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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晴好的下午,庭院里的落英在罗帏上透下纷纷扬扬的影子。朝菌睡足了精神,像猫似的伏在木榻上伸展一下四肢,翻身跳起,信步走出房间。
院子里有个小女孩正跪在地上向树洞里捞什么东西,朝菌踩着满地槐花的落蕊走到她背后,脚步轻得像猫。小女孩转身,甜甜地叫一声:“爷爷,你起来啦!”
“美美在玩什么?”朝菌笑咪咪地问,虽然被叫作爷爷,但看上去仅是一个俊朗清秀的弱冠少年。
“我的皮球掉到树洞里了。”
“爷爷帮你拿。”
朝菌捋袖够了下,树洞挺深,他朝树洞里喊了一声,洞内渐渐传来液体充盈的声音,随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渐渐被托举上来,美美的嘴越张越大。朝菌一伸手,将皮球递给她。
“哇,爷爷好厉害!为什么你喊一声洞里就会冒出水呢?”
“因为爷爷声音洪亮,土地公公被爷爷吓尿了。”
“土地公公的尿这么多呀!”
“因为人家是神仙嘛。”
“爷爷也是神仙吗?”
美美天真的脸庞上依稀可见当年妻子的娇憨婉转,朝菌在她的脑袋上摸了下,微笑着说:“爷爷当然不是神仙喽,爷爷是个大妖怪,专吃小孩!”
“哈哈,骗人!”美美指着树上一朵硕果仅存的槐花,“爷爷我要那朵花。”
“来,我抱你摘。”
“咚!”一声拐杖落地声打断了这天伦之乐的一幕,一个须发皆白的驼背老头出现在走廊上,厉声喝道:“美美,说过多少次,要叫曾曾爷爷!辈分不可以乱!”
美美吐吐舌头,朝菌负手而立,老头走路一步三颤,光是目视他从走廊移动到院子里这点距离就漫长到煎熬。
“别过来了,有什么事?”
“爷爷!”老头叫道,透着十足的尊敬,“乡亲们在外面恭候两个时辰了,他们特意大清早赶来,想听你说说长寿秘诀。”
“好麻烦呐!”
“还带了礼物。”老迈的孙子补充一句。
“饶了我吧!”
“爷爷,已经有好几个人等到中暑了,请您务必去一趟……”
“知道啦!”带着超不耐烦的声音,朝菌跳到走廊上,老迈的孙子慌慌张张追赶那翩然而去的一袭白衣。
“早知如此……”廊柱的阴影掠过他的侧脸,因为厌恶而咧起的嘴角露出一枚尖牙,省略掉的话只有朝菌自己清楚。
朝菌是只狐狸,确切说是只狐仙。厌倦了山溪边捉蟹捕雀的单调生活,有一天他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人类世界,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差点被除妖师逮住扒了皮做成大衣。但无论聪明伶俐、长相气质还是自私狡猾,放在芸芸众生中都太出类拔萃,更何况他拥有人类所不具备的漫长寿命,足以积累很多东西。
几十年后朝菌已经在人类世界混得风生水起,俨然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出入各种秦楼楚馆、赌场茶楼,恣意玩耍。然而身体里毕竟蠢动着朝三暮四的狐性之血,流浪太久安定也成了一种憧憬,恰好这时候他遇上了一个喜欢的女孩。
享受了平静而甜蜜的几年之后,妻子的病逝让他心灰意冷。朝菌实在不能算是个好父亲,每每摇晃着懒洋洋的尾巴逗几个小孩玩耍时,就不耐烦地想:“人类的小孩好麻烦啊,为什么要这么多年才长大!洗衣服也好麻烦啊!做饭也好麻烦啊!换尿布更是折磨啊!”
某天深夜,朝菌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被几个恸哭的孩子抱住大腿时,他纠结的最后一件事是“要不要把房子也烧了,这样可以给自己的失踪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好在还是良心发现或者说是嫌麻烦没有付诸实践,一脚踹开几个亲生骨肉,他了无牵挂地飘然而去了。这之后他抛下的几个孩子怎样艰难辛苦长大成人,怎样勤奋努力最后成为当地望族他既没想过,也懒得去想。
时值乱世,兵戈四起。据说当今皇帝不理朝政,每天和一群炼丹烧汞的道士混在一起,朝廷里的明争暗斗简直可以写一部洋洋洒洒的小说。
朝菌挑了一个不太好的时间去流浪,哪里都不太平,他又没有勇气回归山林,弱肉强食的妖世界对弱者来说只会呈现其恐怖的一面。
于是,某天早晨,实在混不下去的朝菌踏着晨曦回归故里。正在院子里打拳的他最小的儿子认出了他,颤抖着膝盖瞪圆了双眼,“你你你你”地支吾着,指着他的脸哆嗦了半天,差点没有心脏病发作一口老血吐死在那里。
“哟,长这么大了,不欢迎爸爸回来吗?”朝菌笑容可掬地说。
“你给我滚!”
这个家到底还是接纳了朝菌,像祖宗一样尊敬他,令所有子孙不解的是,朝菌是怎么青春永驻的。
被逼问得烦了,朝菌编了一套说法,他神秘兮兮地说,自己误入了一片山林,饿得前心贴后背,恰好看见树上结着又红又大的桃子,就摘了几枚来吃,又喝了一些甘美的泉水。说来也奇怪,这之后居然怎么也感觉不到饿了,后来又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邀他去山上草庐对弈了几局。天色渐晚,朝菌告辞离山,没想到人世间已经过了八十年。
朝菌信口雌黄的时候,那神态那动作恰当好处地注解着,下面的满堂儿孙个个嘴巴变成“O”状,像一池塘惊呆的鲤鱼。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到处流传着他的“仙乡奇遇记”。起初他很满意自己的即兴创作,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妖,可是烦恼也随之到来……
“见过老神仙!”
朝菌摇着纸扇从屏风后出现时,满屋人齐刷刷地跪下去,恭敬而虔诚地呼喊着,香雾缭绕的客厅里简直没剩丁点空地。
他的视线从那一颗颗须发苍苍的头颅落到旁边地上的大包小包上,山核桃、小米、燕麦、成捆的韭菜、沾着湿泥的白萝卜。
“又是土特产!”他皱眉低语一声,右手纸扇向左掌一击合拢起来,指着他们,一点不客气地说,“都给我起来吧!”
“谢老神仙!”
他斜倚在卧榻上,面前摆放着古琴和香炉,这种别出心裁的会堂摆设不知道是哪个孙子布置的,大概是为了令他显出几分仙气。他头疼似的用拇指戳着脑门,人类不乏有趣之辈,但这种什么都要弄懂的好奇心实在太招人厌了。回家这几年里,每天登门拜访向他讨教长生之术的人络绎不绝,烦都烦死了。
“全部给我滚哪!”虽然很想这样大吼出来,但还是克制住了,他早就在内心盘算着第二次卷款潜逃计划了。
一双双期待的眼睛让他更加不耐烦,孙子上前提醒一句:“爷爷,请宣讲吧。”
“好好!”低声答应着,他坐直身体,“所谓长生嘛……”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朝菌随手抚弄着琴弦,压根不算曲调的寂寥音符却令下面的人露出一副如沐春风的呆痴相,这种傻瓜一样的表情更加勾起了他对人类的讨厌,结果用力过猛,一根琴弦清脆地崩断了。
“正如此琴……”他面不改色地掩饰道,“直则断!”
“啊呀,真是金玉良言啊。”
“老朽痴长八十岁才听到这番道理,真是至理名言。”
“太有道理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朝菌斜挑一根眉毛打量这群议论纷纷的人,暗想你们都是傻瓜吗?他起身朝后屋走去,孙子立即打圆场说:“我家爷爷累了,要回屋休息,各位请回吧。”
“恭送老神仙!”整齐伏下的大片背脊,朝菌连多瞧一眼的兴趣也没有,要说欺骗人类的自豪感,这种东西早就被与日俱增的厌恶心抵消干净了。
无所事事的下午,朝菌跟美美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火,烤一串麻雀,香气诱人。孙子来到院子里,颤悠悠地朝他移动,朝菌头也不回地说:“又是谁家要想请我吃饭啊?跟你说过多少回,这种事直接回绝,不必问我。”
“爷爷,大事!”
“切,能有什么大事。”
“朝廷派钦差大臣来拜访您了。”
“钦钦钦钦差大臣?”
朝菌抱着头在院子里乱窜,美美被他的样子逗乐了,拍手大笑。骗骗朴实的劳动人民也就罢了,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比之更加严重的是,他的身份一旦被戳穿,有可能满门都被认定为妖孽子嗣而惨遭肃清,钦天监的雷厉风行他在流浪途中不是没听说过。
“人已经来了?”冷静下来后,朝菌问。
“怎么可能这么快,使者刚到,在客厅里用茶呢。”
“果然还是逃命吧!”
“爷爷,使不得啊!”
之后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使者快马加鞭赶来报告行程,家里忙碌着接待,上上下下欢乐得像过年一样,庶民家族接待钦差大臣,这是何等荣耀。只有朝菌每天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好几次想卷款潜逃都遭到合家老小的跪劝攻势。
“做人好麻烦啊!”他抓着头发仰天长叹。
某天早晨,地平线上出现一列列旌旗,全家人跪迎在村口,等到鸣锣开道的声音近了,一顶皂顶轿帏大轿停在朝菌面前,轿里的人撩开帘子,声音威严:“想必这位就是那勘破生死的老神仙了吧。”
朝菌伏低身体:“乡野小民,全赖圣上洪福齐天。”
“自古以老为尊,老神仙快请起,该受晚辈一拜。”
“岂敢岂敢,折杀老朽。”
“不敢不敢,老人家快请起。”
演过一套虚礼之后,钦差大人手挽着朝菌,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进屋。他暗暗打量这个人,这家伙星目剑眉,身体健硕,虽然身着文官官服,却显然是个习武之人。钦差大人突然转过脸,脸上虽然在笑,目光却冷峻如刀,“圣上听见你的故事,激动得不得了,待会儿也说过晚辈听听,晚辈也算薄有点见识,我且参详一下,你在那座山里遇到的到底是神仙呢……”
他俯向朝菌,同时捏紧了朝菌的手:“还是妖怪呢?”
朝菌被吓出一身冷汗,屁股后面陡然膨胀起来,从袍子底部露出一截毛茸茸的褐色尖端。好在后面的士兵个个板着脸目视前方,没有注意到,他赶紧收敛精神,把尾巴缩了回去。
他注意到钦差大人的腰间悬着一块金牌,上铭着“伏魔”两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怕什么来什么,这个大官居然是钦天监的人!
这顿酒席朝菌吃得味同嚼蜡,钦差大人的恭维话也只是随便应和几声。表面上一团和气的屋内,谁也无法体会朝菌内心的煎熬。钦天监是司掌天下妖异事件的部门,权力之大可谓一手遮天,当然无论街头小民还是皇亲国戚都不知道它的真正职能,可是作为被专制对象,朝菌太了解了。
“果然还是今晚就跑路吧!”他暗下决心。
深更半夜,朝菌收拾了一包值钱东西背在背上,脚步轻得如同在地上滑行,慢慢溜到院墙边。虽然没有大本领,但区区一丈高的院墙还是拦不住他的,他一纵身便高高跃起,落地之后屈膝下蹲,双手平伸,连树上的眠蝉都未惊动。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他刚迈出一步却撞在一堵软墙上,那堵“墙”说话了:“老神仙果然不同凡响,一把年纪了弹跳能力还这么好。”
恰好月亮钻出层层乌云,晦暗的光线中朝菌看见钦差大人负手站在一列士兵面前,脸上挂着“果然让我逮住了”的狡黠得意笑容。
朝菌慌忙掩饰:“原来是大人,老朽素来有晨练的习惯,怕惊扰大人休息,所以偷偷出门。”
“不妨,我也喜欢闻鸡起舞,咱们一起去田野边看日出吧。”
“呃,好像有点早,我还是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今晚月色不错,共饮几杯如何?”
不等朝菌拒绝,就被他拽着手强行拉走了。一间上房被收拾出来作钦差的房间,酒席是现成的,进门之后他挥手屏退左右,说了声“请!”
“大人请。”
“别一口一个大人了,说实话我也不太习惯这身官服,你叫我的名字,易星汤。”
“这个……不太合适吧!”
“朝菌兄!”易星汤双手拍在他肩膀,“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奉皇帝密旨,寻找一样东西。”
“找东西?”朝菌眨动着呆呆的眼睛。
“当今皇帝已经老了,宫廷里的斗争一天比一天激烈,他最想得到什么,你这个聪明人一定知道吧!”
“长生不老?”
“正确!那个地方只有你去过,我要去找仙桃仙水,找那位隐居山林的真神仙。”
“喂,那些都是……”朝菌一时语塞。
“都是什么?”
“都是有缘人才能去的啊。”
易星汤用拇指抚摸着髭须,眼里透出一种狡猾的笑意:“就算我没有仙缘,朝菌兄不是很有仙缘吗?”
“你想让我一起去?”朝菌瞪大了眼睛。
“你不带路,我怎么知道在哪呢?”
“喂,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找到神仙,退一万步说,就算找到,他也未必会答应,古来帝王这么多,哪一个成功过啊!”
“老神仙要是不答应,我就只好把你绑去京城交差喽。”他轻描淡写地说。
朝菌叹息一声,你到底是愚蠢还是在愚弄我,难道到现在没看出自己是妖,难道没听出那个故事漏洞百出?
“什么时候上路?”朝菌无力地问。
“既然已经挑明,不用再等了,就明天!这件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会对你的家人说,说你受邀去京城参加百寿宴。”
“明天要赶路,我回去再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先告辞!”
他一出门就逃跑了,没想到村口都安排了人埋伏,结果被两个大汉架着灰溜溜地“送”了回来。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里,朝菌在辗转反侧、捣枕捶床的痛苦中度过。天色将曙时他突然眼前一亮,自己的故事里并没有提是哪座山,随随便便找座山带他们去溜一趟不就好了,找不到神仙就说是仙缘未至。
这样一来自己倒是交差了,但易星汤肯定没法交差,这家伙不是个省油的灯,先前言谈间的暗示分明是种变相的威胁,找不到神仙没准把自己捉去交差。
“不妥不妥!”
他坐起来苦思冥想,干脆就带他们去一个极险恶的地方,让易星汤死在里面最好,而他则趁机跑掉。
“数年后,一行人马去寻找那个世外仙乡,却全体失踪!”他得意地笑,多么圆满的一个结局啊。
清晨,易星汤准备出发,这一次他是骑马,也为朝菌备了一匹马。全家老小依依送别,美美跑来抱着他大哭,朝菌把美美抱在怀里,用手指刮刮她的鼻梁:“爱哭鬼,爷爷很快就回来了,等爷爷回来带你放风筝好不好?”
“好!”
“去吧!”
“好可爱的小姑娘。”易星汤坐在马上说,“我也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我还答应给她带礼物的。”
“抱歉,这个是我曾曾孙女。”
“哦,要是这样可爱的家人被满门抄斩,大概谁都会心凉吧。”他微笑着威胁道,“朝菌兄一定要好好带路才是。”
“知道啦!”
一队人昼行夜宿,不日抵达那片山林,易星汤坐在马上仰望,只见云遮雾绕,峰峦叠翠。
“好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山中多险恶,星汤兄要小心。”
“我的本领还不至于这么不堪。”
山间小路骑马不太方便,易星汤拨下一些老弱看守马匹行李,其余人轻装上阵,朝深山进发。
路上易星汤问:“朝菌兄觉得长生不老有意思吗?”
他淡漠地答道:“只有没法长生不老的人才会想这种无聊的问题,就好像穷人窝在自己的穷窝里,想‘有钱一定也很没意思吧’,纯粹自我安慰罢了。”
“兄台的见解真是过来人!”
越往山中走,雾气越浓重,几乎不见天日,密林深处闪烁着一双双诡异的眼睛,伴着难以描述的怪异动静,头顶上也不时掠过一阵凄厉的叫声,抬头时往往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鸟影飞过。没有见过这些怪物的士兵惊叫连连,易星汤叮嘱他们:“都给我仔细点,别掉了队,这种深山幽岭往往有妖物居住!”
走了半日,一行人经过云海翻腾的峡谷时,有人惊叫一声指着下面,众人向下一望,雾海里有一个臃肿的巨人坐在那里,慢腾腾地转动脖子,痴傻地向上方这一列小蚂蚁望去,眼珠大得骇人。
“这种妖物不知道要修行几千年才有今天这种样子!”易星汤惊叹一声。
“你错了!”朝菌说,“人类都说妖是修行出来的,你可曾见过盘腿打坐的刺猬和狐狸吗?妖本来就是野兽,野兽的‘修行’自然是用野兽的方式,那就是弱肉强食!人类根本想象不到在这种世界生存的艰辛,下面这个东西大概吞噬了上万只妖吧,只要他足够强,达到这种程度根本不需要几千年!”
“原来如此,我今天算是大长见识了!不过朝菌兄一口一个‘人类’,好像把自己摒除在外了似的。”
“我本来就是……”自知失语的朝菌突然结巴了。
“本来就是什么?”易星汤坏心眼地追问着。
“那个东西要上来了!”有士兵惊呼一声,两人朝下一看,赤裸巨人正攀着山岩向上爬,难以承受其体重的山岩像冰壳一样龟裂开来,碎土碎石扑簌簌地往下落。
“快点离开这里!”
太过注意巨人的他们没有发现,山崖之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人,用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尖牙密布的嘴:“小狐狸,这一次我能品尝你的肉了吧!”
山里天黑得早,一队人早早扎下帐篷,生火造饭。士兵们吃一种特制的行军粮,把五谷杂粮裹上肉糜鱼干蔬菜再烘干水分,吃的时候丢进煮开的水里很快就成了一锅香喷喷营养丰富的饭菜。朝菌头一次见识这种东西,食指大动,霸占了一大锅狼吞虎咽地吃干净了,看得周围人目瞪口呆。
“我还真不知道你护食!”易星汤说。
“见笑了……那碗你吃不吃?”
入夜后朝菌睡不着,突然被一阵清越悠扬的乐声吸引,走出帐篷一看,易星汤端坐一块大石头上,正在吹奏一支长箫。那声音空灵地回旋在山间的空气中,仿佛他身后的璀璨星空都为之动容,以他为中心缓缓地旋转着,站在那里的朝菌听得呆了。
他突然想起几百年前在山林里偶然听见一阵美妙的琴声,他呆呆地听着,叼在嘴里的螃蟹掉到地上都浑然不觉,他头一次知道世上有种东西比死亡、比饥饿、比深更半夜的尿意能更强烈地抵达身体内部,抵达胸膛中那个跳动的小小器官,大概正是这个契机,他萌生出了去人类的世界见识一番的念头。
一曲奏罢,余音萦然,朝菌说:“如泣如诉,如泉出隙,要是这首曲子酿成美酒,一定是甘甜爽洌的西域葡萄酒……想不到你还会吹箫!”
“过奖过奖,想不到你还会品箫。”
这个一直很讨厌的家伙此刻朝菌也感觉有些可爱了。
易星汤微笑着把玩着手里的箫,一脸怀念地说,“这是我妻子送我的,我看见它就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我也很想念我的亡妻啊。”
“我妻子还活着,住在京城。”
“真是抱歉!”朝菌回过神,“那你这次交差,就能回去和家人团聚了吧,真好啊。”
“朝菌兄,说实话,能不能交差我根本没把握。”他眼神黯淡地说。
松懈的内心突然又紧绷起来,朝菌暗忖这家伙一定是知道寻仙无望,想骗他承认自己是狐仙,好抓回去交差。
易星汤从石头上跳下,冲进树林里摘了一枚野果,走到朝菌面前说:“当年秦王派徐福去海外求仙丹,你知道徐福为什么一去未归吗?”
“想必是没找到。”
“不,找到了,他找到的东西就是这个!”易星汤转动着手里的果实,“猕猴桃!海外野人把它称作仙丹,徐福找到了却不敢回来,因为回来就只有一死!”
“喂,你手上拿的是板栗嘛!”
“对啊,我只是举一个例子。”
“咦,好冷!”朝菌假装摩挲着双臂,“你既然知道找不到神仙,为什么还要进到这片山里,这里可不安全啊。”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你可以跑嘛!”
“我可以跑,我的家人,我的孩子呢?一个人并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朝菌兄,你能为我分忧吗?”他伸手拍向朝菌的肩膀。
“手拿开,好恶心!”朝菌皱起眉头后退一步,戒备地盯着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帮不了你的忙。”
草地里有些萤火虫钻了出来,在士兵的帐篷上盘旋飞舞,像繁星坠地。
易星汤呵呵笑起来,渐渐变成大笑,响彻寂静的夜空。他摇着脑袋,揩掉眼角的泪,“狐狸就是狐狸,无论何时都懂得保护自己。”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一定以为我想把你抓回去交差吧?”
朝菌瞪大了眼睛,终于要挑明意图的兴奋和恐惧令他退缩起来,支支吾吾地掩饰着:“为什么抓我回去……寿命比较长犯法吗?好吧,我承认仙乡是不存在的……编故事娱乐一下单调的乡土生活犯法吗?”
“你还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易星汤说,“徐福能带着猕猴桃回去吗?我能带着一只狐狸回去交差吗?”
“不是为了抓我?”朝菌松了一大口气。
“废话,要抓你我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地演戏?有一种长生不老叫生死不明,有一种结果叫下落不明,为了我的家人,就算我成功不了,至少也不能失败!”
“你想死在这里?”
易星汤缓慢而沉重地点头:“然也!这个忙,朝菌兄可以帮我吗?”
朝菌突然明白伴君如伴虎的意思,生而为人的无奈,比起妖世界里简单粗暴的厮杀来得更加痛苦。他退缩着,像畏惧易星汤眼里的坚决。
“杀人的事情,我……”
“失火啦!”一个士兵叫喊起来,两人朝那边一看,帐篷统统烧了起来,火焰呈诡异的橘红色。
“出事了!”易星汤跑过去,朝菌跟在背后,他看见火焰中有些奇怪的萤虫在飞舞。
一个黑影从背后掠过,他惊觉转身,只看见往来奔跑救火的士兵。他嗅了嗅鼻子,有同类的味道,而且很熟悉。
他惊慌起来,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一团萤虫在他面前聚拢,渐渐化作一个小小的人形。
“小狐狸,想我了吗?”
“是你!”
来不及呼喊,对方突然扑向他,张开利齿咬住他的脖子,恐惧和剧痛令他全身僵硬。当易星汤发现这边的情况,朝这边冲来时,那个怪人和被他咬住的朝菌一起化成了萤虫,消逝在漫天火星中。
大片萤虫飞跃漆黑的山谷,最后抵达一个山洞,再次变回实体。朝菌被那个个头不及他腰部的怪人扔在地上,脖子上汩汩流着血,伤口已经发黑了。
这只妖叫墟萤,几十年朝菌路过这片山林时曾经遭他袭击,差一点就死在他手上。
“上次你冲我放的那团屁,害老子几个月吃不下饭,这个仇今天总算能报了。”墟萤搓着双手,像蛇一样的长舌头在嘴边舔动着。
“你有没有搞错,是你想杀我的!”朝菌大声辩解。
“啧,要怪就怪自己太弱了吧,在咱们的世界里,软弱就是罪过啊!现在,我要替天行道……哎呀,好久没尝过这么新鲜的肉了。”
“我也有作为妖的尊严哪,混蛋!”
愤怒的朝菌嘴角一直咧到耳际,露出一口尖牙,他疾速冲向墟萤,一拳打向他的面部,拳头却被稳稳地接住。
墟萤轻轻一扭,喀嚓一声骨头断掉了。朝菌立即跪在地上:“大爷饶命。”
“好廉价的尊严啊!”
墟萤从后面抱住朝菌的脖子,施加压力,脖子就要被折断的瞬间他突然变回狐狸的样子,身形陡然缩小,从一堆衣服里钻了出来,没命地逃向洞口。
“给我回来!”
墟萤准备追赶,一股几乎有形的臭屁扑面而来,熏得他连隔夜的饭都差点吐出来。
朝菌从崖洞外面直接滚了出来,身上到处酸痛,漆黑的密林里充斥着各种怪异的动静,令人肝胆俱裂。
一团萤虫无声无息地接近,速度快得出奇,当它们越过朝菌脑袋上方时迅速聚拢成人形,墟萤一脚踏住朝菌的尾巴,朝菌调过头咬向他的手腕,岂料被扳住上下颚,墟萤用力一扳,朝菌的下颚被撕裂了。他痛不欲生之际,腹部又被重顶了一下,身体滚出很远。
倒地之后的朝菌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舌头软软地拖在嘴边,只有一双黑如宝石的眼里折射着星光,透出深深的绝望。
“老老实实被吃掉不好吗?”墟萤走向他,“反正活再久,最终也是一死。”
“我还想……”
“你说什么?”
“我还想活着啊!”朝菌软弱地哭了起来,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念自己的家,想念美美。
“来世不要再做妖了!”
墟萤向他伸出爪子之际,一根铁链从树丛里飞出来,紧紧地束缚住他的手腕。墟萤转过脸,看见易星汤站在那里,手握铁链的末端,他厌烦地皱了下鼻子,“人类!你也想来送死吗?”
“朋友有难,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那你们就一起死吧!”墟萤咆哮着扯动铁链,另一端的易星汤像流星锤一样飞了起来,他松开铁链,手里多了一根狼牙棒,趁着身体飞腾的势头向墟萤劈头砸下。
被击中的墟萤却再次萤化,躲过攻击复又实化,他踩在砸空的狼牙棒上,“这种无脑的攻击,奈何不了我的‘惑萤幻化’!”
“是吗?那试试这招……”易星汤一握拳头,厉喝道,“封魔锁!”
一圈圈铁链出现在墟萤周身,继而收缩起来,铁链上闪动的符咒在夜空下发出炫目的光芒。
铁链收缩之前,墟萤已经萤化并且从空隙间飞了出去,没有触碰铁链也就无法发挥符咒的效力。
“你还好吧狐狸?”易星汤问地上的朝菌。
“你觉得呢?”
“真抱歉,害你被同类抓走,要不是因为我,你也就不会遇到危险。”
“当然怪你了!”朝菌一肚子怨恨无处发泄,既然要救为什么不早点来救他,害得他差点死掉。
“你能动吗?”
“伤口已经自愈了。”
“那就好,快离开这里。”
“想跑?没那么容易!”空中渐渐聚形的墟萤抓住空隙,朝易星汤扑过来,两人滚在地上,吞噬了上百只妖的墟萤的力量根本不是寻常人类可以抵敌的。
“就不能换点新鲜的词?封魔锁!”
“你也一样!”
从易星汤左右经脉钻出的铁链在空中乱舞,朝着墟萤缠缚过来,墟萤借助萤化离开易星汤的身体,易星汤双手结印,半空中出现一个铁笼把那些萤虫全部关在里面,铁笼的缝隙有紫色的电光在流动。
“这一招应该能困他一会儿,快跑。”
狐狸状态的朝菌跳上易星汤的身体,后者在林间疾跑起来,朝菌问:“你就没有什么管用点的招数吗?”
“我对这种妖技真的很没辙……咦,你也是妖,你的妖技是什么?”
“别问了!”朝菌好像受到了莫大屈辱似的,“我的妖技很废柴的,要不然也不至于看见任何同类都要跑。”
“说说看嘛!”
“别问啦!”朝菌皱了皱眉,“真想知道?是把声音变成液体啦!”
“真的很废……”
“闭嘴!”朝菌打了个响指,易星汤突然变得安静了,有液体从徒然开合的嘴里流淌出来。
背后又能看见那片萤虫,朝菌着急地说:“他又来了,怎么办?”易星汤一张嘴,只有液体往下流,他才想起解除妖技。
“我有个办法!你还记得峡谷里那只大妖吧。”
“你找死!”
“既然能吞噬上万只妖,那只妖一定有了不得的能力,不如去碰碰运气,这一招叫作驱虎吞狼!”
“小心连自己也被吞掉。”
“眼下一筹莫展,只能先碰碰运气了!”
“喂,你脑袋坏了啊!”朝菌大喊。
跟踪在背后的墟萤越来越近,前方已经接近那片峡谷,易星汤双手结印,大喝一声,许多狼牙棒出现在半空,纷纷扬扬地朝着峡谷中砸下。
空旷的峡谷突然传来一声震人心肺的咆哮声,连后面追赶的墟萤也吓得呆立在那里:“你做了什么?”
“给你找个伴!”
易星汤一扬手,一道铁锁捆住墟萤,另一端是一枚沉重的铁砣,向着悬崖下面坠去。墟萤快要被拖下悬崖的时候利用萤化摆脱束缚,一大团萤虫匆匆逃命,这时那恐怖的咆哮声再次传来,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萤虫居然统统静止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身体动不了了!”朝菌大喊,“我就说这是找死!”
巨妖的咆哮好像有让人动弹不得的效力,宛如死灭的寂静中,峡谷深处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沉闷响动,夹杂着土石崩塌的噼啪声。一只巨掌从悬崖边伸出,仿佛一株参天大树从那里生长出来,它抓向那团萤虫,对这个智商不高的怪物来说,亮闪闪的东西好像更有吸引力。
大股萤虫被捏在掌心,再次打开只剩下墟萤的尸体,巨妖张大嘴,那血淋淋的尸体从他手掌滑进血盆大口中,像掉进了无底洞。
“快动起来啊!”朝菌焦急地说,巨妖显然已经看见他们了。
“正在努力!”易星汤一挥手,一根铁链缠住远处一株大树,拖动两人的身体缓缓移动,背后那只巨妖正缓缓地打开嘴。
“他又要叫了!完蛋了!”
“喂,用你的妖技。”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朝菌打了个响指,巨人的咆哮化作满天的雨,透着腥浓的恶臭,霎时的寂静显得诡异极了。趁着这个时候,渐渐恢复知觉的易星汤将铁链猛然一收,两人像弹弓一样被扯出很远,他们爬起来没命地奔跑起来,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东西。
“得救了!”朝菌变回人形,激动地手舞足蹈,突然发现易星汤的眼神怪怪的,“看什么看!”
“你……没穿衣服耶!”
天明之后,朝菌问:“还打算找下去吗?你想找死,我可不想再陪你了!”
“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稍稍客气点行吗?”想起自己无路可退的事实,易星汤从怀里掏出箫吹奏起来,一曲未了,突然说,“难怪你之前说我的箫声如果酿成酒一定是葡萄美酒,我很好奇,真的会是葡萄酒吗?”
“死到临头了,还有这种闲心……也罢!”
他打了一个响指,未散的余音化成细雨落下,易星汤用手边的杯子接了一点尝尝,“真的是葡萄酒啊!”
他品味着,又说:“喝进喉咙里感觉好像没有了似的。”
“废话,毕竟是幻化出来的酒,怎么可能真的喝进喉咙里。”
易星汤端详着杯中浅浅的酒液,“想来琼浆玉液,大概就是这种味道吧……”他突然跳起来,“琼浆玉液!喂,我们再多弄一点吧,我用这个回去交差好了。”
“你不怕欺君之罪吗?”
“君欺我,我欺君!长生不老本来就是梦幻泡影,反正幻化美酒,入口甘洌,说不定皇帝喝下去之后精神一振,能多活几年。”
朝菌夺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口,笑着说:“徐福,你真打算用猕猴桃交差啊?”
久违的阳光从林梢落下,草地上的露珠折射出一片璀璨的晶莹,两人的大笑声惊动一片飞鸟,在湛蓝的天空下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