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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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山间的晨雾把阿柿从睡眠中叫醒,露水打湿了单薄的纱裙,夜间的湿气钻进她浑身上下每个骨缝,连动一动都有一种骨头生锈的涩感,再这样下去会死的吧,她看着把自己像狗一样拴住的粗铁链想。

  铁链的彼端是一根深深插进地里的桩子,另一端连在自己脖子上这个沉重的金属环上,以铁链的长度为半径,这个圆圈是她仅有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之外的一只飞虫都可以嘲笑被禁锢的她,可是这里连蚂蚁都难得见到一只。

  数天前她还在梦川小学上学,因为隔天是周末,她很开心。和同学分道扬镳之后,她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虽然每一次回头确认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但她确实感觉到一股气息在背后紧紧相随,像个甩不掉的梦魇,她害怕地加快了脚步。当走进一个小巷时她突然后悔了,回头一看一个全身裹着白袍的人站在那里,白袍上面绣着奇怪的图案,像是某种魔法的符纹,那个人连脑袋都藏在宽大的兜帽下面,面孔只有一团漆黑。

  她吓得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前面却仿佛出现一堵无形的墙壁,撞得她头晕眼花。她恐怖地转过身,白衣人慢慢接近,脚步轻得像个接近猎物的山猫,他全身上下感受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当白衣人向她伸出一只手时,阿柿扑过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却仿佛咬在一团棉花上,手刀重重磕在她的后脖子上,意识便中断了。

  摇摇晃晃的失重感惊醒了她,四周是一片灰蒙蒙的深山,一切都是灰色的,连草木都被这层凝重的灰色所笼罩,枯萎的树林像阴影里伸出的无数鬼手,向着铅灰色的天空乞求着什么。她被那个白衣人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拎在手里,阿柿挣扎起来:“放我下来!”但是对方却像根本没听见似的。

  “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是绑架,你会坐牢的!”

  无论叫喊还是威胁都无法从那宽大的兜帽下面得到任何回应,她开始怀疑这层白衣下面到底是不是有生命的东西,就连抓着她的手也是戴着白手套的,这个“人”没有露出一点肉体,也许揭开这层布,那下面只有一团虚无。

  越往深山走阿柿就越害怕,她间歇性地挣扎叫喊一下,回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树林里连一只鸟都没有,沉闷的死气笼罩着天地万物,行走其间的白衣人像个死神一样肃穆。

  她被带到深山里的一片墓地,诡异的薄雾浮动在歪歪斜斜有如参差的牙齿的墓碑间,墓地后面是一片阴暗的密林,那里的黑暗凝重如夜。白衣人把她扔下,从袖子里滑出一个像阿拉伯数字“3”一样的金属制品,一手抓住阿柿的短发,另一只手把这个东西卡在她的脖子上,“喀嚓”一声,金属物自动合拢,那是一道脖环。

  白衣人的袖子里又滑出一样东西,准确说和这个脖环是连成一体的,伴着哗啦啦的响动,一条铁链像死蛇一样掉在地上,他向前走,让铁链撒在地上,最后从袖子滑出的是一根长长的铁桩,与铁链相连。阿柿一瞬间想,这个人的袖子里到底有多少东西。铁桩被钉在地上,白衣人用脚一踩,像把图钉按进豆腐一样,整个铁桩居然无声无息地没进了地里,然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喂!”想要冲向他的阿柿被铁环紧紧地勒住喉咙,“别把我丢在这里,求你了!”那个寂静的身影却渐渐变成一个白点,最后消失不见。

  这既不是绑架,又不像是拐卖,电视里曾经说过有小女孩被坏人关起来做很坏的事情,但是她的处境又不像。她被丢在这片墓地自生自灭,起初阿柿还拼命想从地里拔出铁桩,但怎么努力都像蜻蜓撼石柱一样徒劳。力气用尽,她躺在满是露水的地上拼命喘息,休息好了再继续努力,如此反反复复地消耗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和逃出去的希望。

  二

  第一个夜晚最难度过,夜幕降临之后四周到处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某种奇异生物的呼吸声,她捂着耳朵蜷缩着身体,黑暗里的怪物仿佛随时会来将她吞噬。这似乎并非由恐怖衍生的幻想,黑暗里确实有一种触手样的东西在卷动着,那东西舔过后背的感觉无形无质却又真真切切。

  她害怕得哭了起来,被铁环磨破的皮肤火辣辣地疼痛,空荡荡的胃袋一阵阵抽搐。但是她越哭,那东西就来得越频繁,好像她的绝望就是满足它的饵食,一种与生俱来的倔强让她止住哭泣,站起来向着黑暗宣战:“来吧,我不怕你们!”

  那东西却像是害怕似的退缩到黑暗的躯壳里,被勇气所鼓舞,阿柿又抓住铁链拼命地拉扯,她咬紧牙关从酸痛的身体里挤出最后一点力气,那种决心就好像如果拉不断铁链就干脆把自己的脖子拉断好了,她的双脚插进泥土,但却不能撼动铁桩分毫。

  “啊!”阿柿发狂地捶打着地面,打到拳头出血,最后只能痛苦地捂住脸,这一次几乎哭不出多少眼泪了。黑暗里那触手一样的东西再一次向她爬来,偷偷摸摸地像个贼,她能感觉到这东西卷住自己的手腕,像舌头一样舔舐她脸上的泪水。更多的触手爬上她的后背,卷住她的脚踝,像潮水吞没一片孤洲,要把她吞噬掉。

  “滚开!”阿柿叫喊起来,拼命挥动手臂,那些胆小的怪物统统退却。

  她的内心一旦开始动摇,这些怪物便会趁虚而入,而她鼓起勇气或者摆出凶相,它们又统统退缩。阿柿做了一个试验,她跪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哭一样,结果没有把那种胆小的怪物吸引过来,这些东西难道会读取人的内心吗?

  她又冷又饿又困,以前曾经听老师说过雪地遇险的事情,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人在最寒冷的时候一旦睡着就永远不会醒过来。她像迷信一样坚信着,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着,但实在是困得眼皮发沉,像棉絮一样轻裹身体的睡意让寒冷的感受也变得麻木,她终于再也抵挡不住睡眠的诱惑。

  她梦见妈妈带着自己在公园的草地上放风筝,天空蔚蓝得像一大片锦缎,玩得累了她们去吃麻辣火锅,她和妈妈一样超喜欢吃辣,沾满酱汁的肉片塞进嘴里,浓浓的感觉在口腔里扩塞,怎么吃也吃不满足。

  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口水流到了草地上,她默默地流泪,不是为没有多吃几口的火锅,而是为梦里的妈妈,她的妈妈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墓地里永远笼罩着一层雾气,好像沉睡在下面的死人在集体做梦,雾就是他们的梦。她的纱裙弄得又脏又皱,一只凉鞋在来的路上掉了,干脆另一只也脱掉,齐耳的短发上沾满草屑和灰尘,早就失去乌黑的光泽。她突发奇想地用发夹挖铁桩四周的土,结果断掉了。
渴了,就收集草叶上的露水喝,饿了,则只能忍耐。饥饿让她头晕眼花,火辣的胃酸在侵蚀着她的胃,这一整天只能无力地躺着,时间黏稠地流逝。

  黑夜即将降临,恐惧让她又发了一会儿狠,使劲去拽地上的铁桩,明明只是被脚踩进去的,可是她连一丝一毫都无法拔出。又是一个诡异的晚上,那东西伺伏在周围,等着她的心灵露出空隙,阿柿突然有种想法,如果把自己交给这些东西会怎么样。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黑暗中的触手像是嗅到了美味的懦弱,窸窸窣窣地爬过来,卷住她小小的身体。

  阿柿抓住触手突然咬了下去,她已经饿到连怪物都想吃一口试试看的程度,但是这一口咬下,只有上下牙齿撞在一起的动静,那东西就像黑暗本身一样没有实质。但她这种大胆的举动让怪物害怕了,很久一段时间这东西不敢接近她。

  “你们是什么!”阿柿对着黑暗发问,没人回答,她就继续说,“你们是死人变的吗?是鬼魂吗?”

  停顿片刻她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你们能帮我逃走吗?”

  似乎没有感情的怪物突然大面积向她涌来,卷裹住她全身上下每个能缠住的地方,似乎想要潜入她的身体,占据她的心灵。这并非语言,但阿柿却体会到了一种东西,来自她内心身体那个被饥饿和绝望越扩越大的黑洞,来自一种灵魂深处难以名状的渴求:把身体交给它们,交换逃走的力量!

  “不!”

  她的叫喊声撕破黑暗,放肆的怪物统统退却,阿柿咬牙切齿地宣布自己的决心:“我绝不会向你们投降!”

  三

  白天也能感觉到怪物的存在了。

  这不是饿晕的幻想,她确实能看见,在密林的阴影里,有一种触手状的东西在蠕动,阴影是它们的掩护,也是它们的本体。

  这已经是她被丢在这里第七天了,日日夜夜饱受寒气侵蚀,她全身上下哪里都酸痛难当,好像身体就要散架一样。她靠着草叶上的露水维系生命,第三天的时候她捉到一只蟑螂吃了下去,一口咬下的时候恶心的虫汁在嘴里扩散,她拼命下咽,甲壳的碎片划伤了喉咙,吃下去之后肚子疼了很久。再后来饥饿感已经麻木了。

  值得自豪的是她从第二天起一次也没有哭过,可是向谁自豪呢,对了,向那些黑暗里的怪物。人只有在对抗中才会坚强起来,让虚弱的她支撑下去的恰恰是那些怪物。她明白自己一旦示弱就会被它们趁虚而入,她拼命抵挡着那种坠向黑暗深渊的诱惑,抵挡懦弱和绝望织就的幻想,哪怕多活一天,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绝不投降,一旦把身体交给怪物,那就跟死没有区别了。

  阿柿躺在地上,饥饿在消耗着她有限的生命力,眼睛看着铅色的天幕,无数飞虫的幻影在飞舞。她站起来,双手再一次握住冰冷的铁链,咬紧牙关去拽那根铁桩,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明知办不到却一定要做,仿佛这件事本身就意义重大似的。

  和铁链的拔河又一次落败,阿柿跌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内心空荡荡的。这时身后似乎有东西在接近,没有声息,但她能用眼角捕捉到一点微光。她转过头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漂浮在空气中,那东西给人的直感印象是一个人空壳,苍白的质地犹如陶瓷,粉状的光尘笼罩着它的周身,那是一种类似萤虫的冷光。它和阿柿差不多高,它的口眼都是空洞,能看见空空如也的内部,脑袋和四肢漂浮在躯干周围,四肢分成数段,像一截截纤细的藕。它就像一具没有细线连接的提线木偶,一具纯白的木偶。

  阿柿已经没有惊讶的力气了,她只是平淡地问:“你是鬼魂吗?”

  “不,我连鬼魂都算不上,我只是一个壳。”清澈的女孩声音回答,这样的声音让人内心平静。

  它走近阿柿,伸出断断续续如同骷髅的右手:“请握住我的手。”

  阿柿抓住这只手,没有实感,像黑暗里的怪物一样,连冰冷的感觉都没有,就像握住一团雾气般缥缈。

  “你已经可以抓住魂体了啊。”她说。

  阿柿发出疑惑的一声“嗯”,问:“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空洞的声音答道。

  “咦,小猫小狗都有名字,为什么你会没有名字?”

  “名字是活着的东西用的,我已经死了,不,连死都算不上。”她停顿一下,“你愿意的话,叫我痕好了。”

  “痕?一个字啊。”

  空壳女孩抬起头,像在注视后面的密林,然后说:“我叫林痕。”

  “我叫冬小柿!”

  阿柿很喜欢说话,哪怕对象不是人,她曾有段时间天天去跟一只野狗聊天,妈妈说她是个疯丫头。

  她盯着这个空壳女孩,动手去摸她的脸,想揭开这层壳看看里面,但稍一用力手指居然穿透了她的身体,有种凉冰冰的感觉。

  “里面什么也没有哦。”林痕说。

  阿柿对她的兴趣太大了,脸凑得很近观察她的脸,林痕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阿柿说:“真是奇妙,这个样子也可以走路说话吗?喂,你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吧。”

  “嗯,和你一样漂亮。”她用淡漠的语气开着玩笑。

  “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曾经是个容器,装在里面的东西被抽光之后,就剩下一副空壳,连鬼都算不上。”

  “装在里面的东西?那是什么?”

  她的视线落向密林里涌动的黑暗,阿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突然明白了。

  而林痕的下一句话更让阿柿惊讶:“他们把你抓来,就是为了让你作和我一样的容器,黑暗的容器!”

  面前这个空壳女孩就是阿柿的未来,真相让她惊愕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四

  阿柿久久无语,她坐下来抱着膝盖,心中的绝望一点点扩张。

  “你有家人吗?”林痕问。

  “有的。”阿柿低着头说,“我五岁的时候我的混蛋爸爸跟一个坏女人跑了,留下我和妈妈,她为了养我不得不去打双份的工,我超喜欢妈妈。有一次失火,妈妈为了保护我……”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往事历历在目,熊熊燃烧的火场里,妈妈披着一床浇湿的棉被抱着她向外奔跑,但是火焰很快封锁了一切出口,母女两人要被一起烧死的关头,妈妈抱着她从五层楼跳了下去,用自己的身体缓解了下落的冲击力。
“你的内心一定充满了绝望吧。”林痕说。

  “不!”阿柿抬起头,噙满泪水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烁,“我一点也不绝望,我要代替妈妈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

  “那是当然了!”阿柿擦掉眼泪,自负地笑了下,这是七天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想逃吗?”

  “怎么逃?”急切的声音问道。

  “这个办法也许会害了你,但是眼下它是唯一的办法……”

  “快告诉我啊!”

  “你也注意到了吧,以你的力量无论怎么努力也扯不断这条铁链,除非借助它们的力量!”她意味深长向黑暗中蠕动的形体投去注视,语气却依旧平静得如同一片冰封的湖水,“但是,不用我说你也明白,这笔交易的代价会很大。”

  “我会变成行尸走肉?”阿柿说,要是平时她会为自己用这个成语感到自豪。

  “那倒不是,它们的力量是很难驾驭的,在你之前的其他人,包括我都被侵蚀了灵魂,除非你有超级强大的精神力!”

  “给我滚开!”阿柿突然站起来大吼,这个举动让林痕很吃惊,但她吼叫的方向是冲着密林深处,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触手退缩了一下。

  阿柿露出一脸得意的神情,林痕惊讶地说:“它们怕你?”

  “是!我每个晚上都在和它们战斗!”

  “阿柿,你到底有多么不可思议啊!”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使用它们的力量了吗?”

  林痕不置可否:“你也许可以战胜它们,但还有一批人是你无论如何战胜不了的,就是那些白袍人。他们把你拴在这里,让饥饿和绝望侵蚀你的内心,变成一个可以容纳黑暗的空洞,一旦你成为容器,他们就会来‘收割’你,你绝对绝对打不过他们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林痕摇头:“就好像你面前放着一把手枪,如果你拿起手枪,你的敌人就会拿起冲锋枪,懂了吗?”

  “这样的话,打不过我就用手枪自杀!”她用手比划着手枪的样子,对着太阳穴,“砰!就像电视里那些英雄一样。”

  “哈哈!”如同一潭死水的林痕居然笑了,虽然从她贝壳色的脸上看不见表情的变化,“我只是比喻罢了,自杀这种事,他们也不会让你去做的。”

  “我才不要在这里等死呢!”

  林痕点头:“我明白,我并不是在阻拦你,我只是警告你,机会只有一次,失败了就是万劫不复。”

  “不试试怎么知道!”阿柿握着拳头,眼中燃烧着烈焰。

  “那么,用你内心去容纳这些黑暗吧,尽可能多地带走它们,因为它们将是你的战友!”

  “好!”

  阿柿不知道怎么做,只是凭着一种冲动驱使,她面向密林,握紧拳头喊道:“怪物,快把你的力量交给我啊!”

  蠢动了七日七夜的存在听见这声召唤,全部从黑暗中钻出来,刹那间像夜色笼罩大地,潮水般的黑暗向着阿柿淹没过来,它们散布着深深的绝望,一切光芒尽被吞噬。在这黑暗的海洋里,只有幽灵一样的林痕寂静地发着光,像暗夜中的一团鬼火。

  “来吧!”

  阿柿小小的躯体里发出一声炽烈的感召,黑暗化作一道道触手,像利箭一样刺进她的后背,贪婪而迅速地钻进心脏的所在。一股股黑色的洪流涌入,她的身体仿佛是无尽的黑洞,尽情地吸纳这种力量,而这个过程对她而言像酷刑般痛苦。巨大的冲击让阿柿跪倒在地,她咬紧牙关承受着,十指深深刺进泥土,额头上冷汗密布,幼小的心脏发出一种鼓胀的痛楚,仿佛身体就要从中间被撕裂一样。

  “够了!”林痕提醒道,“太多的话会死的!”

  “还不够!”阿柿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她用来接纳这些黑暗的并不是心中的绝望,而是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渴望,化作修罗也要活下去!

  那股阴冷的力量在心脏的波动下汇入血管,流进身体的每个细胞,她手脚发颤,四肢冰凉,却倔强地对着天地叫喊一声:“还不够!”

  回应她的是一声雷声般的轰鸣,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四面八方的山林突然升起一道庞大的黑幕,天空变成了上方越缩越小的井口。海啸般的黑暗向着这里合拢过来,伴着天崩地裂般的声响,这一幕真是摄人心魄。

  当世界恢复正常后,那种灰蒙蒙的色调也褪去了几分,林痕看着跪在地上拼命喘着粗气的阿柿,喃喃低语:“阿柿,你到底有多么不可思议啊!”

  五

  阿柿是被林痕的声音吵醒的,起来时发现身体似乎发生了某种质变,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在体内流淌,身体的种种不适全部消失,连寒冷都感觉不到了,实际上她的体温已经下降到非常低的程度。

  “我刚夸奖你一句,你就突然晕倒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你夸我什么?”阿柿笑嘻嘻地问。

  “这不是重点,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马上就会来‘收割’你,在这之前快点逃跑吧!”虽然林痕说的是一件急迫的事,但语气依然平静如同初雪。

  阿柿站起来,双手抓住铁链,这个动作曾经让她绝望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只是轻轻一用力,铁链居然被扯动了。被拔出来的倒不是深埋在地下的铁桩,而是铁桩周围的一大块土地,像拔萝卜一样整个被拔了起来,她被自己的力量吓倒了。阿柿用双手抓住铁环的两端,用力拉扯,它比想象中要坚固,但阿柿的力量似乎是源源不断的。

  她咬紧牙关使出全力,周身散溢出一种黑色的能量,像黑色的火焰般飘忽不定,这种黑火在两臂上汇聚得最多。一声脆响,铁环断裂成两半,原来上面刻着一道禁咒,在它被毁掉的时候禁咒失去了光泽。阿柿当然不知道她用蛮力强行破坏的是什么样的禁咒,否则自己都会吓坏的。

  林痕抬起骨架一般的手指向一个方向:“向那个方向逃跑,会有一道山谷,如果你能越过去就成功了一半。”

  “一起走!”

  “什么?”波澜不惊的死水起了一点涟漪,林痕的语气有些异常。
“我说一起走!”

  “我只是一具不生不死的空壳,而且我追不上你的,我只能拖累你……”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抛下朋友。”

  林痕摇头,指着自己的脸:“我是一个可以当朋友的人吗?不,我连人都算不上了,我和地上的石头没有区别!”

  “你好烦啊,我带你走!”阿柿为了防止她拒绝,连珠炮似地说,“你之前说过什么魂体吧,这些黑色的东西是魂体,你也是魂体,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把你一起吸收到身体里带你走!”

  “你真是乱来。”

  远处的树林在摇晃,有东西正从那里快速接近,好像一群诡异的捕食者。

  “快点,时间不多了!”

  “转过身!”

  林痕从后面抱住她,空壳身体像贴在烙铁上的冰块,快速融进了阿柿的身体。

  “好了,走吧,我来当向导!”林痕的声音从阿柿脑海深处传来。

  “嗯!”

  阿柿弯下腰,姿势如同将要起飞的猛禽,黑火在纤细的双腿上燃烧,似乎为那里注入力量。她突然跃起,跳出五十米的距离,然后再次重复这个动作,很快钻进了密林里。

  这种感觉简直像飞一样,林痕提醒她:“用跑的!”

  “太慢。”

  “傻瓜,你跳得这么高,他们会看见你的。”

  “哦!”

  落地之后她就地一滚,地上的石子伤不到她,周身的黑火像一层铠甲。阿柿向前奔跑,周围的景物被拉成长长的细线,原来速度也不慢嘛,结果刚一分神脑袋突然重重撞上什么,正前方一株百年古木发出“喀嚓喀嚓”的断裂声慢慢倒下。

  “呜,好疼啊!”

  “你能小心点吗?”林痕责备道。

  这一停顿后面的追兵已经接近,白色的身影在树林上方跳动,好像一群飞鸟,每一个白袍人都是相同的装束,似乎他们同属某个组织。

  “快走!”

  听见林痕的提醒,阿柿加快脚步向前奔跑,窸窸窣窣的响动从后方传来,时而有一株大树轰然倒掉,这些人居然直接斩断拦路的树木,他们的实力深不可测。

  “左边有三个,右边有两个,越来越近了。”

  “哦,你是GPS吗?”

  “比GPS还好用,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灵魂。”

  “放心吧,我跑步第一名的,连男生都跑不过我。”阿柿全速冲刺,前方的密林越来越密,阿柿把双臂交叉,就像掰断铁环时那样灌注力量,然后猛地向前打开。

  “别挡道!”

  嗖嗖两道漆黑的月牙飞出去,那是两道锋利的镰刀,前方的树木被齐刷刷切断,强行开出一条路来。

  这时背后有一道凄厉的声响传来,所到之处树木接二连三地倒下,一支由冰构成的长箭正疾速飞向她的后背,那东西粗得像发导弹,地面在它卷起的气流之下粉碎爆裂。

  感觉到那东西接近的刹那,林痕提醒了一声:“小心背后!”,阿柿向侧面一闪,那东西贴着身体飞了过去,锋利的气流像刀子一样割破她的裙角。

  “嘻嘻,没打着。”

  “不,它的目标不是你。”

  “什么?”

  冰箭在前方百米处爆裂,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是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生长蔓延。前方的树林里,一团有生命的冰正在疾速扩张,四周的一切都被冻进了坚冰,那种成长速度简直可以用爆炸来形容。转眼间前方出现了一堵高大厚实的冰坝,好像天地之间出现了一堵白色的墙,在黯淡的日光下焕发出瑰丽的光泽。

  “撞过去!”

  “你疯了,不可能的。”

  六

  要是知道冰坝的厚度阿柿也许就不会有这种疯狂的想法,但就算知道厚度,以她的性格也会毫不犹豫地撞过去。

  “这是自杀。”林痕说。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她还是那句敢作敢为的名言,此时冰坝已经近在眼前,阿柿让更多的黑火包住身体,冲向那道冰坝的她就像一团漆黑的火球。

  当距离越来越近,她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跃起的瞬间脚下的地面呈蛛网状裂开。她在空中将身体蜷缩成一个球,以全部的势能撞向这堵屏障,结果……

  一声闷响,撞击失败的阿柿从那上面滑了下来,她撞得头晕眼花,却没有砸出一道裂痕。这堵冰坝实在太厚了,庞大的质量让它比钢铁还要坚硬,可以安然地吸收外来的冲击,“撞过去”确实是痴人说梦。

  阿柿半天爬不起来,有轻度脑震荡的迹象。林痕嘲讽说:“年轻人,不是世上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干劲来解决的。”

  “你多大啊,说我年轻人?”阿柿不甘地反驳。

  “算上死去的年龄,我早就是你的姐姐了吧。喂,你再不起来就等着被抓吧。”

  密林里的追逐声已经逼近,阿柿仰望这堵高大的冰坝,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握拳,紧闭双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拼命挤出什么似的,至于姿态好不好看已经顾不上了。她拼命幻想着镰刀的形状,能感受到大股的能量正从后背向外涌出,她睁开眼,背后多了四把超大的镰刀,像四瓣诡异的花瓣般打开。

  “好,上了!”

  她跳上冰坝,镰刀深深刺进冰面,发出锵锵的声音,三把镰刀稳住身体,另一把抽出向上面刺出,就这样反复交替,好似蜘蛛一样在这垂直的平面上爬行。一开始动作迟缓,当阿柿渐渐掌握这种运动技巧,速度简直飞快,大量冰屑纷纷扬扬落下,好像下起了一场雪。

  阿柿很快跃上冰坝的顶端,躲藏太久的太阳也被这奇异的一幕吸引,撕开乌云的一角投来一道火热的注目。冰坝上面光滑如镜,她向前跑出一段距离,然后用镰刀的尖在上面滑行,嘶啦嘶啦的声音像刀子划过钢铁般刺耳,身后出现四道长长的沟痕。

  当阿柿跑到冰坝的中段时,脚下一大块冰面突然陷落,她徒劳地想跳出去,但陷落的速度实在太快。与此同时,一股股流动的冰在头顶上旋转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居然张开了嘴,把她一口吞进肚子。
阿柿的手脚被束缚,身体被冻结,压抑在狭小的空间中连呼吸都很困难,当冰层达到一定厚度就会变得不透明,四周只有一片白色,不,是漆黑一片。这是一座冰的监狱!

  “果然还是失败了。”林痕的声音显得有点遗憾。

  “不!”阿柿拼命从喉咙里挤出否定的喊声,不甘像一团火在心中燃烧,她把黑火一口气注入双手,再从手掌中扩散出去,注入这无穷无尽的坚冰中去。

  虽然被称作“火”,但黑火实质上只有一种能量,并没有燃烧的热度。起初注入其中的黑火没有一点动静,好像被这坚冰监狱完全吞没。她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把所有的力量灌注进去,黑暗中突然有一声细小的“喀嚓”声,好像锁链崩断的脆响,然后相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汇聚成一片嘈杂的噪音,好像很多老鼠在咀嚼。

  以阿柿的视角不可能知道这一幕的影像,而站在冰坝下面的白袍人正惊讶地仰望着,厚实的冰壳之中,一股漆黑的能量正从一个点向四周扩散,它们就像纵横交错的血管一样蔓延开来,用一阵阵波动一点点胀开坚硬的冰壳。黑色和白色,柔软和坚硬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战。

  吃惊的白袍人交换了几句话:

  “这么庞大的能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280号试验体看起来很成功,虽然回收有点困难。”

  “偶尔增加一点难度不是挺有趣?”

  冰壳下面,“喀嚓喀嚓”的声响越来越密集,当这种对抗到达临界点时,一切声息突然停顿,好像破晓之刻天地的死寂。突然整个冰坝像沙子堆砌的城堡一样分崩离析,洪流般的碎冰倾泻而下,乍现的一束耀眼阳光中,几把由黑火构成的锋利镰刀旋转着打向白袍人,那气势好像要把他们脚下的大地都劈开一般。

  危险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个白袍人挪动脚步,其中一人从容地抬起右手,接着数道镰刀撞在一堵无形的屏障,发出“砰砰”的响声,好像打碎的墨水瓶一样撞碎成一大片流动的黑色,然后在阳光下循迹无踪。

  “她已经运用得越来越熟练了,这样的成长速度连我都不得不刮目相看。”

  “280号呢?”

  “跑掉了。”

  “各位,我们差不多要回去复命了吧,余兴节目到此为止,由我来一击了结她!”说话的白袍人伸出一只手,结成一个发动禁咒的手印。

  另一个白袍人摇了摇脑袋,多少有点遗憾地说:“可怜的小姑娘,梦该醒了。”

  七

  穿过密林,前方豁然开朗,远处的山峦好像一个沉睡的巨人,阿柿已经看见峡谷了,按照林痕的说法只要跳过去就成功一半,她对自己的跳跃力很自信。

  但是随着距离不断缩短,峡谷的全貌渐渐显现,它比估算得要长很多,下面怪石嶙峋,好像大地咧嘴在笑。

  “哦,上了!”

  “我已经懒得说你什么了。”林痕无奈地说。

  她把速度加到最高,远远看去只有一道烟尘快速接近那万丈深渊,就在这时,一股电流突然刺进阿柿的身体,强烈的麻痹感让奔跑中的她变成一个石雕,在惯性的作用下在地上连续打滚,最后险险停在峡谷边缘。

  “身体动不了了!”阿柿痛苦地说,膝盖和额头上的擦伤流着血,“喂,怎么回事啊。”

  林痕的沉默让她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情绪滑过心头。

  “林痕?”

  “对不起!”头脑中那个冰雪般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

  “喂,你在说什么?”

  “我其实是他们用来捕捉你的禁咒,我骗了你。”

  “林痕!”一种心脏被撕裂的痛楚向阿柿袭来,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你在骗我,对吗?”

  “我没有骗你,反正你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们的掌心。”

  “不,我一定能做到!”

  “放弃吧,你不明白他们有多强大,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弱小。”

  周身的电流刺啦刺啦作响,刹那间四周变得极静,陷入绝望中的阿柿睁着空洞的眼睛,好像要看清脑海中林痕的脸。

  “你是被他们制造出来的吗?”阿柿心碎地说。

  “不,我的灵魂是真实的,但也是被他们利用的工具。280号试验体,也就是你出现了一些异常情况,为了让你主动去接受黑暗力量,所以我出现了。你仔细想一想,我看上去在帮你,其实一直在诱导你。我不得不遵守他们的命令,你被铁链锁着,我也被一条看不见的铁链锁着。阿柿,和你成为朋友我真的很开心,我并不想害你,但是……”

  “不!”阿柿愤怒地叫喊起来,眼里有泪光闪烁。

  身后有几个白点出现,那几个白袍人从容地走出密林,好像猎人去捡起被猎狗咬死的猎物一样悠闲。

  作为容器的阿柿只有一个结局!挣扎只是一场濒死前的幻梦,在这片诡秘的深山中,希望从来就没有过。

  “我们是朋友,对吗?”绝望中的阿柿突然说。

  “我们是朋友!”林痕用平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对不……”

  “不用道歉了,你没有错。”

  阿柿突然的宽容让她很吃惊,她淡淡一笑,说:“阿柿,我真高兴认识你。”

  白袍人已经越来越接近。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阿柿突然用坚定的声音说。

  这一次林痕居然没有出于理性的反驳,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有太多不可思议,或许她真的能打破这堵绝望的墙壁,或许!

  僵硬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大滴的冷汗从阿柿脸上滴落下来,她紧咬牙关像在承受千斤重负。她正在反抗禁咒的力量,这道无形的魔法锁链一旦遭到对抗就会以十倍的功率反弹回去,那种痛苦是难以想象的。

  林痕默默注视着她,远处的白袍人突然加快脚步,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感到畏惧,一种力量正在破茧而出。

  “加油,你能办到的!加油啊阿柿!”林痕笨拙地给阿柿打着气,她已经死去太久,世界对她而言是一个遥远又不真切的存在,世上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但这一次她却真切地希望这个女孩能够站起来。
希望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别人给予的,阿柿幼小的身躯好像在顶起一座沉重的山,痛苦扭曲的面部显得坚毅无比。

  当白袍人与她之间仅剩二十步的距离时,突然一道夸张的黑火从她的后背喷涌而出,像一股泉水从山岩中迸发,它们打开,化作一双蝴蝶的翅膀。

  “飞吧,阿柿!”

  黑火化作的翅膀掀起一股狂风,白袍人被这股风吹得不得不用双手抵挡,耀眼的日光下,宛如巨大蝴蝶的身影拔地而起,刺向苍穹。

  “居然能做到这种事情吗?”

  “真是难以相信!”

  他们用低沉的声音赞叹着,好像已经忘了彼此的立场。

  八

  飞掠而过的大地上投射着一道蝴蝶状的黑影,刚才一飞冲天虽然足够帅气,但实际上阿柿连手脚都动弹不了,飞起来的样子一定非常古怪。

  但是离那些白袍人越远,禁咒的束缚力就越小,最后手脚又可以自由活动了,阿柿才懒得去关心其中的玄机。

  “飞过那片山,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了吧?”她兴奋地问。

  “嗯,大概是。”

  “好,全速冲刺!”

  振翅似乎需要消耗巨大的黑暗力量,山峦看上去低矮却很难翻跃,结果在爬升的时候力量用尽,翅膀像没电似的闪了两下消失不见,阿柿摔在地上连续翻滚了几下才停住,她身上的纱裙早就破破烂烂,像个小乞丐。

  “呜,这一次真的站不起来了。”

  “那就睡一会儿吧。”

  “嗯,睡一会儿吧。”危险远离,她有点松懈。

  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五分钟后林痕大喊:“起来啦!”

  “我好像没睡够耶,头好晕。”

  “已经够久了,再睡下去他们就要来了。”

  “好吧好吧,继续我们的逃亡作战。回家之后我要洗个澡,睡一觉,然后去吃麻辣火锅,好幸福呀!”

  她自顾自地展望着,林痕突然不说话了,阿柿似乎觉察到什么。

  “你没有事情瞒着我吧?”

  “没有。”她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实在听不出什么。

  “嘿嘿,想不到我有一天会有超能力,不知道回去之后可不可以使用呢,要不我就做一个正义的伙伴吧,打抱不平,专门修理那些坏蛋。也许有一天,我还会遇到我的白马王子,一定要是超级厉害的才可以,不不,还是温柔最重要。”阿柿花痴地捂着发红的脸颊笑。

  “好啦,先翻过这座山再说。”林痕打断了她的美梦。

  她慢吞吞地走,偶尔回头看一眼,这片深山的四周全是高大的山峦,好像围墙一样圈出一个巨大的圆圈。

  等体力恢复差不多了,阿柿一鼓作气奔跑起来,很快她跑到了山顶,大片云雾遮挡了眺望的视野,站在巅峰的感觉让她想到那一次妈妈带自己去爬山,当时她对着雾霭中的群山大喊“爸爸去死吧!”

  “我的体力已经恢复了,把翅膀叫出来滑下去好了。”

  “不要!”

  “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要,不要问原因。”

  “你怎么突然变得奇怪了。”

  一股狂风袭来,撕开云雾的一角,似乎是代替林痕作答,云的后面是陆地,但是非常遥远,遥远得好像从天空中俯瞰一样。

  阿柿怔在那里,久久才问了句:“我们到底在哪儿?”

  “你想知道的话就继续往下走,答案就在前面。”

  她向山下走,走进一片云雾,一块平缓的坡地上有很多茧状物,大小可以容纳一个阿柿。缥缈的云雾里有个东西钻出来,长满刚毛的细长节肢点在地上,这样的细足共有八只,那个漆黑的巨物分明是一只蜘蛛,它的背上凝结着很多水晶,突兀地向四面八方生长着,晶莹如同石榴的籽。

  巨蜘蛛停下脚步,八只复眼看了看阿柿,她和怪物呆呆地对视,好像两个相互认错的路人,数秒之后,蜘蛛缓缓走开,隐没在雾气中。让阿柿奇怪的是,这个怪物居然没有一点攻击她的意思。

  像是听见阿柿的心声,林痕说:“它把你当成自己的造物,所以没有动你。”

  “造物?”

  “你随便打开一个茧看看吧。”

  不祥的预感抓住阿柿的心,她走向最近一个茧,撕开外面乳白色的丝,里面露出一张女孩的脸庞。那个女孩沉睡在茧中,像沉睡在妈妈的子宫里,她的双手安详地交叉在还未发育的胸前,精致的脸庞像玉石雕琢而成。但阿柿却像是看见一个极恐怖的东西,向后退了两步,她冲向另一个茧,粗暴地撕开,里面是一模一样的女孩,连齐耳的短发和沉睡的姿态都一模一样。

  而且,她们和阿柿也是一模一样,或者说,她们就是阿柿!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你想回去的现实世界是什么?”脑海中林痕的声音寂寂响起,好像这诡异一幕的画外音,“你的妈妈,你的记忆,你的梦想,全部全部都是蜘蛛茧里的一场梦,而且是被复制过无数次的梦。实际上,曾经的我也叫阿柿,之前的二百七十九个试验品,每一个都叫阿柿,这就是你朝思暮想想要回去的现实!”

  “我不相信!”像是反抗什么似的,阿柿发出一声叫喊。

  “一开始我也不愿意相信。他们编织的这个梦境是以三千年前被毁灭的文明为背景,被叫做科学文明时代,你脚下立足的现实是魔法文明时代,其实我更愿意叫它魔法黑暗时代。大陆被一场灾难摧毁之后,人类发现黑暗中寄宿着一种能量体,它可以激发人体潜在的魔法力量,就像病毒激活抗体,但是想要提取它却需要一种非常珍惜的材料:灵魂!越是绝望的灵魂越具有成为容器的潜质,他们给你灌输一段灰暗的记忆,让你成为容器,我和你都不是真实的人类,也从来没拥有过真实的人生。”

  林痕的声音透着一丝彻悟后的苦涩。

  阿柿默默无语地向前走,云雾的笼罩之下,许多庞大的蜘蛛走来走去,有些正从背上摘下一颗水晶用吐出的丝包裹成一个茧体,平缓的坡地上,到处是相同的茧体,那里沉睡着相同的女孩和相同的灵魂。


  两个人都沉默着,最后阿柿走到了山的边缘,下方是遥远的陆地,支离破碎,岩浆翻滚,早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而她站立的地方是一座悬浮山。空中到处是这样的悬浮山,被魔法的力量托举在半空,有一些是城邦,有一些是军队,她脚下这座如果用21世纪的话来说,只能算是一座加工厂。

  “连人都算不上吗?”她苦笑着喃喃,她所以为的现实在林痕的话语间早已分崩离析,遥远的世界像一个深渊,坠落下去的冲动引诱着她。

  “后面有人接近了,总共……”林痕停顿一下,好像这个数字太恐怖,“三十五个!”

  阿柿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泪光闪烁的眼睛看着真实的世界,她低低地说:“我们的友谊是真实的吗?”

  林痕用渗着苦笑的声音回答:“就算是真实的,又有什么意义。”

  “每次想到妈妈,我的心脏都会感觉到疼,这证明我对妈妈的爱并不是假的,就算妈妈是他们给我编织的梦境。”阿柿抬起头,泪光闪烁的眼里却有一丝希望的光芒,而希望从来不是别人给予的,“就算人生是假的,我的灵魂也是真实的,连你也说过自己的灵魂是真实的,只要心还是真实的,我就必须活下去。”

  “阿柿,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孩。可是……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我们已经来不及了,这就是我们重复了二百八十次的命运。”

  黑火在阿柿的周身燃烧,她突然转过身,对着这片茧的田伸出手,越来越炽烈的黑火积蓄在周身,好像一触即发。

  “他们有三十五人,我就有成千上百人!”

  黑火从掌心喷涌而出,它们化作最初始的形态,像汪洋大海一样冲进这片化不开的云雾,像孤魂野鬼一样寻找可以凭附的躯壳,而这里的躯壳简直太多了!

  黑火灌注进茧体中,在白色的蛛丝下面发生最奇特的变化,林痕急忙说:“你疯了!强行灌注这种能量,只会让她们被破坏,没有成形的人偶就像没有烧过的陶瓷一样,根本作不了容器。”

  “能做到的,她们是我,是我就一定能行。”阿柿的语气有一种不容否认的蛮横。

  “疯子,你真是疯子!”

  有些茧体突然爆开,大股黏稠的液体涌了出来,像一颗颗被打碎的蛋。这样的破坏越来越多,那些低智商的蜘蛛跑来跑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痕不禁开始担忧,但阿柿却继续灌注着力量。

  某一颗茧突然刺出一只纤细的胳膊,像是渴望空气一样焦灼地撕开外面的茧体,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偶正在破茧而出。她们赤裸着身体钻出茧体,全身上下被一股黑火包裹住,无神的眼里聚焦着黑色的物质,那阴暗的力量已经充当了她们的灵魂,这一幕在林痕看来不啻地狱的影像。

  “我要让他们看看,虚假的人偶到底有多大的力量!上吧!”

  人偶们接受到指令,像兽群一样向着山坡上奔跑过去,一团团黑火消逝在白色的浓雾中,林痕低低地说:“这只是送死。”

  尾声

  天音帝国北部坐标103.54.13的一座悬浮山上发生了一场人偶暴动,经过惨痛的牺牲之后终于被镇压了下去,但清点现场时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数天之后,某个悬浮城邦里,一条野狗对着一个身裹黑袍的人厉吠起来,那个人个子不高。黑袍人突然掀开兜帽,露出一抹镰刀般的诡笑,野狗被无形的杀气震慑,吓得呜呜咽咽地跑开。

  一个声音说:“想不到真的逃出来了,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儿?”

  这个声音只有黑袍人能听见,因为那是她头脑中的声音,阿柿答道:“反正我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不如去见识一个真实的世界吧。我要做一个游侠,到处游历,打抱不平,也许有一天我会在这个世界遇上我的白马王子。”

  花痴地抚摸着脸颊笑了一下,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比起这些,先填饱肚子吧。”林痕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