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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支配强大力量还是作出重要抉择,真正所需的,绝不是出众身手,也不是拔群智慧,而是一颗没有迷茫的心。
第一章 迷城
星飒夜登上位于炎城最高点的钟楼,正午是能见度最好的时候,从高空放眼俯瞰,盘踞于废墟之上的纵横街道,交织成一座巨大的迷宫。密集交叉的“道路”微微蠕动着,仿佛怪物的血管,乳黄色浓酸烟雾凝固成一团蛰伏在阴影处,待阳光散尽将再度出来肆虐……这座迷宫的一切,都是活着的。
“阿夜,你此刻所在的位置就是‘克里特迷宫’最后一站的入口,只要找到迷宫深处的阿里阿德涅之线(the Line of Ariadne),迷宫轴将打开通往星城的‘门扉’……你真的不需要叹音的帮忙?”
“我一个人就足够了,教授。”
少年摘掉与终端相连的耳机,墨色眸底是兴致盎然的光,他张开双臂纵身跳向迷宫,如高空俯冲而下准备捕杀猎物的雄鹰。
——千灯,等着我,很快就来接你了。
迷宫病毒(Labyrinth Virus),五年前首次爆发便成为一发不可收拾的新型病毒,出现感染者的疫区将被彻底扭曲原本的面貌,这种病毒甚至能彻底颠覆生物的基因。由于疫区会变成酸雾肆虐的迷宫,因此得名迷宫病毒,如今,已知的迷宫化的灾区已达到十八处。
云层遮蔽了太阳,浓稠的酸雾从暗处“咕噜咕噜”地奔涌而来,凝聚成一只庞大的幽蓝鬼蟹,除却高举的一对钢螯外,鬼蟹的其余八只足器均变异成锋利的钢刀形态,削铁如泥。
少年捏紧拳头横在胸前,豁地拉出一米多长的血剑,空气有奇异的威压张开,剑芒以势不可挡的威力,将鬼蟹一分为二。
鬼蟹坚硬的甲壳轰然落地,溅起飞扬的黄沙,星飒夜挥剑划出威力强大的剑气屏障。“很遗憾,如果不是被这忒修斯之剑所伤,或许你还有再度复活的机会。”
他的话音刚落,准备再度凝聚起来的酸雾融化了一地,随热气蒸发消失。
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继续前行,每条街道都有着数十个以上的分叉口,分别通往不同的道路。人心越复杂,路就越多歧途,迷宫的尽头只有一条路可以抵达。
脚下的土地传来剧烈的震动,平整的路面被撕裂,从沟壑纵横的泥土深处,钻出无数庞大的泥龙。
这座迷宫里的一切,无时不在伺机猎杀入侵者。
泥龙摇摆着肉红色躯体,探头就往少年的方向猛刺过来,从暴突的口器里露出白森森的两排利齿,喷射的黏液恶臭逼人。
“动作太迟钝了。”
星飒夜飞身跃起,轻巧地避过四面八方刺过来的泥龙,手中的血剑勾出漂亮剑花。
杀出泥龙埋伏的区域,少年挥剑罩在身前继续前行,身后的废墟零落了一地泥龙的尸块,积出一汪沸腾的血泉。
浴血而战的少年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单枪匹马地闯迷宫了,作为极罕见的迷宫病毒免疫者,唯一能够闯迷宫的他被称为“迷宫终结者”。
两年来,星飒夜在徒花别馆相关人员的陪同下,奔赴在迷宫病毒的各个疫区,斩杀一切怪物抵达迷宫深处,找到迷宫病毒唯一的弱点——被称作阿里阿德涅之线的生命线。
将生命线切断,迷宫将灰飞烟灭。可惜一度被毁灭的城市无法再度回归,解除迷宫化后的废墟或许会有人们在其上重建家园,但很可能因此被人所忌惮,成为名副其实的荒原。
星飒夜并没有成为救世主的打算,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抵达首疫区星城。
大脑迟钝得无法思考,仅靠着本能在厮杀,不知恶战了多久,衣衫褴褛的少年麻木地跪下,他面前是一团混沌的阴霾。
“终于,到达迷宫尽头了。”
之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已经疲惫不堪,深浅不一的伤口遍布全身,发梢还残留着火烧过的痕迹。
血剑利落地斩裂混沌的巨茧,无数种声音充斥在星飒夜脑海。嚎叫,狂笑,咒骂,恸哭……无数绝望的感情流入心中,忒修斯之剑是实体化的心灵武器,动力来源正是迷宫内充斥的一切绝望。
而迷宫病毒的唯一弱点,其真实面目就是残留于迷宫内的一切负面情绪。
绝望被血剑吸收殆尽,自迷宫尽头处,走出一位穿着纯白棉布裙的少女。
“千灯,终于见到你了……”
少年伸手,血剑刺穿了少女胸口,她的身影化作无数光粒消散。
每当星飒夜披荆斩棘抵达迷宫尽头,将阿里阿德涅之线切断后,和千灯一模一样的幻影都会出现,只有杀死这幻影,迷宫化才会解除。
待到笼罩在迷宫内的迷雾散尽,原本交错的迷宫消失无影,荒凉的废墟之上,只剩下孤单伫立的少年。
杀戮过后是无尽的空虚,回忆如暗涌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
“阿夜真温柔呢,总是给我讲那么多温馨的童话,在结局里,王子总会救出被困的公主。”
但是,如果你真的温柔,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杀了我?
“不是的,千灯,我只是……”
猛地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的少年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仿佛要从胸腔跳出,浑身的血液在体内灼烧奔腾。
他拉开床头柜底层的抽屉,颤抖着双手翻出注射器。
距离炎城的迷宫战役已经过去一周,和以往不同,星飒夜还无法从梦魇中解脱,他总会梦见千灯消失的场景,然后久久无法镇定下来。
年轻教授推门而入,披肩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手中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化验报告。
见少年拿起镇静剂,凌战教授皱眉,一个过肩摔将少年丢到床上,强制性地夺过针筒。
“你又梦见千灯了?”
“我没事……去星城的时间确定下来了吗?”
凌战教授拉开少年的衣服,确定他身上的伤口基本痊愈后,这才将化验报告放在桌上。
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阿夜,你的心现在就像闯进了迷宫里,还是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
走出病房门,凌战教授看向垂眉站在走道上的少女。
“叹音,你不进去看看他吗?”
少女抓紧衣袖:“如果克里特迷宫轴猜想是正确的,阿夜就能救回千灯吧?”
“当然,叹音不希望世界被重置吗?”
病房里静悄悄的,星飒夜拿起桌上的化验报告。
凌战教授从不对他有所隐瞒,包括他身体基因在迅速变异的事情,他也大可不必在意星飒夜滥用镇定剂,因为,一切对人类有效的药物已经不在少年身上起作用了。
“所有迷宫病毒消失后的话,这世界上最后的怪物,应该就是我自己了吧。”
第二章 星墟
古希腊神话里,国王弥诺斯要求雅典每年都要进贡七对童男童女,作为迷宫里牛头人身怪物的贡品。雅典王子忒修斯混在童男童女中,计划闯进迷宫为民除害,国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爱上了他,情窦初开的少女将一柄宝剑赠与英俊的王子,再把一只线团交给忒修斯,让他把线的一端拴在迷宫入口,再跟着滚动的线团去杀死怪物……最后,英俊的王子忒修斯带着美丽的公主阿里阿德涅逃走了。
“所以,所谓的阿里阿德涅之线,经常被比喻为解决复杂问题的线索。”
“原来如此,阿夜还真是什么都懂。对了,下次把我在大学里认识的老师介绍给你吧,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出租车顺着沿海公路前行,海岸线蜿蜒,如画海景让视线流连。
回忆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戛然而止,出租车师傅将车停在路边,打出收据递给他。
“一共二百四十四元四毛。”
摸出钱夹算了算,星飒夜挠头:“大叔,学生不能算半价吗?”
“人家可是冒着生命危险送你过来的,你问问其他师傅,有谁愿意来这么诡异的地方……另外,不要叫人家大叔!”
差点被师傅的兰花指戳中鼻尖,星飒夜乖乖地把钱递给他。
通往这里的班车基本绝迹,原本是旅游胜地的海岸也荒无人烟,星飒夜迫不得已动用了出租车,孰料上了霸王车。
收了钱后,师傅忽然露出担忧的神色:“小伙子,要观测天体的话还有很多地方。”
少年背起座位上漆黑的望远镜,笑容灿烂地挥手,“谢谢大叔关心。”
出租车师傅“嘭”地关上门扬长而去,目送车子走远,星飒夜这才转身,往被大雾笼罩的城市走去。
不,那里已经不能算是城市了。
登上勉强称得上是入口的数十丈峭壁,与身后波澜壮阔的海景形成鲜明对比,海岸上是道路纵横的迷宫,荒凉而了无生气。
五年前,星城一夜之间消失,成为了迷宫病毒的首疫区。
这座城市从此变成了不可侵领域,被派往探测的部队全都一去不复返,直升飞机均在上空莫名坠毁……最后,通过卫星拍摄到的星城俯瞰图,赫然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有学者指出,星城大迷宫和古希腊神话里克里特岛上关着牛头人神怪物的迷宫一样,那绘有迷宫俯视图的羊皮卷,是几年前一处古希腊墓穴出土的文物。
世人对迷宫的猜测纷纭,之后陆续有城市以同样的形式一夜间消失,于是,人们对迷宫由好奇变成了恐惧。
迷宫化现象在两年前突然停止,将所有迷宫疫区在地图上标示出来,可以发现这些点所连成的线,和羊皮卷上克里特迷宫通往牛头怪的路线出奇地吻合,也就是说,迷宫化的十八个疫区之间组成了新的迷宫。
羊皮卷上还有一段希腊语,大致意思是,迷宫轴所指向的星辰坐标,将带来重置世界的神迹。
循着这些城市连成的迷宫轴,就可以抵达不可侵领域的星城,最后在星城得到“神迹”的力量,重置世界消除迷宫病毒。这一假设,正是凌战教授所提出的克里特迷宫轴猜想。
御剑飞过毒虫窸窣爬行的黑色虫沼,星城和其他迷宫疫区一样,四处都埋伏着危险。
星飒夜扛着漆黑望远镜,目镜经过特殊改造,可以发挥出与“创世之眼”同等的威力,还原迷宫化之前的星城轮廓。
借助望远镜的力量,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前走,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尖叫。
这个声音……是那个笨蛋!
扛着望远镜往声源的方向跑去,在道路的另一端,从地底钻出来的畸形食人花苞正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包围,少女右眼上绑着黑色眼罩,眼见就要变为花肥。
“你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喂,怪物,这边也有人,快来攻击我吧!”
似乎听懂了少年的挑衅,那食人花苞扭转过来,少年扔下手中的漆黑望远镜,抽出一把血剑。
“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这边!”
少年挥剑斩杀食人花苞,将愣在原地的少女拉到身后的安全区域,大概是内伤还没完全痊愈,他的动作显得略微迟缓,但食人花苞毕竟是植物系,很快便被血剑斩落一地。
优叹音被少年庇护在身后,她似乎永远只能站在这个位置,再无法前进。
见食人花苞被斩落,少女总算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就知道阿夜一定会来救我……”
“优叹音,你不会又是悄悄跟踪我吧?”
“啊哈哈,怎么会呢,阿夜真是会开玩笑,我只是散步路过的。”
“我不认为普通人可以散步散到这里。”
食人花苞的尸骸融化,发出“滋滋”的声音。星飒夜捡起地上的望远镜,今天原本只是打算找到五年前在这个城市的家,所以尽量避免战斗,孰料让尾随而来的少女破坏了计划。
“回去吧,顺带一提,这附近打不到车,我们估计要走两个小时到市区。”
“阿夜生气了吗?对不起,下次我不会跟踪你了!我只是担心你而已,真的!”
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作出承诺了,星飒夜大跨步往回走,少女连忙跟了上来。
提起名为优叹音的少女,少年的第一印象就是,她是个跟踪狂。
优叹音是星飒夜在一次闯迷宫化的过程中救下的少女。和星飒夜一样,她也对迷宫里的酸雾免疫,少女虽然没有将心灵实体化来战斗的力量,但她的右眼却是“创世之眼”。
初次遇见优叹音时,她独自一人闯入了迷宫遇到袭击,正好被少年所救。
在从小居住的城市迷宫化之前,优叹音被班主任怀疑早恋并打电话通知家长,处于叛逆期的少女和爸爸发生了剧烈争吵,一气之下,她搭上了通往邻市舅舅家的大巴。
那天夜里,爸爸一直打她的手机,优叹音故意不接,后来爸爸就再没有打过来。气消了后,少女看着手机里那几十个未接来电,决定天明坐早班车回家。
但第二天一早,晨间新闻播报了邻市一夜间迷宫化的噩耗。
——原来,并不是所有后悔,都有机会传达给你所伤害了的人们。
虽然星飒夜不喜欢优叹音,但还是一次次将她从险境救出来。
优叹音的舅舅正是凌战教授,从迷宫回来的少年伤痕累累,她以负起责任照顾星飒夜为名,隔三差五跑来纠缠他。
一个半月后闯迷宫的战斗中,星飒夜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输入体内的血液引发严重的排斥现象,在生命垂危之际,优叹音将自己的血输给了少年。
天真的少女以为人在输血后就会死,于是写好了遗书,叮嘱星飒夜一定要好好活着,看到这封遗书后,少年哭笑不得。
他之所以不愿意接纳优叹音,是因为她太像过去的自己了。
第三章 千灯
沿着废弃的沿海公路往回走,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朝他们按喇叭,正是刚才送星飒夜来的那辆出租车。
师傅翘起兰花指指向后座:“快上车吧,车费是往返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要约会也不会选好点的地方。”
“谢谢大叔。”
“再叫人家大叔就用时速二百公里把你丢到海里喂鲨鱼!”
回到研究所已是傍晚,星飒夜正准备回房间,就看见行色匆匆的年轻教授朝他招手。
“阿夜,你来一下我的研究室。”
十天前,随炎城的迷宫化解除,星城的不可侵领域状态也消失。负责神秘现象研究的徒花别馆陆续派出探测小组,前面几个小组都平安返回,但是今天派出的小组,却一去不复返,迷宫病毒很可能还处于活跃阶段。
星飒夜握紧拳头:“实际上,我刚从星城回来。”
“果然如此。”
凌战教授似乎已经心中有数,他调出卫星最新拍摄到的星城俯瞰图,指给星飒夜看。
“对比至今所有迷宫数据,可以发现迷宫都存在有规律的波动。之前我一直没留意,迷宫发出的波动频率和人的脉搏最相近,也就是说,迷宫本身其实是一个独立生命体。”
和星飒夜的血剑一样,迷宫病毒很可能是人心中的绝望实体化后的产物。
这些城市的共同点,都是千灯曾居住过的城市,也就是说,很可能千灯就是第一个迷宫病毒的发病者。
星城因为千灯而覆灭,在那之后,病毒以某种方式传播出去,和千灯接触过并且内心感到绝望的人们,都被感染了这“心灵的病毒”。
“探测小组会消失,是因为星城迷宫,也就是千灯感受到了我的存在?”
星飒夜头脑一片混乱,他推开研究室的门冲了出去。
“让他一个人静静吧,心中有迷雾的话 ,他将无法前进。”
凌战教授叫住了准备追出去的少女,研究室的门“砰”地关上,形成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
有关千灯的一切,星飒夜总是很拼命。他在迷宫疫区孤身而战,是为了抵达星城找到千灯,而他三番四次救下自己,也不过是因为“创世之眼”在将来重置世界时,会起到关键作用……她明知,不该对他怀抱期许。
优叹音推开研究室的门:“舅舅,我还是去看看阿夜的情况吧。”
清冷的研究室里只剩下穿白大褂的年轻教授,他打开保险柜,取出那份古老的羊皮卷。
“阿夜,我和你的觉悟之差,将决定最后的成败。”
莲蓬头里喷洒出来的冷水,让少年发热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双手撑着浴室黑色的瓷砖,只有这冰冷的感触,才能让他有活着的实感。
父母在他们很小时就离异了,父亲是考古工作者,经常在全国各地四处奔波,千灯一直跟随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每当搬到新的城市,千灯总会给星飒夜寄明信片,给他讲述在新城市的生活见闻,而她平时每周一封的来信,少年总是满怀期待。
升上初中那年的暑假,得到母亲的批准,千灯接星飒夜到她所住的星城玩。
星城位于沿海版图之上,他们一起去海边玩沙滩排球,到千灯每周末打工的糕点屋帮忙,因为频繁转校,千灯成绩并不是很好,她在书房做作业的时候,星飒夜则翻看厚重的藏书……暑假转眼到了尾声,千灯提出带他去父亲的学校玩。
父亲在两年前的一次墓穴作业中遇到事故,导致左手骨折,他放弃了考古发掘工作,到星城大学当一名普通的考古学教授。
“爸爸现在正在说服妈妈复婚,待到明年我考上大学,我们一家人就可以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了。阿夜喜欢这座城市吗?我就很喜欢这里。”
但是,去父亲任教的大学那天,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星飒夜和姐姐吵了起来。
少年只记得自己很生气地骂道,“千灯真是笨到无可救药,以你这样的智商怎么可能考上大学?如果你不改变心意,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一气之下,少年独自坐上了回母亲家的大巴。
在他离开后的当天,星城因为爆发了迷宫病毒一夜之间覆灭,从此成为了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的不可侵领域,少年的气话竟一语成谶。
在无数个夜里,星飒夜总会梦见那天他上了大巴后,在站台上悲伤地目送他的少女。
他只告诉千灯阿里阿涅之线前面的故事,却没告诉她,最后公主还是被抛弃了,只因为王子听信了命运女神的话。不管有什么理由,忒修斯抛弃了阿里阿德涅却是事实。
他不该丢下千灯的,不然千灯也不会绝望。
洗完澡后,少年裹着浴袍走出来,正好看见探头探脑推门进来的少女。
四目相对的瞬间,优叹音连忙红着脸背转身,“对不起,我不是来偷看你洗澡的,只是放心不下你……”
笨拙的少女和千灯的身影重合,星飒夜拉过浴巾擦拭头发,他背对着少女,掩饰住脸上温和的神色。
“我没事,你今天在迷宫里很累了吧,早点去休息吧。”
优叹音的心意他并不是不清楚。只是,在救出姐姐之前,他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回应这份感情,虽然知道这样的做法很不负责任。
“我不累……”
她刚说完,肚子就发出一阵尴尬的叫声。
昨天无意间看到星飒夜去器材库取特制的望远镜,她就猜到少年今天会去星城迷宫,因为没有通往星城的交通工具,所以很早就出了门,到现在粒米未进。
见少女脸红得更厉害,星飒夜无可奈何地放下浴巾。
“你先坐下吧,大概十分钟就可以了。”
咖啡的醇香盈满整个房间,星飒夜将微波炉热好的一碟红枣发糕端到桌上,糕点的甜香让人食欲大开,优叹音迫不及待地拿起叉子开动。
发糕的做法是千灯所教的,因为简单省事,和千灯度过的那个暑假,几乎每天早餐都是吃发糕。年幼的星飒夜一度对这种食物充满了恐惧,甚至把它列入了暗黑料理行列。
但是,这几年来,他唯一记得做法的糕点,却是这腻人的发糕。
嘴里塞满了糕点,少女含糊不清地说道:“真好吃,阿夜好厉害,什么都会!”
“你的反应也太夸张了吧,这只是昨天吃剩放在冰柜里,随手端出来加热过的东西。”
“不要质疑一个吃货的味觉,真的很好吃,不信你尝尝!”
见她满怀期待地叉起一块发糕,星飒夜在少女对面坐下,单手撑住下巴。
“你最多算是饭桶吧,吃货的境界远在你之上……”
星飒夜还没说完,少女忽然动作利索地将最后一块发糕塞进他嘴里,她一口气喝完骨瓷杯里的牛奶咖啡,放下空杯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总算吃饱了,谢谢你,我回房间睡觉了。对了,三天后是我的生日,能请你帮我做蛋糕吗?”
“吃完就睡会变牛的。”
发糕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他忽然想起,他为什么会记住发糕的做法了,因为这是千灯最喜欢的食物。
他原本准备学会做发糕后,亲手做给她吃的。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呢?
有关千灯的一切,在他不知不觉间开始变得模糊而遥远,必须尽快解除星城迷宫化,得到那重置世界的“神迹”力量。
从星飒夜的住处出来,优叹音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往回走。
月色皎皎,年轻教授站在研究室门口,他朝少女伸出手,笑容如梦如幻。
“叹音,你过来一下,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第四章 神壁
峭壁之下的星城依旧被大雾所掩盖,这次将会是最后一次闯迷宫了。
在星城大迷宫的尽头,或许会如克里特迷宫轴猜想所言,存在着重置世界的“神迹”力量;也很可能在解除迷宫化后,变成一片废墟。
不管结局会怎样,星飒夜都不会再迷茫了,他不愿连与千灯有关的记忆也被夺走。
忒修斯因为听信了命运女神的话,觉得和阿里阿德涅的爱情充满厄运,将她独自丢弃在了荒岛上。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并告诉他前面的路途充满厄运,星飒夜也绝对不会屈服。
一路斩杀完各种怪物,终于,伤痕累累的少年抵达了迷宫尽头。
“这是什么……”
干涸的风卷起漫天黄沙,原本以为迷宫尽头会同样存在着病毒生命线,但星城的迷宫尽头,竟是一堵残破不堪的巨大壁画。
壁画上绘制着和羊皮卷上一模一样的迷宫图,十八处基点分别用不同元素符号标出,这些元素连接成了一个古老的阵法,阵法中心属于星城的地方是一个黑洞。
眼皮突突直跳,摇曳的视线只剩下黑白色彩,无数被遗忘的记忆碎片走马灯般回放。
星飒夜之所以会和千灯发生争吵,是因为千灯答应了参加一项危险的实验,而实验的负责人,正是她在父亲任教的大学里认识的考古学研究生。
他之所以急着离开星城,是为了请母亲出面,将千灯接走,以免她被卷入实验中。
这么重要的事情,五年来他竟然一直想不起来。
“……把星城变成这副样子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你吧?凌战教授。”
少年握紧手中的血剑,用力得虎口生疼,他转过身,年轻教授正从迷雾尽头缓缓走来。
凌战教授抱着昏迷的优叹音:“没错,邀请千灯参加这项实验,将星城还有其他十八座城市变成这样的元凶,就是我。”
一切事情,都要从七年前得到那携带有远古病毒的羊皮卷开始说起。
凌战教授曾是星飒夜父亲所带的研究生,为了研究与中世纪异教徒相关的课题,从黑市入手了一张羊皮卷。
据说,这张羊皮卷是中世纪某异教徒组织研究神学的成果图,但是羊皮卷带有某种令人忌讳的力量,几乎所有持有者都会患怪病而死。
原本计划将这羊皮卷带给星教授,但是凌战的妹妹擅自打开了装羊皮卷的黒木匣,她因此而病倒,在弥留之际,留下了这样一番话:“哥哥,我一直在想,长命百岁这个词多可怕,与其变成皱纹满脸的老太婆,还不如保持着年轻美貌而死去……但是,现在我想活着,哪怕只有一年也好。我要是不在,哥哥就只剩一个人了,那该有多孤独啊。”
在妹妹去世后,凌战疯狂地沉迷于各种复活死者的禁忌研究。终于,他发现那羊皮卷上,藏有一个复活死者的方法,那就是诸神祭阵。
羊皮卷携带有一种远古病毒,结合特殊的阵法,可以完全改变一座城市的原貌,使之变成巨大的迷宫。迷宫蕴藏有神秘的力量,将这些迷宫的力量收集起来,就是“神迹”之力。
凌战根据羊皮卷反面记载的文字,在旧校舍坍塌了一半的围墙上,画出了以克里特迷宫图为原型的壁画。以星城为中心,按照克里特迷宫轴分布的十八座城市,将陆续在三年内覆灭,变成巨型迷宫。
但是,要找到和这十八个城市都有交集的人作为神之容器,诸神祭阵才能启动。
就在凌战束手无策时,星教授的女儿闯进了他的视线。
因为常年跟随父亲四处奔波,这些城市都有少女的足迹,千灯毫无疑问是作为神之容器最适合的素体。
于是,他提出了让千灯帮忙做一个实验,心无城府的少女答应了他。
额角青筋暴突,星飒夜咬牙:“你竟然为此欺骗了千灯……欺骗了我?”
少年之所以一直选择在迷宫内战斗,是因为在内心的某处,隐约觉得迷宫病毒和千灯有关,而导致这结果的正是他。
却没想到,千灯会是第一个受害者,而他一直以来,都在凶手的操纵下。
“我承认,为了复活妹妹,我利用了善良的千灯。但是,千灯成为新世界的神明之后,她将拥有重置世界的力量,至今所造成的一切伤害也会抵消。”
少年挥剑指向年轻教授的眉心:“开什么玩笑!得到重置世界的力量回到过去……你难道没有亲眼看到,解除迷宫化后的这十八座城市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而卷进这么多条生命,你疯了吗?”
“阿夜,我原本以为能够和你互相理解,看来,我高估了你的觉悟。”
他打了个响指,从四面八方迅速涌来无数只庞大的毛蜘蛛,蜘蛛口器内喷出黏性极强的白色分泌物,瞬间将少年淹没。
凌战教授将壁画推翻在地,抱起昏睡的少女放在壁画之上。
千灯的身体随迷宫化消失,他只好另外培养了新的神之容器,这个人造人拥有还原世界的“创世之眼”,是重置世界的关键。
接下来只要举行千灯的“复活”仪式,将残留于这座迷宫内千灯的意识引到这具身体内,新世界的“神”将诞生。
身躯庞大的毛蜘蛛纷纷被血剑一分为二,墨绿色汁液流了一地,少年斩断最后一束缠绕在身上的蛛丝,提着剑凛然走来。
剑尖抵在年轻教授的咽喉处,少年冷冷地说道,“你输了,凌战教授。”
“阿夜,你似乎还不明白,从你把这血剑当成是你的‘心灵武器’开始,就注定你不会是这场战斗的赢家。”
“什么意思?”
“还没想起来吗?你一直以为自己是迷宫病毒的免疫者,但其实,你只是被千灯,或者说‘诸神之心’保护了而已。”
凌战把能够抵抗迷宫病毒的“诸神之心”给了千灯,祭阵启动后,“诸神之心”会和她的身体融合,帮助她得到完整的神明力量。
不料,千灯把实验告诉了星飒夜,意识到这个实验的可怕之处,少年和她发生了争执。
千灯因此对凌战产生了怀疑,于是,她在星飒夜离开星城之前,将名为“诸神之心”的血色晶石放进了他的口袋。
这晶石会随着人的体温融入体内,让星飒夜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了不完全的神之力量。凌战故意引导他去闯迷宫,每当他用血剑消灭一个迷宫疫区,迷宫的力量都会被晶石吸收。
凝聚了十八座迷宫力量的晶石,如今已拥有不可估量的强大力量。
“至今为止辛苦你了,是时候该把‘诸神之心’物归原主了。”
凌战教授徒手抓住血剑,他掌心处是一个奇特的阵法,忒修斯之剑遇到这阵法,蓦地融化成一颗活动的血红色晶石,漂浮在半空中。
趁星飒夜失神,凌战教授一拳将少年打了个趔趄。
刚才对抗土蜘蛛已经用尽了全力,失去忒修斯之剑后,结结实实地挨了凌战教授一拳的少年瘫在地上,使不出分毫力量。
将血红晶石引到克里特迷宫图的空槽上,破败不堪的石壁发出奇异的红光,忽明忽暗,像是某种特殊的讯息。
“迷宫的女神,现为您的复活献上容器,请遵循诸神之心的召唤,将神力与神迹重现于此……”
第五章 复活
星城迷宫被巨大的血红色光茧所笼罩,星飒夜所熟悉的千灯虚像再次出现。
“阿夜,你终于来到这里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一直以来阿夜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和心中的迷宫战斗,不过,一切都是时候结束了。”
少女俯身,轻抚着少年的脸庞,身体化作无数光点消散。
想紧紧拉住她的手,却使不出一丝力气,能够和迷宫怪物战斗的少年,其实并不比谁强大,让他变强大的,仅仅是想守护的人。
耀眼的红光熄灭后,星城归于破晓前最深邃的黑暗,绘有克里特迷宫图的壁画四分五裂。
躺在碎裂石壁上的少女指尖动了动,卷翘的睫毛轻轻颤抖,她缓缓坐起来,像是刚睡醒般,迷茫地打量着四周。
当看到倒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少年时,少女忽然露出欣喜的神色。
凌战教授挡在少女面前:“恭喜新世界神明的诞生,现在请展示神迹之力,将这个世界重置吧!”
“这是我和阿夜难得的再会,不要来碍手碍脚。”
他的话音刚落,少女皱眉,她的右手幻化成一把钢叉,“噗”地刺进了年轻教授体内。
生命随着流失的血液和温度不断消失,凌战教授跪在地上,为了复活妹妹,他牺牲了无数生命,最后还是失败了。
千灯曾说过,“如果老师不介意,就把我当成是你妹妹吧!对了,我有一个弟弟,和老师很像,也是很怕寂寞的孩子呢。”
他只是太寂寞了,寂寞到只记得妹妹说不想死,却忘了她后面的话:
“但是,哥哥这么健康,一定可以活到一百岁吧。所以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哪怕是一个人也要活着,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对不起……”
最后抱歉的话语,不知道是说给谁听,黯然地随风而逝。
少女满心欢喜地扶起星飒夜,栗色长发软软地垂在星飒夜胸口:“太好了,终于可以和阿夜在一起了……这下,全部碍事的人都消失了。”
星飒夜剧烈地咳嗽起来,血丝顺着苍白干裂的唇角溢出。
“诸神之心”和他的身体融合后,每次从体内抽离化做武器时,都给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现在突然把这力量永远抽离,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星飒夜推开她,他撑住地面勉强站起来:“千灯,我一直以来都活在内疚和迷茫中,觉得是我害死了你,当然,这个想法至今也没有改变……但是,为了复活你而牺牲这个孩子,我无法做到。”
如果优叹音只是凌战教授为了复活千灯而制造出的人造人,那么,她的记忆还有身份就都是虚假的产物。
即便如此,也无法否定名为“优叹音”的少女的存在。
她喜欢偷偷跟踪他,总是很笨拙容易弄坏东西,说话不到两句就脸红,每次拌嘴都是占下风,吃东西毫无形象可言……这样的她,不应该成为复活千灯的牺牲品。
“原来如此。凌战教授要的是过去,我要的是现在,你所选择的却是未来。但你忘记了最重要一点,我现在已经是‘神’,要毁灭这个世界很简单。”
“千灯,你说过你喜欢这个世界,所以我一直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战斗。如果你要毁灭这个世界,我一定会阻止你的。”
确定了少年的觉悟,少女低头,长发披散下来挡住了表情,她的声音闷闷的,像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阿夜,不要忘了是你先抛弃我的,以后就算你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原谅你。”
——这,就是我给你的惩罚。
通过诸神祭阵再度复活的少女,从星飒夜面前消失,她留下了“诸神之心”作为饯别的礼物,从那以后,少年再没有见过她。
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各地不断有小型的迷宫病毒爆发,星飒夜奔走于各地,凭忒修斯之剑孤身一人闯入迷宫战斗。
出租车奔驰在沿海公路上,星城的迷宫化解除后,这一带的旅游业再度繁荣起来,不少人开始在星城重建家园,在不久后的将来,这里一定会变成繁华的城市。
夜色已深,车停在石门外,那数十丈高的峭壁被凿通,成为一扇天门,车流人流都从这里进出。
出租车师傅打出收据单,跷起兰花指递给星飒夜。
“一共一百六十八块。”
在钱夹里翻了半天,少年推了推鸭舌帽,笑容灿烂地问道,“大叔,学生党不能半价吗?”
“三更半夜送你过来,已经不算便宜了。还有,别叫我大叔……原来是你!”
“被认出来了吗?那就没办法了。其实,我早已经辍学,不算是学生了。”
出租车师傅收了钱后,少年抱起放在后座的玛格丽特雏菊,还有一盒包装精致的蛋糕。
走在夜色深沉的街道上,虽然解除了迷宫化,星城的夜晚却还是缭绕着迷雾,只是,如今走在这里的少年已经不再迷茫。
到达一年前诸神祭阵的地方,远处新建的居民区灯光稀疏,将花束放在石壁的残骸边,少年转身,对夜雾里矗立的少女说道——
“生日快乐,优叹音,这是给你准备的蛋糕。”
栗色长发随风飞扬,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装蛋糕的盒子。
“迟到了一年的生日蛋糕,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分上,就勉为其难原谅你好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不是千灯的?”
凌战教授妄图通过诸神祭阵,将千灯的意识引入优叹音体内,但不知为何,仪式失败了。
原本打算以千灯的身份留在少年身边,却被他亲口拒绝了,刹那间忽然有种无法言语的幸福感。在他心里,名为优叹音的少女,原来还是占据着那么小小一个角落。
“在诸神祭阵启动的时候,我听到了千灯告别的声音……她自动选择了消失,因为不想牺牲任何人,我的姐姐,一直都是这么温柔。”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能安心地举行 ‘葬神镇魂曲’计划了,这是我最后能够为阿夜所喜欢的世界而做的事情。”
蛋糕盒“啪”地落在地上,松软的奶油和水果块散了一地,星飒夜猛地意识到什么,他伸手想拉住少女,身体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少女站在迷宫阵法之上,从夜空俯视,可以看到地面上同时腾起十九个光之王冠,时间将被静止五分钟,这五分钟内,迷宫病毒造成的一切扭曲将会消失。
世界静寂无声,优叹音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星飒夜听不见她的声音,模仿她的口型,得到的是一句“谢谢”。
感谢的话语,有时候是世界上最沉重的负担,因为感谢意味着告别。
尾声 苏生
再次醒来的时候,少年躺在海滩边,微冷的海风带着腥咸的潮汐气息,手心还残留着温柔的温度。他起身,往沉睡中的星城走去。
扭曲的世界真的被重置了,只是,在这重置的世界里,不再有那个少女的身影。
东方露出鱼肚白,不久后,这座城市就会苏醒,并迎来新生,笼罩在晨雾里的风景,美丽得让人莫名想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