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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旧爱,戏火飞蛾
我的感情,是否冒犯到了你?
我对你的注视,是否已经令你感到不快……
明明知道你不可能接受,但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自控。
你的羞愧,让我万分欢喜,因为那是只因我,而升腾的红晕。
你的愤怒,让我万分沮丧,因为那是只因我,而泛起的杀机。
你说一句话,我就可以去死。
——你说吧。
如果上天能够改变这一切,我也希望眼睛瞎掉,脑壳坏掉,从不认识你。
但是如果可以,我还是想看着你,为你而死,万劫不复。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是否能想到我的好?
那时在你的心里,是否能有一朵野花,为我开放?
1、
回天沼,黑水渊,石柱参天,二百年亡国旧恨,六姓人永志不忘。
新年已过。可是复国军中却一片死气沉沉。年前辛京城里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摇光公主与商思归、胡九公,三大高手联袂出击,却铩羽而归。孟浩天率六部空等一场,只能徒劳往返,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公主与商思归重新接回军中。
九大尸王已遭破坏殆尽,六部之中弱水劳家、天罚莫家死伤惨重。就连那精英尽出、乾坤一掷的刺杀也失败得稀里糊涂,复国军不由士气大挫。
——哪怕是惨败呢?哪怕是战死到最后一人呢?
——输得这么不痛不痒,就好像是一口气堵在了咽喉,上不去又下不来。
文丞商思归与武将孟浩天忧心忡忡,四处奔走,想要找到那一次惨败的症结,以及复国军未来的战术。
这其中最难过的,无疑是摇光公主。
那根赤红色的中军石柱上,摇光的洞府房门紧闭,公主一病旬余,少饮断食。
摇光的灭宙术极为精妙,要运用神通控制时间,那无疑需要极强的心力。十多年来,她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智慧,全都投入到了神通中去,一颗心早已是古井无波。直到禁宫一战,灭宙术竟被那“霹雳皇帝”随意压制,那对她造成的打击早已不仅是一次失败那么简单。
“为什么,我的灭宙术在那时竟无法使用?”
她倒在厚厚的兽皮被褥间,一双眼睛时亮时灭。洞府中的沙漏流流停停,黑暗中,摇光一次次地问道。
这一天的早晨,商思归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来见摇光。
商思归宽袍缓袖,在山风中飘飘欲仙。他年约三十,相貌清癯,只是紧紧地闭着一双眼,眼皮也向下塌去。
商家是茉朝丞相的后裔,辅佐国君时间最久,复国军成立后,也一直担任军中的文丞一职。为了不忘复国大业,每一代的当家人在继承文丞之位时,都会自残双目,以此明志。
这些天来,为摇光的未来、复国军的前途四处奔走,劳心劳神,商思归的形貌更见憔悴。他带着那妇人攀上洞府前的平台,脚步起落,轻盈快捷,如同双目俱全。
“商大哥。”平台上,红甲黑剑的青年微笑道。
复国军中的将士之首,兵战孟家这一代的当家人孟浩天,大大咧咧地坐在洞府前的竹椅上。
孟家的祖先,昔日原是商家的保镖。茉朝亡国后,商家保着皇族遗血,辗转复国,出生入死,而孟家便保着商家。岁月变迁,复国军终于成立,孟家因为追随时间最久,功劳积累最多,而得以平民之身,位列六姓的次席,世世代代,传承着“武将”之位。
这一代的当家人孟浩天,年轻气盛、飞扬跋扈,与摇光也更为亲近。他风雨无阻,每日总会在摇光的洞府前亲自守护。
“孟贤弟。”商思归微笑道,“我们要见公主。”
“嘿嘿。”孟浩天笑了笑。他笑的时候,两道长长的剑眉微微一挑,薄薄的嘴唇咧开,便露出他一口雪白整齐的皓齿。与商思归不同,他的一双眼中精光四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欲望。
“见她干什么?”孟浩天道,“事到如今了,还有什么人是她非见不可的么?”
摇光的灭宙术无人可敌,但她十多年来树立的信心已被一朝摧毁,商、孟二人一直担心她因此而想不开。可是普通的言语规劝是没有用的,如不能触动心灵,那再怎么天花乱坠,只怕也不入她的耳中。
“我还不想放弃。”商思归微笑道,“这次,也许可以……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真能指望……”
孟浩天话说到一半,忽地一愣,仔细打量那妇人,只见她虽然身形粗壮,一副农家的打扮,但眉目端庄,依稀有些眼熟——蓦然想起来,不由吃了一惊,叫道:“是三姑?你找到了三姑?”
那个女人来自孟家,在上一辈中排行第三。自十五年前起,作为眼线远嫁到了吉州,而自五年前起,便已失去了联络。
“是小天……将军。”孟三姑颇为局促,上一次见孟浩天的时候,这青年还是个孩子,是她一个颇有出息的侄子,可是现在,他却已经是孟家的家长,六姓武将之首了。
孟三姑道:“咱……咱……是商大人叫回来的……”
她原是个精明强干的女子,可是嫁到吉州之后,时乖运蹇,夫家的男丁死的死、病的病,一家子的生活重担全都压到了她一人的肩上。
五年前,孟三姑甚至不得不再次离家,带着唯一的儿子进山采参。什么卧底,什么复国,早已全都顾不得了。被商思归派去的人找到时,已与山野农妇没有什么区别了。
“火二与艳僵的事,时间过去太久,许多知道内情的叔伯都已牺牲。查来查去,幸好孟三姑还在。”商思归微笑道,“孟三姑是昔日明贵妃的贴身侍女。我调她回来,她一定可以解开火二克制公主‘灭宙’的真相。”
孟三姑嚅嗫着,笑了笑,说不出话来。
“那也许能改变复国军的未来……我们,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孟浩天看着孟三姑那被晒得黑红的脸膛,眼中神情,瞬息万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三人进了石洞,孟三姑下跪行礼,摇光蜷缩在兽皮中,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摇光,她是我三姑。”孟浩天说着,将孟三姑拉了起来。
这人对公主越来越是不敬,许多人说他们青梅竹马,孟浩天对驸马之位已是志在必得。如今他当着商思归的面,也敢直呼公主的名讳;而公主没让孟三姑起来,他也敢拉。商思归站在一旁,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公主……那个,知道艳僵……是谁呗?”孟三姑大着胆子问道,说话时一口吉州的土音。
“她是公主的母亲,明贵妃。”因摇光迟迟不出声,商思归只得接话道。
二十年前,复国军倾全军之力,在九州埋设尸王,淆乱天下灵力。九大尸王尽是用了忠臣烈士、明主贤臣的尸身炼化。只是尸身须得是半年内新死,因此其中五人,乃是临时自戕而殁。
其中一人,便是当时刚刚生下摇光不久的明贵妃。
上一代,复国军的领袖为大茉朝第三十七代皇帝青月。为了确保皇家血脉的延续,青月皇帝娶有三位妻妾,其中一位,便是明贵妃。
复国军历来的规矩,为了扩大势力,鼓励外娶内嫁。六姓之间应尽量与复国军外的普通百姓婚娶。但大茉的继位者为了要示恩于忠烈,则必须与商、孟两家通婚。青月皇帝那一代轮到商家,娶了商思归的堂姐商晴,被立为明贵妃。商晴天姿国色,青月帝英雄过人,两人结合,正是复国军的一段佳话。
明贵妃与青月帝婚后三年,诞下一个女孩,便是摇光。
生下摇光三个月后,尸王大计开始执行,九大尸王陆续就位,各有所长,只有阼州一地,缺了一具够资格的女尸。斟酌之际,明贵妃挺身而出,说她已为青月帝生下摇光,此生了无牵挂,而后慨然服毒,成了阼州的艳僵。
“她为国而死。”摇光冷冷地道,“我军自然不会忘了她。”
明贵妃殉国,摇光自幼丧母。后来青月帝又生有二子一女,可是却前后夭折,直到摇光七岁时,便连青月帝也英年早逝。从此以后,她才以稚龄之身,孤零零地担起复国重任。
“公主啊……不是那么回事……”
孟三姑在摇光尚在襁褓时,曾多次抱她。可是后来自己远嫁,偶尔回来探亲,也只是来去匆匆。她这时见摇光已出落成如此美人,而眉眼间依稀可见明贵妃与青月帝的样子,不由得心酸落泪。可是又见摇光如此冷漠,似是对明贵妃颇有怨恨,不由心如刀割,叫道:“您别怪明贵妃呀……这……这其实都是外人瞎说……”
“沙——”的一声,他们身后那金色的沙漏猛地一停。
时间,骤然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沙漏重新流动,摇光冷冷地看着孟三姑,不发一言。
“咱伺候着明贵妃……所以咱知道,她一心求死,可不是单单为了尸王大计。”孟三姑啜泣着。
在明贵妃死后不久,孟三姑便被远远地嫁了出去,甚至在青月帝驾崩之前,连回来探亲也不被允许,为的就是要永远地将那个秘密埋藏起来。但是今天,她必须要重新提及了——
“她是为了要躲开一个人。造孽呀!那个时候,在明贵妃身边多了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男人。那个人看上明贵妃了,没完没了地缠着她不放。青月皇帝啊、六姓家里头的老爷儿们啊,都没让他放在眼里。明贵妃让他烦得没辙了,周围的人也都帮不上忙。明贵妃实在是没法儿了,这才喝了毒酒,图了个清净。”
青月帝乃一时仁君,复国军内好手如云,更个个是形如烈火的好汉。那人竟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不知死活。
“那狗贼是谁?”虽然隔了二十年,孟浩天仍是勃然大怒。
“那人是广来峰的,姓狄,叫狄烈。因为善于用火,又在师门排行老二,一般人哪,都叫他火二。”
孟三姑声音颤抖,说出那个名字,虽然隔了二十年,却仍为那狂人的气焰压迫。
一瞬间,摇光脸色大变,洞府里的气氛陷入到了可怕的沉默中。
2、
二十多年前,青月帝是一个潇洒风流的人物。
他喜好游历,因痛觉复国军二百年来,人单势孤、复国无望,而刻意在外面结识天下好汉,为复国军找来不少强援。立了明贵妃不久,他再一次出游,终于请回了此前多番笼络的广来峰火二。
天下术法,出自广来。广来峰神通六将,誉满九州。火二狄烈尤其惊才绝艳,早就是复国军一直加意联系的人物。只是那人天生是个江湖豪侠,虽有雄心,却无野心,于兴亡社稷之事毫无兴趣,一门心思只是想修炼神通,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复国军与火二接触过数回,青月帝又亲自在甘州水关上,与他豪赌数日,这才和他结交。
青月帝慷慨豪迈,见识非凡,火二与他一见如故,虽然仍不肯轻易入伙,但终于同意到复国军中盘桓几日,再诉衷肠。
可谁也没想到,火二这一住下,便惹下了滔天大祸。
“他刚来的时候,傻好傻好的。人长得俊,本事也大,咱们军中上下知道又多了他这么一个帮手,也都美着呢。他是真有才啊,出身广来峰,天下的神通术法几乎就没他说不上话的。啥叫举一反三?他反个十来八回的,也不是个难事。尤其他会一个叫‘火炼火’本事,更是能把一切碰上的玩意儿都给烧成了一个。”
孟浩天“哼”了一声,显是想到了那被熔成了奇形怪状“春菩萨”的身体。
“他虽然不愿加入咱,可是还是挺大方,东说一句,西说一句,不到大半个月的工夫,就把胡家的‘神算’、莫家的‘天罚’,给改得老祖宗都不认识了。胡家的神算,以往就是装个神儿、弄个鬼儿,在打架上根本用不到,但给他指点几句,你再看,都变得不得了啦。莫家的那些‘天罚’,原本是六姓之中排名最后,大家掐半拉眼睛都看不上的废物点心。可是让他给加了把火,你再看,一下子就把苏家、劳家、胡家给超过去了,跟商家、孟家也能比画比画了。”孟三姑道,“他点石成金,大家就更稀罕他了。六姓这些糊涂蛋,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压箱底儿的神通秘诀都交了给他,眼巴巴地盼着他能将它们烧一烧、炼一炼,再压别人一头……恐怕就那两个多月啊,他就知道了咱们这些人半数以上的神通了。’’
孟浩天倒吸了一口冷气,摇光眼中的怒火几乎烧了起来。商思归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春生剑。春生万物,此剑本是商家祖传神器,可是在禁宫中竟为沉香木所破,形同废铁。如今看来,竟是在二十多年前,在上一代主人的手里便被火二拿住了破绽!
想到这天下间,竟有一人牢牢地掌握着复国军的命门,商思归不由冷汗淋漓。
“火二先前哪,原本说只住几天就走。可是来到黑水渊后,屁股一沉,就足足住了三个月还挂零。那时我们都当他义薄云天,是为了帮咱们长本事,可是谁也想不到啊,暗地里这白眼狼藏着坏心,早就对明贵妃有了非分之想了!”
那一夜,火二终于决定要走。
青月帝设宴,明贵妃、复国军六姓之首作陪,在演武台上为他设下了饯行的酒宴。
浩浩星河,徐徐清风,复国军二百年南征北战,视生死如同等闲,何况这一场小别?因此送别宴开始时,大家浑没当作一回事,一个个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就连孟三姑站在明贵妃的身后,也分到了一杯酒。
可是很快,气氛却开始尴尬起来,送别的主角火二不知为何,心事重重,那一身热烈张扬的红衣在月色下也显得说不出的暗淡。
他神情萧瑟,与人推杯换盏之际,虽然酒到杯干,但却只是强颜欢笑。他原是个豪爽开朗,能说会道的一个人,可这一次低垂着眼皮,却仿佛只是在喝闷酒而已。
“我的狄兄。”青月帝见他神似不舍,不由欢喜,笑道,“小别不用伤怀。日后你若是喜欢,常常来黑水渊做客。我们复国军永远欢迎你。”
六姓之首更是喧嚣纷纷,争先恐后地请他得空再来指点。
火二沉默着,又喝了满满一杯,他低垂的眼皮在饮酒之际微微掀起,一瞬间眼神一扫,电闪雷鸣,又向青月帝的身旁望了一眼。
“狄大侠!”商家的当家人笑道,“广来峰术法神妙,人们都说,神通六将,皆是一时高手!六将横行,更是天下无敌。若是狄大侠不嫌弃,下次再来的时候,何不妨也带风四侠、石大侠等一起,让我们一睹风采?”
他作为复国军的文丞,念念不忘的,自然是想让臂助更多。火二听他说到自己的师兄弟,虽仍垂着眼皮,也已微微笑了一下。
火二的神情似乎颇有商量的余地,青月帝等见了,不由大喜过望。
可是火二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暗,“啪”的一声,已将酒杯掷下,振衣站起。
“我不会再来了。”火二突兀地道,“我没有脸再回来。”
此言大是乖张,众人猝不及防,不由一愣。
“青月帝贤明仁义,待我如同手足,我火二本该赤诚以报。可是我来到黑水渊后,却已有私心。明贵妃是我命中魔煞,我对她一见钟情,初见后便已不能自拔。在军中流连三月,全是为了能有机会多看她几眼。这等淫心,已是天理难容。”
火二忽然说出这么私密的话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明贵妃更是全无防备,给他羞得满面通红。
青月帝轻轻地拉住明贵妃的手,沉下脸来,冷冷地望着火二。
“把话说明了,我也便绝了这个念头。”火二一语道破,反而又洒脱起来,“再呆下去,我怕我真的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火二有愧各位英雄,咱们就此别过,永不相见。”
火二向众人团团一揖,向青月帝和明贵妃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身而去。
“珍重!”他大喝一声。
背影孤寂,火二纵身一跃,已是消失在黑水渊茫茫的黑夜中。
“这不知死的鬼!”孟浩天怒喝道,“我这便去辛京,杀了他!”
火二私藏艳僵,原就是个匪夷所思的恶行。今日听孟三姑一说,才知道他竟是早已对明贵妃有了非分之想,以至于明贵妃成为艳僵后,还要淫辱她的遗体。孟浩天火往上蹿,转身就要出洞,却给商思归拉住了。
“商大人!”孟浩天两眉竖起,喝道,“你们怕了他,我的寒寂剑可不把他放在眼里!”
商思归摇了摇头,道:“只怕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他了。”
孟浩天愣了愣,抬头去看摇光。
摇光苍白的脸上,正因为愤怒而浮起红霞似的浅晕。
“凡事有个轻重缓急,我们先听孟三姑把其中的内情说完。”商思归道。
孟浩天按着腰间的寒寂剑,“哼”了一声,终于按捺下来。
“不过明贵妃艳丽无双,我那时虽然小,倒也知道这位堂姐长得好看。火二心生爱慕也是难免,若是能发乎情,止乎礼,从此与明贵妃永不相见,倒也不失英雄本色。”商思归沉吟道,“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如此丧心病狂,做出拘禁艳僵的事来。”
“他那会儿也没真想要放过明贵妃了!”孟三姑恨声道,“他嘴上吹喇叭嘀嗒响,可是实际上,不到一个月又夹着尾巴来了!”
火二回来的那一晚,黑水渊中忽然响起了淡淡哀婉的笛声。
那时青月帝正与明贵妃准备就寝。笛声在夜风里凭空出现,开始时若有若无,仿佛吹笛人心中犹豫,渐渐的,稳定下来,又充满哀伤疲惫,似是吹笛人已经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无力挣扎。
青月帝愣了一下,披衣出门。明贵妃又惊又怒和孟三姑躲在窗后望下去,只见在复国军的包围下,火二正在她的洞府旁的石柱上盘膝而坐,吹着一管长笛。
“狄烈,你一直来做什么!”青月帝如青鹰般跃到了火二的面前,厉声喝道。
火二停下笛声,口唇离开笛管时微微颤抖。
“我对不起你。”他脸色惨白道,“我……还是忘不了明贵妃。”
上一次他忽然表白,说明了自己的心迹后,立刻发誓一刀两断,青月帝虽然对他不满,但欣于明贵妃的绝色,却也不觉十分厌恶。可是这时见火二竟然出尔反尔,竟似真的有所图谋,登时敌视起来。
“火二,食言而肥,你算什么好汉!”
“我忍不住。”火二哽咽道,“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忘不了她。这些天来,我身在黑水渊外,可是一闭眼睛,眼前便全是她的样子。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又不能以命赎罪……”
火二随手在身后一抓,已向青月帝扔了一颗人头过来:“这是大臧驻孚州的守将王元镜,他在上个月设伏杀了复国军四十一条好汉。”孚州守将王元镜,极善搬兵之术,腰中一口金印,专门搬动手下八千精兵,排兵布阵,快得如同小儿做戏。复国军每每给他以多胜少,堵在黑水渊中十年来难逾雷池半步。
但现在他人头落地,一张脸上还满是惊骇之色,已经再也不是威胁。
围拢过来的复国军将士一片哗然。
青月帝又惊又喜,望着那人头,一时说不出话。
火二却在一片纷乱中站起身,向明贵妃立身的窗口望去。
明贵妃“啊”了一声,连忙向里一躲,和孟三姑一起站到灯影照不到的地方。
外面火二痴痴地站着,原本英气逼人的一张脸,自责与失望交织着,苍白得像是一堆快要熄灭的灰烬。
良久,火二终于发出一声叹息,又纵身而去。
3、
“从那天起,火二便差不多隔一月就回来一次。”孟三姑长叹道,“他回来的时候,肯定是别人都钻了被窝的时候,他也不多说话,就在明贵妃房外的那根石柱上吹他那根儿破笛子。好听是好听,就是跟哭似的。开始的时候,军中上下那个气呀,觉得他干的不是人事,许多人以前和他有点交情,现在也都想弄死他。可是他也知道理亏呀,任人打骂,一不还手,二不还口。”
“原来是他!”商思归惊讶道,“那时每月一次的笛声,原来出自他手?”
二十年多前,摇光尚未出生,孟浩天尚在襁褓中,可是商思归却已经开始记事。他隐约记得,孩提时那在夜风中如泣如诉的笛声,婉转好听,却令人听了之后只想放声大哭。每次那声音出来,他的父母都是如临大敌、关门闭户,严禁他们兄弟下床,说是黑水渊中的厉鬼在哭着寻找替身。
“就是他呗。”孟三姑叹道,“这事你说青月帝多没面子,六姓中人哪个还敢提这事?当然是压下去再说。知道的呀,都怕掉脑袋;不知道的呀,也就不知道了。”
“难道就由着他乱来么?”孟浩天急切地道,“觊觎有夫之妇,更是我大茉一国国母——他这是大逆不道!不教训一下,他不知道复国军的厉害!”
“当然有人打他呀。”孟三姑犹豫了一下,道,“有好几次,大伙实在压不住火儿了,把他打得那个惨啊。最厉害的一次,老莫家的当家下了狠手,逼着要他发个毒誓再也不来,可他什么也不说。莫当家一点情面没留,在他背后连印了三掌。人家火二也只是吐了口血,就逃走了。他的脾气是真好啊,又真没做撒盐的事儿,咱们复国军上上下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其实也不太好往死里打了。”
商思归长长地吸了口气。他在禁宫中曾经真正见证过火二的手段,越是知道他那令人肝胆俱裂的神通,越能体会他任人打骂时的痴绝。
“更何况人家每次前来,都会带着一颗伪臧大人物的人头做上门礼。咱们多少恨得牙根痒痒的死对头,一拨一拨刺杀失败的伪臧将相,都在他手上没了命。大家一边气恼着他,一边又盼着他下次杀的是自己的仇人,慢慢的,更没脸说打说杀了。”孟三姑叹道,“于是啊,不知不觉,大家就谁也不把这事儿捅破了:火二每杀一个伪臧的大人物,就可以来黑水渊一趟,给明贵妃吹个小曲儿。他来的时候,没有人拦着他,可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明贵妃躲在房中,再也没与他照过面。
“那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没怎么样呢。就又过了两年多,明贵妃有了喜,十月怀胎,又生下了公主。火二仍然每个月都来,甚至有叔伯私底下说,就照这样下去,咱们也甭费心了,也许等到公主长大的时候,伪臧的人就已经给火二杀光了。”
以一人对抗一国,二十多年前火二的悍勇与孤傲,不禁令人咂舌。
孟浩天哼了一声,虽然不好明说,但这样强横的做派倒是颇合他的性子。
“可是谁都知道,哪那么容易啊。”孟三姑继续道,“火二杀人,那也是越来越难。他再来黑水渊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身上就已经挂彩了。伪臧的人又不傻,还能没个准备?据说他们又得到伏羲宫的支持,弄了一大堆法宝来对付他。火二想的事儿多,还怕连累了广来峰,不能在杀人后留下火烧火燎的痕迹。那不是自己把自己的手脚都给绑上了?他这一趟趟的,就越来越惊险。有时候在夜色中吹笛子,那瘦得啊,那一身的伤啊!我老是琢磨着,下一次,他应该都没命回来了吧。”
“又是伏羲宫。”商思归叹道。
先前时,伏羲宫的刺客南宫野潜入,几乎毁掉复国军的九尸灵棺,断绝了他们从九州各地汲取灵力的渠道。
孟浩天冷笑道:“复国军与伏羲宫的梁子,原来早就结下了!”
“后来火二终于失手了?”摇光的注意力却还在孟三姑的故事上,冷笑道,“才索性破罐破摔,把辛京给一把火烧了?”
火烧辛京,那正是火二迄今仍在天下间流传的滔天罪行与赫赫事迹。
“不……这是我一直怀疑的地方……”孟三姑盘算了一下道,“他劫走明贵妃之后没两天,这个消息传到了黑水渊,当时我就觉得对不上!他火烧辛京,其实是在明贵妃殉国之前——他是烧了辛京才过来的,可不是太难受了,才去泄的火!”
二十年前,波诡云谲。
火二的刺杀不仅未能削弱伪臧的实力,反而令伪臧得到了伏羲宫的强援。伏羲宫的法宝源源不断地流入伪臧的军中,复国军的局面由此越来越是艰难,不免人心惶惶。
青月帝再三忍耐,终于决定,要实行胞弟赤眉王上呈的九尸古法。
九具尸身,八具陆续就位:雄州的帝僵,是一直想要报国的胞弟赤眉王;寿州的毒僵,是长生商家的女诸葛商白云;孚州的干僵,是兵战孟家常胜百战的孟华;端州的水僵,是弱水劳家郁郁不得志的逆子劳思年;甘州的金僵,是天罚莫家的急先锋莫百仇。吉州的飞僵,是神算胡家的元老胡不可;侑州的铁僵,是书山苏家的儒将苏忧;而墨州的兽僵,则是青月帝座前的神兽。
只差一具,便可实行那淆乱乾坤的大计。
——按照地图指示,阼州的艳僵,须得是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尸身才能炼成。
复国军中的女子虽然不少,但当得起“美艳”二字的却不过十数人,这其中的翘楚自然是明贵妃商晴。可是明贵妃刚刚产下摇光,劳苦功高,自然是不能牺牲的。青月帝将其余女子招到面前,让她们抓阄以定生死。“复国本是我家一家私事,却连累六姓之臣,二百年赴汤蹈火,已是不安。最后一具尸王,仍需各位牺牲。诸卿去留,凭天而定,对大茉的恩德,青月没齿不忘。”
那几个女子个个都是韶华之龄,虽然忠心耿耿,但一想到从此长眠地下,还要被制成僵尸,不由个个脸色惨白,有的也已经哭了出来。
众人还未定夺之际,明贵妃却已越众而出,伸手夺去了毒药。
那是决死之物,在场众人不由都大吃一惊。
“陛下。”明贵妃却微笑道,“我已为陛下产下一女,此生了无遗憾。请陛下成全。”
她笑容明媚,大义凛然,众人莫不落泪,青月帝犹豫良久,终于同意她的选择。
她死的那晚,火二恰好又回了黑水渊,在她的房外吹笛。
月色下,他伤痕累累,摇摇欲坠。洞府中,明贵妃盛装梳洗,已经准备好。摇光在摇篮中酣睡,孟三姑拼命忍着,没有哭出声来。青月帝看着明贵妃慢慢喝下了毒酒,笛音终了之时,明贵妃也终于咽气。
青月帝手托她的尸身,跳上火二吹笛的石柱。
“你对她一片痴心,不该无所回报。”青月帝的声音像是心已经死了,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的人。她死了,你送她一程吧。”
他将明贵妃和安置艳僵的地图,全都交给了火二。
火二放声大哭,携尸而去。不久,便传来了他火烧辛京的消息。
不过总算明贵妃的尸体被他安置无虞,后来就转为莫家的高手看管。
再往后,他最后的消息,便是为广来峰清理门户,赤龙谷一战,死在三位师兄弟的手下。
那漫长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
孟三姑长长地吐了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作为明贵妃的贴身侍从,她只怕已是最清楚这件事的四五个人之一。在明贵妃死后不久,她就被青月帝远嫁到了吉州,从此将这秘密烂在了肚子里。
随着时间流逝,知情者或死或亡,她偶尔回来探亲,更觉孤独。现在她成了除火二之外,唯一的知情人。
“公主。”孟三姑哽咽道,“你别怪明贵妃,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那她为什么要死?”摇光忽然道。
摇光的声音低沉,隐隐地带着一点哽咽。当过去的真相终于呈现在她眼前,当她终于明白母亲不是为了空洞的一个复国目标就将她抛下之后,忽然间,她心里的委屈和理解已是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她……她怕自己喜欢上火二对不对?”
“她……”孟三姑犹豫着,也落下泪来,道,“公主,明贵妃为国捐躯,她……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父女的……”
商思归和孟浩天站在一旁,脸色惨白。
“她怕自己做出对不起先帝的事情,于是就去死了?”孟浩天忽然道。
“不……不……”孟三姑喃喃道,“不是的……”
可是到底如何“不是”,她却又说不出口来。
——火二一往情深,便是铁石心肠的人,时间久了,也不由动容。当年青月帝甚至在私下里问过明贵妃,是否愿意与火二远遁江湖,他也可以成全他们这一段佳话。
——但明贵妃,终究还是拒绝了。
明贵妃那温柔端庄的面容,又浮现在孟三姑面前。
“公主。”孟三姑重重跪下道,“我没有老胡家的本事,不会洞察人心。明贵妃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陪侍在她的身边,她的起居言行,决没一点失礼的地方。”
她自进洞府以来,便唯唯诺诺,仿佛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一般。可知道这时,口音渐去,言语中终究露出了兵战孟家的锋芒。
摇光看着她,眼圈微红,微微点了点头。
“公主……”商思归忽然道,“我们要不要去抢回明妃遗体?”
“我……”摇光犹豫良久,终于道,“先放一放好了。”
4、
商思归带着孟三姑下去,那妇人怎么说也是孟浩天的本家三姑,孟浩天更得相陪。
三人离去后,洞府中一时便只剩了摇光一人。
摇光卧病许久,一直是茶饭不思。今天听到火二的旧事,心潮起伏,却忽然有了食欲。让侍女准备了一碗清粥,两样小菜,草草吃了,出了一点汗,便又觉得困意袭来,昏昏睡去。
恍惚中,仿佛看到火二手持利剑,杀死了她的父亲,又抢走了她的母亲,然后才怀拥艳僵,登上了青月帝的皇位宝座。
摇光望着火二,不知为何,却不恨他。
二十年来,她孤零零地活在这死气沉沉的黑沼中,肩负着一个仿佛永无尽头的使命。母亲早早地就成为一具名为“艳僵”的兵器,存在于复国军的复国蓝图中,而一直忙忙碌碌的父亲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死去,只留给她一点模模糊糊的记忆。
忽然间,在火二的故事里,这两个人居然鲜活起来。
摇光努力望向火二,与在商思归他们面前表现出来的愤怒不同,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这个狂人。
一种微妙的情愫,在她的心中醒来。
——和母亲一样,她是复国军的一具名为“灭宙”的兵器。
——可是母亲这具兵器,却是在生前死后,都有一个男子不顾一切地深爱着她的。
火二微笑着望着她,手中拾起一管铁笛,轻轻地吹响。
笛音婉转,似有无限的哀愁,但却极其温柔,像是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
虽在梦中,摇光的唇角也不由浮起一丝笑容。
可是就在这时,洞府门外忽地传来“飒”的一声轻响。
摇光猛地睁开眼来!
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历,早已令她对危险有了超人的警醒。她一睁眼,便看到洞口处侍女的身子一软而倒,一道黑色的人影如箭一般,已向她的石榻扑来。
摇光两眼一瞪,“灭宙”术,已然施展开来一
那黑衣人身形高大矫健,人在半空之中,五指如钩,一爪毫无迟滞地便已向她抓来。摇光大吃一惊,身子向旁一滚,“扑”的一声,那一爪已紧擦着她的面颊,抓入了兽皮堆。——她的灭宙术,居然又失灵了!
摇光又惊又怒,一骨碌已自兽皮堆中爬出,跳下地来。地面冰冷,她的赤足给冰得一痛,如被针扎,不由一滞,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人的手已紧紧扣住她的胳膊。
“呼”的一声,巨力袭来,她被那人一把掀起,重重地又摔回到了石榻上。
那人两眼中凶光大盛,合身扑来,一爪探出已经扣住了她的咽喉,向下一按,已将她按入了兽皮堆中。
摇光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灭宙”的神通中。神通固然无敌,可论及身手气力,却不过较之常人略胜。一旦灭宙失灵,在那黑衣人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那人将她压住,蒙面的黑巾下一双凶狠的眼睛里忽然一阵迷茫,一瞬间竟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旋即,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眼中精光四射。
在这一瞬间,摇光心头大震,只觉那人的眼睛竟似有些似曾相识。
他一手扼住了摇光的咽喉,令她无法出声,另一手在腰间一摸,已拽出一把短刀,高高举起。
光天化日之下,此人潜入复国军的腹地,打倒了复国军的第一领袖、第一高手,只消再有一刀,便可令她丧命。
摇光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可是身子纤弱,却怎么也挣不开那人铁箍似的一只手。
摇光的双手在那人身上乱打。可是那人身高臂长,一手压在她的脸上,头稍稍向后仰起,便全避开了要害。任摇光双手在他肩上乱打,也毫不躲闪。
其时正是傍晚时分,石洞外不时传来复国军的喧哗声,可是摇光为图清净,容身的石柱远高于其他,二人的打斗外面根本无从得见。而她现在既然发不出声,外面的将士虽近在咫尺,却也根本无从相救。
那不知何处而来的笛声,若有若无,仍丝丝缕缕地飘入她的耳朵,令她心烦意乱。
她两手攀住那黑衣人的手臂,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那一刀迟迟不落,仿佛挑衅一般,也冷冷地回望着她。
他的眼中,愤怒、失落、欲望、愧疚一一闪过。
然后猛地一刀,终于向摇光心口扎落。
寒光一闪——
摇光那一双清澈的仿佛冰泉的眸子里,瞳孔蓦然收缩。
与此同时,在石榻的对面,那具一直流动不停的沙漏骤然止住。
——灭宙之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发动。
在摇光的身边,一切事物忽地一暗。
洞壁、盆栽、石榻、兽皮、短刀……甚至就连从洞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忽然间仿佛全都被抽离了色彩,变成了单调的黑白两色。阳光苍白,凝固成笔直地一束,从洞口搭上石榻。晦暗的洞壁上,如同铁笔刷过,留下一道道粗粝的阴影。雪白、浅白、灰白、青黑色的兽皮堆在身旁,通体乌黑的黑衣人高高在上,只有一双眼睛惨白疹人。
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灭宙之术,消除一切时间,停止一切运动,也令一切色彩,全都失去了生命。
——除了摇光自己。
摇光在自己的咽喉上摸索着,找到了那个黑衣人扼在她颈侧的小指,抠起来一扳,“咔嚓”一声,已将那毫无知觉的手指掰断。
一指之后,她又掰断了黑衣人的无名指。
可是再往后,她已觉得气息不足,黑衣人的中指、食指、拇指,较之小指远为粗壮,她虚弱之下,试了两下,居然再也未能伤之。想要将黑衣人推开,力气也是远远不够。
集中最后的力气,她将黑衣人刺下的那一刀勉强推向一边。
“啪”的一声,“灭宙术”已然解开。
那原本直刺她心口的一刀落空,重重地扎入一旁的兽皮中。
“啊!”
那黑衣人正稳操胜券,蓦然间两指已断,稍一用力,已觉痛彻心扉。
那疼痛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他的手不由一缩,身子也向后仰起。摇光借势一挺身,已将他掀下石榻,自己一骨碌坐起,向枕后一摸,已抓出了护身短剑。
她气力不足,单凭赤手空拳,即便停止了时间,一时竟也不能全胜,可是只要有了这口削铁如泥的短剑,立刻便是战无不胜。
石洞外的笛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那黑衣人捂着伤手,狼狈后退。
摇光在石榻上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她衣衫不整,可是居高临下,眼前所见的黑衣人又已如逃生的蝼蚁一般。
“你是谁?”她冷冷地问道。
那黑衣人深深地吸了口气,面罩下的一双眼睛望着她,眼神闪烁,似有无限的绝望与愤怒。
“你不说也可以,我摘下你的面罩也就是了。”
摇光冷笑一声,眼中神光聚合,正要再使出灭宙术,可是蓦然间,山洞外却猛地传来一声尖锐的笛声。
那笛声如同一把钢针猛地刺入人的双耳,摇光心中一乱。却只见那黑衣人一个转身,已逃出石洞。石洞外只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下石柱壁立千尺,一片苍茫夜色。
黑衣人一步跃出平台,笔直地便向沼泽中坠落下去。
外面复国军的嘈杂声一下子停了下来,旋即响起的是一阵惊呼。
摇光又惊又怒,整理衣衫,迈步走下石榻。剧烈交战后,她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她将短剑收回袖中,踉踉跄跄地走到石洞外,几名恰在左近的复国军将领正沿着索桥飞快地向她靠拢。
石柱下方,雾气氤氲,那坠下的刺客已经不见踪影。
“公主,出什么事了?”最快赶到的将领问道。
“有刺客。”摇光冷冷地道,“传商大人与孟将军!”
居然已经有刺客潜入大本营中,惊扰公主,六姓中人个个义愤填膺,纷纷下到沼泽中去搜寻那刺客。这时天色已晚,回天沼下层泥潭瘴气、蛇虫遍地,无疑已是禁地。可这事非同小可,一个个青壮年登时打着火把,顺着索道下了去。
从高处望去,透过雾气,只见石林底部,一条条火龙蜿蜒盘旋,煞是好看。
摇光在石洞中稍作喘息,将那洞口的侍女救起,万幸她也只是昏倒而已,悠悠醒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来不久,商思归已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公主,你没事吧?”远远地,他已颤声叫道。
“我没事。”摇光将方才遇刺一事简单说了,忽然发现孟浩天没到,问道,“孟浩天呢?”
“他……”商思归迟疑了一下,道,“我们安顿孟三姑食宿,中途他突然被胡夫子叫走了。说有要事商议,我后来就没见到他了。”
摇光心头一沉,蒙面人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在她的眼前不住地闪过。
——那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满是野心的眸子。
她沉默不语,商思归虽然目不能视,却马上注意到了异常。
“公主,你……你不会怀疑浩天吧?”
摇光沉默着,一时无话可说。
“公主,我们去找浩天!”商思归低喝道,“浩天虽然狂妄了一些,但决不可能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第二章 求欢,有的放矢
傍晚的天空,火烧一般的云霞低低压下。
远远近近的石柱,如同一个个乌黑的巨人站立在天地之间。
这将是他最后看见的景象,最后看到的壮丽夕阳。
远远的,忽然有一阵歌声传来。
“石头尖尖顶着个天,
“雀儿喝水花心心甜,
“哥哥离我那么老远,
“妹妹咋能不把你怨,
“唉——
“妹妹咋就不把你怨……”
清脆的歌声,伴着女孩银铃一般的笑声,飘飘荡荡,久久不息。
1、
在回天沼石林的西南角,远离营房,一根格外粗大的石柱,是复国军的英灵塔。
英灵塔下细上粗,笔直陡峭,远远望去,如同擎天之柱。孤零零一条索桥,将它与复国军大本营的石柱连接起来。英灵塔自下而上,以半镂空的样式,凿出了三层石洞:第一层,石洞中摆满石碑,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二百年来阵亡将士的名字;第二层,一层层牌位供奉着六姓中涌现出来的名将;第三层,则是历代皇帝的雕像与祭天台。
黄昏时分,胡夫子就在第一层的石洞门口坐着。背靠着二百年来的将士灵位,他干枯的身子显得异常渺小。
他歪坐在一块石碑旁,手里把玩着几块木片,木片或三角或长方,乃是儿童常玩的四巧板。
胡夫子今年四十三岁。神算胡家,除胡九公以外,以他的神算之力最强。神通“一叶知秋”,可以让他借一颗星辰闪烁,一朵落花离枝来预知未来。当初就是他预测出了海天会的刺客唐霆,与伏羲宫的刺客南宫野,才保得复国军有备无患,中军不失。
可是这项神通却也有禁忌:若需预知多久之后的事,预测完成后,他便有相应多久的时间,无法使用这一神通。
不久前,他强行突破自己的极限,做了一次长达三个月的预测,预测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而他也因此在这复国军生死攸关的时刻,失去了神通,形同常人。
手中的木片相撞,发出“嗒嗒”的轻响,胡夫子默默长叹。四巧板构成简单,却千变万化,小时候,他被那些巧妙的构成所吸引,一度玩得没日没夜,废寝忘食。但后来却忽然厌恶起来,收起来束之高阁,直到最近,才又将它拿出来把玩了。
从某个角度来看,四巧板就像是命运。
单调的四个形状,便仿佛是吉、凶、时、运,稍加组合,便可以拼出匪夷所思的结果。正如人生,一件一件的小事叠加,最后引出的结果却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拼出的不同形状,恰如不同的命运,由四块木板拼成,每一块都不多,每一块都不少,在最后一片落入正确的位置时,严丝合缝,更不由令人忽生命运注定之感。
——命运……
如果事情真的像他先前预测的那样的话,那么他们未来的命运将会悲惨无比。复国军两百年来的努力即将全部付之东流,而无数志士的死也都将变得毫无价值。
胡夫子心烦意乱,远处复国军的大营石柱上,也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有一个人穿过了连接祭台与军营的唯一一道索桥,踏上石柱。那人出现在胡夫子的视野中,红甲白袍,腰悬黑剑,意气风发,如同天上神将一般不可一世,自然正是在复国军中,掌管一切战略的孟浩天。
胡夫子试图站起,可是身子一晃,他实在太累了,未能成行。
“你坐着吧。”孟浩天微笑道。
“公主那边,到底怎么说?”胡夫子急切地问。
孟浩天在胡夫子身前站定,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四下里林立的石碑。在这样的肃穆之地,这跳脱张扬的年轻人也不由显出一些庄重。
胡夫子低下头来,孟浩天的一行一站,皆虎虎生威,那一双脚在他的面前,几乎是落地生根。
“上次你预测到的那个结果,我们绝对不能接受。”孟浩天忽然道。
“是……是……我也这样想……”胡夫子颤声道。
“所以,我要你再测一次。”孟浩天道,“我们已经做了一些事,我要你告诉我,‘未来’是不是已经被改变了。”
孟浩天自腰带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瓷瓶,递了过去。
那是孟家祖传的禁药“天魔散”。服食后,可以激发本身数倍的潜力,可是一旦效力过去,使用者轻者致残,重者致命。孟家虽已贵为六姓次席,但江湖气不减,一直仍以死士自居,随时做好了与强敌同归于尽的准备。
胡夫子吃了一惊,可是却也算早有预料,颤声道:“孟……孟将军……”
他现在本已筋疲力尽,再以药物催逼,即便又能施展神通,只怕以后也永成废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孟浩天冷冷地望着胡夫子,语气中毫无回旋之意,道,“你是我军屈指可数的战力,牺牲你,我也于心不忍。可是时不我待,公主、我们复国军,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你也不希望公主最后走到那一步吧?”
胡夫子的身子一颤,那句话准确地触动了他的心。
——公主,复国军唯一的希望,大茉朝流传至今唯一的血脉。——公主,他眼看着长起来的,如同自己女儿一般的回天明珠。
胡夫子将天魔散接在手中,瓷瓶冰冷,意外得很有分量,竟像是真的把他下半辈子的命运都托在了手中。他颤抖着拔开瓶塞,往掌心里倒出了一些粉末。
“你残了、废了,我孟浩天养你一辈子。你这次救了公主,救了全军兄弟,我孟浩天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胡夫子看着掌心的粉末,心潮起伏,又是害怕,又是激昂!
——渐行渐远,摇光公主黯然而去的身影。
——血火交征,黑水渊化为人间地狱。
他一咬牙,已将天魔散送入口中!
药粉入口即化,一过喉头,直如一道火线,烧入五脏。胡夫子大叫一声,周身灵力四溢,连忙盘膝坐好,施展神通。
一片落叶自中天飘落——它被剑气带起,凌空被绞得粉碎一持剑人仰天大笑,状若疯癫——吊桥轰然坠落,消失在深远的暮色里——摇光放声大哭——大茉朝历代皇帝的灵位仿佛活了一般——急速掠过的雾气和扑面而来的沼泽——杀气腾腾的锦衣公子——复国军人仰马翻——孟浩天口吐鲜血,尸身栽倒……
“啊”的一声,胡夫子的身子猛地一挺,复又摔倒在地。
以刚才的那一片落叶为引导,他在瞬息之间,就已经看到了三天三夜之后的事!
“孟将军,”胡夫子挣扎道,“你……你的手……”
孟浩天微笑着,举起了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
那只手红肿难看,小指、无名指软绵绵地耷拉着,竟已被折断了。
“孟将军……你竟然……”胡夫子嘴唇颤抖,连说到那几个字,都已是觉得不安,道,“你竟然以下犯上,行刺公主?”
“一叶知秋”的神通,已令他在一瞬间,看到了已经发生了改变的命运。
——而那改变的起点,竟是源于不久前一场未能实现的罪行。
“只要能够改变你预测出来的命运……”孟浩天冷笑道,“什么样的‘罪’,我都担了!”
他如此决绝,胡夫子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变。
“现在,未来改了么?”孟浩天问道。
胡夫子口唇颤抖,像是想哭,又像要笑,道:“改……改了……可是……也没有……没有。”
他仍是看到了那个悲惨的未来,看到了他们那仿佛被诅咒了的命运。孟浩天的行为虽然使得一些细节已经不一样了,但也令那惨剧的起承转合,越发清晰。就像是被蛛网缠住的小虫,越是挣扎,越是动弹不得。
孟浩天的脸色变了一下,原本白玉一般的俊脸,一瞬间变得铁青。
——在那个宿命的结局中,他是一个必死之人。
“锵”的一声,他骤然拔剑。
剑风卷起那片落叶,将它绞得粉碎,然后“叮”的一声,砍在了石碑上。
石碑前,原本应该身首异处的胡夫子,这时已经就地一滚,逃到了一丈开外。
“你为什么躲开了?”孟浩天微微侧头,冷笑着问道。
“我看见了……”胡夫子吞了口唾沫,道,“刚才我看到自己死在将军的剑下了……”
在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也看见了自己惨死的结局。震骇之余,才及时地躲开了孟浩天的那一剑。
“为什么?”胡夫子难以置信地叫道,“我对大茉忠心耿耿,就连这一次,也是全力以赴……”
“可是你却只能带来坏消息。”孟浩天冷笑道,“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也没有别的办法。是吉是凶,都只能干到底。你的预测只会扰乱我们的军心,你死之后,我可以假装未来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中。”
孟浩天的理由虽然乖张,但却令人无从辩驳,胡夫子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一对一,你还想和我的‘寒寂剑’较量一二么?”
孟浩天遥遥地平举黑剑,那乌黑得没有一丝光泽的剑身散发出吞噬一切的引力,一瞬间已令胡夫子须发皆张。
胡夫子挣扎着站起身,一个踉跄,单手扶住身边一块石碑,才没被那引力给拉倒。
可是面对那复国军中几乎无敌的孟浩天,一旦对敌、便令敌人尸骨无存的寒寂剑,再拖着自己这一具几乎已油尽灯枯的残躯,他实在已经失去了一战的勇气。
“啪”的一声,胡夫子手一松,掌中的四巧板落地。
可是那一声脆响,却猛地令胡夫子的头脑一阵清醒,一股不甘之意也随之而来,蓦然涌起。
“孟将军……”他喃喃道,“我常常在想,我和九公的神通,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和辛京城里胡九公的神通,殊途同归,都是预测未来,是胡家最强的神通。可是他常常会怀疑,所谓的未来是否真的存在,他们的神通是否真的存在。和别人的神通不同,天罚莫家的神通,杀人就是快,眼睛就看得见;书山苏家作画,就是能将画中食物,化为实体,手也摸得着。可是他和胡九公的神通,却是作用于谁也不曾经历过的命运之上。
他能够预测到唐霆行刺,于是复国军瓮中捉鳖,杀了唐霆。那么,到底命运是“唐霆‘本该’行刺成功,但被他预测‘改变’,‘才’被杀死”,还是“唐霆行刺,‘注定’被他预测,‘只能’行刺失败,‘便’被杀死”呢?
——那被改变的未来,真的存在吗?
——或者说,那天地不仁的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吗?
为了这个难题,胡九公郁郁寡欢,终于在十几年前不告而别,滞留辛京。
而他也在成年后惰于修炼,只把可以预测的未来,停留在一两个月左右。
胡夫子一直以为,不能解决“真实”与“虚妄”,那么他就永远也不会打起精神来,将“一叶知秋”的神通发挥到更高境界。可是现在,当他面临死亡的时候,却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已将超出了真假、虚实,而令他浑身颤抖。
——那就是“求生”。
——无论如何,都想要活!
在这一瞬间,他反而更明白了孟浩天那大逆不道、背信弃义的行为。
“孟将军,我要和你打。”胡夫子低声道,微微弯腰,捡起地上的四巧板,“我也要挑战我的命运,我也要证明,我的‘一叶知秋’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