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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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第三章 欢喜冤家

  雪山老怪潘笑夫咬紧牙关,左手一翻,裂云掌力推出,迎雷六鼎这一招马步冲拳,右手晃动,发出一重气波。两道掌力合在一起,一直一曲,一快一慢,与雷六鼎拳风相交,发出一连串啵啵声响。雷六鼎赞道:“老怪,你右掌的无影袖力比五年前强了不少。”右拳收回,左手成掌,虚空劈出。潘笑夫笑道:“好说!”双臂交叉,掌心向上,连划三个圈子,化解他掌刀劲力。雷六鼎双手忽回,右腿斜刺踢出。他身材虽然矮小,然则通臂易筋功夫却非常人所能揣度,明明与潘笑夫相隔有六尺之多,断不能踢到对手,然则一条腿忽然暴长,像鞋上突然安了什么伸缩机关一般,一晃间便铲向潘笑夫面门。潘笑夫双手的三个圈子还没划完,蓦见老对手变招,这时他臂上劲道将尽未尽,自知断不能接住通臂猿这夺命一腿,忙将劲力运到背上,引动背上肌肉,贴着山壁左移一尺。他脚下丁步却未来得及变化,拱起一个小小雪堆。雷六鼎一脚踢在石壁上,只听啪的一声,石屑纷飞,坚硬的石壁竟显出一个深达寸余的脚印。潘笑夫岂可放过这袭敌良机,待雷六鼎收足之时,脖颈一转,一头银发散将开来,刷地甩出。雪山老怪一身邪异功夫当真匪夷所思,内力到处,根根头发便跟钢丝也似,散成一个径达七八尺的银伞。雷六鼎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施此计,反应过来,银丝伞缘已到了眼皮底下,百忙中身形缩成小小一团,一个筋斗倒翻回丈余,身形弹开,站在当地,喜道:“老怪物,你这招‘白驴甩尾’极是不俗。我说老怪五年没见,怎么留了个白驴尾巴,原来有这等妙用。”左颊热辣辣的,原来方才虽然退得快,却仍被潘笑夫数丛头发扫中,划破几道小口子。潘笑夫见此招得中,呵呵一笑:“好说好说。猴兄这招‘撅屁股跟头’也不见得差了。”心中却暗道可惜:“我这招‘烦恼三千’还是没练到家,没重伤到这老猴子。他吃了个乖,再引他上当,自必十分难啦。”

  雷六鼎吃了小亏,斗志更勇,叫道:“老怪物,再来!”猱身攻上。潘笑夫出掌迎敌。雷六鼎手臂双腿能长能短,变化无方,一拳一腿都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挟着呼呼风声,只要一招打实,滋味断难消受。潘笑夫背靠山崖,守多攻少,招式与雷六鼎相比,慢了不少,然而姿势潇洒,绵力不尽,恰与敌手的至刚至强攻势相生相克,互为奇正。加上每遇险着,那“烦恼三千”招法便生奇效,逼得雷六鼎不得不退,是以两人直攻守了一百余合,竟是分不出高下。

  雷六鼎越斗越喜,他立志要除去雪山老怪,与他交手已非一次。若论真实武功,雷六鼎自然胜他不止一筹,但每次都被他狡计逃脱,不能遂愿。两人上回交手已是五年之前,当时雷六鼎便觉出潘笑夫的一身邪异武功长进颇快,与自己越来越相当,担心假以时日,雪山老怪便会超出自己,那便大事不好。这回为了引出宿敌,不惜服下毒药,足见他除敌志坚,务求一役毙杀,永绝后患。然而一个人的武功到了没有对手之时,难免深陷寂寞,非常人所能体会。这十数年来,让他最为兴奋之事,便是能与潘笑夫放手一搏。此时看到潘笑夫练了这头发上的招数,不禁又急又喜。这好比是善弈之人,对手棋路平平,三下两下便将其逼得拱手认输,痛快是痛快,然而总觉得少了点味道;倘若对手吃紧之际,忽出妙招,甚至反守为攻,己方额头见汗,紧张应对,交战激烈,终于凭半筹优势,大获全胜,那才觉得过瘾。武学也是一样,一个昂藏大汉打败一个三岁小孩,没什么可以吹嘘,多半还会自感羞惭;但倘若恰逢顽敌,九死一生,而后致命一击结果了对手,那么事后想起,也会热血沸腾。

  吴土焙眼见两大高手生死对搏,所用武功招式,无一不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看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不时跟着比划一下,感到不对重新看时,两人早已换了招数。雷六鼎出招之时又叫又骂,每占上风,则必出言讥讽;潘笑夫偶尔回敬,但稍一分神,便被雷六鼎强攻劲力压制,好不容易方能扳平,索性再不开口,任雷六鼎笑骂。不知觉间,两人打了一盏茶时候,雪山老怪头上冒出缕缕白雾,心中对雷六鼎又惊又佩:“老猴儿如此刚猛拳路,按说不能持久,他偏偏越战越勇,如此耗下去,我只怕真要坏在这人手里。”一面苦苦支撑,一面寻思逃脱之计。他背心已在山壁上换了好几个地方,初时尚以为背靠大山好借力,这时方知有一利必有一弊:想要施展闪转腾挪身法摆脱眼下困境,却也极为不易了。雷六鼎何等人物,于他内息盈亏、心思变化岂会不察,哈哈笑道:“老怪这一回算盘没打好,折了你的老本喽!再不出五十招之内,老夫必让你老怪物输得口服心服!”将通臂易筋拳法使得有如暴风骤雨,潘笑夫屡用发鞭功法,勉强相抗。突然之间,头发一紧,却是招数用得老了,被雷六鼎一把揪住。雷六鼎苦斗良久,岂会失此时机,左臂一抖,通臂易经神功到处,手腕竟然凭空转了数圈,将潘笑夫的一缕银发缠上两尺有余。潘笑夫勾着头挥掌猛击,却被雷六鼎一只右手一一接住,更被他忙里偷闲一脚踢中右膝,站立不住,单腿跪倒。雷六鼎笑道:“老怪物,你寿终正寝的好日子到啦!”呼的一掌,拍向他檀中大穴。以他的内力修为,这一掌若是打实,潘笑夫哪里还会有命在?当此关头,潘笑夫忽然一声大喝,脑袋猛缩,竟将自己头皮硬生生扯落下茶杯口大小一块,脱了牵制,右掌一盘,挡向雷六鼎左掌。雷六鼎见他竟敢跟自己比拼掌力,一声冷笑,掌上加劲,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粘在一起。潘笑夫但觉对方掌上内力汹涌而至,暗道不好,欲待撤时,却被雷六鼎手掌牢牢粘住。他大急之下,左手伸出欲要解救右掌,雷六鼎哈哈一笑,啪的一声,左掌又将他右掌吸住。

  两人四掌相抵,一时一动不动。只见潘笑夫头顶上鲜血流下,沿着额头经过脸颊,从鼻尖上沥沥滴落。加上他单膝跪地,像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被长辈打得头破血流一般,无复方才潇洒从容气象。这情形看来比刚才安寂了许多,实则却是最为凶险的比拼内力之局,他最怕与雷六鼎比拼内力,哪知最终却还是难逃厄运,脸上露出大恐惧神情。雷六鼎笑道:“老怪物,你认输了么?”潘笑夫素知雷六鼎非等杀了自己而后快,便是认输,也不过在临死前再受他羞辱而已,微微摇了摇头。他全身劲力已集于双掌,其余皆是无力可使,这一轻轻摇头,被雷六鼎掌力压得双臂弯曲数分。

  吴土焙终于醒回神来,心道:“两大高手比拼内力,谁都无暇多顾。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见阿依古丽坐在雪地中吓得有如痴傻,上前几步低声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阿依古丽望一望他,又望一望潘笑夫,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是我的丈夫,我怎么能不管他?”
潘笑夫正全力苦撑,阿依古丽一言入耳,登时精神一振,开口道:“你拣一把刀!”声音低哑,勉强发出。他一言即是圣旨,阿依古丽当下站起来,就近拣了一把弯刀,慢慢上前,说道:“主人,刀拿来了。”在她眼中,这位夫君便是天神,从未见他头破血流之状,惊吓之下,声音发抖。潘笑夫刚才开口说话,双臂又被压弯了数分,内息翻涌,竟无力再开口。这情形说来复杂,其实就似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勉强撑住,再多放一根稻草,便会被压倒一般无异。他暗里大骂阿依古丽:“蠢笨女人,刀拿来,往这老猴儿背心捅下去便是了!”牙关却紧紧咬着,心知只要再一张口,便会被雷六鼎内力震断心脉,口喷鲜血。只拿眼睛说话,一下一下狠狠瞪阿依古丽。阿依古丽越发惊慌,问道:“主人,我把刀放在哪里?”潘笑夫只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此时雷六鼎心下也暗暗叫苦,虽是内力占了上风,然则也一样不能稍动。只要自己掌力一撤,雪山老怪邪异内力必会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他心知阿依古丽不用使刀,只要在他后背轻拍一下,便会震得自己内息走岔一败涂地,眼睛一转,肃容说道:“你这个小老婆太不成话。既然有丈夫,便不该再跟别人勾勾搭搭。你丈夫是天下第一醋缸,恨你给他戴绿帽子丢了他家祖宗三代的老脸,命你自杀。”

  阿依古丽焉知是假,哭道:“主人,我……我……我不好,可是你天天在山顶上不下来,我真是想……想你想得坏啦。你不要让我死,今后我再也不敢了。”潘笑夫肚里大叫:“你只要杀了这个老猴儿,便是偷他妈的十个八个汉子,老子也不在乎了。”又气又急,双掌又回缩了寸余,手臂被压得咯咯作响,实在是到了生死一线的险要关头。阿依古丽见他面目凶狠,全无平日谦和自得之态,心里只道雷六鼎说得不错,自己一时风流,丈夫必是恨到了极处,以至话也懒得跟自己多说。她亲眼见过这个神魔一般的丈夫如何炮制那些犯了错的骑士、仆人,暗道:“我犯了这样的大错,他能让我自杀,已经是极大的宽容啦。”哭道:“对不住,我……这是我自己该死!”刀锋一转,向脖子抹去。

  却听一人惊呼一声,斜刺里冲到,一把抓住阿依古丽的手腕。那人慌得如丧考妣,不是吴土焙还会是谁?那长刀锋利异常,虽被夺下,阿依古丽的脖颈上仍然多了一道血印。阿依古丽恼道:“你做什么?”

  吴土焙见她脖子上沁出血珠,连忙掀开外衣,从里面衬衣上撕下一缕布条,不由分说给阿依古丽包扎上。阿依古丽只骇得面如土色,心想:“完啦!主人一定对我恨到家了,不知会怎么对我?”一时间,脑海中全是那些剥皮、割肉、火烧、水烫、马踏、冰冻种种酷刑场面。

  吴土焙拣起弯刀来,对潘笑夫说道:“潘老前辈,我对阿依古丽一见……这个一见钟情,你方才说要跟晚辈商议让妾之事,不知是真是假?”

  潘笑夫这当儿只想大哭,暗道:“莫非今日是我雪山老怪的楣日?”只听吴土焙又道:“若是真的呢,便请你眨一眨眼;若是假的,你就别眨眼。”潘笑夫心中一动:“这个小子虽然愣头愣脑,却是练武之人。他自然看出我与老猴儿拼内力的凶险之局。莫非他要帮我?左右是个没好事,便是答应他又有何妨?”当下眼睛快快眨了两眨。雷六鼎觉出不妙,只盼能在片刻之间耗尽敌人内力,解脱僵局。然而雪山老怪的裂云内力虽然已经显出枯竭迹象,却并非会立即穷尽。雷六鼎一生不知遇到过多少大战,却觉得竟以此际最为凶险,当下嘿的一声,将通臂易筋功运到极限,双足离地,将全身劲力悉数压在雪山老怪双掌之上,骂道:“浑蛋小子,这里没你什么事,你赶紧滚你奶奶的大鸭蛋罢!”潘笑夫暗喜:“老猴儿到底计拙。你骂他,岂不激得他出刀更快?”自己则连眨眼睛,表示于“让妾”一事,再无疑议。

  吴土焙说道:“潘老前辈如此身份,说话应该算话。雷老前辈便是证人。阿依古丽,潘老前辈已经将你许给我了,你应当……应当知道。”阿依古丽大是奇怪:“主人明明将那瘦老头子举起来了,看样子过会儿便会摔死他。为什么却答应将我让给这个汉人小伙子?难道他厌烦我了,放我一条生路?”却不敢轻易点头,只含含混混“嗯”了一声。吴土焙道:“那么这事就这样说定啦。”潘笑夫肚里大骂:“此人怎的如此啰嗦!”大眨眼睛。他头上流下血来,糊在眼皮上,眨动之下,眼皮都要粘在一起,只唯恐吴土焙不能领会自己“让妾”心意之坚,硬撑着眨巴,眼睛所见,尽是血红。雷六鼎见事不妙,怒道:“姓吴的蠢材!雪山老怪向来是说话当放屁,你若是杀了老夫,他不仅不会把这娘们儿让给你,还会倒过来抢走你家七姑八姨、五妈六奶。小子,你他妈赶紧滚罢!”

  吴土焙向前两步,站在二人面前。雷六鼎这时想脱脱不出,想进进不了,暗道糟糕:“没想到我雷六鼎一世英雄,竟会死在这个浑蛋小子手里!”却听吴土焙说道:“既然话已经说清楚,潘老前辈,晚辈多谢你的恩德。只不过你指使门人杀害无辜,多行不义,吴土焙若是因为你对晚辈的好意便不分是非,那不是我天刀门行侠仗义本色。你死之后,当不要怪晚辈!”挥刀向潘笑夫胸膛刺去。

  潘笑夫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眨了数十次眼皮竟然换来如此一个结果,大惊之下,忽然一声暴喝,叫道:“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口中鲜血喷出。雷六鼎只感他双掌上内力忽然如涛水般汹涌而出,咯咯两声,自己双臂竟被他震断,胸口一窒,眼前一黑,只觉得身子飘飘摇摇,浑不知所归,终于砰的一声,跌入雪地之中,昏死过去。

  吴土焙一刀刺到潘笑夫胸膛的肌肉上,却不料刀锋竟不能入,反激得他陡生神力,将雷六鼎震得飞了出去。他吃惊之下,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耳嗡嗡作响,暗道:“完啦,我吴土焙到底死在行侠仗义四个字上!”懵在当场,手挺着刀,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潘笑夫口鼻中都喷出血来,仰天哈哈大笑,有如着魔,叫道:“老猴儿,须让你知道我千佛神功的厉害!你领教了吗?你领教了吗?怎么不说话?”情形竟像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哈哈大笑声中,口鼻中鲜血不停涌出,满头银发冒出青烟,不一刻变得焦黄卷曲,连衣服也冒出烟来,双掌伸着,身子转动,胡乱摸索。忽然间一掌拍出,风声大作,直若鬼号,雪地中一道劲飙卷起,三尺余厚的积雪被激得四处飞散,露出一道地面,竟达五丈之远。
吴土焙骇得呼吸都要停下,心里只道:“这不是人能练成的武功!”

  雪山老怪连发数掌,叫道:“老猴儿,你这回终于服了吗?我已经练成了千佛神功,你再也不是我的对手。你来啊,来啊!”脚下踉踉跄跄向前走,从雷六鼎身边四五尺处过去了,却似视而不见,身上已经四处冒烟,一直走到前面的断坡处,忽然脚下一绊,扑了下去,一声大叫,再没了动静。

  过了好半天,吴土焙惊魂归窍,只见阿依古丽缩成一团浑身发抖,使劲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吴土焙吸了几口气,提刀奔向雪山老怪跌落的断坡,往下看时,只见下面三五十丈处,却是一条冻河,只不过此处刚好有一片约摸两三丈宽的河面没有结冰,河水冒着袅袅雾气。雪山老怪跌落时留下的痕迹伸到那河洞中便没了,想来是掉进河中,被冲到冰层之下去了。吴土焙心下大奇:“河水别处都结冰,为什么这里偏偏不结冰,莫非老天有意让雪山老怪死在此处?”撒目再望,这才恍然,原来对面山上有一眼温泉,热气腾腾,泉水溢出,注入河中,方致此处不结冰。吴土焙大喜,走回来看见雷六鼎,忙抢过去,见他脸色蜡黄,鼻翼微微扇动,只有一丝气息而已。

  虽相识不过大半天,吴土焙对雷六鼎却已佩服至极,心想眼下情形救人要紧,蹲下将他抱起。入手但觉雷六鼎极轻,不足八十斤的样子。他左右一望,见南首有一间板棚正是昨夜关押自己的地方,当即跑将过去,一边叫道:“阿依古丽,来!”自己抢先进入,将雷六鼎放在板床上,盖上被子。雷六鼎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吴土焙道:“雷老前辈,你老人家可不能死。你神功盖世,死了……死了可就不好了。”抱他之时便感到他身体很热,这时伸手一摸他额头,真是烫得吓人,四处一瞧,将昨夜自己洗澡时用的一块手巾蘸了冷水敷在他头上,自语道:“将就一下吧。不过看你老人家这身旧衣裳,应该不像很讲究的人。”见阿依古丽还没进来,跑出去看。

  却见阿依古丽仍然缩在原地。吴土焙道:“赶快进屋啊,在这里时候长了,不冻坏了吗?”阿依古丽惊恐之色未褪,小声问道:“他……他呢?”吴土焙道:“那河里有一个窟窿,潘老前辈掉进去了。”阿依古丽道:“死……死了?”吴土焙点点头,叹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然是老辈儿的话,再没一点儿错处。你看我本来是想杀他,没杀得了,他却自己掉在冰窟窿里死了。这不叫自毙么?”摇头装作很是痛惜。心想毕竟他曾经是阿依古丽的丈夫,自己就算幸灾乐祸,也只能放在心里。

  阿依古丽头抬起一点,问道:“真死了?”吴土焙悲痛点头。阿依古丽站起来,身子兀自有些趔趄,说道:“你带我过去看看。”吴土焙道:“我看得清清楚楚,一道人滚落压下的印子,直通到那个冰窟窿里。”阿依古丽担心道:“然后呢?”吴土焙道:“然后什么也没有了呗。”有些悻悻然。阿依古丽脚步急迈:“我去看看。”吴土焙连忙跟上,前面引路,到了那断坡之处,将雪印指点给阿依古丽看,一边啧啧叹息,仿佛很为雪山老怪惨遭不幸感到惋惜。阿依古丽执意要下到坡下去看看,吴土焙只得领着她从缓坡处绕下去。到了那冰洞之前,阿依古丽左看右看,确信除了这一处,再没有任何足印人迹,那么潘笑夫果然是掉入河中冲到冰层下面去了。此等情形,生还的希望几乎一点没有。阿依古丽道:“啊唷,他果然是死啦。”掉下泪来。吴土焙假意悲伤:“是啊,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过于悲痛。”

  阿依古丽说道:“我悲痛什么?”

  吴土焙暗道:“莫非她受打击太重,以至神智有些不清了?”叹道,“你丈夫……不,你前夫不幸去世,你当然……当然心里难受。”

  阿依古丽摇头道:“我怎么会为这个难受?”

  吴土焙奇道:“你不难受,哭什么?”

  阿依古丽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傻瓜。我这是高兴得掉眼泪。你想一想,我十六岁的时候,他带人杀光了我的全家,我被迫跟着他,九年间东奔西跑,天天看着他杀人,割开人家的人头,难受不难受?他死了,你换作是我,高兴不高兴?”

  吴土焙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高兴,是高兴,那是高兴得很。没想到潘老前辈这么不像话,你……你这几年受苦太多,以后我自然好好待你。”

  阿依古丽眨了眨眼睛,貌有羞意。正是申时,一轮夕阳将红彤彤的光辉洒在冰天雪地上,温泉附近一片氤氲之气。身边河水轻喧,岸边的树林顶雪衣淞,美不胜收。那阿依古丽一张丰艳的面容迎着夕阳,长长的睫毛上兀自带着泪珠,脸上喜、悲、忧、盼种种神情变幻不定,美得当真像从冰层下钻出的雪域异花。比之夜间颜色,另有一番动人。吴土焙看得口干舌燥,一把搂住她,吻她双唇。阿依古丽婉转承接,双双跌倒在雪地上。

  两人一个是初尝人道滋味,一个是久旱唯恐雨小。倘若被正人君子见了,少不得骂一声“好大胆的狗男女!”然而人间情愫,有多少碧水绕青山,便有多少土豆炖狗肉,这叫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孰高孰下,着实不好轻论。列位看官,若是哪位君子看到此处,骂说书的在这里胡诌八扯,那便曲解了一片良苦寓意。

  二人一番昏天黑地,冻出一身鸡皮疙瘩方作罢,整好衣服,踏着厚厚积雪,仍循着原路上岸,回到那板棚里,一时间两情缱绻,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仍是意犹未足。天色慢慢黑下来,阿依古丽点了酥油灯,吴土焙在炭火盆中生了火。那阿依古丽真是好女人,从另一间板房中取来肉饭,就着那火盆热了,与吴土焙准备开饭。吴土焙道:“我先瞧瞧雷老前辈。”到板床前探望,却见他睁着两眼,原来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吴土焙不禁怪自己大意,喜道:“雷老前辈,你醒了么?”雷六鼎嘴唇哆哆嗦嗦,声音微不可闻。吴土焙俯过身去,耳朵贴在他嘴边,只听他说道:“腰带……腰带……”吴土焙道:“腰带怎么啦?”伸手摸过去,却是一条挺宽挺厚的布条腰带,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奇特。他心想:“莫非腰带勒得太紧,雷老前辈不得劲?”帮他解松。雷六鼎嘴唇还在咕哝,吴土焙再俯身过去,听他说的仍是“腰带”二字。吴土焙道:“雷老前辈,都解开啦!”干脆给他从裤腰上抽出来,拿到他眼前晃动。雷六鼎肩头动了一下,然而两条胳膊被震断了,却是举不起来。这通臂老猿本就性急,嘴巴抖了几抖,又昏死过去。吴土焙掐他人中,抚他胸口,好不容易将他弄得缓过气来。雷六鼎眼睛乱转,像是找什么东西,吴土焙忙把那条腰带递在他眼前,心道:“雷老前辈真是小心,一根破腰带,上吊都嫌不好使,用得着这般急心上火地惦记!”听他说道:“腰……腰……”这回气力不济,连腰带也说不全了。吴土焙道:“雷老前辈,我把腰带放在你身边,没人抢你的。”雷六鼎好像十分焦急,说道:“是腰……不是腰……”吴土焙摇头苦笑道:“腰就是腰,又怎么不是腰了?”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他说的是“药”,不是“腰”,左手捏紧腰带一端,右手拇、食二指一捋,觉出腰带中段硬邦邦缝着有物,问道:“是这里吗?”雷六鼎眼光中大喜。吴土焙拿来刀,割开腰带上的线脚,夹层正有一个扁扁的小皮夹,另外还有一卷羊皮纸。他将小皮夹打开,却见里面有七粒黄色的药丸,被制成长方块,每块有一截指头那么大小。吴土焙拈起一粒,一股辛辣腥臭的气味扑鼻而至,令人闻之欲呕。雷六鼎张开嘴,嗬嗬喘气,等待他喂下。吴土焙把药丸放入他嘴中,让阿依古丽倒了碗温水,给他服下。
雷六鼎服下药后,闭上眼睛,将养精神。吴土焙见暂时没什么事,便与阿依古丽一起吃饭。两人一见钟情,外加一见上床,命运暂将他们推到一起,用当今的话说来就叫闪婚,恩爱之炽,颇是猛烈,便是吃饭,也是动辄四目相投,欢天喜地。正在这里吃喝,只听咕咕几声,却是雷六鼎放了一串响屁,屋内顿时臭不可闻。阿依古丽掩着鼻子苦笑,吴土焙却知这是伤重之人度过危险的征象,忙跑过去伺候。

  雷六鼎说话声音微有底气,让吴土焙扶他坐起,双腿互盘,又让吴土焙把他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掌心向天,运行功法疗伤。过了一会,他神情入定,鼻翼扇动的慢慢轻微了,身上骨节不时咯的响一声。

  吴土焙虽不是内家子,毕竟是练把式,知道修炼内功之时,心神集一,最怕惊扰。所谓“六神归元,外魔不侵”,方克有效。当下他悄悄对阿依古丽道:“你要休息,便回以前的住处,我要在这里为雷老前辈护法。”阿依古丽自不舍得与他分开,低声道:“那么,我们两个,就坐着等。”

  这一夜,雷六鼎一直坐着练功疗伤,两个人便一直坐在那里陪他。自然,陪同之时,少不得亲亲摸摸,他们坐在雷六鼎侧面,也不怕他看见。天快亮时,两人实在犯困,背靠着背眯了一小会儿。天亮之后,怕惊扰雷六鼎,两人连早饭也没吃。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进这间小小的杂货房。只见雷六鼎脸色已经转为常色,头顶上盘旋着一团白雾,竟尔不散。吴土焙只觉得有些稀奇,他却不知这叫做“白龙护顶”,非内家绝顶高手不能为。

  约摸又过了一个时辰,雷六鼎睁开眼来,哈哈笑了一声:“造化,阎王爷讨厌老夫不好收拾,没收了老夫命去!”竟自站起。

  吴土焙见他奄奄一息之人,只一夜运功疗伤,便如常人,不禁更是惊佩。却见雷六鼎两条手臂比平时略粗,垂在两侧,那断骨当非一日便能愈合。雷六鼎在屋内走了两步,鼻子嗅了嗅,说道:“有肉吗?给老夫煮一盘来!”这地方当然不缺肉,吴土焙与阿依古丽去伙房里拣了一块最好羊后腿肉,带着胯骨的一块,煮到大锅里。这块肉当地人称为“江巴斯”,一般只给身份尊贵者食用。

  趁煮肉的工夫,雷六鼎自己捏合双臂的断骨。他的通臂易筋功夫当真有出神入化之能,手指不动,肌肉伸屈之处,已将断骨续接完好。让吴土焙削了几片木板,撕了布条为他绑牢,自己左右看看,笑道:“没想到我通臂老猿变成了断臂老猿。”忽然神色变为凝重,叹道:“千佛神功,果然这般厉害。幸亏老怪物没有大功告成,否则通臂老猿变成断臂老猿还不算,非变成断臂死猿不可。”他昨夜练功之时,听吴土焙与阿依古丽窃窃私语,知道雪山老怪已死,想起雪山老怪临死之前,那千佛神功的无俦一击,不禁仍有后怕,脸显惧色。过了一会儿,自笑道:“哈哈,这老怪物千佛神功没有练成,便不能使用。若是强用,便会浑身起火自焚而死。奶奶的,老怪运气好,没被火烧死,却掉到冰窟窿里,到底是死啦。老夫几年工夫没有白费,这番算是大功告成。”好似有些伤感。

  吴土焙不敢接他的话,自去翻锅里的肉。阿依古丽加火添柴。雷六鼎却是闲不住,走出门去,扔下话道:“肉煮好了便叫我。”脚步有些迟滞,却径下了雪山老怪落水的那处断坡。不一会儿又爬将上来,钻进松林。吴土焙心道:“雷老前辈真不是常人,便不论武功,只这份强硬精神头儿,就让人不敢相信。”回头一瞥眼间,却见地铺上那个小皮夹与羊皮纸卷还在,不禁心中一动,低声道:“阿依古丽,你在门口看着,雷老前辈若是回来,赶紧告诉我。”阿依古丽将他视作托身之人,岂会见外,当下守在门口为他把风。

  吴土焙已经见识过那黄白长方药丸的神力,却不知那羊皮纸卷是什么物事。但以雷六鼎那等人物将它贴身收藏,想来绝不是等闲物件,猛然间想到:“我们天刀门五人千里迢迢来西域,就是为了打听那三页刀谱。倘若得到雷老前辈的武功秘诀,比那三页刀谱,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吗?”他知道偷看别人的秘物乃武林大忌,倘若被发现,那便糟糕至极,伸手将那卷羊皮纸拿起,咽口唾沫,抑住通通心跳,轻轻展开。

  那羊皮纸卷各层之间已经粘连,一揭轻轻作响。吴土焙耐着心不使揭破,很费了一番工夫,终于完全展开,但见整张羊皮纸不过一尺多长,五寸多宽。前端写了五个字“赠霹雳将军”,下面副题乃是“江南牡丹妹呕心而作,霹雳兄当泣血阅之”,接着却是颜楷体写的一首诗,字颇娟秀,见是:

  凤生金巢羡雎鸠,自在双飞鸣河洲。

  执子之手与子老,男耕女织共白头。

  晨妆铜镜余三寸,暮寝锦被宽半筹。

  桃花徒开艳阳天,无非更增相思愁。

  吴土焙粗识文字,虽不能尽解诗中之意,然而也知这是一首女子赠情郞的心曲,绝非什么武学秘笈或者什么江湖秘密,不禁老大失望。只见皮纸颜色泛黄,是年代久远之物,心道:“原来雷老前辈还有个外号,叫做霹雳将军。江南牡丹妹,自然是他的老情人啦。若是活到现在,那就是牡丹大娘,不,应当是牡丹奶奶了。”只感好笑,将皮纸翻过来看看,这面却是一字没有,只有一道道的叠痕,将那纸分成许多小长方形,每块颜色深浅不一,自然因折叠卷在一起多年未曾打开所致。

  吴土焙将皮纸依旧卷好折起,见纸卷比方才鼓起一些,怕雷六鼎看出,忙用手压平。忽然手心一刺,被那纸上一根什么硬刺扎破,沁出血来。看那纸时,留了一滴血渍。他暗道糟糕,正待设法擦去,却见那血色极快便被吸干隐去,只显出一片深黄,比别处略深,然而不仔细看便难以分辨。吴土焙暗道侥幸,不敢再直接去按压这张会刺人的皮纸,拿那皮夹垫着压平,放回原处。皮纸中既然没有秘密,他的心思便放在皮夹中的药丸上。要知对于行走江湖之人,有此灵丹妙药便等同多了一条性命。然而心思动了动,终是怕雷六鼎看出,乃忍馋放下,走回火炉之旁。

  阿依古丽见他笑嘻嘻的,悄声问他究竟。吴土焙将诗词对她说了。阿依古丽于汉语到底不很深知,听不明白诗中的意思,吴土焙就解释给她听。不过吴土焙从小练武,于文章诗词着实谈不上“甚解”,两人又是有过肌肤之亲,言不避丑,解释之时,少不得荤素搭配,阿依古丽听得吃吃直笑,羞道:“你们汉人女子,花样就是比我们多些。”
吴土焙的心思由武林秘笈、三页刀谱转到阿依古丽的身上,两人咭咭咯咯,说些风流情话。稍顷,肉香飘出,吴土焙起身出门叫雷六鼎回来吃饭,却见雷六鼎从一道坡下慢慢上来。吴土焙看清之后,险些笑出声来,原来雷六鼎双臂折断,出恭之后,提不上裤子,一条棉裤便这样堆在小腿上拖着走回。吴土焙赶紧上前帮他提起。雷六鼎浑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晃着两条断臂进了板房。阿依古丽已将手抓肉捞出装盘,便在一张木桌上搁了,吴土焙用小刀一片片削了,喂雷六鼎吃一片,自己吃一片。

  雷六鼎个头瘦小,食量却很惊人,一人足足吃了有三斤多肉,吴土焙根本比不过他。吃饱之后,雷六鼎道:“你们两个,是留在这里呢,还是要离开?”

  吴土焙拿眼色征求阿依古丽意见。阿依古丽小声道:“我全凭你说了算。”吴土焙沉吟道:“雷老前辈,您老人家如何打算?”雷六鼎道:“他奶奶的,雪山老怪的千佛掌力让老夫元气大伤,两条胳臂又断了,总得在这里养个三五十天的,才好离开。老夫想让你们两个留下来侍奉我老人家养伤,不知道怎么样啊?”

  像雷六鼎这样的武林一等一的角色,在练武之人看来,无疑是和尚眼中的佛祖、太监眼中的皇帝,吴土焙喜道:“那敢情好啊!晚辈只担心雷老前辈嫌晚辈粗手笨脚,侍奉的不如意。既然有命,自当遵从。”雷六鼎嘻嘻笑道:“要说也确实不怎么如意。不过,人笨点,便可靠一些。嗯,你的新娘子,只怕不愿意你陪我这老头子吧?”阿依古丽听他说自己是吴土焙的新娘子,又喜又羞,道:“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雷六鼎怪眼一翻,向她看了一会儿,说道:“嗯,你煮肉的手艺不坏。你们真要走了,老夫在这里只怕要饿肚子。”不再多言,回到地铺上练功。吴土焙看他用脚将那小皮夹与皮纸卷拨到里侧,略有紧张,但看他好像没发现什么。

  此后一连数日,雷六鼎除了吃饭,便是练功,偶尔走两圈活动一下筋骨。吴土焙与阿依古丽搬到另一间板房里去住。那间板房原是雪山老怪的住处,吴土焙极想发现什么练功秘笈或与之有关的物事,却了无所获,好在获了雪山老怪的爱妾,血性方刚之人,得此一宝,胜过别样无数。他自然担心有无鹿帽骑士来此,但据阿依古丽说那鹿帽骑士是雪山老怪从辽东建州卫带来的十三名女真子弟,前面在铁热克村死了六人,其余七人在钟山之下被雷六鼎悉数杀尽,再也没有了。吴土焙再无担心,每日除了帮雷六鼎提提裤腰喂喂饮食,便是与阿依古丽说话尽欢,好不自在。

  这一日,他自己肩头的伤已经完全结痂痊愈,在房前闲看雪景,见那堆人头还在,忽然起念,寻了铁镐锄头,在雪地冻土上费了老鼻子劲,总算挖出一个不小的坑,将那百十个人头埋了。这番工作,累倒在其次,恶心反胃才是第一。吴土焙葬完人头,对着那土堆合掌默祷,返回板房。

  阿依古丽已经烧好了热水,让他洗澡更衣。许是他带回些许腥气,阿依古丽给他拾衣服之时,忽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吴土焙见她脸色显黄,慌道:“你怎么了?”阿依古丽摇头歉笑,说道:“没有事,大概是这几天肉吃得太多了些。”言间又干呕了一回。吴土焙大是心疼,让她到铺上歇息。自己擦洗了身子,穿好衣裳,对阿依古丽道:“那些人头都冻得硬邦邦的,哪有什么不洁的气味?我葬了他们,我们汉人的说法,叫做积德。今后,老天保佑我们两个百事顺利。”阿依古丽摇头笑道:“从前……从前……他割开人家的脑袋,我也看过。不舒服是不舒服,却没觉得想吐。还是肉吃多了吧?”吴土焙嘿嘿笑道:“你吃我吃多了!”抱住她亲了一下,望着她美丽的容貌左看右看,似无厌足。阿依古丽吃吃笑了一回,神色转正,说道:“埋葬人头会积德吗?安拉会保佑我们吗?”吴土焙来西域时日不短,知道当地的族人多信回教,点头道:“那是当然。你说的安拉,我们叫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人间,谁做了好事,谁做了坏事,都一笔一笔记在账簿上,到时候一总算一算。好事做得多,让他荣华富贵长命百岁;坏事做得多,我的妈,那可完啦,让他妻离子散不得好死。”阿依古丽听得眼睛一眨一眨的,说道:“对对对,难怪他……”没说下去。吴土焙知她言下之意,接道:“哼,这就是了,雪山老怪就是坏例。我逢凶化吉,遇到了你,就是好例子。”阿依古丽偎在他怀中,轻轻拨弄他的手指头,悠悠道:“我过去那个样子,你真的不嫌弃我,要娶我当老婆吗?”吴土焙一下坐起,指天道:“那还有假!你以前全是让雪山老怪逼的,我怎么会嫌弃你?我发誓,这辈子娶阿依古丽当老婆,要是说话不算,就让老天打雷劈死我!”阿依古丽拉他躺倒,仍偎在他怀里,长长的睫毛上挂了细细的泪珠,两只眼睛要滴出蜜来,笑道:“我信。将来,你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你回到你的家乡,就把我带到你的家乡。”吴土焙道:“当然。你不跟我走,我就拿走你的衣服,让你光着身子追我。”阿依古丽咯咯一笑,眨眼望着屋顶,神情颇是憧憬那快来到眼前的“将来”,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说道:“等明天,咱们到钟山南面去,那里还有好多人头,我要和你一起埋葬他们,安拉保佑我们两个满满的好。”吴土焙学着她的腔调道:“好,安拉保佑我们两个满满的好。”

  次晨给雷六鼎喂完了饭,吴土焙与阿依古丽带了铁镐锄头来到钟山南侧。只见一个低洼之处,扔着许多人头。两人就近挖坑,一个上午,方才挖好。准备葬那人头时,吴土焙忽然发现一事,只见每个人头眉心上面都被挖出一个窟窿,让人分外惊怖。吴土焙少不得骂雪山老怪:“砍回人家的脑袋来,为什么还这样糟践?你知道他这是做什么吗?”阿依古丽叹道:“人的两道眉毛中间上面,都长了一只天眼。他练的那个法术,要挖出人的天眼拿来用。究竟怎么用,我就不知道了。”吴土焙这才明白,摇头道:“呸!雪山老怪,白长了一个好人的样子,却是这等十恶不赦的家伙。那千佛神功,邪恶至极。”两人忍着难受将那些人头埋了,又祷告了一番,转回北侧木屋。

  回来之后,阿依古丽一直犯恶心呕吐不止。吴土焙无计为她止呕,向天祷告:“那些冤死的鬼魂,我们好心埋葬你们,你们用不着感谢。若是你们侵扰阿依古丽,便请离去,今后若得方便,我请大和尚来给你们念倒头经。”阿依古丽果然好了一些,然而到了中午吃饭之时,呕吐毛病又犯,竟连饭都吃不成。当时吴土焙正给雷六鼎侍奉,忙告罪去为阿依古丽捶背抹腰。
雷六鼎眼睛翻了翻,对吴土焙道:“你这个老婆病啦,我给她把肥脉。”吴土焙大喜,忙叫阿依古丽坐在雷六鼎面前,请他诊脉。雷六鼎手臂已能微微活动,只是不敢抬起,当下垂着胳膊,伸出三指,轻按阿依古丽右腕寸关。过了一会,似有所得,撤下手来,脸上浮起一层嬉笑之色。吴土焙心下忐忑,问道:“雷老前辈,内子……内子得的是什么病?”

  雷六鼎笑道:“她得的这个病,叫做小人作怪症。”吴土焙从来没听过这种病症,心想没听过的病,便是疑难杂症,不禁大忧,赔小心问道:“那,那这小人作怪症难……难治么?”

  雷六鼎点头道:“很是难治。此病初发时,患者头晕恶心,后来便四肢乏力,再往后,便腹胀如鼓,行动不便。”吴土焙吓了变了颜色,声音都颤了:“那……那再往后呢?”雷六鼎道:“再往后,便有人哇哇大哭。”吴土焙一张脸似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难看,回看阿依古丽,一样的脸色发白。

  阿依古丽道:“我……我怎么会得这样的怪病?”

  雷六鼎小瘦核桃脸向吴土焙一晃:“你这病,便是因他而起。”吴土焙一愣,失声道:“因我而起?原来是我害了阿依古丽?”又是自责,又是心痛,双眼望着阿依古丽,险些要哭出来。阿依古丽强笑道:“没事,没事。你对我很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对我这样好。我就是为你死了,也……也是不要紧。”吴土焙与她结识不过十来天,然而直到此刻方知自己已经情根深种,阿依古丽越是不怪他,他越是难过,抹泪道:“没想到老天待我这样不好。倘若……倘若……我……”

  雷六鼎笑道:“你这笨东西,老天爷对你好得很哪,你怎么还会说对你不好?”

  吴土焙如同濒死之人忽遇救命稻草,一把抓住雷六鼎手掌:“雷老前辈定是有法子治她这个病。对不对?对不对?”

  雷六鼎哈哈大笑:“她这个病到了后来,老夫却是治不来。”吴土焙眼睛都要红了,颤声道:“前辈这样神通广大的人治不了,那么,那么还有谁能治?”雷六鼎神色庄重,一本正经道:“到时治她这个病的,非接生婆子莫属。”

  吴土焙大喜,回身握住阿依古丽双肩,信心百倍,说道:“既然有人能治,咱便不怕。你不用担心,便是千难万险,我也要找到接生婆子,为你治病。啊唷,什么?接生婆子?难道……难道……”几乎不敢相信,慢慢转头望雷六鼎,一张脸像是刚出炉的铁铲,当真红光满面,惊喜交加。

  雷六鼎笑得几要跌翻,乐不可支,忽然跳起来连翻两个空心跟头,躺在地铺上去,双足乱蹬,一声笑一个字:“呵呵,哈哈,天下还有你这样的笨蛋蠢货!”

  吴土焙兴奋至极,浑不理会他笑话自己,看阿依古丽时,却见她脸上隐隐有一层忧色,嘴角轻轻抿了抿,强笑而已。吴土焙一手揽住她后心,一手指着她的脑门,喜滋滋道:“你还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哈哈,原来你有了娃娃啦。嘿嘿,雷老前辈真会吓唬人玩儿,说你得的是什么小人作怪症,肚子里有了娃娃,可不就是小人作怪吗?”

  阿依古丽好像明白过来,浅浅一笑,羞窘低下头去,转身出了板房。

  吴土焙乐得直像高中皇榜的状元郞,恨不能披红挂彩,敲锣打鼓,骑上高头大马上街游行,向围观者挥手致意,频频点头,两耳所闻,尽是“啧啧”赞叹,双目所见,一片翘首期待。他此时无马可骑,便在屋子中大步转圈,并且双耳所闻,只雷六鼎的嘻嘻哈哈,两眼双见,也只雷六鼎的蹬足翻滚。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欣喜之情,自一边走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叫:“哈哈,我吴土焙有儿子啦,我吴土焙要当爹啦!”

  人逢喜事精神爽,吴土焙只觉得浑身是劲,一人担负起照顾两人的责任,这边给雷六鼎提裤叠被,那边给阿依古丽揉肩捏腿。忽忽数日不知怎么就过去了,算来到这钟山脚下已经满一个月。天气渐渐转暖,虽然依然是千里冰封,然而北风日渐其弱,尤其是中午时分,太阳底下,似乎能听到冰雪消融的沙沙轻响。

  雷六鼎已经差不多痊愈,这日到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时,吴土焙见他已经解去了双臂上的夹板。两人相处月余,融洽程度已非初时可比,雷六鼎见了他,说道:“我正要找你,走,到那温泉里,给老夫搓澡去!”吴土焙向阿依古丽说了,嘱她等候,带上屋门,陪雷六鼎涉过冰河,登上对面山峰,到了那温泉旁边。真是好所在,只见怪石成盆,笼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洼泉水,白雾扑腾,泉水四周两三丈内,地气温热,草木青翠,山花常开。雷六鼎三两下脱得赤条条的,却见他一身肋巴骨,剔不出四两肉,真不知这样一个身躯之中何以能蕴藏那等高深武功惊人威力。只听雷六鼎叫道:“杨贵妃华清池入浴来也!”通地跳进温泉,舒服得哦哦啊啊,对吴土焙道:“喂,吴笨蛋,你怎么不下来?”

  吴土焙道:“晚辈服侍老前辈就行啦,怎么敢跟老前辈一个池子洗澡?”雷六鼎嘁的笑道:“这池子又不是我老人家的,谁想洗便洗。什么老前辈不老前辈,一个池子里泡澡就不敢啦?吴笨蛋,你这人年纪不大,却迂腐得很,真看不出你有那么大胆量,跑到雪山老怪家里抢人家的小老婆。”

  吴土焙与他相处这些时日,早知他说话向来不管别人感受,专挑疮疤揭着方才过瘾,当下也不见怪,笑道:“既然老前辈不责,晚辈就下来。”

  一老一少在池中泡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太阳偏西时方从池中爬出,穿了衣服。雷六鼎倚在一块山石上,懒懒地晒太阳,偶尔挠挠肩膀,蹭蹭脚跟。吴土焙便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等候。过了一会儿,雷六鼎说道:“姓吴的笨蛋,老夫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挺好。老夫身上的伤全好啦,这一两天便要离开此处了。你跟那个阿依古丽怎么打算?”

  关于此事,吴土焙其实早与阿依古丽商议过,当下老老实实作答:“晚辈打算带她先去那个铁热克村去看看,然后回山东老家去。雷老前辈,当真要离开了吗?”虽然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然而真要与这位武林异人分开了,竟很是恋恋不舍。

  雷六鼎闭着眼睛,拿一根草棍捅着耳朵眼,说道:“当然要走啦,这里有什么好?你要去铁热克村,去干什么?”吴土焙说道:“晚辈的几位师兄的尸骨都在那里,要去看看。嗯,晚辈烧了他们的尸骨,拣几块骨头带回老家。”心道:“我们师兄弟五人一同出关来此,四人丢了性命,我一人回去,怎么跟师父说起?”不禁长叹一声。
雷六鼎慢慢吐了口气,像是想什么心事。半晌问道:“吴笨蛋,你们几个从山东大老远来这里干什么?你小子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当老夫放了个屁。”

  吴土焙咧嘴一笑,说道:“这事在别人跟前自然不能提起,可老前辈是什么人物,晚辈其实早就想跟前辈说说,请教请教。只不过怕前辈不愿意听,才没敢提起。晚辈是天刀门的,拜天刀门童门主为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期待雷六鼎接话。以往在中原,每当他提起“拜天刀门童门主为师”时,听的人每每双拳一抱,道一声“阁下原来是‘刀镖双绝’童老师的弟子!久仰久仰!”他习惯成自然,因此说到这里,便盼人抱拳,哪知等了一会儿,只见雷六鼎呲着牙花子,耳朵掏得正舒服,哪有任何抱拳、久仰征象。吴土焙不禁自嘲一笑,问道:“老前辈没听过我师父的名字么?”雷六鼎眼睛一睁,说道:“当年中原武林结盟剿荡倭寇时,老夫听说过天刀门,那时的门主好像叫什么‘泼风刀’郑中,刀使得还行,老夫有点印象。啊,对啦,我想起来了,郑中带了一个弟子,三棍打不出屁来,一脸的麻子,好像姓童。那便是你师父吗?”

  吴土焙的师父童浩声一张黄脸上生了百十个大大小小的白麻子,因此“刀镖双绝”之外,还有一个绰号,叫做“金面银坑”。不过这绰号中有取笑之意,当徒弟的别说自己不这样叫,听到别人这样说,那也得跟人家论个高低。童浩声一生中最得意的事便是当年跟随天刀门老门主“泼风刀”郑中参加武林结盟,会同戚继光带领的戚家军与倭寇大战,与弟子们说起这件事时,不善言谈的他往往打开话匣子,说得麻点泛光,滔滔不绝。此时吴土焙听雷六鼎之言,不禁喜道:“对,对,那便是我师父。杀倭寇的时候,我师父只有二十五岁,比我现在还要年轻些,今年却五十二啦。雷老前辈,你当年也参加过武林结盟,与戚家军一起杀过倭寇吗?”

  雷六鼎呵呵一笑,似是不屑多说,闭了眼睛,仍鼓捣耳朵,说道:“老夫不想跟你天刀门叙旧,你用不着啰里啰嗦。”

  吴土焙不以为忤,心想以雷六鼎这等杰能之人,江湖历练自然极多,也参加过结盟抗倭,自不足奇,回去跟师父问问,说不定便知道许多,说道:“那么晚辈就拣要紧的说。”当下将赴西域的前因后果向雷六鼎简要说了。雷六鼎坐起身来,眼睛骨碌碌地转。吴土焙已知他每遇费思量的事,眼睛就这般转个不停,当下敛气屏息,不敢多言。

  雷六鼎忽然问道:“你们天刀门的那三页刀谱,你师父也不知道究竟写着什么?”吴土焙苦笑道:“假若师父知道是什么,晚辈等五人也不必来此,送了四人性命。”雷六鼎又道:“你说是发力的要诀、内外功的融合法门?”吴土焙点头道:“据师父讲是这样的。”雷六鼎眼睛转了转,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问:“天刀门到底有没有人知道这三页刀谱所记?”吴土焙摇头道:“没有。知道的只有涂师叔祖,可他……他,晚辈找不到他。”担心雷六鼎会找他算那“孙女儿被伤”的账,因此干脆说成从没见过涂松林。

  雷六鼎冷哼了一声:“这个人偷偷摸摸的没半分出息,你不要提他。”吴土焙道:“是。”暗道:“看来雷老前辈认得涂师叔祖,不光认得,还很讨厌他。唉,我本来想请雷老前辈跟涂师叔祖说项,以便把那三页刀谱所记告知于我。看来只得作罢。”

  雷六鼎站起身来,笑道:“吴笨蛋,要不是你,老夫这把骨头说不定就扔在这钟山之下啦。老夫有个规矩,你想不想知道?”

  吴土焙听他言外之意竟是想回报自己,强忍着喜道:“请老前辈教诲。”

  雷六鼎道:“这个规矩就是有仇不可不报,有恩可以不报。”吴土焙心上那点喜意不由得凉了半截,赔笑道:“晚辈原也没指望老前辈能给点什么好处。能有幸认识雷老前辈,运气已经很好啦。”这话倒是不假,倘若没有雷六鼎,雪山老怪自然不会死,雪山老怪若是不死,自己别说跟阿依古丽成双成对,能不能活着只怕也难说得很,多半是被砍下头颅,挖出“天眼”,死不瞑目了。

  雷六鼎哈哈笑道:“你这个笨蛋太老实。有恩可以不报,自然也可以报。这一回,老夫打定主意要帮帮你这个笨蛋,免得你将来光吃人家的亏。这样吧,你将你的什么狗屁天刀刀法,练一趟来让我瞧瞧。”

  吴土焙大喜过望,浑不在乎他说自己的刀法是“狗屁天刀刀法”,这些日子他早已在板房后面找到了自己的单刀,当下走开两步,站在平坦之处,将天刀门刀法一招一式使出来。

  天刀门刀法一套三十六招,隐含“天罡”之数。吴土焙生怕雷六鼎看得不仔细,每使一招,中间便一停,然后再接上第二招。一盏茶时候,才将三十六招刀法从起手式“敬天请刀”至收手式“天刀归位”练毕。雷六鼎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瞧着,好像十分不耐烦。见他练完,喜道:“完了?”吴土焙点了点头,等待指教。雷六鼎道:“完了便回去吃饭。走走,老夫饿得前心贴后心啦。”

  二人回到那板房,阿依古丽已经煮好了饭菜。她有了身子见不得油腥,这顿饭是燕麦粥烙饼,另两碗煮干菜。雷六鼎喜欢吃荤辣,却也不嫌清淡,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只吴土焙心里惦记他“打定主意要帮帮你这个笨蛋”的话,这顿饭竟是食不知味。饭毕之后,吴土焙心想这下总算机会来了罢,期待他提起话头,哪知他直接到了地铺上躺了个四仰八叉。吴土焙正失落,忽听他叫道:“啊呀,啊呀啊呀!”坐起来在铺上四处乱摸。

  吴土焙奇道:“雷老前辈,怎的啦?有跳蚤么?”

  雷六鼎不理会他,撂开被子,揭起褥子,甚至把铺着的干草都翻起来看。吴土焙与阿依古丽相互望望,均是一头雾水。却见雷六鼎翻了一会儿,了无所得,停下来望着两个人,眼睛骨碌碌地转,忽然道:“谁偷了老夫的腰带?”

  吴土焙吓了一跳,望着阿依古丽,心想:“难道她听我说雷老前辈的那几粒灵丹妙药宝贵,悄悄偷了,打算留给我?”阿依古丽摇头道:“不要看我,我没有拿。”

  吴土焙道:“阿依古丽,咱们一辈子不能偷别人的东西。你要是拿了,就还给雷老前辈。你是为我好,雷老前辈也不会怪你。”阿依古丽急道:“我真没拿!你怎么不相信我?”吴土焙点了点头,对雷六鼎道:“雷老前辈,我相信她没偷。你老人家没有扔在别的什么地方吗?”
雷六鼎急得皱纹都拧到一起:“我明明放在枕头底下的,怎么会扔在别的地方?奶奶的,你们要是喜欢那六粒‘回春片’,老夫就送给你们好啦,那卷羊皮纸,却是牡丹姑娘赠给老夫的诗,说什么也不能丢。再说你们要了有什么用?”腾地跳起来,一步来到二人面前。

  阿依古丽摇头道:“我们真没有偷,你不相信,我们也没有法子。”吴土焙吸了口气,说道:“雷老前辈,晚辈是很眼馋你的药,可决不会偷东西。不过,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没偷,你老人家又不可能说假话,这可真是奇怪了。”

  雷六鼎转了一个圈子,气咻咻道:“不错啊,你们没偷,莫不成是我自己贼喊捉贼?我们只有三个人……咦!”忽然间窜到门口,在地上查看,叫道:“吴笨蛋,抬起脚来让我看看!”吴土焙抬脚。雷六鼎看了一眼,怒道:“你看这里还有一人的脚印,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那便是这个偷儿的!咱们刚才说谁来着,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吴土焙顺着他手指瞧去,见门外雪地中果然隐隐约约有一人的脚印。他眼睛一亮,却见雷六鼎已经一溜烟般沿着那串脚印追了下去,高低起伏,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吴土焙已知这必是师叔祖涂松林所为。正在犹豫,阿依古丽跟了出来,委屈道:“他相信不是我们偷的了吗?”

  吴土焙嗯了一声,苦笑道:“可也好不到哪里去。阿依古丽,我有个师叔祖,雷老前辈的腰带定是他偷去的。若是他被雷老前辈追上,那就……那就……唉!”虽知涂松林手段高明,但与雷六鼎相比,毕竟还是差了许多,担心雷六鼎一气之下,要了这位师叔祖的老命,那可就大事不好。接着又想到一事,不禁埋怨道:“我这师叔祖当真是只会办坏事,雷老前辈本来说要帮帮我,看样子是打算传授我武功。若是得到他的指点,那该多好!偏偏让这个……这个老人家坏了事!”气恼之下,脚下重重一跺。

  却听一人道:“徒孙,通臂老猿当真答应你,要教你武功么?”

  吴土焙一惊,只见板房外面堆的几根大原木上爬起来一根木头,不是涂松林又是哪个?阿依古丽见到这等奇人,不禁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抓着吴土焙。

  吴土焙恼道:“师叔祖,你老人家怎么偷人家的东西?东西呢,赶快还给人家!”涂松林嘿嘿笑道:“我老人家有事前来找你,见了雷六鼎的宝贝,一时手痒,便拿了。本来绝不还他,不过,看着徒孙的面子,那就不同。”手上多了一物,正是雷六鼎视作宝贝的那条粗布腰带。吴土焙一把接过,捏一捏两样东西都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师叔祖,你这回可惹了大祸。雷老前辈顺着你的脚印,定会追回来。到时可怎么办,你还是赶紧跑吧!”

  涂松林嘿嘿一笑,脸上全是得意之情:“我方才偷了东西,一口气跑到十里外的一片树林中,然后呢,我老人家又反穿了鞋子,一步一步顺着原先的脚印倒着走回来。这招叫做‘去而复返’,你以后行走江湖,不可不学。呵呵,通臂老猿这会儿必是在那片树林子里到处乱找,气得拔胡子揪头发。”想到能将雷六鼎整成这样,乐得眉开眼笑。

  吴土焙面对如此一位师叔祖,不知说什么好。正要规劝他老人家今后应当为老养尊,却见涂松林忽然尖了耳朵倾听动静,慌神道:“不好,通臂老猿又回来啦。好徒孙,通臂老猿若是教你武功,你务必仔细记牢,到时好讲给我听。我到铁热克村等你。对啦,谭火池没饿死,也在那里。我老人家本来就是要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哪知你不仅没死,还骗得通臂老猿信任于你,徒孙,你将来的本事,不会小了。”不及多言,右手在衣领一根线头上一扯,全身衣裳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白色,只见一团雪球隐入地上,急速滚出,眨眼之间,已经看不见了。

  阿依古丽只惊骇得矫舌不下。吴土焙凝神倾听,果然远处一阵啸声渐渐听清,片刻之间,那啸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雪地上出现了一个小灰点,小灰点越来越大,正是雷六鼎回来了。他一边急掠一边骂道:“你个姓涂的壁虎子!乖乖地等在那里,老夫便不杀你!”

  当日他对那个鹿帽骑士队长也曾说过“我不杀你”的话,后来照样说话不算,一掌拍死。吴土焙心道:“于雷老前辈而言,‘不杀你’便是极大的恩德,练武之人,到了这个份上,才不枉英雄。”仿佛心有所悟,唏嘘不已。转念间雷六鼎已经到了跟前,只见他满脸怒容,一双眼睛都瞪得圆了。吴土焙将手上腰带一晃,道:“雷老前辈……”雷六鼎早已一把拿回,喜出望外道:“怎么找回来的?”

  吴土焙不善撒谎,当下将涂松林“去而复返”之事说了,赔罪道:“此事说起来是因晚辈而起。我师叔祖既将东西还回来了,万望雷老前辈恕罪莫怪。”

  雷六鼎将腰带系回腰间,气道:“这个壁虎子,时时在暗中跟着老夫,想偷学老夫的武功。今天变成一块石头躲在院墙角,明天变成一捆柴火趴在屋檐下,当真是令人不胜其烦!哼,这老贼必是打开过信帛,看了牡丹妹妹写给老夫的诗词,这才送回。不行,这回无论如何要追到他,杀了这个老贼!”吴土焙急忙拉住他央求。雷六鼎恨恨作罢,回屋歇息。

  吴土焙与阿依古丽自回住处。当夜吴土焙满腹心事,难以入眠。四师兄谭火池居然还活着,这个消息自然令人振奋;然而看雷六鼎心绪不佳,传授武功之事只怕就此关门打烊,大是遗憾。只怕明日雷六鼎就会离此而去,他走之后,自己与阿依古丽也该启程了。假如一路顺利,回到泰山,白秀龄与师父的中秋约会也将为期不远。师父若是败在白秀龄手下,天刀门将何去何从?

  想了好久,浑无头绪。耳畔传来阿依古丽的沉沉呼吸,不禁转为高兴,心道:“老天待我,总是不薄。再怎么说,我也是快当爹的人了,将来只要管好她们母子,别的事,且听天由命罢了。”心路一宽,拥着阿依古丽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饭既毕,雷六鼎拿出三张纸来,笑道:“看看。”

  吴土焙一怔,伸手接过,却见上面写着一行题标,乃是“天刀刀法窥奥解”。吴土焙心头一跳,接着看去,见下面全是一行行蝇楷小字,写着如何修炼内功火候、融合刀法、每招的要诀。吴土焙喜道:“雷老前辈,原来你也知道我们天刀门刀谱三页精要!”

  雷六鼎哈哈一笑,问道:“编得像吗?”
吴土焙惊道:“你编的?”雷六鼎眼睛一翻:“不是编的,难道是抄的?昨天我让你练一趟刀法,便是好看看有什么不对之处,有什么要紧之处。呵呵,老夫欠你的人情,给你编三页刀谱,便算两清。吴笨蛋,老夫要走啦!”他是爽落之人,说走便走,吴土焙脑筋还没转过来,雷六鼎一声长笑,已出门而去。吴土焙明白过来,追出好几里,却哪里还能看到他的影子?吴土焙怅然止步,粗略看那三页刀谱,当真越看越惊。

  原来雷六鼎所编写的那三页刀谱无一不是精要之言。吴土焙练此刀法已逾十年,自认为已经领悟了刀法的宗旨要义。然而此时看雷六鼎编出的假刀谱,方知天刀刀法当真是浩瀚如海,雄峨如山。自己所知,不过是海口三里、山脚一丈而已。若是照此精要练习,今后进境,必是一日千里。他喜得双手发抖,望着雷六鼎消失的方向,情难自抑,着地跪倒,磕了三个头,心道:“这等人物,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相见?”默祝他老人家平安康健,不由得热泪盈眶。

  他将三页假刀谱贴身收好,回到那板房中,与阿依古丽收拾了一些包裹,当日鹿帽骑士的黑走马早已走失,二人只得徒步行走,离开此钟山。

  吴土焙从铁热克村来到这里时,昏迷不醒,自然不记得路,幸好阿依古丽熟知路径,两人走了七天,眼前终于出现了铁热克村。刚到村口,吴土焙便叫道:“四师兄!四师兄!”只听谭火池喜悦的声音道:“五师弟,当真是你么?”原来涂松林并未将吴土焙的消息告诉他,在他心念中,这位五师弟被鹿帽骑士抓走,九成九是进了阎王殿。吴土焙奔进村去,却见那所大地窝门外,正坐了两个人,一个是那牧人老族长,另一个正是谭火池。两人劫后重逢,都是不胜之喜。吴土焙向那老族长问好,谭火池已能当通译,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那老族长老泪纵横,连道:“加克斯,加克斯!”月余未见,谭火池由胖变瘦,蓬头垢面,竟不成样子,两条残腿摊在地上,身子佝偻,需一手撑地,方能欠起上身。那老族长当日被鹿帽骑士推倒,双腿均断,样子比谭火池好不到哪里。吴土焙鼻子发酸,掉下泪来。谭火池道:“老五,你怎么逃出来的?”吴土焙正待说话,谭火池的目光望向他身后,一片惊讶之色。吴土焙笑道:“四师兄,她叫阿依古丽,是师弟的……师弟娶她当了老婆。”

  谭火池惊讶更甚,笑道:“老五,你行啊!不仅没死,还弄了个娘们儿,你行啊!”吴土焙听得略有碜牙,赔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以后慢慢跟你说。”谭火池的眼光依然在阿依古丽脸上扫来扫去,问道:“你老婆长得可不赖啊,能听懂咱们汉人的话吗?”

  阿依古丽早听吴土焙讲过谭火池,行礼道:“弟媳见过谭师兄。”谭火池张口结舌,末了指点着吴土焙呵呵笑道:“老五真行,你可真行!”吴土焙怕他自比失落,赶紧岔开话头,问道:“四师兄,你和老族长这么些天,怎么捱过来的?”

  谭火池嘿嘿笑道:“你问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吗?你瞧着。”嘴巴一张,忽然叫道:“哞!哞!”那老族长立刻瞪起眼来,跟着一起叫。吴土焙与阿依古丽均感纳罕,心道:“他们怎么学起小牛犊叫来啦?”

  只听十数丈外也传来“哞哞”的叫声,啪嗒啪嗒蹄声响动,跑来一头母牛。谭火池与老族长叫声更促,那母牛奔近,犄角晃动,将吴土焙、阿依古丽逼开,而后掉转身子,站立不动。谭火池笑道:“五师弟,我们就是靠这个活下来的。”爬到母牛身下,一手撑地,一手攀住牛腿,伸嘴吸住一个牛乳头。老族长自去吸咂另一个牛乳头。那母牛轻声哞叫,状颇慈祥。

  吴土焙眼泪落下,哽声道:“四师兄!”谭火池无睱理会,自吸了一会儿牛奶,退了回来,拍着那老族长后背笑道:“别吃啦,我师弟来了,咱们能吃上热饭啦!”

  吴土焙将二人抱进地窝床铺上,屋中一片凌乱肮脏。阿依古丽收拾了锅灶,找来青稞,从屋梁上摘了块风干肉,自去生火做饭。老族长当日受刺激太重,加之断了双腿,人已半傻,只呵呵笑着,口角流涎,目光却很慈祥明澄,仿佛又回到当初的日子,德高望重,安享清福,看着孙子孙妇忙里忙外。

  吴土焙与谭火池互说别来种种。谭火池听得一阵阵啧啧称奇,吴土焙听得一阵阵唏嘘叹息。吴土焙道:“四师兄,涂师叔祖来过这里,怎么却不设法给你们烤些馕饼煮些肉放着,忍心看着你跟这老族长天天生吃牛奶!”谭火池奇道:“那个涂老头子来过?没有啊!”吴土焙心道:“涂师叔祖最怕别人麻烦他,自然不会让他们看到。”

  哪知便在此时,听一人嘿嘿笑道:“好徒孙,你来得倒好快。怎么样,老猴子传了你什么武功?”门口进来一个白花花的雪人,正是说曹操曹操到了。只见涂松林气喘吁吁地,竟是不知从何处急奔而至。

  吴土焙心道:“此人有便宜就出来,有麻烦就不见,不是英雄。”正待答话,涂松林道:“都小心些,那两个小娃娃就要来啦!”

  吴土焙、谭火池一听他言,便知那两个娃娃是谁。谭火池脊椎正是被那少年踩断,对他恨之入骨,咬牙道:“这两个小狗阴魂不散,还要怎么样?”话虽如此,想到二人的手段,不禁眼露惧意。吴土焙道:“当日他们两个拿我们当割人头的,才引起误会。那小嫚儿是雷老前辈的孙女儿,小厮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咱们跟他们说明白了,便没有什么。”谭火池道:“老五,你果然很行啊,咱们天刀门的仇敌,个个跟你都很交好。”吴土焙听这话不像,嗔道:“四师兄,你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了?”谭火池脸色怨恨,却不再回敬。

  涂松林忽然向吴土焙手一伸:“徒孙,老猴子传了你什么武功秘诀?快些给我瞧瞧。”吴土焙道:“师叔祖,你来到这里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涂松林急道:“你跟那小厮闺女有旧,他俩却跟我老人家不怎么投机。若是他俩看到我老人家,那便大事不妙。”

  谭火池忽道:“师叔祖,凭你老人家的武功,难道会怕那两个娃娃?”

  涂松林独眼一翻,摆手道:“你懂个什么!倘若我伤了那两个娃娃,老猴子手段通天,我老人家这把老骨头却开不得玩笑。”吴土焙插话道:“雷老前辈虽然武功高明,可师叔祖隐身功夫天下无双,他也奈何不得。你便怕什么?”涂松林摆手更急:“我不过偷偷摸摸学他个一招半式,他其实没当真。但伤了他家的宝贝孙女儿跟徒弟,老猴子再不会客气。”谭火池道:“又不是没伤过,当日那两枚飞镖,不是你老人家助二师兄,两个娃娃会受伤吗?”
却听啪的一声,涂松林打了谭火池一个嘴巴,独目中怒气勃勃:“这话你再敢说起,我老人家就让你不止是瘫子!”谭火池怒极,却无计可施,牙齿咬得咯嘣作响。他本想激将这位师叔祖为自己报仇,哪知却自取侮辱。

  吴土焙心里暗暗盘算:“雷老前辈给我的三页刀谱固然是假的,可是只会比真的还有用。涂师叔祖向着那白秀龄白贼,倘若我让他看了刀谱,自然再夺不回来。到时白贼将师父打败,我岂不是成了天刀门的罪人?”说道:“你还说呢,这事都怪你。倘若你没去偷人家的什么情诗,雷老前辈自然要教我武功。你这么一来,雷老前辈对我们天刀门上下都很讨厌,莫说传武功,没将徒孙打一顿就算好啦。”

  涂松林独眼闪闪,看来是不信,说道:“那好,你让我搜一搜。”吴土焙气道:“你还像个师叔祖不像?”涂松林冷笑一声:“当日在喀拉苏,不是我老人家给你豹胆雪莲丹,你个徒孙还能活到眼下?废话少说,你再不拿出,我老人家就要自己动手啦。”

  吴土焙怒道:“不劳你老人家动手,我自己翻给你看。”把外衣里衣全解开,抖了一遍,却见只有三四两银子,一些零碎物件。涂松林当日在钟山下偷看到雷六鼎让吴土焙演练刀法,知他必要传授这个徒孙武功。吴土焙头脑愚笨,一时半会儿自然教不出名堂,雷六鼎当然会赠给他秘诀图谱之类,冷笑道:“你没藏在身上,难道没藏在靴子里么?”吴土焙索性除下靴子,倒过来磕了磕,讥道:“师叔祖要不要看看徒孙的腰带?”

  涂松林当真便扯下他的腰带来看了一回。吴土焙摇头苦笑。涂松林了无收获,独眼向阿依古丽望去,笑道:“你不会藏在她身上了吧?”

  吴土焙怒道:“师叔祖总之不差这层脸皮了,何不自己动手搜搜?”心口却怦怦直跳,他当真便是将三页刀谱精义让阿依古丽贴身藏起了。

  涂松林摇头道:“不必啦。嘿嘿,通臂老猿真不是东西,你给他搓背抹澡,奶奶的,竟连一招半式也不传你。”吴土焙道:“你若是喜欢,徒孙也给你搓背抹澡,一样不指望你老人家传授一招半式。”

  谭火池见危险已去,忍不住道:“师叔祖的隐身绝技使将出来,不知能不能变成一桶洗澡水?”涂松林独眼向他一翻,没心思与他一般见识。忽然间耳朵一支楞,说道:“我老人家先走一步,咱们回头再说。”身影一晃,闪出门外。

  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天刀门吴兄在吗?”声音年轻,正是在喀拉苏遇到的那个少年。

  吴土焙迎出门去,却见门外来了两骑,正是那少年少女。月余不见,二人伤势早愈,虽然依旧冰天雪地,二人却已经换了春天的装束,更显得男的英俊,女的窈窕。吴土焙抱拳笑道:“在下天刀门吴土焙。小哥,姑娘,可有什么吩咐吗?”

  那少年深深一礼,说道:“上一回在下与师妹误会了天刀门众位朋友,回去后听师父说起,真是惭愧无地。师父让我们两个,给天刀门吴兄请罪来了。”那少女嘻嘻一笑:“爷爷还让我与唐哥哥和你们一路回关内。”

  吴土焙本来正发愁既要照料妻子,又要照料谭师兄,更要提防那个神出鬼没的师叔祖算计,听雷六鼎居然想得这样周到,派孙女、徒弟一路护送他们回山东,不禁又惊又喜,说道:“啊呀,那怎么好意思?”那少女道:“我们本来也要去江南办一点事。咱们不过是结伴同行,又有什么好不好意思?你们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咱们就上路。”竟是说走便要走,颇有乃祖之风。吴土焙道:“我们准备些干粮,吃了饭再走,好吗?”少女点头道:“那好,你们先吃,我们等着。”随吴土焙进屋。

  谭火池听到那少年少女的声音,早恨得浑身发抖,见他们进屋,恶狠狠地瞪着那少年。那少年赔罪道:“这位老兄便姓谭么?在下得罪之处,万望见谅。”谭火池呵呵惨笑:“阁下踩断了我的大椎,我姓谭的从此一辈子瘫痪,这份恩德,岂敢忘怀?”那少年满面歉意,刚要说话,那少女已经叱道:“你脾气那么大干什么?我爷爷吩咐,这回与你们同行,便是要把你送到江南,请妙手道人给你治伤。我们雷家的人,有了过错,必定会改。唐哥哥给你踩断了大椎,我们便请人给你接起来,也就是了。”

  那妙手道人道号“琅琊子”,精通医道,被武林人物传作神仙般的人物,人誉为“妙手回春,无病不治”。只不过行踪飘忽不定,架子又极大,武林中盛传其名,却极少见到他的人。谭火池听少年少女竟要送自己到江南,请妙手道人医病,不禁又惊又喜。然而听少女话中之意,好像随便将人打坏,请人治好就行,这等霸道蛮横,却让人这个“谢”字难以出口。吴土焙喜道:“真的么?那便好,那便好。四师兄,我们快些用饭,好收拾收拾上路。”

  饭毕吴土焙在村中寻了一枝套杆,去村口河边马群里套马。当看到当初师兄弟五人骑来的马居然有三匹在这马群里,一下子想起五人同来西域时的种种情形,不禁泪水盈眶。当下将三匹马抓回,找回万金山、管木锡、贺水桦的尸体火化了,拾了几块骨殖用油布包好。仍用谭火池的坐骑套起一架马爬犁,扶他上去。将要离村,却忽感一件事很是为难,原来那老族长见同甘共苦的谭火池要走,哭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阿依古丽用族语劝说了半天,答应经过某某村时告诉当地牧人,请他们代为照顾,老族长方止住哭声。

  阿依古丽本就是牧人的女儿,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竟自不弱。吴土焙与她并骑而行。谭火池双手能动,自己驾驭马爬犁。那少年少女本就骑马来的,在前面引路,看来不太喜欢跟吴土焙等三人搭腔。五人离开铁热克,一路向东南,经青格里,阿依古丽找到一个部落,给了些财物,嘱咐他们代为照应铁热克村老族长,而后穿准噶尔,过轮台,一路向玉门而去。

  下期预告

  山叠嶂,水流长。烈日炎,月色凉。竹箫一曲断人肠。风尘满面心如洗,应知路途多风光。驼铃嘹喑无边沙,篝火明灭眠孤帐。遥看河汉浅,何事忧牛郞?北斗摇光,小虫吟唱,一枕梦,正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