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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台比我在城建局办公室工作时间的三倍还久的电视发出刮玻璃一般的噪声,这个点正放着体育新闻,但是屏幕上全是雪花点,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坐在人造革的椅子上,旁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盘腿而坐,闭目凝思,状似修仙。
事实上我确实是在修仙。我在吸收朝阳精华。具体原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当我在光合作用就差不多了。不过以我的身份说修仙不合适。因为我是一个妖怪。
我是一条青龙,人类名字叫罗勇强。其实我名字不赖,勇敢坚强。但自从那部《唐伯虎点秋香》红了之后,小强这俩字儿就没好儿了。不过我师妹,凤凰刘琳,比我还衰。以前圈里人敬着她豪爽大气是条汉子,都叫她凤姐,自从去年一个姓罗的姑娘红了后就再没人敢这么喊她了……
说曹操曹操到。我端起茶来正准备喝,刘琳风风火火从门外杀进来,上去就把电视关了。我一瞅关得真彻底,开关都让她那火焰爪烧焦了,一股子糊味。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看什么电视啊!”刘琳看我悠哉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脸上依稀还有两行泪痕,好像刚哭过。
“你看你,跟个王熙凤似的,不稳重。有事儿慢慢说。”我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这就叫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养气功夫咱还是很足的,怎么说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几年的人。虽然我混六七年了还是个锅炉科的副科长。
“老孙头没了。”
我一口茶水喷了刘琳一脸。
“老孙头没了?”我清楚地感到自己声音中那股不可遏制的颤抖,好像筛糠一样。
师妹点点头,眼圈一红又要掉泪。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怎么就这么……死了……”
老孙头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师父。
他虽然是个正儿八经修道的老道士,但却把我们几个妖怪当亲儿女一样。妖怪幼年普遍比较长,那么多年他又当爹又当妈,我们虽然只称他老孙头,但心里边都把他当亲生父亲。我小时候的尿布是老头给换的,刘琳在明朝那会儿谈的第一个对象负了心,老头把那小子扔海里泡三天给刘琳出气。老头儿活了两千多年了,打我没成精那会儿他就一千岁了。我跟刘琳私下乱侃的时候说老头得比玄武乌龟还能活,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哥,老头没死。”刘琳又说。
我从地上跳起来,看了她足有三分钟,这才怒道:“没死你怎么说老头没了?”
刘琳讷讷道:“他失踪了找不着了,不就是没了么……”
“一千多岁了连话都说不清楚。”我没好气地说,“走吧,先去看看再说。”
一路上我不停求神拜佛,虽然说我这妖怪和人家不是同一组织,但也只能临时抱佛脚了。我希望他只是外出修炼去了甚至看上个老太太跟人家私奔了——这老不正经还真敢这么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老头家里那副景象还是让我大吃一惊。这叫一个满目疮痍,老头淘换的假古董全成了瓷片,电视机已经成了一堆废铁。我从三条腿的桌子底下掏出来一个圆形的玩意儿,勉强认出来它没扁以前是个保温杯……
俩民警在旁边神情严肃地跟一个小个子做笔录。这是我们师兄弟的老三,麒麟,叫陆秋。我一看他神情虽然焦急但却很镇定,心里边的急火也去了一半。我们三个里面,陆秋虽然法力最低,但也最聪明,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的混成了正处。我比他早上班三年还是个副科。他二姐更惨,去年让工厂开了,至今闲散在家吃低保。他这副表情明显说明老头下落有着落了。
警察甲:“老爷子有仇家吗?”
陆秋:“这个真没有。”
警察乙沉吟了一会儿说:“听说这老爷子平时不太正经、爱调戏老太太,有这事吗?”
我们三个大窘,看来老头风评确实不好。家里跟地震似的,民警还当争风吃醋的打架呢。陆秋脑子也转得快,煞有其事地说:“你二位别听他们瞎胡掰扯,什么调戏啊,老爷子只是找个舞伴一起跳芭蕾。艺术家的事儿,能算耍流氓吗?”
陆秋真能扯,一会儿把俩民警忽悠走了。他眼瞅着周围没人了,这才跟我俩说:“大哥二姐,咱三个一条心,实情况我也不瞒着你们,你们跟我来。”
我跟刘琳对视一眼,跟在陆秋后面就进了老头的卧室。
陆秋把门关上,从怀里掏张条往门上一贴衣服一掀,我俩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他肚子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正冒着寒气汩汩地流着血。
“三儿,谁打你了?”刘琳怒气冲冲地问。
陆秋苦笑着说:“这回咱们四大神兽算是凑齐了。”
我脱口而出:“青龙凤凰麒麟……对方是只玄武?”
“大哥说得没错。”陆秋说,“这乌龟抓了老头把我揍了一顿,还留话说要我们去见他。”
我吃了一惊:“这家伙能打伤你还能抓走老头?看来修为真的很高啊!不管怎么样,我们得把老头救回来。他说怎么去找他了没?”
陆秋掏出一面圆形的小镜子放在地上,低声念了两句咒语。那镜子迅速变大,闪着一片耀眼的光。
“进去。”陆秋拉着我们踩在镜子上。我只觉得耳边风声大作,眼前景物渐渐变得模糊,不多时定睛一看,却发现来到了一个奇异的地方!
这是一个巨大的城市,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一样的是,这里有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高楼大厦,放眼望去只有水泥钢筋的森林,看不到地平线。街道上不染一丝尘土,干净得好似仙境一般。然而,令我们感到诧异的是,如此宽阔的城市却空荡荡的,竟没有半个人在,显得有些诡异。
陆秋沉声说:“大家小心,说不定……”
他话音未落,我们就发现街道尽头过来一个人。那人体型很怪异,脑袋很大,身子却细小,不过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他的影子在阳光下拉得很长,莫非他就是玄武龟?
我忽的听见刘琳一声惊呼,回头一看不禁大骇——她身上竟然蹿起数十丈高的三味真火!
“没事没事。”刘琳忙把那火焰收了回去,连声道,“我只是发动一下妖力做个结界,没想到竟然蹿起那么高的火焰。”
我埋怨道:“你是火凤凰啊,控制火焰的本事怎么变这么差了?差点把我们烤熟。”
陆秋却道:“不是二姐控制水准变差了,而是我们的妖力增强了许多。”
他拉起衣服,指着那伤口:“你们看,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我细细一看,他身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此时已经消失不见,连个疤都没留下。我也感觉体内的妖力比平时充沛了一倍多,悚然道:“这里有某种东西可以将我们的妖力增强!”
“想必这几位就是青龙、凤凰和麒麟了吧?”
那个人已经来到我们身旁——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青面獠牙牛头人身的妖怪!
“妖怪啊!”陆秋被这家伙丑陋的样子吓了一跳,失声大叫。我们三个同时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异口同声地说:“你是人吗?”
这一闹我们对那牛头敌意小了很多。牛头说:“欢迎三位来到桃源乡。”
“你是玄武的手下吧?”陆秋问道,“他在哪里?”
“三位请跟我来。”牛头呵呵笑了笑,就在前面带路。
我们越往前走越心惊。这里的妖气如此浓厚,我们妖力不被增强才怪。前面的人影越来越多,但是,路上的行人,公交车上的司机和乘客,摆摊吆喝的小贩,砸摊子的城管……无一例外的全是妖怪!只是哪儿来的这么多妖怪?
我正奇怪着,余光却瞥见前面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光头塌鼻小眼睛,乍一看去毫无气势,但是他身上强大的妖气却说明了他正是玄武。
“你们来了。”那人说,“很好。我是玄武,我的……兄弟们。”
刘琳听闻此言顿时一巴掌扇了过去。玄武抬起手臂轻轻一挡,凭空而降一道水流将刘琳浇了个透心凉,火凤凰成了落汤鸡。
刘琳大怒,还要出手却被陆秋拦下。他沉声道:“玄武先生,我师兄弟三人此次前来并无恶意,只是请你放了我师父,大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玄武却冷笑一声打断他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三个真是忘了三千年前我们四大神兽是多么威风了么?当年我们四大神兽多么威风!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谁听到我们四个的名字不得抖三抖?你看看你们现在,都是什么样子!”
“且慢。”我打断他道,“为什么我们对这些什么印象都没有?或者是你认错人了吧?我们仨里面我最大,还没一千三百岁呢,怎么来的三千年?”
玄武的脸微微一红,声音也没那么慷慨激昂了:“两千年前,我们四个被西天净土如来打成重伤,力量尽失。过了几百年才修炼出来记忆,你说自己一千三百岁,也没错。”
“那你怎么恢复记忆了啊?”我又问道。
“哼,我修行了很多年还只是普通的乌龟。”玄武恨恨道,“只是二十年前几个人类向我的洞府里倒了一堆造什么核弹的废料,我忽然就恢复记忆了。”
“这段怎么听着耳熟?”我悄悄问陆秋。
“电视上《忍者神龟》不是这么演的吗?”陆秋小声回答。
玄武也不理会我们的揶揄,脸上神色又激动起来:“兄弟们,你们看,这里的一切,都被我还原成了两千年前的样子——大街上全是妖怪,没有一个肮脏的人类。而他们,都被我所统治着!都是我的臣民!我们在这里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多么美妙啊!难道不像人类所说的桃源胜地吗?”
我又问道:“那你拉我们三个来这儿干什么?”
他赧然道:“这里的妖怪全是我用没有生命的花木化成的。他们被我统治只是因为我的妖气。但是,我们四大神兽集合在一起的力量就不一样了!”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我们可以将所有的人类变成妖怪!这样整个世界就是我们的了!”
我们三个终于明白了。想象一下满大街都是妖怪的样子,不由得齐齐地寒了一下。
“抱歉,我拒绝你的提议。”陆秋微笑着说。
玄武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就算统治世界又怎么样呢?三千年前我们已经做到了,结果被如来几乎杀掉。那样的日子再重复一次有意思吗?反正我只想像现在这样,平凡却精彩地活着。我有亲朋,有好友,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要知道,就是你口中的那些‘肮脏的人类’,养了我们一千多年!”
刘琳一跷大拇指:“三儿说得在理。”
玄武愣了很久,这才颓然叹了口气道:“既然人各有志,我也不强求。那老头就在我屋子里,你们跟我来。”
我们走到这个玄武幻化出来的“桃源乡”尽头,看着他落寞地望着那些“妖怪们”,寂寞地接受着他们战栗地朝拜。我忽然想起一句话:这货比烟花寂寞。他整个人都沉浸在统治世界的梦中不能自拔,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怜。
我喃喃地说:“你说他能从心里面那个‘桃花源’走出来吗?”
陆秋摇摇头:“这个桃源只是他臆造出来的,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生命最宝贵的地方在哪里。不是耀武扬威的活着,而是脚踏实地真真切切的活着。”
我说:“三儿你又哲学了。”
陆秋问道:“老大,你真的没想过和玄武一起统治世界吗?”
我撇撇嘴:“我一锅炉科副科长统治世界干什么?全世界的锅炉我自己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