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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京师西北有高楼,楼高九层,灯火昼夜不息,丝竹管弦昼夜不停。
楼的主人是京中的首富张无休。赚钱无休,享乐无休。
现在,每一层楼都悄然无声,连烛台上的火都格外安静,而第九层楼上漆黑一片,远远看过去,仿佛一个人失去了项上人头。
今夜,张无休要在这高楼之中招待两个人,两个身份卑微但极难请到的人。她们正一前一后跟着管家,沿着高楼的台阶,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第九层。
灯影之下,走在前面的女子体态身姿婀娜如壁画中走出的飞天,一颦一笑令周围的金碧辉煌黯然失色。
一同失色的还有走在后面的女子。其实她尚属清丽,但因为对比,所以显得只有中人之姿,怀中抱着一张七弦琴,低眉顺眼,像一颗处于月辉之中的星。
第九层楼上,所有的器物摆设都已经撤走。空荡漆黑的屋子里,只有张无休一个人盘膝坐在黄花梨的大床上。
管家在门口停住脚步:“老爷,月姑娘来了。”说完,管家恭敬地将门关好,自行退下。
闭目养神的张无休睁开眼,对着虚空里摆了一下手。
屋中阴影之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十个人,十个穿着夜行衣,蒙着脸,与黑暗完全融为一体的人。
他们走上前,单膝跪下,一只手拿着剑,另外一只手摸着地面。
“这是我特地为月姑娘准备的,希望能入姑娘的眼。”张无休的声音很懒,任是谁拥有这样的产业,身边有这么多高手,都不需要很勤快。
他的话音才落下,那十个人一齐站起来。
原本覆盖在地上的黑布随着那十个人一起消失,整个屋子被地上的圆台照亮。确切地说,是被那摆成圆台形状的一千只夜光杯和杯中一千颗夜明珠照亮。
光落在月媚动人心魄的脸上,她只是淡淡地道:“费心了。”
“月辉之舞,水中之音。两位名动京师,多少人求见一面尚且不能。而我今天却有幸能够请二位过府,自然不敢怠慢。”
“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我二人的规矩。”
“听说月媚姑娘只在杯沿上起舞,舞动之时屋中只能有月光,而且不能有第四个人在场观看。”
月媚颔首,“正是。”
“初一并无月光,所以才命人准备下这台子。”
“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小女子记得。”
“可琴未响,舞未起,莫非是觉得这屋中有第四个人?”
“难道刚才小女子眼花看错了?”
闻言,张无休笑了起来:“他们并不是人。”
“不是人?”月媚的眼睛在屋中环视了一圈。
此时屋中的黑暗已经很少了,少得很难藏下一个人而不被正常人发现。
月媚的眼睛无疑很正常,那十个人就站在屋子的角落里。
“当然也不是鬼。”张无休饮了一口酒,慢慢地道,“他们是我的影子。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不是吗?”
月媚认真地点点头道:“这话说得不错,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
“難道你是怀疑我们会杀你,所以才准备了这说辞,要留下这十条影子吗?”
张无休大笑起来:“月姑娘说笑了,我怎么会怀疑自己请来的贵客呢?只是,我的脑袋一向都有很多人都惦记着,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月媚还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已经听到琴声响起。水问弦盘膝坐在地上,琴就放在膝头。
乐声已响,舞自然也该起。月媚的脚尖点在杯沿上,手臂上的彩练轻柔地飘起。
琴声还在继续,但从月媚起舞的那一瞬间开始,琴声就不再重要。所有的目光,无论张无休的还是那十条影子的,都已经被月媚的舞姿牢牢吸引。
这是一支由摄人心魄的人跳起的摄人心魄的舞,观者甚至不舍得眨眼。所以,根本没有人察觉,琴弦发出的声音中,夹杂了一种极轻的叹息声。
十一声叹息,仿佛闺中少女在夜半时思念心上人,接连不断,又如同少女的心事,不为外人所知。
曲终,舞尽。
月媚退下圆台,径直走出门,再没有看张无休一眼。
抚琴的水问弦也站起身,她看了一眼大床上坐着的张无休,而后如同来时一样,低眉顺眼地抱着琴跟在后面。
这也是规矩。
曲终人散,舞尽人走,什么都不必说,相互也再没有牵扯。因为听琴观舞的人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
二
一个时辰后,聆月坊中。
“那十个人可都是好手啊。”月媚一直跟着水问弦来到她房里,看着她将怀中的琴放下。
水问弦转头笑道:“我知道。”
“那你还……”
“话已经到了那个份儿上,再说下去,张无休会起疑。像今晚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若是错过,想再接近他就不容易了。”
“你就不怕被发现,他们一起出手,把咱们俩扎成马蜂窝?”
“我对你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水问弦的手指轻轻抚了一下琴弦,“好了,既然任务已经完成,去回复吧。”
“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回复妥当了。”
“你就不怕咱们失手?”
“我对你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月媚一本正经学着水问弦方才的语气回答。
“你这丫头。”水问弦笑着在月媚头上敲了一下,又道:“夜刃那边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玉先生说唐寂回来了。”
水问弦的笑容一僵:“活着回来的?”
“是,而且,他带走的刀又带回来了。”月媚握住水问弦的手,轻声道。“看来,她已经死在唐寂手里。从此江湖上又少了一位故人。”水问弦叹了口气,“玉先生的意思呢?”
“玉先生信上说,她知道你跟锦绣刀情同姐妹,听到这消息之后一定会想给锦绣刀报仇,她可以帮你。”
闻言,水问弦笑了一声道:“夜刃作为江湖上一等一的杀手组织,如今四分五裂,很多人都想争这首领的位置,玉先生是这样,唐寂也是这样。所以,玉先生这是想借我的手除了唐寂。”
“那你的打算呢?”
“当然是血债血偿。”
三
京师皇城,天子脚下,寻常时候出了人命案都足以引起十分重视,更何况死的是首富张无休。
这桩案子直接越过了京兆尹,着落在隶属圣上,专管江湖事的藏剑馆手里。当值捕头追影在西北高楼之上勘察了整整六个时辰,据传一无所获。
水榭之中,琴音袅袅。在月媚走进来的那一刻,水问弦停住手。
“听你脚步匆匆,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没有,却也可以说有。”月媚裙摆一展,轻轻一旋,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水姐姐,要不要猜一猜?”
水问弦收回目光落在琴上,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拂过,自上而下,最终停住。
“有人来访。”她扭过头看着月媚笑,“我说的可对?”
“真没劲,每次你都能猜着。”月媚皱着鼻子,鼓着腮道,“水姐姐,你这么聪明,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哦?娶了回去,连偷香窃玉都不能了。”
闻言,水问弦掩口笑道:“若那人还有偷香窃玉的心,怕是也娶不到我。”
“他可以先花言巧语,装出一副深情模样把你哄到手啊。”
“有这份心的男人,看重的必然是容貌。我整日站在你这么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身边,他想娶妻也一定是想娶你,绝对轮不到我。”
水问弦笑盈盈地回答,目光流转之间,看见池塘对面的月门出站着一个人。树阴掩映看不清形容,只知道是穿着一身公门的衣服。
“那就是来访的人?”
月媚顺着水问弦下巴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头道:“嗯,藏剑馆的捕快,追影。”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水问弦柳眉一挑,“京师重地,死的又是首富,却还是到不了让藏剑馆当家亲自出手的地步,藏剑馆的眼界真是越来越高了。”
“听闻,藏剑馆的当家眼下不在京师。”
“不在?”
“不知什么原因,他竟然得到了关于夜刃的绝密消息,连夜北上往玉先生的住处去了。”
水问弦听了这话,皱眉不语。
玉先生的住处是夜刃机密枢纽之一,连夜刃中人知者也不甚多,外人就更不可能了。想必是有人给藏剑馆透了消息,而这个人无疑是想要将玉先生这一派系连根拔起。
那么,追影的来访是与此有关,还是单单只为了张无休的命案?
“水姐姐,这捕快是见还是不见啊?”
“自一年前月辉之舞名动京师之后,寻常人想见你一面难比登天,他是怎么见到的?”
“当然是官家办事啊。”月媚无可奈何地翻了一个白眼,“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一个舞姬,身份上低了岂止一等?亮出藏剑馆的腰牌,怕是王侯将相的府邸也是说进就进。”
“既然如此,我一个区区随侍琴师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那我让人请他过来。”
“好。”水问弦颔首,旋即起身站在琴边。
不一时,有小丫头领着追影沿湖边长廊一路走到水榭中。
小丫头告退,水问弦向前迎了两步,万福见礼,口中道:“小女子水问弦见过追影大人。”
追影忙抱拳道:“水姑娘客气。在下冒昧前来,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水问弦轻笑道:“大人是为首富张无休的案子来的?”
“姑娘聪颖,在下正是为此前来,想要请教姑娘几个问题。”
“方才听月姑娘提起,大人已经去找过她了。我与月姑娘一同前往高楼,一同离开,所见所闻并无差异。是实情也好,是串供也罢,小女子的话与月姑娘所言都不会有出入。这一点大人心里应该也很清楚,所以,大人此来,还想知道什么呢?”
追影闻言愣了一愣,而后笑道:“在下倒是没想到姑娘这般直爽。”
“那么,大人也尽可以直言无妨。”水问弦一面说着,一面朝着绣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分了宾主坐下,方才那小丫头端了茶几上来,将茶盏茶壶等一应器物摆正之后,复又退下。
“大人请。”
追影飲了一口盏中茶,称赞道:“好茶,只此茶便不枉在下假公济私走这一趟了。”
假公济私?水问弦心中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等着追影继续说下去。
“姑娘不好奇?”
“好奇。”
“但姑娘神色如常,仿佛不曾听见。”
水问弦心中一沉,追影的观察细致入微,稍不留神就会露出破绽。现在,水问弦觉得,追影为夜刃之事而来的可能性恐怕更大些。
“烟花风月之地,人来人往,有意无意能听到很多事,对于客人来说,我等充耳不闻是尊重,而对于我等来说,是足以保命的手段。”
水问弦反应奇快,转念之间的说辞也很是周全。
追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而不语。两人都陷入沉默,各怀心思品着手中的茶。风自水榭外而来,拂过琴弦,隐约有声。
“水姑娘琴声如天籁,在下此番前来想知道的事情,也正与此有关。”
“哦?”水问弦露出一丝讶然。
她与月媚从来都是一起出现,有琴音之时必定有月媚曼妙无双的舞。一直以来,从未有人注意过她的琴音,这也正是她能够杀人于无形的原因。
并非无形,只不过是在别人注意力之外。
“去年花朝节时,在下曾有幸在八王爷府上。”
去年花朝节?水问弦记得当时她与月媚受八王爷的邀请前往王府,并伺机刺杀西北抚军使凌携恩。虽然那天受邀而来的人很多,但水问弦可以很确定,列席众人里并没有追影。
“小女子眼拙,还请大人恕罪。”
“在下当时奉命暗中护卫王府安危,不曾列席也不曾露面,姑娘不认得也是正常。”
此话追影说得随意,但落在水问弦耳中却如巨石入湖,骤然惊起一片波浪,脊背上不由得渗出冷汗。
当时水问弦并没有意识到那里有人在暗中护卫,所以如果当时她出手刺杀凌携恩,必定会被追影抓个证据确凿。只不过那天情报有误,凌携恩并未到场。福祸相依,想不到竟因此逃过一劫,还真是意外之喜。
“彼时姑娘琴声悠扬,宛如天籁,在下至今記忆犹新。”
“所以,大人此来,是想让小女子为大人抚琴?”
“是,却也不是。”追影含笑看着水问弦。
水问弦心下疑惑更胜:“小女子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说起水姑娘的琴音,在下自然是十分想听。也正因为想听,所以才跑这一趟,替人来给水姑娘送一封拜帖。”说着,追影从怀中取出一张帖子,双手递到水问弦面前。
水问弦忙接过来,拜帖上写着羽林将军将在三日后与追影一同来此处拜访她,落款的地方一片空白。
前些日子传闻说羽林将军之位易主,至于换成了谁,没有太多消息流出,仿佛故意封锁了消息。
更奇怪的是,满京师的人都知道她只不过是月媚的随侍琴师,与月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可这张拜帖却分明写着只来拜会她一个人。
水问弦合上请帖放在茶几上,对追影道:“追影大人,小女子只是月姑娘的琴师,这帖子小女子当不起。”
闻言,追影朗声笑道:“水姑娘过谦了。月姑娘的舞固然是美极、妙极,但若无姑娘的琴音相辅,就好比画龙而未曾点睛。况且,羽林将军好琴不好舞,所以只叨扰姑娘便好。”
“可是……”
“水姑娘。”追影眼中笑意仍在,面上却故作出一副阴沉表情,“来之前,在下曾对羽林将军说姑娘性情极好,平易不骄,见一面并非难事。如今,水姑娘若是不应,在下为了回去有所交代,保住颜面,可是会不惜拿出官威来压姑娘的。”
如果不应那就是故意让他失面子,不管他现在是真生气还是假动怒,得罪了藏剑馆总归是没什么好处。水问弦在心里叹了口气。追影把话说成这样,偏偏她又一时间找不出妥当的理由推辞。
“好,那么三日之后,小女子在此地恭候二位大驾。”
“多谢姑娘。”追影露出笑容,就算是五岁的小孩子得到糖果,也不会比他笑得更灿烂了。
送走追影之后,水问弦一个人坐在水榭上出神。这位羽林将军让追影带话说要来聆月坊,已然表明他并非只为了听琴。然而他目的是什么,水问弦也摸不透。
更摸不透的还有追影这个人。看似毫无城府,一片真诚烂漫,言语之间却又让人觉得,他似乎已经知道是她和月媚杀了张无休。
假如他真的已经知道,为什么没有立刻将她们抓捕归案?是因为没有证据,还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意图通过她牵扯出她背后的夜刃呢?
正想着,忽见月媚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小纸条。
“是什么消息,让你这般惊讶?”
月媚没有回答,将手中纸条递到水问弦面前。
那纸条上写着:“羽林将军,唐寂。”
四
唐寂不是个会自寻死路的人,绝对不是!擅动必败!
水问弦站在水榭中看着唐寂一路走过来,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他清楚自己一定会为锦绣刀报仇,而他敢站在自己面前,就一定做好了先下手为强的准备。
“水姑娘,这位就是羽林将军。”追影站在两人中间,对水问弦笑道。
尚未搭话,只听唐寂道:“惊梦琴,别来无恙。”
水问弦脊背一僵,下意识看向追影。这名号除了夜刃中人之外,再无人知道。而今唐寂居然当着追影的面叫出来,看来他是打算借追影的手先拿下自己。
而追影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惊讶,更没有追问,似乎他早已经知道,更甚者,他今天是带着唐寂来当面对质的。
水问弦故意长叹了一口气道:“本想说,难得你飞黄腾达之后还能来看故友,哪知道你今天竟是特地带着藏剑馆的捕快来抓我的。”
唐寂笑道:“你与锦绣刀是朋友,我与张无休却也不是陌生人。”
的确不是。玉先生下令杀张无休,正是因为他以自己的财产在暗中帮助唐寂。
“你觉得是我杀了他?”
“难道不是?”唐寂看了一眼追影,“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事发当晚你从高楼中出来。”
“追影大人?”
“张无休请聆月坊两位姑娘过府,这件事情张家阖府上下尽知。在下既然奉命调查,当然会问个详细。”
“大人心思缜密令人佩服。”水问弦含笑冲着追影颔首,又道,“我记得前几日追影大人也问过月姑娘了吧?我的回答与她的一样,我们走的时候张无休还活着。”
“没有人能证明。”唐寂冷笑一声,“呵,什么时候你变得连杀人都不敢承认了?”
水问弦双手拢在身前,目光直视着唐寂道:“本就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承认?况且,也没有人能证明我们离开时,人已经死了。”
“不错。”追影点头,坦然承认,“所以,即使我知道水姑娘是一名杀手,也不能带你回去。”
听他这话,水问弦心里松了一口气:“亦或者说,是曾经。就如同羽林将军一样,曾经是。”
“曾经?”追影疑惑地重复道。
水问弦点头:“我已然武功尽失,不再是夜刃的杀手。”
追影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一直紧绷着的五官微微有些放松。
是自己的话让他松了口气?水问弦不懂。
“仅凭这一句话,你就想将自己摘干净?”唐寂上前一步,突然手腕一番,抽出腰间佩剑,直朝着水问弦刺去。水问弦只觉自己眨眼间被笼罩在一层剑气之下,稍有不慎便会身首异处。求生的本能让她心生恐惧,却生生控制住自己没有闪开。
她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
唐寂现在是羽林将军,正是仕途腾达之时,若当着藏剑馆捕快的面杀人,以藏剑馆的铁面无私,追影决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他此举不过是想要逼自己出手。
果然,如她所料,剑没有刺入她的心口。但是,出乎意料,一个人将她完完全全挡在了身后。
“追影大人?”水问弦吃惊。
他疯了吗?他就不怕唐寂那一剑是真存了杀心的?
“唐将军,国有国法,在还没有证据之前,即便是你也不能动水姑娘半分。”
“追影,你相信她的话?”
“唐将军那一剑是要命的招式,在下相信若有能力,水姑娘不会仍旧站在原地。”
他说得十分笃定,这种相信甚至让水问弦心里都生出了一种欺骗老实人之后的愧疚感。
唐寂咬牙切齿地瞪着追影:“要知道,除非下一次她杀人的时候你在场,否则你永远不会找到证据。”
“那只能说明水姑娘是无辜的。”追影微微一笑,转头向水问弦道,“水姑娘的琴可否借我一看?”
水问弦瞟了一眼放在旁侧的琴,笑道:“请便。”
追影双手捧起琴,放在眼前仔细查验了一遍,道:“这琴与张府管家描述的一样。”
“琴师以琴为友,一旦认定一个人是朋友,就不会轻易抛弃。”这话虽然是对追影说的,水问弦的目光却看着唐寂。
也决不会容忍杀了她朋友的人还活在世上。
“果然是君子。”追影放下琴对唐寂道,“琴上没有机关,而且管家也说不曾听见琴音中断。”
“如此的话,大人现在难道不应该怀疑杀人的是月姑娘?”水问弦故意对追影道。
追影摇头道:“月姑娘一样不懂武功,毫无内力。张无休被人用细钉将心脏完全刺穿,此等准头和力道,并非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能做到的。”
“还是追影大人明事理。”水问弦眉梢微微挑起,面含笑意看着唐寂,“既然两位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了,这琴可还听吗?”
唐寂面上阴沉,略微沉吟之后,走到水问弦的面前,俯身低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她死的时候,刚刚嫁为他人妇,日子过得很是美满。”
他在试图激怒她。
水问弦的手骤然握紧,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声道:“你不该去找她。”
“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立刻杀了我。”
“是。”水问弦立刻回答。
现在,唐寂与她的距离只在呼吸之间,只要出手足够快,唐寂很难躲闪开。但水问弦也很清楚,唐寂敢这样靠近自己,就说明他有把握全身而退。
杀他的机会只有一次,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水问弦不会冒险。
唐寂屏息凝神,等着水问弦出手。而追影紧紧盯着水问弦,手心中渗出冷汗。
时间仿佛凝滞,三个人在水榭中如同雕塑。
风自水面而来,水问弦向后退了一步,道:“你走吧,以锦绣刀在夜刃中的声望,自会有人去杀你。”
“这个人不是你?”唐寂狐疑地盯着水问弦。
水问弦摇头道:“可惜,不是。”
“莫非,你真的已经武功尽失?”
“唐寂,锦绣刀叛出夜刃那天晚上,我也在。”水问弦走到栏杆旁,看着波光潋滟的水面,“她废了我的武功,所以我还活着。”
唐寂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呵,果然不愧是锦绣刀,心够狠。”
说完,他径自离开,将一脸疑惑的追影留在原地。
出神许久之后,水问弦转身问追影:“想听琴吗?”
五
水问弦的琴声里满是温情的回忆。然而正因为回忆让人不禁微笑,所以回忆结束才更让人觉得哀伤。
余音散尽,追影叹气道:“这般做梦一样的经历,只怕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大人何出此言?”
“若不是在下将羽林将军带来,也不会勾起姑娘的伤心事。若在下是姑娘,一定暗下决心,从此将在下拒之门外。”
闻言,水问弦掩口笑道:“追影大人言重了,且不说不知者不罪,单只说大人身份,小女子也是万万不敢让大人吃闭门羹的。”
“虽说是看在公门身份的份儿上,但有姑娘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说着,追影起身抱拳道,“告辞。”
水问弦也忙起身,“大人这就要走了?”
追影站住脚回头问:“姑娘还有事?”
“方才大人面上满是疑惑不解,而今一句话也不问?”
追影摇头笑道:“在下本来是想问个究竟的,可听过了姑娘的琴之后,就不想问了。”
“为什么?”
“那段回忆让姑娘如此哀伤,我又何必强迫姑娘一一道来,在姑娘的伤口上撒盐呢?”
这话让水问弦愣了一愣,这理由温柔得让她不知该如何反应。眼前这人,淡淡几句话,竟好似拿了一把正好的钥匙,轻而易举地开了她心头的锁。
“她是我此生唯一挚友。”水问弦垂下头,看着放在几上那张琴,“她送我这琴的时候,我们才十二岁。转眼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令人唏嘘。”
“水姑娘?”
“大人可有什么性命相托的朋友吗?”
“有。”
“她常对我说,我与她之间早已经超越了性命相托。”水问弦抬眼直视追影,“因为我们都觉得,生死不过刹那间,有时候仅凭一腔热血就能做到。”
“所以,她废了你的武功,你非但不恨她,还能在完全没有解释的情况下懂她的用心?”
“夜刃有一個很奇怪的规定,叛逃的人会受到严惩,而为了夜刃成为废人的人却可以毫无阻碍地离开。”
“锦绣刀离开夜刃之时,你与她交过手,被她废了武功。如此一来,你为了阻拦叛逃者而武功尽失,算是为了夜刃。”“不错,所以我可以离开,更可以活着。”
“既然如此,姑娘就应该好好活着,从此不问江湖事。”
水问弦笑了一笑道:“那三言两句果然还是瞒不过追影大人,你心里仍旧在怀疑我。”
追影愕然,苦笑了一声道:“姑娘的嫌疑实在很大。”
“难怪,张无休的死本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只不过没有确切的证据罢了。”
“很快就会有了。”
“明知道大人会时时刻刻看着唐寂,还亲自去动手,能做出这种蠢事的人不多。”
“如果是为了别人,姑娘当然不会。但,这个人不一样,不是吗?”
“我只要唐寂死。”
“但你的琴音告诉我,你会亲手杀了他。”
又是一把正好的钥匙。水问弦在心底里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真是想不到,这天底下最知道她的人居然会是一个捕快。
“唐寂这个人虽然眼下与藏剑馆合作,但他志向不在此。打一辈子猎,临了却被鹞子啄了眼睛的事,在江湖上也时有发生。”水问弦停顿了一下,又道,“如果哪一日藏剑馆想除了唐寂,烦请告诉我一声。”
追影含笑道:“现在。”
“你说什么?”水问弦吃了一惊,“现在?”
“不错。“
“唐寂投靠藏剑馆的时间不长,据我所知,夜刃一处机密地方被藏剑馆发觉,唐寂功不可没。如此有用的人,现在除掉可是一大损失。”
“姑娘可知,为何首富被杀这么大的事情,藏剑馆竟会只派了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快?”
水问弦摇头。事实上,她的确曾好奇过个中缘由,只不过这疑惑在见到追影的时候就打消了。
眼前这个人无论身份如何,其才足堪大任。
“因为我们头儿被鹞子啄了眼睛,还在养伤。”
“唐寂让藏剑馆损失惨重?”
“所以,礼尚往来,他也只能一死以慰那些兄弟在天之灵。”
“单只情报有误致使藏剑馆折损人手,就足以让藏剑馆将他抓回去治罪了。”
“唐寂不傻。他极力获得八王爷的赏识,由八王爷举荐成为羽林卫的将军,为的就是让藏剑馆不敢轻易动手。”
想要抓朝廷命官,涉及的不只是对错这么简单。期间种种利益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是隶属圣上的藏剑馆也不敢擅动。
水问弦似笑非笑地看着追影:“所以,追影大人此番带着唐寂来,不是为了让他指证我,而是为了让我杀他?”
“有人告诉我,只要让你见到唐寂,他就必死无疑。”
至于这个人是谁,水问弦心中已经有了八分把握。那天,月媚带来的信上写得十分清楚。只是,水问弦没有想到,玉先生竟会跟藏剑馆合作。
“既然如此,那么这件事情,追影大人就不必再过问了。”
追影闻言,连忙道:“我来之前并不知道姑娘已经武功尽失。”
“所以?”
“此事作罢,姑娘也只当没见过唐寂。”说着,追影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盯着水问弦,“相信我,他一定会死。”
水问弦张口结舌。他这算什么?不想让自己去冒险吗?可是,他定然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因为,如非别无选择,藏剑馆的人决不会同一个杀手合作,谋人性命。
“追影大人打算自己去杀唐寂?”
此话出口,连水问弦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是在揣测,追影会为了自己不要性命?
“他一定会死。”
“你呢?”水问弦紧紧盯着追影。
追影垂下头,轻声道:“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即使他真的杀了唐寂,也一定会去藏剑馆自首,一定会被以杀人罪论处。
“去年花朝节,我一直在暗中跟着姑娘。看着你与月姑娘在王府的廊下嬉笑,看着你在湖边柳树一个人发呆。”追影的脸漫上一层红晕,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彼时就想着,如果一辈子都能听到姑娘抚琴,那么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水问弦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如同一阵微风,将她心中那一池平静的水吹皱。
“所以,在下还要肯请姑娘在每年忌日的时候,在我坟前抚上一曲。”
水问弦咬着下唇,瞪了追影半晌,忽然道:“活着听一辈子你觉得怎么样?”
“啊?”
“人死如灯灭,你活着,我给你抚一辈子琴。”
“可是……”
“张无休的确是我杀的,屋中那十位高手也是我杀的,这足够了吧?”
六
“所以,那个捕快,他竟然?”月媚在水榭之中几乎原地跳起来,“虽说我当时也觉得他来拜访没那么简单,可怎么也没想到,这追根溯源,竟是因着对水姐姐的爱慕。”
水问弦笑而不语。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那现在怎么办?”月媚凑到水问弦身边,“既然你舍不得你的小捕快去送死,那这件事情就只能我们来做了。”
“你觉得唐寂见到我之后,会作何反应?”
“寝食难安?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你武功尽失,大概不会再将你视为威胁了。”
“不,恰恰相反。”水问弦摇头道,“既然张无休死了,那么我的存在对于他而言就始终是个威胁。所以,他一定会希望在自己不招惹嫌疑的情况下,除掉我。”
“他自己不招惹嫌疑?”月媚抬头望天半晌,恍然大悟道,“小捕快!只要唐寂能够帮小捕快找到你杀人的证据,就能借藏剑馆的手光明正大地杀了你。”
“不错,半刻钟都没有就猜到了,看来我这两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可以向玉先生交差了。”
“交差?”月媚弯弯的两道眉皱在一起,“水姐姐,你要把我送回去了?”
“锦绣刀废我武功的用意唯有玉先生一個人看出来了,可她看破却没有说破,任由我离开,我就算欠了她一个人情。”水问弦伸手为月媚整理了一下鬓旁的碎发,笑道,“我会的东西都已经交给你了,如今夜刃分崩离析,玉先生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实不易。日后,要好好帮她,切不可大意了。”月媚一下子握住水问弦的手:“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水问弦想要微笑,可最终也只是扯了扯嘴角。
月媚看着她,又垂眸想了想,忽然道:“你不打算跟小捕快在一起是不是?所以,杀了唐寂之后你要自己离开?”
水问弦点了点头。
“水姐姐,你不喜欢那个小捕快吗?我觉得你刚才说起白天的事情时,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我从来都没见你这么开心过。”
“喜欢又如何?”水问弦直直地看着地面,脑海里是追影穿着一身官服的样子,“他是公门中人,而我曾是个杀手。我和他在一起,别人的闲言碎语还在次要,重要的是他这辈子的仕途可就算完了。”
“他能为了你连性命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这个?”
“一时冲动做出决定并不难。真正难的,是在此后每一天每一年的消磨中仍如最初一样,对这个使自己陷入困境的决定不后悔。”
“所以你才说,挚友之间最重要的是能够为对方背负艰辛?”
“嗯。所谓天长地久,差不多一样的道理。”
“可是……小捕快真的会后悔吗?”
“这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变得不堪。”水问弦幽幽地叹了口气,而后道,“先不说这个了。唐寂想帮追影拿到证据,这就是我们杀他的机会。”
“可是,他一定会对我们早有防备。”
“不是对我们,而是对我。唐寂一定看得出,你只是吸引目标注意力的幌子,真正动手的人仍旧是我。”水问弦看着自己纤细柔弱的双手,笑道,“所以这一次,换我来站在明处。”
七
追影从聆月坊出来之后,径直去了羽林将军的府上,将他与水问弦的对话一一说给唐寂听。
“哈哈哈,想不到你还是个情场高手。只这几句话,就哄得她对你十分相信。”
追影淡淡一笑道:“這不难。你也说了,她们自幼长在夜刃,从懂事起就拿刀杀人。过了这么多年冰冷的刀剑生涯,突然被人温柔以待,很容易上钩。更何况水问弦最爱抚琴,这种人一旦遇上知音,就会放下防备。”
“不错,这的确是她致命的弱点。”唐寂抬手去搭追影的肩膀,口中道,“也亏了你精通音律,这才能被她引为知音。”
追影颇为敷衍地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
唐寂的手落了个空,有些尴尬地收到嘴边,拢成拳咳了两声,道:“之后的事情,你可有什么安排?”
“藏剑馆抓人要有证据,还请将军来日在府中设宴,给水问弦一个杀你的机会。”
“这……”唐寂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不相信你的安排,只是高楼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那些人都是好手,但无一例外都死在惊梦琴手里。”
“高楼之上水问弦之所以得手,乃是因为张无休毫无防备。如今,你我二人刻意提防,若她仍旧能够得手,那么你我也还是死了的好,免得沦为江湖上的笑谈。”
唐寂犹豫片刻,道:“好,我下帖请她们二人明日过府。”
八
转过天,请帖送到聆月坊,月媚接了帖子看罢,当即给了回复说晚上一定会到。
傍晚十分,月媚和水问弦乘着马车来到羽林将军府邸。从角门进去,一路被带到后院。
院中青石上摆着酒杯组成的圆台,杯是普通的杯,里面却装着陈年的好酒。圆台对面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壶酒,几碟小菜。唐寂坐在桌边,正自斟自酌。
廊下灯火俱灭,院中唯有月色。
月媚与水问弦站了片刻,琴不鸣,舞不起。
唐寂冷笑道:“怎么?昔日同僚,今朝云泥之别,让你心中不舒服?”
水问弦站在月媚身后,冷声道:“别人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人生如梦,盖棺时方是梦醒。我手中的琴名为惊梦,取的便是送命之意。”
“我知道,你送过很多人的命。”
“你不怕?”
“笑话,一只失去了爪牙的老虎,还不如笼子里的一只猫。”
“观赏一只猫,还需要藏剑馆的捕快暗中护卫,果然是笑话。”水问弦一面说着,一面看向树阴下,“追影大人不想来喝一杯酒,欣赏一下月姑娘的月辉之舞?”
话音落下,追影闪身出来,对水问弦笑道:“水姑娘真是好眼力。”
“不敢,只是算准了此等场面大人不会错过。”说着,水问弦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膝头,“月媚,今日便破例请这二人一同观舞吧。”
月媚点了点头,纵身跃上酒杯组成的圆台。她的舞仍旧惊艳,然而追影和唐寂的目光却齐齐地盯着水问弦的双手。
她只有条不紊地抚琴,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琴弦。
那细钉究竟从何而来?琴是追影检查过的,并无机关。而水问弦此时一手拨弦一手按弦,也不可能有第三只手来操纵暗器。
追影又看向踏着杯沿轻舞的月媚。她端平双手,仿佛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十指间亦是空空如也。
就在追影几乎以为是自己判断错了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水问弦的琴音里夹杂着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如同少女相思时发出的声音,十分不易察觉。几乎同时,细微的破空声迅速接近,循声看时却不见任何东西。
追影吃惊之下,一把抓过桌上的筷子,仅凭声音判断,在自己的面前凌空一挥。那竹筷的正中心被刺中,一枚黑色的细钉没入竹筷中。
琴音停住,月媚的舞也停住。
追影的目光从筷子移到水问弦的脸上。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双眼之中连一丝情绪也没有。
这一切是他早已经与她约定好的。但,不包括这个。
唐寂夺过追影手中的筷子,冷声道:“如今,可算是人赃并获了。追影大人,你还在等什么?”
追影木然站起身,走到水问弦的面前,单膝跪在地上,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想杀了我?”
“有你在,就决不会让唐寂死。”
追影闭了闭眼,将眼中的痛苦掩盖住。唐寂还在看着,他不能露出破绽。于是,追影伸出手,握住水问弦的右手腕,将她袖子向上挽起,露出腕上十分袖珍的弩箭。弩箭掠过琴弦时,干扰了琴弦的声音,故而会有那一声极轻微的叹息。也正因为是用这种精密巧妙的弩箭,所以即便水问弦武功尽失,也仍旧能杀了那些人。
“你说过,为了听琴,無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都愿意。”水问弦死死地盯着追影。
“你真的要这样做吗?”追影皱着眉头低声叹气。
没有得到水问弦的回答,追影缓缓地放开她的手腕。
水问弦的面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笑意。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指尖点在追影的胸口上。她的手指轻轻弯曲,像是要隔着那一层官服拨动他心弦一般。一道凉气进入追影的胸口,而后扩散成了一片痛彻心扉的凄凉。
他闭上眼,沉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唐寂眼看着追影从单膝跪着变成了双膝,摇晃的身体被水问弦扶住。水问弦让他平躺在地上,将膝头的琴放在他身边。
唐寂忙要起身,却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完全不能动弹。
月媚走下圆台,来到他的面前。她笑眯眯地伸出手,沿着他下颌的轮廓抚了一下。血从唐寂下颌的皮肉里渗出来,形成了一道极细的伤口。
“这东西细且韧,做成弓弦戴在手上再好不过。”水问弦看着满面愕然的唐寂,“你心中笃定我会亲自出手,自然也就没有余力去盯着别的地方。”
“琴的叹息声是你故意发出的?甚至张无休身上的细钉也是你故意留下的?”
“是。琴音的叹息只是告诉月媚,那一个姿势刚刚好可以将毒针摄入你的身体。”说着,水问弦伸手从唐寂的领子上取下不盈寸,如发丝的毒针,“而那细钉会让所有人觉得,只有内力深厚的高手才能做到。”
“好,好!”
“她既亡于你手,如今就该血债血偿。”水问弦抬起右手,手腕一弯,细钉直刺入唐寂心脏。
九
羽林将军唐寂死于江湖仇杀的消息在京师里不胫而走。聆月坊中,红极一时的舞姬和琴师也不知去向。这两者间的关系有很多种猜测,并且越传越玄。
还有一件事,街头巷尾也都在议论。
听说藏剑馆最有前途的捕快追影与人订婚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也不知姓甚名谁。只知道从前这姑娘是个江湖人,专做那刀尖上舔血的买卖。
捕快决心娶个杀手已经很稀奇,更稀奇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位姑娘。
而追影自从订婚之后,仍旧在藏剑馆中跟其他捕快住在一处,从没听说过他去探望未婚妻,更没听说他打算什么时候娶亲。久而久之,甚至有人说这位捕快是撞了邪,误将梦中的人错认了真。
渐渐的,这件事情被当成了故事烟消云散。只有在藏剑馆每一年的擢升考核大会上,还会有人提及。
意料之中又没有得到擢升,追影在藏剑馆的北侧角门口伸了一个懒腰。天色有些阴沉,也许是要变天了,胸口那被刺入细钉的地方隐隐有些痛痒。那伤疤跟了他五年,他与她也一别五年。
水问弦知道如果唐寂在他面前被杀,他就会被藏剑馆当成替罪羊。但若是阻止未果,这说法可就不一样了。所以,她就在他的胸口上留下这块伤疤,然后从此消失。
揉了揉胸口,追影才举步要走,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琴音,夹杂在周围的喧嚣之中。虽然侧门口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但追影知道,自己绝没有听错。
他循着琴音一路来到一处偏僻的宅院门口,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水问弦在院中席地而坐,膝头放着琴。见他走进来,她抬眼看着他微笑:“我是回来兑现诺言的。”
胸口的疤痕随着心跳舒张锁紧,追影也看着她微笑。
从此,他可以听她抚琴,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