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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兰第一次见到息杀的时候,他正抱膝坐在一株沙棘树下,旁边躺着柄漆黑的长剑。十四岁的少年身着灰色的粗布衣衫,满身的污泥中混杂了斑驳血迹,他抬头望着远处的雪峰,仿若雕塑。
那年俪兰才十二岁,在荒野中流浪了几年后被人抓进天鹰教的训练场中,过着蝼蚁般卑微的生活——每日面对驯奴官的皮鞭,努力地练习各种刺杀技艺,唯一的希望便是将来能成为出色的杀手,逃离这地狱般的地方。每天训练结束时,只有无尽的疲惫与浑身的血渍。她惯会沿着无际的荒野缓步而行,就着晚风望天际的云霞,怀念流浪时落魄却自由的日子。
那个傍晚,她行至沙棘树旁时却停下了脚步,只偏头打量那个少年。许久,少年终于忍耐不住,亦回头望她——
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都没有说话。最终是他笑着打破了沉默:“过来坐吧。”他指着旁边的青草地,笑意温煦。
俪兰不敢挪过去,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就地坐下,怯怯地开口:“你也是这训练场里的?”
“是呀。”少年没介意她的防备,笑了笑,继续转头看雪峰。
夕阳斜照,荒原南端银亮的雪峰之巅积雪粲然生辉,流霞变幻,鹰击长空。
“听说山那边是个缤纷的世界。”她眯着眼,忐忑地看少年的背影。
“那边是我的家乡,杏花烟雨的江南。”少年声音中有些落寞,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剑鞘,“在漠北一切都和家乡不一样,只有落日、晚霞、明月是相似的。”
俪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她不知道那个叫江南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只知道眼前落日雪峰的景致是贯穿记忆最美的风景。
唯有对着夕阳,唯有吹着晚风,才会驱散心头所有的烦躁——驯奴官的皮鞭抽打背部时的痛楚与怨愤、刀剑刺入同伴身体内时的残忍与惊惶、深夜听风声在原野中嘶吼时的恐惧与孤独。
两人各自沉默,直至日沉西山,他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道:“我叫息杀,你呢?”“俪兰。”“你长得……真像我家里的幼妹。”他的声音有些飘忽,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仿佛是在看别人。
俪兰眨着大眼睛看他,几分惊讶。从流浪的乞丐到训练场中的蝼蚁,数年来从未有人对她露出过这样的笑,和煦如春风,友好而平和,甚至含着几分……宠溺?她有些无措地拿衣襟擦着手,明明很想对他笑笑,嘴唇却仿佛僵了,只呆呆盯着他。
训练场中的孩子们大都戒备而疏离,极少会与同伴亲近,息杀对她的反应不以为异,执剑起身道:“我先走了,入夜风凉,你早些回去休息。”说罢整整衣衫,孑然离去。
俪兰依旧呆呆地坐在青草地里,手指绞着衣襟,咬唇目送他离去,心头却难以抑制的温热而澎湃——自爹娘葬身荒漠后,已经许久没人跟她说过这样关怀的话了!
那晚的风凉而爽,她望着暮色四合的原野,头一次觉得这训练场也不是那么可厌。往后她开始留意息杀。两人的营地相距极远,在训练场里偶尔瞧见时,他总是抿唇不语,面容冷肃,极少和其他同伴往来,出剑却迅捷准确。每每夕阳西下时,他常会坐在原野里看远处的雪峰,沾满血渍的衣襟被风扬起,少年的背影挺拔孤独,却透着难以言说的平和。
俪兰在沙棘树旁驻足的次数愈来愈多,看夕阳,或看他。在那个充满血腥与暴躁的训练场里,他的背影成了一道迷人的风景。
此刻俪兰看着迎面走来的息杀和他颀长的影子,脑中乍然浮现起当初少年温煦的笑脸。息杀似乎刚执行任务回来,手里握着长剑,精神略有倦怠,见了她,唇角便挑起疲累的笑意。夕阳斜挑在远处的雪峰上,笼罩着他的侧脸,山风吹来时他的衣袍猎猎扬起,挺拔神姿叫俪兰有一瞬的恍惚。
擦肩而过时,他低声道:“明日傍晚,大光明殿外西南角。”
“好。”她应了一声,匆匆走过。
绵延千里的空旷原野,草丰木美,天蓝水清。原野以北,巍峨挺拔的天穆峰高耸入云,为积雪所覆盖的山巅有座汉白玉所筑的宫殿遗世而立,华美庄严。这是天鹰教教王的住所大光明殿,集世间美姬佳丽,汇天下奇花异草,揽四方名物珍宝,装饰如人间仙境。与宫殿遥遥相望的,是极南处连绵的群峰,银亮的积雪和如锦云霞在夕阳斜衬下流光溢彩,一如往昔。
静默肃穆的雪峰亘古不变,当年青涩的少年少女却已悄然长成。五年的杀伐生涯,从训练场中卑微的蝼蚁到享受至尊荣宠的教王近卫,岁月雕饰下,俪兰已成了袅娜的美姬,双眸灵动如天边星辰,却可在弹指之间取人性命,袖中一对锋锐的峨眉刺成了人人惧怕的利器。铁马金戈,烈风黄沙,数年驰骋刺杀,息杀亦凭手中的青翼剑纵横漠北,成了教中最优秀的杀手。清秀的面容变得俊美迷人,双眸沉静如幽谷深潭,却透着股清冷霸气,叫人敬畏。
岁月悄然流过,原野间沧海桑田变幻,他们一起看夕阳的习惯却未改变。此时,俪兰和息杀便并肩站在殿外的白玉栏杆旁,望着对面的雪峰。大光明殿周围寂落无声,虽是仲夏,山巅的风却极清冷,扑面而来时卷着瑟瑟寒意。俪兰指尖摩挲着峨眉刺,清冷微凉。
“你是说这场叛变由镜长老策划?”朱唇启,声音极低。
想到那个神祗般威严不可侵犯的老者,俪兰心底便会生出敬畏。深不可测的教王,武功冠绝,老谋深算,当真有人能打败他吗?谋划叛变,虽诱得人跃跃欲试,却也满心恐惧。息杀垂眸盯着夕阳笼罩的原野,淡淡地道:“教王闭关修炼却走火入魔,镜长老虽看似忠诚,实则野心极大。他已对我露过口风,想是已万事俱备。”
“杀了教王,由他掌教?”俪兰冷笑,“纵是如此,我们依旧是任人摆弄的棋子,叛变又有何益?”身为教王近卫,在教中已是至尊荣宠,就连三位长老都须对她礼让三分,若参与叛变,她的地位只可能降,却绝无进益。
“若事成,他将赐噬心丹解药。”
“解药!”她眸光一紧,扭头看他,“当真?”天鹰教中杀手都服过噬心丹,其中藏有蛊虫,若不按时服下教王所赐的药丸压制蛊虫,脑髓将为蛊虫食尽,癫狂而亡。数百年来,杀手皆为死士,终生为教王卖命,从无赐解药之说。
息杀抚着栏杆道:“镜长老协助教王多年,必知解噬心丹之法。”
“若事成后他斩尽杀绝,拒赐解药呢?”
凛冽山风扑面,息杀打个寒战,沉默了许久才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四目相对,他涩然道:“除了放手一搏,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信他。”叛变,还有一线希望;死忠,则永无自由之可能。
指尖有暖意源源传来,俪兰盯着他的眼,笑道:“我只信你。”
自她十四岁成了杀手后,四年沙尘奔波,数次入虎穴刺杀各部落的头领权贵,向来都是她与息杀联手,所向披靡。而在那样生死托付的日子里,也习惯了对他的信任。在这偌大的天鹰教,这无际的原野中,她所能信的,也唯有他一人而已。息杀勾唇笑笑,一如初见时的温煦。手握得更紧了些,他低声叹道:“杀手无情,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如挚友的劝诫,亦如兄长的谆谆教导。
俪兰抽出指尖笼在袖中,没再言语。
透过山间稀薄的云雾,可见山脚大片的草地青绿,河流蜿蜒如画,兀鹰盘旋在半空。然而山脚以西则是迤逦的高墙,围出一片数里方圆的场地,依稀可见其中的孩童如蚂蚁,来回蠕动,卑若微尘。
五年前,她便是其中一员。
“那些沙棘树长得越发繁茂了。”纤手指着山脚,她转头看息杀,“你曾在那里说过要保护我,不离不弃。这些年你从未失诺,我为何不能信你?”
那个时候,他们相识已有半年。
终日的训练与厮杀折磨得人心神俱疲,残酷的驯奴官却丝毫不会体恤,叫他们训练到半夜才宣布休息。
那天是俪兰第一次杀人,当细长锋锐的峨眉刺准确无误地刺入同伴的咽喉时,殷红的血顺着峨眉刺流向她的手背,濡热而潮湿。
被杀的是个女孩子,她瞪大了眼,有恐惧亦有不甘。俪兰震惊地看她,甚至忘了收回手臂,直到被其他同伴的刀锋划过手臂,才想起防卫,拔出峨眉刺再次陷入混战。
直至训练结束时,场中已摆满了尸体。
驯奴官宣布休息,孩子们便如鸟兽四散,那些重伤在地的便努力朝营地爬。彼时月已中天,她疲惫地坐在地上,抬起手臂看上面已干涸的血迹,想起女孩子临死时的眼神,心底的恐惧与绝望汹涌而至,她忽然爬起来,漫无目的地踉跄奔跑。
碧翠的草叶上染满了血,她心中惶恐之至,酸软的腿脚拖着疲惫的身体,茫然之中竟奔入那片沙棘树林。
朗月映着枝桠,在地上投了横斜的暗影,午夜的风微凉,却叫人心神清醒,她无力地跪倒在地,掩面痛哭。恍惚中有脚步渐近,直至有人停在她跟前,俪兰下意识地举峨眉刺,那双脚须臾疾退,却未反击。
抬头,便见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
“息杀。”她的声音已是沙哑,委屈和绝望涌上心头,她哽咽着看他。息杀将长剑放在身侧,蹲下身尝试着抚摸她的肩,见她没退避,便靠得更近了些,默默看她。仿佛在罪恶与寒冷的深渊终于寻到些微暖意,俪兰放下所有的戒备,扑在他怀里。
“息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她哭着重复同样的话,他默然未语,只将手掌落在她背心,传来阵阵暖意。
月色清明,原野间微风徐徐,她哭得累了,便就地坐下,拿已破烂的衣襟擦拭手背上的血迹。
“别擦了。”息杀终于开口,捡起遗落在地的峨眉刺放在她的掌心,“软弱和善良只会叫你丢了性命,想在这里活下去,必须心狠。要么你杀别人,要么别人杀你。”与和善面孔孑然不同的话语,直刺入她耳中。“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彷徨恐惧。可是那没用,第二天照旧要厮杀训练,死去的人不会因你的眼泪而活过来,别人也不会因你的眼泪而饶过你。”
极少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俪兰偏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映入眼中,分明含着某种陌生的类似宠溺的东西,他盯着她,淡淡地道:“在这里,善良和仁慈一无是处。”
“我知道。”渐渐镇定下来,俪兰再次将峨眉刺收入袖中,抬眼望着远处雪峰,“山的那边,也是这样吗?”
“不,那是个淡烟细雨满是水色的地方。”息杀的声音陡然变得柔和了许多,“有烟柳画桥,粉墙黛瓦,流水人家相绕,平和安宁。街上都是有趣的玩意儿,甜美的食物,叫卖声如小曲婉转……”他忽然止住不敢再回忆,只道,“那里就像一幅泼墨山水,叫人痴迷。”
泼墨山水?那是什么?俪兰偏头看他,见他那样流连的神情,只知那必是极好看的东西。她想了想又问道:“那里那么好,你怎么会来这里?”
“被抓来的。我爹爹是生意人,常会来往西域贩卖货物,有次路上遇到劫匪,爹爹和驼队的人都死了,我就被抓到这里。”
“我也是被抓来的。”俪兰折了枝草叶在手中把玩,“不过我爹娘很早就死了,我是流浪的时候被抓来的。”她语气中略有寥落,“反正从来都是独自摸爬滚打,慢慢也习惯了。”茫然盯着远处的雪峰,她怔怔地不再言语,漆黑的眸子映着月光,如暗夜里的精灵。
息杀看了她一时,忽地走到附近的一株沙棘树下,剑尖刺入泥土再挑起,手中赫然多了管竹箫。他走回俪兰身边坐下,道:“我吹箫给你听吧。”她眨眨眼,茫然点头。
清越的箫音响起,迂回婉转中总透着几许愁思,如泣如诉,似忆似惜,无端地撩拨起记忆中的许多碎片——爹娘模糊的面容,帐篷外的袅袅炊烟,小玩伴们银铃似的笑声……
往日之喜,今日之悲,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压在心中,令人感伤难抑,却又涩然无泪。吹罢,久久的宁静,她低声道:“这曲子叫什么?”
“《乡思》。”
她“嗯”了声,没再说话。夜渐深,他重新将箫埋在树下,道:“不早了,快回去睡罢,明天还得训练。”俪兰起身欲回,息杀却忽然叫住她:“俪兰,如果你愿意,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你。”
“保护我?”
“嗯,死生相护,不离不弃。”
被人保护,那是怎样的滋味呢?俪兰不知道,可在这残酷的训练场中,息杀是唯一肯和善对她的人。她点头笑了笑,道:“好啊。”
在那样无望而孤寂的日子里,总得有个信念做支撑,总得有份感情深埋心底,聊以慰藉。顷刻一诺,他以多年的时间来实践。
往昔记忆纷至沓来,俪兰唇边绽开笑意。息杀思虑片刻,从腰间抽出竹箫递到她手中:“近来教中波谲云诡,你万事小心。”
“这箫?”
“若我有意外,帮我保管它。”箫已用了多年,又曾长期埋在土中,此时早已破旧,他却始终未曾丢弃,将它随身带着。从温柔水乡到荒凉大漠,这是唯一能令他嗅到故乡气息的东西。
俪兰亦知局势之难测,她作为教王近卫,叛变之前尚且安全,息杀却是听命于镜长老的精锐杀手,在镜长老密谋篡位期间,稍有不慎,便可能连累他命丧雪峰。她握紧了箫,低声道:“你要小心。”目送息杀离去,她转身扶着玉栏,悄然叹息。
除了一声叮咛嘱托,她所期待的话语,他终于没有说出口。
而在雕龙绘凤的石柱之后,去而复返的息杀孑然站着,目光落在栏边紫衣女郎身上,柔和而缠绵。
当初单纯的幼女已然长大,婀娜的身姿裹在紫衣之中,玲珑曼妙。数年来生死托付,已习惯了守她护她,一直以为是将她视为幼妹,才会那样奋不顾身地保护。可是从何时起,会有那些异样的念头出现?想与她十指交握,将软玉温香拥在怀中;想轻抚她的侧脸,含着柔嫩的朱唇摩挲轻吻;想揽着她的青丝,绾发结成同心。
数年相伴,她的浅笑与薄嗔,她的坚韧与顽强皆收入他的眼中,四处流转的目光已然顿住,只汇于她一人之身。哪怕只是粉颈低垂的光景,都能叫他怦然心动。
只是,身为教王手中的傀儡玩物,已没有资格谈爱恨。
拼尽全力也只能护她安然无恙,却不能给她想要的自由。若无法从教中脱身,则永远给不起更多的承诺。
他蓦地握拳,转身大步离去。
天穆峰顶百花绽放,姹紫嫣红夺目,如彩霞堆叠,朗月洒下银光万缕,在金砖地面上铺了层寒霜。
大光明殿内乐声喧哗,杯盏相触之声不绝于耳,数百盏精致的宫灯迤逦摆放,映得一室明亮如昼。三座宽大的檀木雕花镶金椅半月形排开,上面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每座椅前均有精致长案,上面摆满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杯中,酒香四漾。
妖娆的舞姬流苏覆额,在细竿挑着的金盘之上作舞,霞衣蝉带飞扬,舞如天魔。而玉阶高台之上,须发皆白的教王面带微笑,神祗般俯视众人,威严尊贵。四名近卫分侍两侧,面前亦有矮桌杯盘。
教王闭关成功,宴请三位长老,赐教中珍藏美酒,以慰劳闭关期间他们的勤恳负责。
推杯换盏,一室融融。
俪兰冷眼看着眼前的奢侈伪装,目光在诸位长老脸上逡巡,时而举杯抿酒,左手的指尖却握在峨眉刺上不敢放松分毫。
那日分别后,息杀又找过她一次,再次叮嘱了叛变事宜——
教王假装欢庆,实则身负重伤,今晚宴饮只是虚张声势。此宴便是谋事之时!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教王盛赞诸位长老的通力扶持,镜长老作为三长老之首,朗声赞教王的圣明英武,敬血酒一杯。
血酒,以敬酒者的血滴入酒杯,以示对饮者的忠诚。
教王含笑而允,命近卫魔音奉酒。魔音以银盘接过镜长老手中的酒杯,垂首行上玉阶,躬身进酒,教王为示友好,以双手相接。
袭击便在那一瞬发动。银盘掩藏之下,魔音袖中忽然有利箭飞出,以强劲之势刺向教王的心窝,穿透他身上的金蚕软甲,箭头没入胸口。同时离教王最近的鬼姬亦骤然发难,另一名近卫明华则奋力拦住鬼姬。如此看来,除了明华,教王的近卫均已被镜长老买通!俪兰再不迟疑,手执峨眉刺亦攻向玉座。
须臾惊变,那舞姬尚未觉察,正自舞得尽兴,镜长老单手扬起,一枚琉璃酒盏呼啸着飞向她的额头,鲜血飞溅,柔媚的舞姬委顿跌落在地。
乐声戛然而止,慌乱的侍女和乐师四散奔走,拥出殿门四散奔逃。镜长老也不在意,拔出腰间弯刀,直取身旁的雷长老。
“镜,你做什么!”未料到镜真的发动了叛变,雷长老惊怒之下忙以腰间软鞭相敌,愤然怒吼道:“风,助教王拿下贼子!”
风长老是个美貌的妇人,闻言呵呵笑道:“谁是贼子?镜乃首座长老,你要对他不敬?”口中语笑嫣然,手中软剑却毫不容情,与镜合力夹击雷长老。而玉座之上,神祗般的教王再无法保持端然而坐的姿势,一边抵挡魔音和俪兰的攻势,一边疾声呼道:“护卫!”洪亮的声音震耳发聩,众人均是一愣——教王内息高强如旧,难道走火入魔只是传闻?
片刻的震惊和迟疑,教王便已出招,将俪兰与魔音踢开。
殿门正敞开,教王喝命之后,外面却毫无动静。大光明殿坐落于天穆峰之巅,除了三长老和教王钦点的护卫侍女,普通人决不可涉足,门口的十名护卫皆是精英,只听命于教王,守卫他的安全。
然而此时,外面却无半点儿动静。
猛然意识到外面的守卫皆已叛变,教王怒不可遏,伸手在玉座的扶手上重重拍下,一声钝响后,那高台忽然转动起来,玉座隐入壁后,却有数十名劲装男子踊跃而出。俪兰微微吃惊,玉阶下的镜长老却诡秘而笑,高声呼道:“护卫!”
执剑的十名护卫鱼贯入内,另有十数名精锐杀手相随,为首的正是息杀。
熟悉的身影入目,俪兰的心稍稍安定,她被教王踢中后血气翻滚,此时便稍稍休息,打量殿内情景——
教王虽然胸口被刺,却依旧湛然若神,丝毫看不出走火入魔的迹象。他的身后数十名男子皆是他隐藏的暗卫,对付起来怕棘手得很。而己方人数虽众,但比起那些暗卫终究势弱,何况教王那个老骨头硬得很,若他当真没有负伤,合二长老、三近卫之力,未必能胜他。
俪兰心头微微一紧,便听玉阶之上教王朗声道:“近来教中风传本教走火入魔,本教未则声,是想诱出居心叵测之人。念你们被镜长老蛊惑,若继续对本教忠心,便可赦免,否则——格杀勿论!”响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叫人莫名地敬畏。
众人闻言虽未骚动,却已面面相觑。镜长老忙向前两步大声道:“若教王真的完好无损,魔音那支箭必然无法刺入他的胸口。擒下他,我许诺的必会做到!”
“杀!”清亮的声音陡然响起,居于人群的息杀已亮剑出鞘,直取教王。
有他带头,众人再无顾忌,纷纷举剑。
深吸口气,俪兰握紧手中峨眉刺,亦飞身上前,联合魔音、息杀之力攻击教王。她的身法极快,如鬼魅般在教王身周出没,诡秘莫测,而息杀则剑招沉稳,两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
殿中金戈交鸣,血腥气四散开来。
立于此地的皆是教中精锐,镜长老已令人封锁山腰,不许别人上来,是以从入夜至黎明,这场厮杀再无外人涉足。
未被打翻的宫灯依旧高悬在屋顶,跃动的火光泛着血红的颜色,地上早已惨不忍睹,残肢断臂零落地堆叠,满室皆是血污。教王的暗卫已被屠戮殆尽,那十名侍卫多已伤残,看着玉座上的教王不敢上前。
息杀所带领的杀手皆是奋不顾身、放手而搏之人,厮杀中全数殒命。
雷长老被杀,风、镜两位均是重伤,魔音断了一臂又被教王踢中胸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而明华和鬼姬亦在混战中身死。
冷冽的晚风吹入殿中,教王站在玉座旁,喘息不定。往日尊贵威严的气度消失殆尽,他银白的须发间皆是血色,左臂被俪兰刺中后低垂着,肩骨亦被击碎,鲜血满袍,后背及腿上,亦满布伤口。
偌大的殿中,一时静谧如死。
镜长老歇了片刻,身上力气恢复,便伸手抹去溅在脸上的血肉,狞笑:“老妖怪,任凭你武功再高,如今势单力孤,怕也撑不了多久吧!”
“你可以试试。”声音已不复原先的洪亮,教王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俪兰——”他忽然开口,“魔音和鬼姬叛变我能理解……可你呢……为何要叛变?”
“年纪轻轻便提拔你做近卫……我向来……优待于你。”
没有得到回答,他依旧自语:“你不是贪恋权势的人……我才放心……咳咳……”一口鲜血喷出,染得白须皆成血色。
俪兰挣扎着坐起来,靠在柱上喘息,冷笑道:“优待?再怎么封赏,终究只是傀儡棋子。呵,老怪物,被你抓来的人在此受尽了折磨,谁当真会死心塌地给你卖命?”嘴角冷冷勾起,似是嘲讽。
“杀了镜和风,许你首座长老之位。”虚弱的老者盯着她的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隐约有奇异的色彩浮动。那是什么?她被那眼睛吸引,仿佛渐渐陷入深潭不可自拔,耳边那虚弱却满是诱惑的声音依旧在回响——
杀了镜和风,许你首座长老之位……杀了镜和风,许你首座长老之位……
镜和风,那两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坏蛋吗?杀了也不可惜。
记得那年她和息杀联手行刺回鹘王,虽然行刺成功,她却因受伤而被擒。已成功逃脱的息杀去而复返,救她脱困。
彼时他们均是镜长老手下的杀手,他得知此事后怒斥息杀,以触犯了杀手禁忌为由,将息杀关入牢中。俪兰后来才得知那日是因他受了教王训斥,才会拿息杀撒气。那时息杀重伤未愈,牢狱阴寒不能养伤,她跪求镜长老放过息杀,他却冷漠笑道:“一个卑贱的杀手,死便死了罢。”
那样的坏蛋,是该杀了!
旧时的愤恨与不甘涌上心头,她扶着柱子起身,向镜长老缓步而行。
“俪兰!俪兰!”
似乎是息杀的声音?
脑海中老者的声音还在回响,她懵然前行,猛然一声痛呼传来,那道惑人的声音也戛然停止。她怔了片刻,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垂眸就见息杀匍匐在地,左臂已被长剑贯穿,口中犹自疾呼:“俪兰!”
“息杀?”终于彻底变得清醒,她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止手臂上的血,“怎么回事?”
“老妖怪趁你分神用了摄魂术,”他勉强扯出点笑意,“只有令他分神,才能叫你恢复清醒。”
“可是你一人战他……”她声音忍不住地颤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息杀独自对战教王,必然难敌,他的手臂……俪兰心头阵阵作痛,却见他保持着笑意道:“若不如此,你恐怕真会和镜长老动手,我们便要功亏一篑。”
“其实他可以刺伤你,令你清醒,”镜长老的声音响起,“可他不肯,偏要赔上自己的手臂。愚蠢。”几许讥嘲,几许叹息。
“老妖怪撑不了多久了,动手吧。”
残余的几名护卫勉力举剑,镜、风二位长老亦挣扎着站起来,息杀和俪兰相互搀扶,发动最后的攻击。
衣袂翻飞,血光溅开,激战许久之后,息杀的青翼剑终于刺入教王的心脏。血从剑的凹处汩汩地流出来,银发的老者虚弱地倚着玉座,嘴唇翕动。瘦削的脸上渐渐没有了血色,他的头发已然蓬乱,身体被破碎的锦袍裹着,再不复旧日神祗般的模样。
众人静静站着,等他油尽灯枯。
全身累得似要散架,俪兰和息杀并肩坐在地上,盯着已然死寂的老者。终于结束了,被他禁锢玩弄了六年,为他杀伐卖命六年,终于……结束了。
满是鲜血的手紧握在一起,他们默然相视,笑意绽开。
幸好,自始至终,始终有人扶持相伴。
殿中静得没有半点儿声音,许久,镜长老低低叹息了一声:“风,他死了。”
“嗯,老妖怪终于死了。”风长老亦是释然的声音,躬身想要再看看教王的脸。
毫无预兆地,镜长老忽然举臂,弯刀如电般划过风长老的后颈,待她匍匐倒地后,他将弯刀抛在地上道:“放心,无心夺位者,我不会动手。”不理会众人的惊诧,他缓缓向殿门口行去。
“其实,他没有走火入魔。”
“看,即使他没有负伤,我们依旧能打败他,你们在害怕什么呢?”镜长老扭头盯着教王,唇角皆是得意与冷嘲,“他也是人。”
良久的寂静,息杀开口道:“解药呢?”
“答应你们的,我会送过去。”
活着的人皆已离去,满室只余血光残骸,俪兰与息杀扶持着走出殿外,金砖铺就的地面已为鲜血染成暗红色,他们席地而坐,虚弱无力。
晨雾笼罩的原野宁谧而平和,东方群峰间云蒸霞蔚,朝日缓缓升起,须臾便有柔暖日光铺满四野。
“俪兰。”
“嗯?”
“拿到解药后,我们去哪里?”
俪兰默了片刻,继而浅笑:“纵马南下,去江南?”她听他讲过许多江南的故事,也记得他念过的许多句子——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闾门风暖落花干,飞遍江南雪不寒。
……
那些梦一般的景致,有着与塞上迥异的风情,每每他提及时,总叫她心驰神往。视线越过苍茫原野,落在南端的雪峰上,可见朝霞绚丽变幻,流云浮于天际,飘向山的那边。
“听说山那边是个缤纷的世界。”初见时她如是说,神往而期待。
六年杀伐,终于摆脱控制复归自由,心头愉悦之余却泛起隐忧——那里于他而言是故乡,于她却是全然的陌生。那未知的世界里,是否也会有这样的颠沛流离、血腥残杀?
似乎察觉到她的担忧,息杀揽住她的腰,声音低沉:“俪兰,我爱你。”
所以,请相信我。不管安稳,或是颠沛,我始终会尽心护你,不离不弃。
一如那年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