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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恋战,难测如阴
人心叵测。
最忠勇的,可能内藏奸狡。
最懦弱的,也许内藏刚猛。
最热情的,心中的孤苦,无人可诉。
最冷漠的,遇上弱者,或者会伸出援手。
最平凡的,在危险面前,可能突然迸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而最伟大的,可能下一瞬间,便黯然失色。
人心便是世界。
来玩嘛,来玩一个,把世界装入人心的游戏。
1、
从英灵塔上一跃而下,摇光只觉得整个人,蓦地一轻。
商思归和孟浩天忽然表现出来的真实面目,早已令她的心里一直被恐惧、愤怒、委屈、绝望所填满。和商思归厮打时,她的胸臆间堵着一口坚硬如顽石的气,冷冰冰地越涨越大,令她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二十年为复国奔走,到头来在别人的眼里却如同一场儿戏。忠肝义胆的背后,竟是那些猥琐龌龊的欲望。借着狂雷闪电,摇光从英灵塔上一跃而下的那一瞬间,她的头脑中什么也不想,心中只洋溢着放下一切的轻松喜悦。
风声呼啸,她笔直地向下面的黑水沼泽落去。
最后一次施展灭宙术拦住商思归之后,她已再无余力施展神通,这样落下,自然是必死无疑。
可是这样死了,至少还可以保持清白之躯。
风撕扯着她的头发,她用仅有的余力紧紧地拉住已经破碎的衣襟。
摇光在空中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流星一般坠落。
蓦然间,摇光下落的身子一滞。
她的身体忽然受到了许多由下而上的阻碍之力,那些力量不停地崩溃,可是却又不停地补充上来。恰到好处地令摇光下坠的势头迅速变慢,却又不至于令她的身体受伤。
摇光吃了一惊,一睁眼,却吃了更大的一惊——
只见在她的眼前,一颗丑陋的头颅正在半空中滚来滚去。
那颗头颅圆滚滚的,如同一只葫芦,头发已经脱落得只剩了几绺,头皮、面皮皱巴巴、湿漉漉,隐隐发青,一双肮脏的灰白色眼睛一边淌着污水,一边骨碌碌地转着。
——那是一只……水鬼?
“公……公主……”
那水鬼惨叫着,头顶上飞起半条手臂,一条大腿。
摇光才发现,这水鬼已是被自己砸碎了。不光是它,在自己的身下,原来是有许多水鬼聚合起来,叠罗汉一般攒了尖尖的一个堆。
水鬼堆中,外层的水鬼仰面向天,一起伸手来接摇光,煞是悲壮。
然后就摇光摔入在那一群摇曳的手臂丛中。水鬼的身子松软无比,给她一砸,登时四分五裂,胳膊腿乱飞。
不过一只水鬼碎了,便有下层的补上。一群水鬼,争前恐后,像是在石柱底部铺上一个厚厚的肉垫,“咕叭”一声,终于前仆后继地将摇光接了下来。
污水四溅,断肢满地,摇光从尸堆中落到实处,发现身下是一条竹筏。
冷凄凄的月光照在沼泽地中,弯曲的树影如同鬼爪。
“公主,你没事吧?”先前和她说话的那颗头颅在滚在她的脚边,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嗒嗒”叫道,“公主,您怎么了?”
摇光满身污秽,心力交瘁之际,又受到这样的惊吓,真恨不得还不如就这么死了。伸脚一踢,把那颗头颅踢下了竹筏。
忽然,在摇光身后,一个人怯生生地道:“公……公主……”
竹筏的尾部蹲着一个人。那人戴着一顶硕大的草帽,帽檐压低,令人看不清他的五官。说完这句话后,他才微微抬起头来。草帽下,他皮肤黝黑,一双牛眼,眼白硕大,在月色下乱转。
——如果不是鼻子下方挂出两道鼻血,他的样子,倒也有几分高手风范。
“快逃。”摇光道。
“什么?”那人愣了一下。
“逃……”摇光说出最后一个字,心神一散,已是昏了过去。
那个人,是弱水劳家,现今唯一的神通将领劳大。
劳大这人在复国军中的身份,颇为尴尬。先前他的父亲为亲族排挤,带着他和他的弟弟劳二流落在外。一直等到父亲去世、弟弟病死,复国军人手不够,他才被秘密召回。可是他人又土气,偏偏又市侩得厉害,没有半分淳朴。四处讨好人时,只会弄巧成拙,说出的话常常令被他恭维的人疑心自己是挨了骂。
加之他父亲的旧案,劳家寥寥可数的几个人都跟他合不来。劳家尚且如此,何况别人?于是虽有一身神通,却只被派着掌管了黑水渊与外界联络的一只竹筏。
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劳大终日躲在竹筏上。
可是谁又甘心一辈子做个渡夫?他其实也一直在等立功的机会。今日摇光公主遇刺,复国军下到沼泽中搜人,劳大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的竹筏在沼泽中来去自如,速度远快于常人,不知不觉,便成了在搜索圈边缘单独行动的唯一一人。
他有他的打算:一来,若是和别人一起行动,发现了刺客,只怕没有他立功的机会;二来,若是载了别人,竹筏行动缓慢,他也难于发现敌人;三来,他熟悉沼泽,万一他发现了刺客,自然也不想便宜了别人。
他一个人在沼泽中游荡,忽然听见头顶上有鸟翅声响,仰头望时,便见一大团飞鸟浩浩荡荡地向着英灵塔飞去。
劳大虽然见识浅薄,但却也有些小聪明,一眼便认出那鸟群是苏寻的神通,立刻想到,苏寻居高临下,只怕比他更易于发现敌踪,于是跟了过来。
——那也是他的“必胜法”!
却不料,在英灵塔下,没给他找见刺客,却给他等来了公主。
塔顶一声雷,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抬头去看,便看见了在漫天的电光中,一个人飞扑而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几乎是灵光一闪,立刻召唤水鬼叠起罗汉,接下了摇光。
他的“鬼影憧憧”,原本只是幻术,但给他日夜苦练,终于由虚入实,凝出了水鬼实体,可还是脆弱得厉害。今天给摇光一砸,几乎全军覆没,就连他本人也受到灵力反挫,鼻血横流,内伤得不轻。“公主,你……到底怎么了?”劳大抹了一把鼻血,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也就在这时,他已蓦然感到一阵杀机。
一道乌黑的剑光骤然从英灵塔顶辗转落下,飞快地向他逼来。
“孟大人?”劳大又惊又喜。
英灵塔咔咔作响,在这一瞬间,已从石缝中长出了许多树枝、灌草。劳大恍惚了一下,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文丞商大人的春生剑的效果。
孟浩天在草木上得以借力,左右迂回,反复起落,转眼便要落地。
他不发一言,却又来势汹汹。劳大心中不安,筏尾两杆小旗,手不知不觉已扶上了绿旗。
孟浩天那一向英俊高傲的面孔,越来越近,可是却五官扭曲,满是杀气。
劳大看清楚了,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孟大人、商大人同在,摇光公主却重伤坠崖?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不知不觉他已将绿旗轻轻一摇。
蓦然间,沼泽震荡,他与英灵塔之间的水面猛地扩大,原本只有两丈多宽的污水,忽然间便已有十几丈之遥。
劳家神通“水天一色”,只消摇动绿旗,便可改变水域的面积。
孟浩天一剑落空,远远地落在英灵塔下,隔着水面大喝道:“劳待芒!”
劳待芒就是老大的名字,他愣了一下,隔着一段安全距离,他终于能思考一下。
出鞘的寒寂剑、藏而不露的春生剑、坠崖的摇光公主、全军追捕的刺客,一条条信息纷至沓来,在他的脑海中拼凑起来。
“你……是你们行刺公主!”
福至心灵,劳大忽然惊叫一声,一点竹篙,竹筏已如离弦之箭,驶向远方。
毫无准备,可是他已救了公主。
劳大心花怒放,竹篙急点,竹筏在沼泽中左穿右插,如鱼得水。摇光倒在竹筏中段,虽然意识全无,但瞧来呼吸平稳,也暂无性命之虞。
若不是他与复国军中的人一直格格不入,他也不会这么快地怀疑孟浩天。
而若不是他一直被孤立着,整天在回天沼里转来转去,他也不会对眼前的水路这么熟悉。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命中注定。
——今天,就是他劳大时来运转,救驾立功的时机!
身后人影起落,孟浩天如同一只黑鹰,在沼泽中小心落脚,紧紧追赶。劳大挥汗如雨,奋力向前。远远地,前面的石林中火把闪烁,复国军搜寻刺客的大队人马,已在附近。只要与他们会合,六姓合力,即便是孟浩天,也拿他没有办法。
功劳尽在咫尺,劳大一手撑篙,一手摇动红旗、绿旗。
“救命啊!救命啊!”劳大不顾一切地大叫道。
“鬼影憧憧”与“水天一色”不绝使出。前方复国军的火把已经一乱,人们是听到了他的叫声。他的竹筏与孟浩天之间的距离被不断放大,水鬼如同飞鱼,跃出水面——
可是那却是他最失败的一招!
黑光一线,孟浩天已纵身而起。在高耸入云的石林之间,在森森照下的月色之里,他脚踏水鬼们圆溜溜的秃头,蜻蜓点水一般,瞬间已经越过了被放大过的水域,在复国军不及赶到的时候,在没有人能够拯救劳大的时候,他已逼近到了劳大的七尺之内。
“劳大——”孟浩天以上示下,大喝一声。
“小白脸!”
在比孟浩天更高的地方,蓦然响起一个森然的声音。
一道雪亮凄艳的刀光猛地自竹筏旁边的一根石柱上跃下,直劈孟浩天。
孟浩天大吃一惊,半空中变招,横剑一挡。
寒寂剑的黑吞之力放出,与那钢刀以毫厘之差,交错而过。“唰”的一声,那持刀的人的身子在半空中蓦然一转,整个人已倒飞回去,轻轻巧巧地落道了劳大的竹筏上。
“刺客在这里了!”
远处的复国军发现这边的动静,火把蜂拥而至,将劳大、孟浩天,以及那忽然现身的不速之客,围在中间。
“你是谁?”孟浩天问道。
“你是谁!”劳大叫道。
“她是谁?”那人凑热闹似的叫道。
火光跳动,将这一片照得亮如白昼,那人左右看了看,吐了吐舌头。
2、
这一天的早些时候,蔡紫冠一行人在黑水渊的一片树林里浮出地面。
蔡紫冠的土遁术带了杜铭、花浓、阴小五三人,穿行地下。如此一来,干净轻松地避过了头顶上的泥沼,便已接近了黑水渊的中心。
“我们先在这里暂歇一晚。”蔡紫冠看看林外夕阳西沉的天色,道,“明天一早,再去求见摇光。”
此地距离回天沼的石林,已经不过里许。可是蔡紫冠已不敢冒进,他们先前和复国军连番作对,先把人家的军粮散了救灾,又将九大尸王毁了一多半。这回为了探究火二发疯的真相,而来到人家的大本营,实话实说,已经不敢有半分逾礼之处。
“这地方臭烘烘的。”杜铭皱眉道,“又湿又冻,是人呆的地方吗?”
花浓跟在他后面,小声道:“可以的。”
他俩自从见过雪飞鸿之后,感情已变好了很多。蔡紫冠看了看杜铭,伏身在他耳旁轻轻说了一句。杜铭大嘴咧开,一迭声地道:“这个好!这个好!”
花浓不明所以,瞪着一双美目,好奇地看过来。
却见杜铭已大笑道:“走走走,花浓!老子去给你弄个树屋!”
“其实不用的……”
花浓小声道,却已被杜铭不由分说地拖走了。
此地于是只留下了蔡紫冠和阴小五。沼泽中的树林,草木稀疏,不过倒也够了。蔡紫冠掐诀念咒,但见草叶疯长,树枝扭曲,以一棵歪脖老树为基础,“萌蘖术”转眼便在半空中搭出一见草房来。
“真好!”阴小五鼓掌道,“你三师伯也没你用的这么好。
“萌蘖术”本是神通六将之三,叶天师的看家本领,后来才传给了蔡紫冠。阴小五忽然说话,蔡紫冠手一抖,差点把草屋弄散了。连忙收敛心神。
“冠冠。”见他不理自己,女子眉开眼笑,甜甜地、几乎是带着恶意地叫道。
蔡紫冠脸色铁青,缓慢但是坚毅的——把头转向另一边。
“冠冠乖。”阴小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加了一个字,就把这句话的破坏力加大了十倍以上。
蔡紫冠只觉喉头一甜,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你别这么叫我!”
他愤怒地回过头来,立刻就发现自己上当了,阴小五正严厉地望着他。
昔日广来峰上,神通六将之中,阴五为人乖张,性情难测。一场师门大变,师兄弟六人死走离散,阴五隐姓埋名,下嫁凡人,死后三日,诞下一子,是为蔡紫冠。
因此蔡紫冠以“棺材仔”为名,甚至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
可是在另一边,神通六将之三的叶天师却因缅怀师门,而在堕云峰重建元生宫,又以土为肉、以木为骨、以悼文为魂魄,制作了神通六将的傀儡,行动自如,活灵活现。到后来蔡紫冠决战雪飞鸿,六具傀儡,五具皆遭破坏,只有“阴五”的那具机缘巧合,留了下来。
那傀儡因是叶天师所制,除了阴五的神通以外,有阴五的古灵精怪,而无阴五的恶毒乖戾。得知自己是阴五的复制品,而蔡紫冠却是阴五的儿子之后,立刻决定,自己就是蔡紫冠的小妈了,又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做“阴小五”。
“行,那你给我说清楚!”阴小五板起脸,看起来还真像有点为娘的威严,“你的女朋友呢?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下次见面的时候就带个儿媳妇来给我!”
“我没说过!”蔡紫冠额上青筋直跳。
“你说过!”阴小五笃定地叫道,“你说男儿志在四方,但把小妈一个人留在家里,怕我无聊,所以要尽快成亲,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她因是叶天师依照自己记忆而造,因此外貌只有叶天师最喜欢的阴五十七八岁时的样子。双鬟垂髫,冰雪可爱。但一旦接受了自己是“蔡紫冠的小妈”这种设定,马上就进入角色,开始相信自己已是为人之母,一颗心全都系在儿子身上。
她专门擅长编造记忆,因此所有家长里短、胡编乱造,全都信手拈来。
说着就又造出来一个承诺,让蔡紫冠哭笑不得。阴小五看着他那个长不大的样子,再看看远处杜铭和花浓的背影,她哀怨地道:“你看看人家!”
那两个“人家”在他们三四丈外,杜铭放出一身的魂精,正叮叮当当地“砍”出一间木屋来。他一肚子花花肠子,眼看木屋成形,便弯腰让花浓给他擦汗。他有镇定珠护体,哪会出汗?花浓明知他耍赖,羞得满脸通红,伸出根手指头,将他的大头推开来。
“花浓这么漂亮,怎么真的跟了那个傻大个儿?”
“人家两情相悦嘛……”
“你说你也认识花浓这么久,杜铭也认识花浓这么久,你怎么就能让人家抢在你前面了?你肯定是喜欢那个小寡妇!那个一直缠着你的,断胳膊的小寡妇呢?”
“人家是要来杀我的好吗!”蔡紫冠嚅嗫道,“再说玉娘已经和百里清是一对了。”
“百里清……那百里清呢?”
“死了呀!”蔡紫冠抓狂道。
“所以你可真没用啊!”阴小五恨铁不成钢。
天色全黑后,阴小五离了树林,直奔复国军石林而来。
她虽是傀儡,但叶天师昔日思念旧友,也曾练习他们的神通,造就木偶之后,又将六将的神通分别灌入对应的傀儡之中。阴五的神通号称“难测如阴”,最后落到阴小五身上的,虽然十成不足三成,但要潜入复国军大营,却也不难。
谁知潜入虽易,脱身却成了个问题。复国军一片纷乱,竟是在搜寻什么刺客。一时间高手齐出,耳目众多,阴小五抽身不及,居然进退失据。为求身藏不露,只得不住退却,不知不觉,已给逼入回天沼沼泽,躲在石柱的凹洞中。
也就在这时,她正看见了劳大竹筏载着摇光而来。
孟浩天一剑奔袭,杀气腾腾,阴小五看得清楚,一时按捺不住,这才出手阻拦。
一经阻拦,身份登时暴露。复国军搜寻刺客,原就已杯弓蛇影,听到这边的动静,本就已在赶来,再听见打斗声,乘船的、步行的,登时蜂拥而至,转眼间便将三人团团围住。孟浩天立于石柱上,脸色惨白,劳大兴奋得浑身发抖,伸手去扶摇光,忽然眼前寒光一闪,却被一口硕大的阔刀给逼住了。
“别急呀。”阴小五笑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个妹妹是谁?”
“这个妹妹”,自然是指的摇光。她的阔刀长二尺半,宽半尺,宽头细腰,形如冷月,白冷冷的,有着一层水蒙蒙的氲气。
“公主……”劳大给她钢刀一逼,登时脖子发硬,拼命道,“摇光公主!”
阴小五蓦然出刀,周围的复国军登时一乱,纷纷大喝道:“放下你的刀!”
阴小五微笑着,环顾四周。她的样子只有十六七岁,两片头发从鬓角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耳朵,而令她的脸庞,看起来只有小小的、巴掌大的一块。
在这巴掌大的一张脸上,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是两轮新月。
“我救了你们的公主哎!”阴小五笑道。
她出手时并不知道自己所救之人是谁。但“难测如阴”的神通,本就包含了一点“预测”的内容。她时常会做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意义何在的事,但事后的结果往往证明,她的选择恰是对的。
“孟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刀寒光闪闪,看上去绝非易与,又距离摇光实在太近,复国军投鼠忌器,不敢再贸然靠近。有将领忧心公主,连忙去问孟浩天。
孟浩天脸色苍白,当事情败露,他实在已经说不出话来。
“孟将军……孟将军他……”劳大猛地一推草帽,露出了自己的脸。一边大喊出声,一边在脑中飞快地组织语言,这是他人生中最光荣的时刻,正需要他好好表现!
“孟将军他发现了你的阴谋,你勾结外人,行刺公主。劳大,你罪该万死!”可是还没等他组织好要说的话,便已有一人抢先道。
一个人从孟浩天的身后走出,长衫如雪,只在不起眼的几处有在地上蹭过的污迹;一双失明的眼睛,眼皮塌陷,在月色下显得诡异绝伦——正是商思归到了。
孟浩天的身子一震,劳大更是大吃一惊。
“不是……”劳大惊叫道。
“你久已对公主不满,在外面这些年,又认识了不三不四的人。”商思归苦笑道,“劳大,我们复国军虽然很想再重新接纳你,把你当成是兄弟,但你实在太让我们失望了!”
从英灵塔上下来,他终究是慢了孟浩天他们一步。他迈步向前走去,虽然目不能视,但每一处落足,刚好都是草垫露出水面之处。
商思归硬生生地颠倒黑白,全然不顾事实,劳大不由张口结舌。他一个渡口长大的土人,虽然见识过许多无赖混子,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谎,却是闻所未闻?
“是你们行刺公主!”劳大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
商思归的脚步慢了一下,笑了笑。
他的笑声仿佛有无穷的感染力,复国军一个传两个,一时哄堂大笑。一个不成器的劳家弃子,居然诬陷复国军文丞、武将,这谎言未免也太拙劣了。
孟浩天勉强笑着,心中苦涩。
“劳待芒,你给我滚回来!”劳家的几个人厉喝道。
他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让他“滚回去”,显然不是要夸他救驾有功。劳大悲愤交加,忽然往竹筏上一坐,抱着头大哭起来。
“马上放回公主,我还可以留你一个全……”
商思归冷笑着,心知这人已不堪一击,才脚步一抬,又待逼近。
“你要逼我杀死摇光?”忽然有一个人抢在他的前面,清清楚楚地说道。
那个女子——阴小五——忽然放开了劳大,身子一转,森森阔刀已经比在了摇光纤细的脖颈上,微笑道:“你再走一步,我是一刀下去。”
3、
——只差一步!
商思归顿了一下,传入他耳中的那个声音,虽然清脆,却令他在一瞬间恶意丛生。
多少年来,他清心寡欲,一直像个斯文君子。可是这次侵犯摇光未遂,忽然之间,他体内的恶意竟像是洪水决堤,再也拦不住。
——杀了她!
——是个女人?那么扒光她的衣服,强暴她,然后杀了她!
苏寻反水,摇光跳崖,劳大救人,这一连串的巧合,确实大出商思归的意料。可是追到这里的时候,他发现老天爷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摇光仍然昏厥,所以他一瞬间就已经有了新的疯狂计划:只消抢先出手,如果劳大来不及反抗,他就杀了劳大,抢回摇光,那么在她醒来之前,他仍然可以照原计划完成一切。
反之,如果劳大错手杀了摇光,也仍然活不了,那么一切罪孽也都是劳大的。
而商思归仍然干干净净,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复国军。
可是那个女人却突然开口了。一开口,便将摇光的生死推到了他们的身上,令他无法动手。
“你是谁?你威胁不了我。”商思归问道。
阴小五眼珠一转,笑道:“瞎子,你最好相信,如果你们逼我,我会杀掉你们的公主。”
她直言不讳,直击商思归的残疾。商思归自残双目,本就是自己的伤心事,给她触痛,登时怒火上蹿,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和你们打。”阴小五眼珠转了转,笑道,“你们有复国六姓对不对?我要挑战,一个人打你们六家。”
她只有一个人,居然大言不惭,商思归冷笑道:“你是在开玩笑?”
“不。”阴小五笑道,“刚好就那么巧,我的名号也与‘六’有关。广来峰神通六将,阴五在此,你们的复国六姓,从今天开始,不许再叫了。”
——神通六将!
此言一出,复国军中已是一片大哗。这名字对于复国军年轻一辈还只是一个江湖传说,而对于孟浩天、商思归这些刚刚听过火二威名的人而言,何异于晴天霹雳。
——可是传说中,阴五明明早死,这又怎么会突然出现了?
——一个火二说死而未死,便将天下弄得天翻地覆;现在多出一个阴五,又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商思归脸色铁青,把牙一咬,喝道:“好!”
他一口答应,孟浩天登时大吃一惊,将他带到一旁,皱眉道:“你怎么随便答应?”
“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害死摇光。”商思归冷冷地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解决她。”
“可是摇光……”
“让她不要醒过来。”商思归简单地道。
他伤害摇光仿佛越来越理所当然,孟浩天满心酸楚,去找了天罚莫家。莫家有一项神通,名为“深海”,可令入睡之人进入深度睡眠。
“公主现在极为脆弱,不可再受惊吓。”孟浩天吩咐他们道,“你们让她先睡着,等咱们将她救下来以后,再让她醒来。”
因为弱水劳家已经无人可战,只能自动放弃。劳家子弟看着劳大,个个恨不得将他剐了似的。苏家、莫家、胡家、孟家、商家,很快各自选出一名高手。
又空出一张竹筏,作为决斗场地,约定不得出界。
“你要真是无辜的,就好好看着你们的公主,谁敢妄动,你就杀了她。”阴小五对劳大吩咐道,旋即跳上竹筏,冷笑道,“你们是要一起上,还是车轮战?”
苏家的苏勇大步走出,叫道:“我来会会你!”
苏勇身材高大,虽是读书人的打扮,但肌肉贲张,将一身长袍撑得紧绷绷的。
他背上背着书生塔,来到决斗的竹筏上,将书生塔往身前一放,周围的复国军中,忽然就发出了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阴小五提着那口大刀,有点莫名其妙。
“让你看看我的画!”苏勇大喝道,猛地抽出一幅画,“唰”地打开。
“《马虎下山》!”
呼的一声,从画卷中蹿出一头异兽,虎头而马身,嗷嗷怪叫着,嘚嘚地冲向阴小五。他居然放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阴小五吃了一惊。眼见那怪物冲来,连忙侧身闪躲,却见那怪物将头一甩,血盆大口已向她咬来。
阴小五轻轻一弯腰,轻盈地自马虎的腹下,一钻而过。
“看我的《三十六面人》!”
苏勇大喝一声,登时又引起复国军一阵哄笑。哄笑声中,他又打开一幅画轴。
画轴中金光一闪,那马虎的背上忽然多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模模糊糊的,一眼看去竟像由一块块六面体的色块构成的,色块不停地扭动,他的身体也就像不停地翻滚。他的脸也像是由无数张脸拼成的,每一张脸上的每一只眼睛,又像是在同时望向不同的方向。
复国军笑得更加厉害。苏勇是“书山”苏家格外怪异的一个子弟。从小虽然极有绘画天赋,但却偏偏不想照着正常的山水人物来画。今日画个虎头,明日又想起给它接一个马身。这两年又想起来希望能画出“立体”的东西,于是画出了这怪里怪气的“三十六面人”。
虽然荒诞,但他的本事,却不是虚的!
三十六面人骑在马虎的背上,手舞一杆方天画戟,威风凛凛,赫然向阴小五冲去。
阴小五看“他”一眼,已给那乱动的色块晃得头晕眼花。
向旁一闪,三十六面人的眼睛看向四面八方,早已将她的行动看得轻轻楚楚,竹筏方寸之地,他的画戟一钩,戟翅已在阴小五的臂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这一瞬间,阴小五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变化。
她的脸蓦然一转——可是她的头发却像是没有随着她的脸转动似的——她的脸庞在头发的遮盖下自左向右地旋走,与此同时,脑后的发辫散开,长发猛地垂到肩后。然后她双手一举,手中的方刀刀柄一拉,忽然变成了七尺长杆。
一下子,单刀变成了长刀,而阴小五,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四肢修长,原本娇小的身子,忽然变得风姿绰约,因为身子变大,她身上的衣服因此显得小了,手腕、脚腕,一抹纤腰,全都露了出来,只是原本雪白的肌肤,这时却已变成了浅浅的小麦色。
飘扬的长发下,她的双眼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睛里充满杀气。
“杀!”
迎着那马虎咬来的巨头,她猛地将长刀一挥,“唰”的一声,便已将那怪兽的虎头砍下!
那口方刀,她先前明明连提着都已费力,可是现在,却用它斩马屠虎,却如拈柳叶。
孟浩天的瞳孔收缩,惊讶道:“是你!”
先前时,他在半空中追杀劳大,被一人凌空阻击,那人身材高大,明明应该就是阴小五,可是却怎么看都不像。直到这时,方可确定,正是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冷笑道:“阴小五,真是个啰唆的女人。”
阴五的神通“难测如阴”,极为诡异,专门是在自己的心中虚构记忆,直到在自己的心中培育出一个完整的、不同的人来。人格不同,性格不同,神通不同,调取出来时,甚至连外貌体型,都可以发生改变。
“难测如阴”到最后到底在她的身体里藏了多少人,恐怕除了她以外,谁都不知道。敌人与她作战,明明是一对一,却无异于与十数人相对,根本防不胜防。
但叶天师制造阴小五时,实在没有那么高明的手段,只能在阴小五这具傀儡中,暗藏了变形的机关,以机械之力,硬保住了阴五最喜欢的几个人格,模仿了阴五的神通。
机关变形而出的第一个人,名为——魔刀姬。
按照阴五的记忆,魔刀姬自幼被弃,一代刀神在龙王庙中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她。刀神授她刀法,可是女子练刀,却总是不得劲。后来刀神另收一名弟子,那人艺成之后,斩杀刀神,又将魔刀姬追落悬崖。魔刀姬侥幸未死,反而误食魔龙果,获得天魔之力,练成无上刀法,终于为义父报仇。
这时她一刀斩落马虎的虎头,又一刀便向三十六面人砍去。
三十六面人——那一堆翻滚的色块——正从马背上跌落,但即使这样,也仍然有眼睛可以看见她的刀势来路。
“叮”的一声,魔刀姬的长刀,与方天画戟相撞。
“杀!”
魔刀姬衣摆下,纤细坚实的腰肢一扭,长刀借那一震之势,反向抡出。
她诡异的刀势,竟似是那长刀自己活了,而带着她舞动起来。三十六面人的方天画戟,却因那刀戟相交的一撞之力,深深地扎进了竹筏中。
“唰”的一声,那一刀长驱直入。
在三十六面人的“立体”视角中,清清楚楚地从不同角度、以不同的速度砍来。
三十六面人的三十六张嘴同时发出尖叫。
——他看得见,但却躲不开!
“嚓”的一声,那一刀已切入三十六面人左肋之下。
三十六面人身上的色块里蓦然插入了长刀的白银色。色块剧烈发生变化,一块块的鲜血喷洒出来,裂纹如同涟漪一般,扩散开去。
色块构成的身体被那一刀横切成了两半。三十六面人上半截的身子向下压去,嵌入竹筏的方天画戟蓦然弹起。
“哗”的一声,色块粉碎,那怪人如同一堆被推倒的砖块,洒满竹筏。
4、
在石林外的树林中,两个树屋、两个草屋静静地蹲踞在夜色里。
因为距离复国军的大本营太近,所以已不能生火热饭。四人各据一间小屋,说的是早点休息,好在明日会见摇光。但却有一个粗豪的影子从树屋出来,钻进一间草屋。
“快快快,小贼给点风儿!”
黑暗中,杜铭从草屋里掏出了蔡紫冠。他搓着大手,两眼放出贼光,小声道:“把花浓的小屋吹倒了,老子少不了给你好处。”
“你可想好了。”蔡紫冠有点犹豫。
“还想啥呀,这不是你出的主意么?”杜铭把眼一瞪,“是你这小贼说,这里又冷又黑,花浓一定需要个遮风挡雨的地儿,老子可以趁机把她带到老子的小屋里,先那啥再那啥,最后就可以大功那个啥!”
“话是这样说……”蔡紫冠若有所思,看看花浓的小屋,又抬头望着漫天星斗,道,“可是我总觉得,在这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神明,一直在保护着花浓一般。不到故事的最后,你是得不到花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