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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师父又给我说了门亲事。没错,又。
【一】
我命里带煞,对象一直处不好。所以,师父跟我提到这件事情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要将自己梳洗打扮得沉鱼落雁,而是直接跑到了鸿禧堂。
我一推门,就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一袭月白长袍,立在院落里那株桃树之下。他左手托着一只茶盏,右手捏着盖子拂了拂茶叶沫子,瓷白的肤色衬得釉色更深。袖口文的那一道桃花枝蔓,像是攀藤在他手臂上一般,栩栩如生。
“你又来了?”他扫了我一眼,走了几步,在藤椅上坐定。
眼前的,便是司掌六界姻缘的月神,人界的人喜欢称他“月老”。
月老其实一点都不老,他之所以一副发须尽白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是因为,从前他鲜衣怒马、英俊潇洒地现身祝福那些被自己成全的善男信女时,姑娘们立马就被他倾倒众生的模样迷得神魂颠倒,纷纷抛下自己的情郎,投入他的怀抱。这使得他的事业屡次受到重创。
他时常拿这个说事儿,我来的时候,他就会摊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道:“长得帅,怪我咯?”
我跟他梁子结得深,是因为我每次感情失利,处在情绪低谷时,他都会再给我狠狠补上几刀,让我痛得更彻底。
早前,跟我携手并肩看花大半年,好不容易好事将近的昴日星君之子胤日,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东海的一个小仙娥,就爽快地甩了我,跟她跑了。
我心有不甘,跑到月神的鸿禧堂跟前闹事,扬言他就是嫉妒我的花容月貌,假公济私地来搞我。
鸿禧堂大门打开,月神淡淡抬眼看我,一言不发,只丢了一面铜镜给我,就又将大门给关上了。
我望着那面铜镜,哭得泪如雨下,他这是在侮辱我的长相,要我好好照照镜子的意思吗?
后来,我小心翼翼同隔壁山头的山主熬到大婚,他却在大婚前一夜跟我退了婚,说是夜里梦见自己早逝的母亲,哭诉没福气高攀我这样的儿媳。
我一面抹泪,一面站在日月峰的山顶,想着从那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月神就那样翩然而至,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眉头挑了挑,问我:“寻死?”
我悲愤地点了点头。他也不说话,只轻松地跨了一步就到了山脚,他望着我,道:“诚然,本尊是个天生的大长腿,但就这么点高。”他比画了一下,我的脚尖正对着他的腰际,他道,“你寻死?你敢不敢再认真一点?”
我张开双臂,轻轻一跃,还没有感受到风声呼啸,就履到平地。我声泪俱下,道:“我也想认真一点,为什么我这么惨,连死都这么不容易。太高了我跳不了,我恐高啊!”
月神:“……”
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有点多,以至于现在只要一有亲事上门,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月神——他会不会来找我晦气。
【二】
“月神。”我蹲在他跟前,给他捶了捶腿,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从我明白,我的姻缘是掌控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中,我就彻底清醒。以前的自己真的是很傻很天真,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拿着鹌鹑蛋去碰金刚石。
“月神,这次是北海水君的侄孙子离浩,据说是个少男英雄般的人物。求求您高抬贵手,给我们一个相爱的机会吧!”我恳求道。
墙角里种着的那株桃树,刚抽了芽,翠绿地冒着尖儿,一片生机。
“嫁不出去又不是病,你干吗非得那么着急治?”月神掸了掸落在袍裾上的香灰,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补充道,“你看,你都长成这样了,不也没当一回事儿吗?”
追求真爱的路上,我已经顾不上尊严这种东西了。
我站起来,给月神捏了捏肩,道:“可不是吗?难得遇上一个瞎子,我不得拼了命地把他捧在手心里吗?”
月神看了眼矮几上那个茶盏,我会意,乖巧地将茶水满上,又吹了吹凉,递到他的手边。
“本尊姑且陪你走一趟。”月神呷了口茶,“但你俩究竟能不能在一起,还要看离浩他瞎得彻不彻底了。”
我:“……”
我们到北海时,离浩正站在水里破开的一条幽深道路上静静等候,身后是一干虾兵蟹将,两旁是翻滚着的白腾腾的海浪。离浩站在当中,衣袍上却未落上半滴水珠。
我瞪大眼睛瞅了瞅,那长相,啧啧,玉树临风,俊美无俦。确实同师父说的半点不差,一点都没有夸张的意味。
他摇扇浅笑,看向我的方向,眼神却空洞。他俯首作揖,问:“可是姬玉山的玉若仙子?”
“正是、正是。”我笑得脸上开了花,早已忘了矜持为何物。
我跟着离浩往水晶宫里走时,月神在后头迟迟不肯动身。他眉心蹙了蹙,指了指离浩腰间的一颗避水珠,道:“你这颗珠子长得挺不错,能不能借本尊耍耍?”
我觉得月神一上来就问人家要东西的行为特别不礼貌、特别不懂事,就拉着他退到一边。离浩只当他是与我同来的亲人,便说道:“不过是颗寻常的避水珠子,我这里倒有些别的稀罕物件。”
离浩随即掏了一堆珊瑚云钏,琉璃璎珞,翡翠手镯出来。
月神看也不看,只死死地盯着他腰间那颗避水珠。
“你是不是水性不好啊?月神。”我压低嗓音问他。
“不,”他否定我,道,“我只是不能和水亲密接触。”
我:“……”
就因为离浩没有眼力见儿,月神对他很不看好。我觉得这不公平,你要一个瞎子有眼力见儿,不就是要一个聋子夸你歌唱得好吗?
散了筵席,月神跟我表达他的观点:“本尊很看不惯他,本尊要好好惩罚他。”
“月神,你不要怪罪离浩。”我紧张得不得了,试图将离浩身上的那口黑锅移到自己背上,“他犯了什么错,我都愿意替他弥补。”
“本尊决定了,要让你嫁给他。”
等等,惩罚离浩的方式,就是让我嫁给他吗?
离浩待我甚是贴心,事无巨细,无微不至。一日,我同月神聊到他的眼疾。
“月神,你觉得,离浩的眼疾,可还有得救?”我不过随口一问,以拍拍月神的马屁。让他知道,我很信任他的能力,我很看重他。
“有两种可能。”月神顿了一顿,我跟离浩都认真地听他的解答,“一种可能是能治好,还有一种可能是治不好。”
我:“……”
离浩:“……”
这不是废话吗?
【三】
小师妹玉蔓家的云斐也曾因一场战事毁了双眼,于是我不远千里又赶回天界,同玉蔓讨了治愈眼疾的药方。
回来的时候,月神正晃晃悠悠拎了根鱼竿在甩,预备钓鱼。他看了我一眼,鄙夷道:“见过缺心眼的,没见过你这么缺心眼的。离浩的眼疾同云斐压根不是一回事儿,拿治风寒的药去给人家治刀伤,能有用吗?”
诚然,月神这个类比很有道理,但我为了爱情已经失去理智,我抱着药罐子恶狠狠地对着月神道:“你再叨叨,我就把你身上的避水珠扔出去!”
月神乖乖闭了嘴,看着鱼饵慢悠悠地被一只大螃蟹咬上。
这世间的事情总是难以讲清,譬如,我前脚刚用那不对症的药将离浩的眼疾给治好,他后脚就跟东海水君家的三公主碧笙私定了终身。
“阿若,你是一个好人。”离浩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我几乎快要落泪,我收好人卡已经收出了经验,我都能预感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阿若,对不起。”
我气得手直抖,其实,这种事情我不是没有遇见过。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着离浩同碧笙比肩而站,我还是觉得好心痛。他俩咋就那么配呢?!
我在心中默默哀叹自己的不争气。
“怎么着?”月神突然出声,站起身到我一旁,搂了搂我的肩,道,“你说对不起,是指望着我们家若若还能礼貌地跟你说一句没关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离浩拼命摆手。
“那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你很对得起我们家若若?”月神继续耍无赖。
“没有……其实,我……”离浩辩解。
“够了!”月神长袖一挥,将腰间的避水珠解了下来,狠狠地掼在地上,怒道,“我们不欠你任何东西!”
话毕,拉着我就往水晶宫外走。我望着月神俊逸的侧脸,整个芳心被他刚刚霸气的样子给俘虏。突然间,我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来:月神他其实是个挺不错的男人!
月神扯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拼命走。一上了陆地,他就拼命拍了拍胸口,藏在袖子里的避水珠顺势就滚落到了地上。月神看了一眼满地的渣渣,侥幸道:“幸亏我们跑得快,没让他看出来我砸的是个赝品。”
我:“……”
月神,你真是逊爆了,好吗?
【四】
师父来找我,让我跟大师姐玉菁一同去人界收服一只兔妖时,我正在鸿禧堂忙里忙外地给月神准备早饭。
之所以要收服那只兔妖,是因为作为一只兔子,他不乖乖吃草,偏偏学坏去吃人。这样违背大自然的法则,不遵循六界的规矩,简直就是无视天界的威严。于是,天君就命师父派人去干掉他。
我大师姐早年在夜华神君下界历劫时负责罩他,且罩得很好,堪称我们姬玉山的扛把子。
跟着大师姐一起,完全没有任何风险。这种天上掉功劳的好事,我自然不会推辞。
月神闻言,非要同我们一起前去,并一再强调:“本尊是怕你们两个小丫头敌不过那兔妖,同你们一道,是为了保护你们。”
我大师姐朝他莞尔一笑,道:“那我就不去了,劳烦月神带阿若走一趟。”
月神收拾好的包袱当即就从他肩膀滑落到地上,他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道:“哎呀,我的包袱脏了,我去不了了……”
月神,你真是够了!
在璋汀林中见到传闻中的那只兔妖时,我一度认为,我们的情报是不是错了?兔兔那么可爱,举报他的人真是居心叵测极了。
月神拉着我很自然地退到一边,我于是给他支了张桌子,又给他摆了果盘小食。
兔妖陡然壮大几十倍,身形高大得令我发怵。
“长大了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了啊,我以后绝对不要养宠物。”我感叹道。
月神拿了颗荔枝,点了点头,道:“你师父把你养这么大,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我:“……”
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吗?!
大师姐同兔妖斗法斗得正酣,我身后突然蹦出圆滚滚的一团来。
圆滚滚兔牙紧咬,怒道:“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夫君?”话毕,便伸出锋利的爪子朝我攻来。
我平日里唯一费心做的一件事,就是如何把自己嫁出去,法力低微得根本不堪一击。就在圆滚滚的双爪就要牢牢勒住我的脖颈时,一道红线从天而降,套在了她的前爪上。接着,我就看见月神慢悠悠地站起身子,顺带还嗑了粒瓜子。
红线在他手中不断收紧,圆滚滚被月神拉着一点一点往他跟前拖。她趴在地上,拼命挣扎,爪子在地上扒出长长痕迹,恨不得自己贴在地上,抠都抠不下来。
我愣愣地看着月神的所为,他平时都拿姻缘红线做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情吗?!如果凡人知道月老阁下的姻缘红线同拴狗的链子没有什么区别,内心一定很崩溃吧?
彼时我大师姐正在一旁同兔妖打得正酣。他二人足履叶尖,流光齐飞,非常高端大气上档次。一线之隔,就成了一道画风突变的分水岭。月神将红线的一端随手系在一旁的一株千腾树上,接着,拉着我站在到了以千腾树为圆心,红线为半径的圆圈外,
我们俩就站在那里看着圆滚滚拼命扑腾,这效果简直来得比结界还要靠谱。
趁着这会儿工夫,我问月神:“这世间有情人如此看重的姻缘红线,你就这么……”我在脑海里搜刮了一下用词,道,“这么灵活运用,会不会不太好?”
月神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无所谓道:“平日里我也没少拿红线干别的啊,上次我还用红线放风筝呢?”
我:“……”
好,月神,你干得漂亮!
【五】
千腾树吸日月天地之精华,已修炼成精。姻缘红线的一端,连着圆滚滚,另一端,连着的则是千腾树。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千腾树化身人形,与圆滚滚缠缠绵绵。兔妖都惊呆了,被我大师姐暴打也顾不上还手,直愣愣地跪在我跟月神面前,哭得泪如雨下。
“月老,求求你,拯救一下我这个痴情人吧?”
我拉了拉月神的袖子,道:“月神,你想想办法,人家虽然是妖,但也是凭本事修炼来的,我们不能搞歧视。你平日里做的都是些成人之美的好事,这次可别破戒了。”
月神潇洒地甩了甩头发,靠着大树,双手抱在胸前,道:“拆了他们的姻缘可以,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兔妖猛然抬头,问道:“什么事?”
月神慈祥地抚摸了兔妖的头,温柔地说道:“答应我,做一只善良的兔子,以后只吃素。”
兔妖:“……”
天君对我们此番兵不血刃地解决了兔妖表示了高度的赞扬,认为我们感化兔妖有功,是一件值得称道的好事。于是,让众神给了我们一些掌声,又给了我们一些赏赐。我成功地捡漏,混了个杰出新人的称号。
我欢天喜地去看望月神,却发现鸿禧堂大门紧闭。这与月神一向来好大喜功的风格完全不符,我于是就翻了他的墙,进去找他。
进了内堂,一阵清淡的药香飘来。我愣了一愣,我不在,这孩子是饿疯了吗?连药都不放过了?
我往月神的卧房里走时,打眼瞧见了摊在桌案上的姻缘簿。
这东西他平日里颇为宝贝,说是行业机密,是不能给别人看的。
呵呵,上天入地,干他这行的统共就他一个,还机密,我都不稀罕说他。
今次,既然这姻缘簿自己露在我面前了,那我就绝对不能辜负它,势必,是要看它一眼了。可我从头翻到尾,除了找到几个与我同名同姓的凡夫俗子,半点与我相关的信息都没有。
我呆了一呆,敢情,我真的是天煞孤星的命?
【六】
我迫不及待地冲到月神跟前,彼时,他唇色发白,斜斜地靠在卧榻上。我没顾得上问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好,只晃着那本姻缘簿,语无伦次,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上面会没有我的名字?为什么我是没有姻缘的?”
月神疲惫地睁了睁眼,抬手将姻缘簿轻轻握住,从我手中夺下,扔到床内侧,道:“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不要迷信书本上的知识?”
似乎,是有过……咦?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我刚准备就着这件事情继续问下去,月神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
“你怎么了?看你平日里挺健壮的,欺负我的时候更显英武,现在怎么好像有点虚?”
“没什么事情。”他轻轻摆了摆手。
“你不要因为我长得单纯,就觉得我好骗。”我质疑月神道。
他沉思了一会儿,方才道:“跟你们去了一趟璋汀林,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他还是觉得我单纯、我好骗。
我也不打算刨根问底儿,拿了天君赏的玉牌,递给他道:“天君赏的。”我为了哄他高兴,特意用了点辞藻形容了一下这块玉牌,“瞧瞧这玉牌,色泽盈润,可是天界难得的上品啊!”
月神长睫微微一颤,遮住了眼底的神色,他说:“你要是喜欢,就拿去。”
我愣了一愣,月神头一回跟我这么客气深沉,让我久违的良心都不自觉地动了动。要知道,他以往可是连一根狗尾巴草都要跟我争所有权的人。
他忽然这个样子,让我很为难,我将玉牌塞到袖子里收好,关心他道:“你怎么了?一副失恋的脸?我是过来人,我可以帮你做做心理康复。”
“不用了。”月神摆手,“你这样的经历,本尊怕你给本尊做了康复,本尊会更想不开。”
我:“……”
之后的一段日子,月神一直病恹恹的。我打着关心他的旗号,守在鸿禧堂照顾他。我的目的很明确:搞明白为何姻缘簿上没有我的名字。
月华之下,我蹲在鸿禧堂的一角,望着那株开得正艳的桃花出神。月神静静地立在我的身后,芝兰玉树一般。他的嗓音骤然响起,他问:“就那么想把自己嫁出去吗?”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望着他清瘦的模样,开口问:“我只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姻缘簿那么大,却偏偏容不下我的姓名和情爱呢?”
他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从宽大的袖子中递出一颗亮闪闪的东西到我手上。他严肃又认真地承诺我,只要这桃树开花,他就为我寻一段姻缘。我觉得这颗种子就象征了我的爱情,我对它非常在意,成天蹲在它跟前给它浇水施肥,可半点长势也没见着。
月神时常坐在藤椅上,出神地望着远处又大又圆的月亮。
我好奇地问:“你叫月神,为什么不住在月宫?”
月神瞥我一眼,道:“本尊要是叫食神,那本尊还不得住在食盒里头?”
墙角桃花开得正好,似一团红霞。我噎了噎,月神眸色软了下来,道:“从前,本尊也是住在那月宫里头的,只是那月宫实在太大了……”
他突然沉默,我以为他会说什么“每日早晨从几十亩大的床榻上醒来太过忧愁”这种不要脸的话。半晌,却只听见他微微叹气,道了一句:“太大,也太冷清了……”
【七】
我陪了月神老长一段时间,奴颜婢膝地将他伺候得面色红润有光泽。
然而,离浩身缠重病这件事情,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师父教育我,做不成情人也可以做朋友。但是,我并不是很想同自己的前任做朋友。可是没有办法,大多数时候,这并非喜好的问题,而是气度的问题。我可以没有度量,但姬玉山必须有。
我带着师父嘱咐我送的探望礼,到了北海水晶宫,准备撩了东西就走人。却没想到,被离浩一句“阿若”给硬生生地叫住了。
他眼眶泛着乌青,气若游丝的模样,他叫我:“阿若,你别走,留下来,好不好?”
这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我本想一口回绝了他,却猛然被他拽住了袖角,他说了一个我根本没有办法拒绝的理由。
“嫁给我。”
这三个字,对我来说,比“我爱你”什么的受用多了。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从异性口中听到这句话了。
我当时就蒙了,脸唰地就红了,害羞地跑得老远。
我望着成群的游鱼,脚边绿油油的水草,有一瞬间怔忪。
这件事,是不是该找月神商量、商量?
一道阴影覆了过来,那脚步声我听得惯了,是月神无疑。他的声音从齿缝间漏出,像是犹豫很久的样子:“若若,你决心要嫁给离浩了?”
我回身看他,眼眸熠熠生辉,可神色却是说不出的凄凉。我说:“我真的挺不齿他这种‘人之将死、拉人下水’的行为的。但是,月神,错过了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再等多少年。”
他忽然释然一笑,凝重的神色全无,他说:“若若,你忘了我是谁了?鸿禧堂那株没能种出的桃树,权且先当你赊着。”
他转身,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当时的我,沉浸在即将嫁为人妇的喜悦中,没有任由那种预感扩大,只是浅浅地埋在了心里。
成婚的那一日,我坐在铜镜前,贴着花钿。慢悠悠地等着月神来给我一些金玉良言,譬如,春宵一刻应当有哪些注意事项。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我的大师姐。
大师姐望着铜镜里映出的我,双眉深锁,道:“有一个人,同你交情不错,他最后一面,你要不要去见?”
当即,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太煞了,成婚当天都能克死自己的夫君。
直到师姐说出“月神”二字,我才心下一慌,失神间,手一抖,花钿就贴歪了,难看至极。
【八】
我赶到百夜谷时,一场狂风骤雨刚刚停歇。月神就那样无力地软在地上,再没了从前那一副万事不放在心头的样子。月白的衣裳被血染红了,我扑过去,脚却被石头绊住,跌在他跟前。他大约是听见动静,眼皮动了动,才缓缓睁开眼,看到我时,仿若灰烬的双眸中燃出星星点点的明亮。他嗓音喑哑,朝我伸了伸手,问:“你怎么来了?”
来时的路上,大师姐便告诉了我,月神之所以会命悬一线,不过是他不知死活地去了百夜谷,他要取那拘魄灯——为了我。
可百夜谷是什么地方,天界最精锐的七十二天煞看守的地方。拘魄灯是万年才结成一次的宝贝。他去抢拘魄灯,无非是为了让我的元神同真身彻底分离,从此不再受姻缘簿命运的桎梏。
我想,如果月神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其实是脱胎于他总拿在手边的那本姻缘簿。所以,我注定了,是没有姻缘的。我注定了只能是成全别人,让别人感悟什么是真爱的炮灰。
随着月神气息一点一点微弱,被封印的前尘往事一幕一幕跃在眼前。
昔年,月神刚任职,是个办正事都吊儿郎当的少年。他时常抓耳挠腮翻着姻缘簿,抱怨道:“怎么这么麻烦?这么长谁能记得住啊?”
姻缘簿因听他唠叨得久了,竟生出了灵识,那便是我。
我刚幻成人形时,总爱抱月神的大腿,跟在他身后东奔西跑。他一开始也嫌弃我是个拖油瓶,有事无事便爱喝令我给他烹茶煮酒,我素来不沾荤腥,就只托着脑袋,望着他一派倜傥风流的模样出神。
后来,他发现,他遇到情缘想不起来,需要翻姻缘簿时,我都可以准确无误地告诉他。
此后,他便总是慵懒地问我:“沈国公府的那位二小姐是跟哪家公子成的好事来着?”
“是陈家的三公子。”
“若若,上次那个李家大少爷娶过门的小妾是不是该跟人跑了?”
“得再过几日呢!”
他大约觉得我便宜好用,便对我越来越好。
他模样生得好看,我喜欢得紧,那时我们还住在月宫,是很清高的存在。我便在月宫的一角种了一株桃花。
“月神,等这株桃树长开了,你就娶我过门吧?”我捧着脸颊问他。
“我为什么要娶你啊?你是姻缘簿,我是月老。我们两个,不合适。”月神一面拒绝我,一面探手试着水温预备给我洗头。
“可是天下间,没有谁会比我与你更相配了啊?”我仰头天真无邪地看他。
“你想什么呢?你不过就是一本姻缘簿,不能有七情六欲,那些生死爱恨都是注定了的。要是生死簿也跟你一样感情用事,天下不就大乱了?”他用皂角在我的头发上抹了抹,细细地用发梳将我的头发梳过。
他总是用这样一番话来拒绝我,我却依旧死性不改,整日地追问他。
我平日里都很听话,可有一次却执拗地惹了祸。我因觉得一个姑娘等了她夫君十八年,却仍旧被抛弃,着实凄惨,便偷偷篡改了那姑娘的姻缘,让她同她的心上人双宿双栖。月神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偏偏那姑娘的姻缘改了一国命数,惹得尸横遍野,饿殍遍地。
那个时候的我,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明明犯了错,还死不认账,总以为自己做的是天下间最正直的事情。我站在那株桃花树下,望着他,说:“错是我犯的,你把我交出去就是了。”
我不知道,姻缘簿生出灵识这种事情早就已是天理不容。早前,地府里的生死簿也曾生出过一次灵识,最后被锁魂咒震住,令得元神俱散。他知,若是我的存在被天界的众神知晓,那我便必死无疑。他瞒了一切,谨慎小心地维护我的存在。如今我闯下大祸,还一副一切都由我来承担的愚蠢模样。
我只记得那一日,他长睫微颤,眼中头一回流露出不舍。他抬手,将我的记忆封印,令我忘却前尘,又托姬玉山的山主也就是我师父照顾我。
他大可以把我交出去,可他没有,他将所有的罪责都扛在了自己的身上。
无情的业火将他焚烧,天君厉声责问他,为何会犯这样的错。
他沉默不语,额角是大颗大颗的汗珠,火舌卷了他的衣袖,他的模样狼狈不堪,像是一枝将要枯败的花朵。我看得出他很痛,若是我在,他一定会不耐烦地道一句:“哎哟,真是痛死了。”可那个时候,我没有陪在他的身边。他咬死了这一切是他的失误,到最后也没有供出我来。我本以为,他平日里冷情,是因为看惯了那些分分合合。原来,他是在害怕。他早预料到有一天,我与他,要别离。
天君罚他搬出月宫,又设令若是他再犯错,一次,便受七次天雷之刑。
他因心疼那桃树要日夜被吴刚所砍,便偷偷用了株桂花树去换了,又将那桃树移到了鸿禧堂。
从此以后,他小心翼翼,处处谨慎,万不敢再犯一点错处。
可到底还是为了救我,一时失手,错乱了兔妖三者的姻缘,害得他被天雷劈中,使得他之后虚弱不堪。
“你就是一个破说媒的,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我喉咙一哽,朝他爬近几步,道,“为了我,去学人家战斗种族抢什么拘魄灯,你是不是傻?”
他身子微微僵了一僵,嘴硬道:“没有的事。”他像是累极,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只是听说那拘魄灯生得好看,就想着拿来摆在屋子里头。”他满是血的手不住颤抖,将拘魄灯郑重地放在我的手心,道,“你看,是不是真的挺漂亮的?”
泪珠如大雨滂沱,我顾不得伸手去抹淌下的泪,只抱着他的身体拼命摇晃。我对着他大吼:“谁稀罕这破烂东西?院子里那株桃树还没有长出来,你就死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忽然失了气势,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无助地呜咽,“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言而无信……”
我颤抖着手,从月神的身上取出一根红线。一端系在自己的手指上,另一端牢牢地绕在了他的手指上。我握着他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看,你再也不可能甩掉我了。”他面色苍白,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来,胸部一阵剧烈的起伏,咯出一大口血来。他的唇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看着他缓缓合上双目,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容一片沉静。
啪——红线应声而断,天地寂寂,再无人声。
【尾声】
世人大约永远不知,他们所见的那个月老,其实是个女儿身。
玉若踏在云端,看见人界一个小少年递了一颗东西到一个伶俐的丫头跟前,那丫头笑嘻嘻地将那东西埋进了土里,小心翼翼地看护着。
“小丫头,那个人给你的是一颗石子儿,是永远都不可能种出花来的。”玉若落到她跟前,指正她道。
“是啊,我都知道。”小丫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一笑露出两排好看的牙来,“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仰头,自信满满地看着玉若:“他说过,花开之前,他会一直陪着我……”
长风灌入衣袖,脚边骇浪狂涛乍起,天边的云突然落得很低,似乎她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此时此刻,她已脱离桎梏,享千世繁华,看万世花开,永生不灭,再也不必担心那些轮回的苦难。可她却仿若一个溺水之人,渐渐平静地放弃挣扎,任由彻骨的寒意慢慢将自己浸透,一寸、一寸。
她想要握住的,终究,不是天、不是地、不是六界生死。
她静默无言、微微合眼,一切,都好似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天。
月神将那颗晶石递到她的手里,眼里是无尽的温柔,他说:“等你播下种子的这株桃树开了花,本尊就给你找这天下间最好的一段姻缘。在那之前,你且安心、不要着急。好歹,还有本尊这么英俊的男神在这里陪着你嘛!”
现如今,她什么都明白了。
只是,从此,月升月落,她与他,永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