁会知道他此刻只是希望能替她拂去那片落雪,可他不敢,他们站得如此近,却是遥不可及。

  晚上有宴,自然要更衣梳妆,眼看时辰要到了,陆如晗只得出言提醒。

  “不用了。”她淡淡道。

  陆如晗正准备问,就见宫人惊慌跑来,神色仓皇道:“公主,有将领率兵从南宫门闯入,正朝咱们上阳宫而来。”

  “快调虎贲前来护驾。”陆如晗急急道。虎贲军是宫中禁卫,正可解眼前之急。

  “来人,”虞潆却径直吩咐,“带小姐去承平殿。”

  陆如晗立即明白她的用意了,那些人逼宫,是为了除去长公主,还政于陛下,此时送她去景衍身边,自然是安全的。

  “他们要的是我的命,景衍会护着你的。他要的,我会给他,他自然不吝还我这个人情。”虞潆虚弱地笑了笑。

  “您,早猜到了今日那些人会如此……”

  “也不算早,至少最初王玄死的时候,我是真的误以为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招,所以也松了戒心,倒是今晨景衍来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神色,猜想今晚必定不太平,可也晚了。”虽这样说着,可她的神色分明不带遗憾,就好像,这本是她等了已久的解脱,“小晗,对不住,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我只是想着她和阿盈那么像,也算对他的一点弥补……”

  10

  陆如晗走到殿内就看见了远远而来的士兵,铁甲在月色下泛着寒光,为首的那匹骏马上,正是大夔的皇帝陛下。

  “阿姐在里面吗?”景衍下马上前问道。

  “陛下,”她跪倒在地恳求,“求您念在手足之情,不要为难公主。”

  “你胡说什么?”景衍皱眉,身后带来的将士已将上阳宫围住,持剑而立,可那样子分明是在守护。

  远处传来了厮杀声,有马蹄声渐近,她抬头去看,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正驰来的人,竟是她的父亲陆扩。

  “启禀陛下,”陆扩下马禀道,“已将乱党围住。”

  “那就尽数绞杀了。”他吩咐完就抬步踏进殿内。

  这一刻,陆如晗终于明白,他带兵前来,是来守护这里的。

  他身上还披着软甲,腰悬长剑,神色凛然。见到她正坐在窗下,才松了口气。

  “原来陆家也到了你的手里。”她淡然道。

  “我早知道那些人的计划,王玄的死只是故意让你松懈,陆家手里的军权是你最大的倚靠,他们等着陆扩去往流沙后兵变,我也等着今晚,将他们一起解决了。”看着她惊诧的神情,他笑了,“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阿姐?”

  她一定以为他今夜是来逼她交出手中权势,她以为他贪图的就是那些。

  大夔自来忌讳女主登基,朝中臣子们早谋划着将她扳倒,可最后次次失败,世人都以为是她手段非常……

  他是她手里的傀儡,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他甘愿的。

  那些人的谋划永远不会成功,因为他们效忠的那个人,心甘情愿做她的傀儡。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他原以为可以隐匿一辈子。

  他知道为何她要将陆如晗送到他身边,她以为他爱的是冯若盈,她觉得她逼死了他的妻子,所以想弥补。

  可她不知道的是,当初就是他,在知道了冯家的谋划后,为了护住她,而故意走漏风声,使得计划失败冯家满门受诛。在他眼里,冯若盈是大夔的皇后,却不是他虞景衍的妻子。
没有人知道,他夜夜在梦里叫的,不是“阿盈”,是她,是“阿潆”。

  “那日你说你不知该不该恨我,”他走近,喃喃道,“阿姐你恨我吧,如果这恨能支撑你活下去,你就恨我一辈子吧。”

  她是他的姐姐,这个词是他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痛苦,他从没有奢望过什么,只求她能好好活着,所以她要这权位想去复活那个人,他就把江山拱手相让,任她施为。

  她看着他笑了,仿佛夜昙盛放,他在这一笑中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只能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就在此时,她忽然一把抽出他腰上长剑,直抵他胸前:“季凌,是你杀的,对不对?”

  她从不敢探查季凌死时的情形,若非前日术士为他引灵,在水镜中幻出那日的情景,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真相。

  “是,”他在她眼中灼灼的恨意里笑了起来,“我得不到的,怎么能让旁人得到,你要替他报仇吗?可以啊,要我抵命……也可以。”

  我能用什么去爱你,这一生的时光,我所拥有能交付的一切,还是,我的整个生命……

  都可以,我都愿意给。

  11

  剑刺入胸膛,不深,却已有鲜血流出。

  当初他不仅杀了季凌,还让术士施法,让其生灵散尽,便是再强的术法,也不能让其复生了。

  她和他一样,再也无法得到心爱的人了。

  她只要再用力,就可刺下去,可她最后放了手,当剑掉落在地时,他心中本是一阵惊喜,却发现她在眼前软软倒了下去。

  这时,他才发觉不对。

  “你……没有饮药?”他抱着她惊恐地问。

  而就在此时,陆如晗步入殿内,向他道:“陛下,流沙丞相将那药人劫走了,此时已逃出宫去了。”

  他欲起身,却被她拉住,她虚弱地道:“是我答应了郗晔,助他救走那个人。”

  “你早就没打算活了?”他绝望地问,“因为知道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其实,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她突然苦笑着低声道,“我只是,想回到过去。”

  回到年少时,那般静好的岁月里,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亦没有仇恨。

  “我知道……”他凝视着她道。那日他看着她睡在蜃泪下,他在水镜里看到了她的梦境,梦里不是季凌,是年少的她和他自己。

  她一直告诉自己她爱的是季凌,而他是她的弟弟,她以为,将别的姑娘送到他身边,然后将季凌找回来,一切就好了,她心中不会再有动摇,不会再有他念。

  可当她将剑抵在他胸前,哪怕明知他杀了季凌,她也没办法再刺下去一分,因为她突然发觉,好像……比起失去季凌,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失去他。

  她已分不清这份感情是否只是亲情了,也不想去分清了。

  “阿衍,我太累了,每次都梦到满手的血……怎么洗都洗不掉……”她靠在他怀里,轻声道,“人活着……总要靠着什么念想……我的生命里,只剩你了……可阿衍,对你,爱和恨……我都不能。”

  12

  他亲手将她放进了那个铺满蜃泪的冰棺里,术士施法,给她结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那日她在他怀里,回光返照,微红的双颊在烛光映照之下净透如琉璃,对他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好。”他轻声答。

  她的手如柳枝般垂下,油尽灯枯,她的容颜在他的怀中老去,红颜白发,刹那芳华。

  他这半生爱得小心翼翼,甚至在此刻拥抱着她都不敢用力,最后成全的不过是这场无法停留不能回首的失去。

  将她放进冰棺那一刻,身后身着素服的百官跪拜下去,所以没有人看到,他俯首在她额上印下的一吻,那是他此生最大胆的僭越,也是最卑微的奢求。

  将陪她葬入寂寂深海的还有那枚玉镯,它再也不会被交付于任何人了,因为他不会再遇上一个心爱的姑娘。

  他倾尽所有给予的,这场盛大却无言的爱,将同她一起,埋进他心底的那片深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