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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天,我都以养伤为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边为被宋连慕抓住小辫子而苦思冥想对策,一边默默诅咒那些围在孟桓卿左右的琼华姑娘每人胖十斤。
据说大黄,因为接二连三调戏琼华的姑娘,连殷倪也护不了它了,果真被暴力的殷老叔打断了一条腿。但殷倪十分淡定,事后去丹药房取来了一张续骨膏药给大黄贴上。没几天大黄就又活蹦乱跳了。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宋连慕每日都会按时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现。将我的院子当成他的院子,不经我同意就推门进来,将我的脚当成是他自己的脚,不经我同意就擅自脱掉我的鞋袜给我抹药,还有手肘也是一样。
涂完后还不准我穿鞋袜和放下衣袖,道:“伤口莫要沾水,也不要到处乱跑。”
我不由得想,其实这宋连慕毒舌俊朗的外表之下也有一颗体贴的心。
宋连慕要走的时候,我连忙招呼他道:“掌门师弟且慢,我有些话想和掌门师弟说。”
宋连慕看了我一眼,在我身旁撩袍落座。我给他斟了一杯茶,以茶代酒敬他道:“多谢掌门师弟给我涂药,我才能好得这么快。来,我先敬师弟。”
宋连慕不领我的情,茶也不喝,就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才道:“你想说什么?直接点。”
见他这么直接,我也就不跟他拐弯抹角了,道:“那晚的事情,真的是一个误会。掌门师弟权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成吗?”
宋连慕半天没有反应,面上不喜不怒,一看就又是在跟我装深沉了。我索性一拍大腿,道:“实话跟你说吧,我觉得时机尚未成熟,我喜欢孟桓卿这件事情你能不能让它成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将来我想第一个告诉他!”
宋连慕接下来的话却吓了我一大跳,带有一半威胁一半恐吓:“你不许喜欢他。”
我反射性地问:“为什么?”
宋连慕却答不上来,只是抿着唇眯着眼睛看我。
他这眼神……一定有什么深意。
于是我尽量往深层次去想。想着想着,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大惊:“我知道了!你、你……莫非掌门师弟你……喜欢……”
宋连慕像是被猜中了心事,脸色立马就不自然了,冷冷闷闷地哼了一声。由此更加坚定了我的答案,我脱口就道:“你也喜欢孟桓卿?!”
宋连慕身体一顿面色一僵。
我更加肯定地继续分析道:“难怪!难怪当初掌门师弟有心和我抢桓卿那个徒儿,竟是一早就有那心思,心机委实深不可测!让我这个当师姐的都汗颜!”我一脸郑重地看着宋连慕,向他宣战,“但是师弟不要太大意,我不会因为是你师姐就将孟桓卿让给你的。”
宋连慕的胸口急剧起伏了两下,连连冷笑:“我太高估你了。师姐就尽情地去喜欢孟桓卿吧,没人和你争没人和你抢,只是以师姐这样的智商,一定会屡战屡败的。”
然后他就气冲冲地走了,连原本留给我的两小瓶药也一并带走了。
这师弟也太小气了。
但我也用不上什么药了。脚踝好得差不多了,足以活蹦乱跳,手肘的伤口也结痂了,不痒不疼。
我又可以去找我的桓卿了……
正好,琼华来的女道友们归期已至,将纷纷离开我大玉泱。走之前,掌门霍茴来慰问了我。不知她从哪里听说我之前在桑葚林里受了点轻微的擦伤,故而来看看。
但是我都已经好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来,且还笑得像只风骚的母狐狸,我猜她根本就不是来看我伤的,而是来看我笑话的。
霍茴拿一种暧昧的眼光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还跟我套近乎唤了我的名字,道:“听说以寻妹妹那天从桑葚林回来以后,手臂擦伤了,脚也崴到了,莫不是那日与你那爱徒在林子里面……太快活了所以没注意?”
这老不正经的,瞧瞧她说的是人话吗?我是真想啊……
哦,对了,玉泱派唯一的女真人——凤以寻就是我。
我白了霍茴一眼,道:“我与我的爱徒清白得很,霍掌门莫要胡说。我那爱徒连我这个当师父的对他有邪念他都不知道,又哪里来的快活?”
霍茴娇笑两声,对我露出了深深的嫌弃和鄙视,道:“原来还没有让你徒弟知道你的那点心思啊,你弱爆了。”
从霍茴那里,我深切体会到没有让孟桓卿知道我对他的爱意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这也让霍茴快意地嘲笑了我一整个下午。
然后晚上她就开始对我说教。她很高超地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先说我如何如何窝囊,好歹我也是当师父的,这般畏畏缩缩连个徒弟都搞不定,丢了我们女性朋友的面子云云。殊不知,这长期以来,束缚我的不正是我和孟桓卿之间那唯一的纽带——师徒伦常吗?若不是因为这重特殊的身份,我还会留孟桓卿清白?
紧接着,霍茴那妖女就开始怂恿我了。有道是师徒关系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和孟桓卿八竿子都打不着,什么关系都没有。况且像玉泱这样的大修仙派,弟子数百上千,门风开放,只要师徒情投意合又不是没有在一起的可能。再说了,现如今流行女追男,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只要肯付诸行动就没有石榴裙勒不死的男人……不,是捆不紧的男人。
霍茴说,像孟桓卿这样沉静的男人,是最好追到手的。因为他实在太闷了,我就是向他表白了他也找不到话来拒绝。
眼下,我正应主动出击,将孟桓卿拿下。不然等他被别的勇敢的女子瞧上了,我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晚了。
霍茴走后,她的话却如魔音绕耳,久久盘桓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深思熟虑了几个日夜,越想越觉得霍茴说得委实有道理。
连宋连慕那样的人都知道我对孟桓卿有意思了,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对孟桓卿本人说的呢?
这样一想,我瞬间精神抖擞,决定一鼓作气将孟桓卿收入怀中。
但在这之前,我还欠大黄两只小油鸡。我不喜欢欠狗恩情。
于是这天,风和日丽,我去了灶房。殷老叔带领一帮厨子正在给玉泱的弟子们准备伙食。一进前院就看见殷倪正蹲在墙角斗蛐蛐,自己和自己斗,可见他已经寂寞到了何种程度。
大黄被殷倪强行摁坐在一旁围观。观着观着它就歪起了头,似乎看得正欢。
殷倪就问:“大黄,你是不是也想玩?”
大黄闷叫了一声表示它觉得斗蛐蛐有点儿意思。
殷倪于是就把彪悍的蛐蛐放到大黄脚边,道:“这样,你和我斗,要是你赢了,一会儿我去偷油糟给你吃。”
哪晓得,大黄歪着头看见自己的蛐蛐就要跑,它一个亢奋,张嘴就将蛐蛐给吃进了嘴里。殷倪就操着棍子满院子追着大黄跑,要让它还自己的“常胜将军”来。
我当即大喊一声:“殷叔,你孙子和大黄打起来了!”
殷叔提着菜刀就跑了出来。我趁机钻了空子进灶房去,成功地顺了两只小油鸡。
事后,我和大黄在后山进行会晤。大黄这条坚挺的老狗,实在不容易,性格太贱了,也只有我会和它愉快地合作。
也全靠它,殷倪才得以三天两头往丹药房跑。宋连慕一直不肯收殷倪为徒,但殷倪在丹药房偷偷学习药理他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完成了这些琐事以后,又在风和日丽的一天,我带上我最喜欢吃的梅子糕去了孟桓卿的院落里,打算一边和孟桓卿分享我的梅子糕一边诉说我的心情。
第三章师有告白连环计
只是我没想到,当我哼着小曲儿兴冲冲地走到孟桓卿的院落时,里面空无一人,我将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不见孟桓卿的影子。后来我拉住一个刚刚从修行场修行回来的弟子问了孟桓卿的行踪才晓得,孟桓卿居然被宋连慕关禁闭了!
据说是因为前两天我养伤不外出的时候,孟桓卿遭到了一个琼华姑娘的告白,结果硬生生拒绝了人家。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人家姑娘却万念俱灰,当即就哭成了泪人儿。
孟桓卿因此惹得琼华的姑娘们不痛快了。姑娘们见自己这边的人告白被拒,大抵都有些同仇敌忾。幸好宋连慕及时出现,为避免两派伤和气,最终选择牺牲孟桓卿,关孟桓卿半个月禁闭……
霍茴来慰问我的时候不曾和我说到此事,想必也是帮着她琼华的姑娘故意难为孟桓卿的。
但天地良心,孟桓卿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啊,他要是接受了人家姑娘,就会让我这个师父伤心欲绝。让师父伤心欲绝就是欺师灭祖啊。
尽管整件事情听起来都那么合情合理,但直觉告诉我,不会那么简单。宋连慕一向是个小肚鸡肠爱记仇又爱以公报私的人。
这一定和那天晚上他无意当中知道我觊觎孟桓卿一事脱不了干系。
只是我没想到,他既然那么喜欢孟桓卿,又怎么会迁怒于孟桓卿。他应该想办法对付我这个情敌才是。
莫非宋连慕已经对孟桓卿展开策略了?他此举旨在告诉孟桓卿,孟桓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永远都逃脱不了他的束缚?
太变态了。我忍无可忍。
后来我顾不上吃我的梅子糕,急匆匆地去了月半崖——玉泱派弟子关禁闭的地方。结果还没到那里,就被宋连慕知道了行踪,被他堵在半路上。
从崖底到崖顶,有一条盘旋的长长的石阶,真是爬得我呕老血。这个地方有点玄,是玉泱第一派就传承下来的,许是被施了法术的缘故,所有人到了这个地方,一切修行术都将不起作用。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不听话的弟子在禁闭期间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
这样的设计,说好也不好。不好的是,它考虑不周,只将犯错弟子考虑进去了,而没有将我们这些没犯错的玉泱老一辈考虑进去。比如要上来传个话什么的,还得先出几斤汗。
一般的男子倒无所谓,他们体力好。可眼下爬山的是我这个长期缺乏锻炼的玉泱弱女子……
在月半崖的半山腰,我爬得直不起老腰来。此时,宋连慕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站在我前一步的台阶上,本就比我高出一个头,现如今比我高出两个头了,我要看他还得仰着头看。
宋连慕低着眼帘,大气不喘,平静地问我:“师姐来这里干什么?”
我料想,这厮应该是刚从那上面下来,因为我不记得自己身后跟着这样一个人,且我爬得大汗淋漓的,他要是也跟我一起爬上来没有理由不跟着大汗淋漓一场。我望了一眼高高的崖顶,不由得心生焦虑,问宋连慕:“你把孟桓卿怎么了?”
宋连慕薄唇如勾,笑笑道:“师姐觉得,我会对他做什么?”
我怒目而视:“爱一个人是不会伤害他的,你喜欢他还要伤害他就是一种病态!”
宋连慕咬牙切齿:“谁说我喜欢他了?!”
我一惊,继而如释重负:“原来你不喜欢他?早说嘛!”
“应该只有像师姐这样的人才会喜欢。”宋连慕拿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冷冷地哼了一声,径直从我身边走过。我唯恐他会突然对我出招,一直防备他走到我后面。
我连忙咬牙继续往上爬,身后是宋连慕悠闲而好听的嗓音:“我奉劝师姐一句,凡事莫强求,好及时回头。孟桓卿被关半个月禁闭,此时师姐上去也是于事无补。强行带他下月半崖,会让其他弟子觉得他有你这个师父庇佑会不可一世。”
我没好气地回身瞪他的背影,道:“我上去看看他总可以吧。”此次孟桓卿被他关禁闭,一定是他故意的。
宋连慕头也不回地轻松而愉快地下山去,还摇摇手,一派云淡风轻道:“师姐请自便。”
我啐了一口,扭头继续爬我的月半崖。
等爬到了崖顶,已经过去了半天时间。
崖顶有一个很大的洞,专供禁闭弟子遮风避雨所用。我在洞门口歇了好一阵,擦了擦一脑门的汗,再理了理道袍,努力摆出一副“为师上崖来一点也不费劲”的风度,然后才走了进去。
洞内的光线相较外面有些昏暗,但丝毫不影响我进去的一瞬间就辨认出孟桓卿的身影。
他正在石床上打坐。
眼下春深夏未至,这石床兴许还是有些凉的。
我故意咳了两声,孟桓卿轻微地动了动身子,然后睁开眼来看见了我,诧异道:“师父?”
我撩起道袍走到石床边坐下,笑道:“桓卿啊,为师来看你了。没想到为师几日不出,一出门想看望你,竟是要到这个地方才能看得见你。”
孟桓卿垂首道:“师父,是弟子犯了大错,正在这里闭门思过。弟子给师父丢脸了。”
这孟桓卿,在我这师父面前,总是这样谨慎谦恭。就好像师徒之情在他眼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这个当师父的脸面,比他犯错受罚还要重要。
脸面向来是自己挣的,又不是靠人给的。
孟桓卿将这些虚荣的东西看得太重了。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桓卿,你不用自责,琼华道友跟你告白的那件事为师已经听说了,虽然惹了姑娘伤心,但为师并不认为你有错,因而你也未给为师丢脸。只是做男人要有担当,你受了这一次罚也好解解姑娘心中的怨气。你莫要怪你掌门师叔对你狠。”
我想,像我这样以德报怨的人,已经很少了。即便是这个时候,我也还在帮宋连慕说好话。
谁让他是掌门呢。
但我也不能因此就让宋连慕肆意欺负我的徒弟,遂我又道:“这次是为师不在场,没能为你说上两句。下次若掌门师叔再要这般罚你,为师觉得有不妥的,也不会让你白白受罚。”
孟桓卿心平气和道:“掌门师叔不会让弟子白白受罚,他有他的道理。况且这个地方清静,弟子也好在洞中安心修习。”
多懂事的徒儿啊。
思及方才在半路上遇到宋连慕从崖顶返回,我便问:“桓卿啊,刚刚你掌门师叔可是来过?”
孟桓卿点头:“回师父,来过了。”
我试探着问:“他……有没有说什么?”
孟桓卿何其老实,想也没想就答:“有。”
我便问:“那他和你说什么了?”
有时候和孟桓卿对话,也是一件颇费口舌的事情。总是我挤一点他才说一点,问他什么他从不会多说一句,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
孟桓卿说:“掌门师叔说了师父。”
我心中一震,就知道这宋连慕是不安好心的……他莫不是跟孟桓卿说了我的龌龊心思?可那样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从来不会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旋即我镇定下来,故作惊讶地继续问:“哦?他说为师如何了?”
“说师父仙缘奇佳,若是潜心修行,来日定可荣登仙道。弟子一定心无旁骛,助师父一臂之力,以便师父能够早日修成正果。”
说实在的,孟桓卿这话对我造成了无形的杀伤力。孟桓卿要心无旁骛地助我修仙?宋连慕来就是跟他说这些?
我突然对宋连慕此等卑鄙的手段感到不耻。我太低估他了,竟三言两语就让我的告白有胎死腹中的趋势……
我吁道:“桓卿啊,你有这份心为师很欣慰,但修仙不如你想象中那样好,将来为师也不一定非要修仙。人这一世,不求长生,但求知足啊。”
孟桓卿一愣,显然是在领悟。
我继续看着他的神情,凑了过去,在他耳边道:“只需求得一人心即可知足。”
孟桓卿抬首,与我相隔咫尺,尾音抬高:“谁?”
我道:“孟桓卿。”
孟桓卿霎时脸色就白了,整个人都石化了,像是听到了一个恐怖故事一样,他的反应让我有点沮丧。但也有可能是一时间他接收的信息量太大,久久都回味不过来。
大抵,今天真的不是一个告白的好日子。我出门的时候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眼下洞外却暗了下来。
像是即将有一场春时雨。
见孟桓卿迟迟不说话,我也觉得眼下我不应该多说,要留给他足够的空间去消化。只是,他好像根本就没有要开口的样子,我等了半天也只是与他相对无言。
告白这件事,急不得。
万一我急了,就落得跟当日那琼华的姑娘一样被狠拒的下场呢?
我理了理袖袍,起身踱到洞外看了看天,果真是变天了。我不由得转身看着孟桓卿道:“桓卿啊,你一个人在这里面壁,没问题吗?”
孟桓卿一愣,有些冷静得过于冷漠了,道:“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师父还是尽早下崖吧,弟子一人在此处不碍事。”
我记得,以前孟桓卿是最怕下雨天的。
不过那都是我对他年少时候的记忆。孟桓卿初来玉泱不久,就碰上一个雨季。整日淅淅沥沥的。
白日还好,有我陪伴他修行,他除了时而面色有些惊惶以外,并没有表现出多害怕的模样。只是一到夜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一个电闪雷鸣之夜,那夜我刚刚歇下,院落大门就被人大力撞开,我披上外衫出门一看,竟是孟桓卿执拗地站在院落里,被淋得全身湿透。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一股脑冲过来将我抱住,瑟瑟发抖。
那时孟桓卿还是一个孩童。后来一有雨夜他便来与我同歇,一整夜都将我抱得紧紧的。
现在孟桓卿已经没有以前那样害怕雨天了,他喜欢下雨天的时候别的弟子都休息而他一人奋力修行。可能他觉得那是他应付恐惧的一种方式吧。
我摸摸鼻子,道:“方才为师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桓卿没有回答我,我于是匆匆地下月半崖去了。再不快点儿,半路会被淋湿的。
下月半崖的时候我几乎是跑着回去的,但依旧还没跑回院落就被雨淋到了。春雨不大,也没有电闪雷鸣,但是没多久我就全身湿透了。
我换了身衣裳,撑了一把伞就又匆匆出了门。
自然是要去找宋连慕对峙的。让他乱说!
宋连慕的院落连门都没有关,就好像是知晓我要来一样。他的房门也未关,所以我一进院子便能看见他在房间里打坐入定。
一进他的屋,他屋里点着驱雨季蚊虫的檀香,闻起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他一身白衣道袍,银带袭榻,在很认真地打坐。
只要一静下心来,感受屋外雨潺潺、滋润万物的祥和感,自然是一种美好的享受。一到雨天,宋连慕就喜欢这样做。
只不过,今天我注定要来搅扰他的清静了。
我掸了掸道袍衣角上的水珠,兀自找了张椅子坐下,道:“掌门师弟今日甚有兴致。”
宋连慕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显然不把我这个师姐放在眼里,他道:“感觉颇好,师姐要来试一试吗?我还以为师姐的脚程慢,从月半崖回来的时候会淋雨呢。看来是我多虑了。师姐是特意来找我赏雨的吗?”
请问我可以赏你两个嘴巴子吗……
我本就是打算跟宋连慕开门见山地说话的,于是道:“今日我去看了孟桓卿才知道,原来掌门师弟对他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不该说的?”宋连慕的眉梢好心情地抬起,依旧没睁眼,“哪一句?”
我好脾气地笑道:“请问掌门师弟能睁开眼睛跟我说话吗,你这样闭着眼睛我总感觉师弟是做贼心虚呢。”
宋连慕闻言十分给我面子地睁开了双眼。双眼里浸着盈盈笑意,流光缱绻,勾人得很。
我突然有种领悟,他还是闭上眼睛比较好。我咳了两声,道:“掌门师弟,且莫说我修仙一事向来由我自己做主旁人无法干涉,孟桓卿也帮不上丝毫忙,此事又与师弟没有关系,师弟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宋连慕笑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玉泱派中弟子不都是为修仙而来吗?孟桓卿帮助师姐修仙,那也是极好的一件事,怎么我就不能说呢?”
我急道:“你就是不能说。”你说,他一心想着帮我修仙了,还怎么和我情长情短?
宋连慕一挑眉,很是无辜:“可我已经说了。”
“罢了罢了,”我大度地摆手,起身走到宋连慕面前,和他商量道,“覆水难收这个道理做师姐的还是懂的。以后掌门师弟你能不能不要在孟桓卿面前说这些?这次就算了。”
宋连慕不置可否。
我又继续道:“其实对修仙,我没有特别浓的兴趣。师弟你也勉强不来。”
宋连慕眼里的笑意冷了些,道:“师姐还是对孟桓卿兴趣多一点?连大好前程都不要了?”
我抠了抠面皮,在宋连慕身边坐下,叹道:“师弟这话委实有些严重了,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不是?师弟热衷于修行,但师姐我可能热衷于风花雪月多一些。”说着我就突然凑了过去,与宋连隔得相当近,“你搅了我的好事让我修仙,将心比心我扰了你的修行拖你入红尘,你又愿意吗?”
宋连慕抿唇,半垂着眼帘看着我,认真道:“有本事你试试。”
我承认我没本事。
我在宋连慕面前难得挺直腰杆一回,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从根本上就输了底气。还是宋连慕比我牛。
见我愣神,他突然再凑过来一些,险些碰上我的唇。这个师弟喜欢玩出其不意大胆尝试,幸好我缩得快及时躲开了,不然肯定遭殃。我道:“师弟别闹,我今日是来与你好好说话的!”
宋连慕耸肩摊手,动作十分流畅,道:“我又没做什么。”
我转身即走,道:“我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往后还请掌门师弟莫要插手我与孟桓卿之间的事情。”
身后他的嗓音懒懒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师父临走时叮嘱我照看好师姐,否则师姐劫难将至。话已至此,我算是仁至义尽,倘若师姐执意如此,我又能奈何?”
宋连慕所说的劫难,大抵就是指情劫吧。
但我对孟桓卿,不是闹着玩儿的,也不是图新鲜。
至于在月半崖上对孟桓卿的告白,虽然含蓄了些,不符合我的一贯作风,但好歹我也算是告白了。我应该等孟桓卿想清楚了,然后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
连续几天晚上,我都兴奋得失眠。照理来说,我是孟桓卿的师父,他应该不好拒绝我的。
这不好拒绝就好办了,刚开始勉勉强强答应我先跟我培养感情试试,然后我再一步一步虏获他的真心。
那件事后,我难以按捺,隔三岔五就费半天工夫爬一次月半崖去探望孟桓卿,等待他的答案。
只是,孟桓卿一直没有回应。
我不禁想,是我说得不够清楚明白?这一磨蹭,孟桓卿就满了禁闭期下了月半崖。
这天我带着心爱的梅子糕去山脚接他。可哪里又晓得,孟桓卿还没来得及走到崖脚,我还没来得及上前去送上我的梅子糕,突然身边就冒出一道杀千刀的声音,懒洋洋的:“师姐好早。”
我直愣愣地扭头看去,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不好看。
果然是宋连慕。突然觉得他有些阴魂不散。
我开门见山地问:“你来干什么?”
宋连慕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孟桓卿,道:“来看可爱的徒侄的禁闭成果。”
我问:“你明天再看不行吗?”
“明天事多,今天刚好有空。”
很明显,有了宋连慕这么一通瞎搅和,我又没能抓住好时机告白。
彼时宋连慕薄唇如勾,笑着对孟桓卿说了些勉励的话,问孟桓卿在禁闭期间有什么领悟。孟桓卿说了他有什么领悟,然后宋连慕就开始对孟桓卿的领悟表示了欣慰……整个过程,我插不进一句话,连我想把我的梅子糕递给孟桓卿尝尝都没有机会……
罢了宋连慕才假意注意到我,再假意疑惑道:“师姐为何不说一句话,莫不是还在怪师弟罚了桓卿徒侄不成?当时的情况,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瞧瞧他说的是人话吗……说得好像我有多么小气,而他又多么大度和无奈似的!
最后我也只象征性地和孟桓卿说了几句勉励性的话,然后把梅子糕全塞进宋连慕的嘴里,才沮丧地离开。
再一天,我带了一袋瓜子一路边磕边走,迎面碰到从修行场回来的弟子们,皆对我颔首问礼,但都没有走近我,反而比平时更远了。
我是知道的,我大玉泱的弟子都很有素质很懂风度,他们刚刚修行完毕,想必是怕自己那一身汗味熏到了我。
但我却觉得朝气蓬勃。
试想一下,若要是换成我的孟桓卿,这样一身汗从修行场回来,道袍有些汗湿衬得他的身材英俊挺拔,因修行太累而微微喘着气,面颊有些白里透红,然后到我面前性感地唤我一句“师父”……
不好不好……在鼻子红热之前我赶紧仰头捏住。
一定是嗑多了瓜子上火了。
我一路直奔修行场。孟桓卿果真没有令我失望,他是最勤奋的徒弟,起得比鸡早归得比鸭晚。
整个修行场的人都走光了,就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坚持舞剑。
落日跌入山间,黄昏应了一个十分美好的景,让我觉得他舞剑的画面少有的美丽。
孟桓卿练的,恰好是前不久我才教他的一套剑法。一时间我被他爽利的背影和动作给吸引住了,没有打扰他,而是找了个石墩儿坐下细细观看。
看着看着,我便觉得孟桓卿舞剑虽好看,但他的剑法显然没能领悟到精髓,只是比画着,连动作都不完全标准。
许是有我这个女师父的原因,孟桓卿所学习的剑法套路皆是阴柔的。我也一直谨记师父的教诲,孟桓卿本身体质特殊,不能练习阳刚剑法和心法,否则于他百害而无一利。
以柔化刚才是硬道理。显然让一个男人来学习阴柔的武术不是一件易事。但孟桓卿跟了我多年,底子不错,我惯有的阴柔手法到了他的手里虽有些生硬,但勉强过得去。
趁此机会,应该好好指导指导这徒儿。
于是我看了一会儿之后,随手捻住一片绿叶,便朝孟桓卿扔了过去。绿叶以气为支撑,破空而去,没有半分它该迎风柔软的样子,而是跟一枚飞刀差不多,锐利坚硬,直逼孟桓卿的手肘。
莫要小看这叶子,大意的话它可是很伤人的。
在修行一事上,我甚少跟孟桓卿马虎,也甚少给他留情面。
连我自己都觉得怪得很,疼一个人应当是方方面面都要疼的。后来我左思右想,才勉为其难地得出一个结论:约莫我是个爱情和事业都并重的女道人。像我这样理智知性的女道人实属难找。
还好孟桓卿够敏锐,没有令我失望,眼看着叶刀即将击上他的手肘,他突然身体一震,旋即手肘往上一抬便轻巧地躲了过去。
孟桓卿惊诧地扭过头来,发现了我。我道:“看什么看,你是今日才发现为师其实很美吗,手肘端平目不斜视。”
随着第二枚叶子击向他的小腿,我又继续道:“腿绷那么紧干什么,这剑法以柔为主。”
他的小腿柔软一曲,躲了过去。
第三枚叶子击向孟桓卿的肩,我道:“双肩展开。”
孟桓卿双肩舒展,头往后稍稍一仰,便也躲了过去。
一把叶子都丢完了,孟桓卿的动作都被我纠正过来。他十分沉得住气,依照我所教训的一一改正。恍惚间,我痴迷地看着孟桓卿练剑的侧影,似乎发现他的眼梢正往上挑。眼风若有似无地往我脸上掠过,嘴边多了一抹淡到极致的弧度。
真是风情万种啊!
这个徒弟我太了解了,一旦他心情不错抑或是兴致浓厚时,就会不自觉地有这样的小动作。
孟桓卿练完了剑法,收了剑气走到我面前,孝顺道:“弟子多谢师父不吝指导。”
“为师碰巧路过,见桓卿还在练剑,便过来看了两眼。”我挪了挪屁股,石墩儿够大,示意孟桓卿坐过来。孟桓卿稍稍有些迟疑,但还是很听话地坐了过来。
我眯着眼睛赏黄昏之景,感慨道:“桓卿啊,玉泱就你最勤奋了,你果真没让为师失望。”
“是师父指导有方。”
道曰:良好的谈话是从相互夸奖开始的。
我看了看孟桓卿,果真和我来时想象的差不多,一身道袍带着汗湿,英挺的曲线尽显,身上还有一股他独有的味道……我赶紧捂鼻。
孟桓卿一定是误解我的意思了,见我这动作立刻站起来,耳根子有些发红,羞愧道:“对不起师父,弟子……熏到师父了。”
我连忙摆手,道:“哪里!桓卿你怎会这样想?为师只是鼻子有些不适!”
“不适?”孟桓卿疑惑道。
我不得不颓然放开我的鼻子。温热的液体淌了出来……
一碰到孟桓卿鼻子就习惯性上火,这是无法避免的。
我怀中有孟桓卿的白帕子,但是舍不得用,我打算趁此机会再讹孟桓卿一条帕子。遂我吸了吸鼻子,道:“为师新近尤为上火,桓卿啊,你有帕子吗?”
“弟子今日没带帕子。”孟桓卿有些急,一双眼睛盯着我旁边一袋没嗑完的瓜子,眯了眯道,“师父知道自己上火还吃这些干燥的东西?”
我觉得瓜子它……太冤枉了。明明是因为孟桓卿,他还偏偏诬陷无辜的瓜子。
但我来不及替瓜子申冤,孟桓卿蹲在我身边,拿着他自己的袖袍就往我的鼻子揩来。
我始料未及,愣在当场。
孟桓卿以为我嫌弃,便有些不自然道:“师父将就一下吧,要尽快止血才好。回头师父应该去掌门师叔那里看看,是不是身体真的有大碍?师父流鼻血,勤了些。”
当时我不晓得该说什么,心里激动啊,哪里还能说出只言片语。后来见孟桓卿看我的眼神实在疑惑,我生怕他收回自己的袖袍,便一把抓住袖角自觉地揩鼻子,道:“桓卿真体贴,为师好生感动。为师一点都不嫌弃桓卿的袖子,为师喜欢得很。”
孟桓卿走的时候理直气壮地顺走了我的瓜子。我看见余晖散去,他的袖袍往后扬,上面沾了我的鼻血,倒像是一朵朵绽开的红梅。我不禁有些佩服自己,连流鼻血都这么有艺术气息。
只是就在他要淡出我的视线范围时,我猛地惊醒过来,不好,我居然把告白这件正事儿给忘了……
但我也不是那种说放弃就放弃的人。就算孟桓卿不喜欢我也不能这样一直躲着我,他总得要亲口告诉我我才会甘心,然后……我再想别的办法。
于是经过我多方的围追堵截,终于,孟桓卿被我逮到了。
孟桓卿怕我每天都去修行场骚扰他,他便不在修行场修行了,换了地方。但孟桓卿的脑筋就那么几个弯儿,他换什么地方我只要稍稍打探一下便能知道个一清二楚。
不正是以往我带他修行的山头嘛。
这傻徒弟,躲我还净往我们两人才知道的地方躲。
那是一个下午,我静悄悄地摸进树林里,企图拦截孟桓卿。这回我想好了,一定要抓住孟桓卿直截了当大声说出我喜欢他,然后一定要得到他的答案,不再给他机会让他跑。
一切我都计划得非常精密,行动也异常小心,以至于我举着枝叶茂密的树杈摸到树脚下时还没被孟桓卿发现,我也能够从树叶的缝隙里看见孟桓卿正努力地修行。
先是静心打坐,然后再爽利地练剑。
我打算等他练完了剑再突然出现,那样既不会打扰到他的修行也不会让他有借口再推脱。
只可惜……几日不见,孟桓卿的剑法已经练得忒纯熟,剑气也精粹,整个树林不一会儿就树叶上下翻飞,他青衣道袍宛若惊鸿,狂起三千发丝,美极……而我借以遁身的枝叶茂密的树杈,它的叶子也因为剑气而一点一点地被拔光……
看着树叶一片片地离我远去,这种事情,我千万要沉住气。直到我栖身的树杈变得光秃秃的,最后一片叶子也随风而去。
我还怎么遁形呢?
孟桓卿一扭头就看见了我。
他没有像上次在树林里那般俯身就拿剑朝我冲来,竟是迅速收了剑气,长剑脱手双脚点在长剑上,立马准备御剑逃走!
我能让他逃吗?
我当即扔了树杈,双脚以茂密的树干借力飞身追去,大吼:“桓卿别跑!为师有话要说!”
孟桓卿跑得更快了……
我伸手就摸向腰间欲解下泠琊剑以御剑追上去,可这个时候大脑灵光一闪,要是眼下追了上去,孟桓卿跑去人多的地方,我就是有口也难辩了啊……
于是我急中生智大胆地做了一个尝试,收回一身功力,脚往树干上一歪,整个人就猛往下落去,惊叫道:“哎哟,桓卿!为师脚疾未愈!”
孟桓卿头也不回。
我慌了,他不回头我就真得摔下去了,就是不死也得断条腿啊,遂再大叫:“孟桓卿,为师要死了!”
眼见着要落地了,我吓得赶紧运功,落地莫要摔得太惨才是……落地的那一瞬间,忽然一道疾风扫过来,我没能顺利着地而是落入了一个清润浅浅的怀抱,带着温和熏暖的气息。
孟桓卿悬崖勒马回来了。
他抱着我转了两圈缓和了一下,方才一起落地。我看着他的俊脸,一时间愣住了。
他抿着唇,呼吸有些急促,似乎跑回来的时候很快,眉目之间满是忧色。手臂搂在我的腰际,身体的线条绷得很紧……他还是怕我摔到吧。
“桓卿,为师喜欢你。”孟桓卿浑身一僵,我继续道,“如何,你给我一个答复吧,你喜不喜欢为师?若是桓卿觉得我们的关系让你很为难,无妨,只要你说你喜欢为师,不日我便与你一起向掌门请辞,下山还俗。”
“师父。”孟桓卿侧头,不再看我,留给了我一个俊朗的侧颜,“弟子经不起这玩笑,这样的话,师父往后还是莫要说了吧。师父好好修行,将来可像师祖那样修入仙道。”
我急道:“为师不是说了,人有所重有所不重,而我重的只是一人心而已,不会重仙道。”
“可是我重。”他执拗地看着我,“不然弟子上玉泱来修行是为了什么?”
树林的地面上,满是厚厚的树叶。孟桓卿走后,我一个人静得很,索性躺在树叶上,一边听林子四周回归的欢快鸟鸣,一边回味着被徒弟拒绝的滋味。
我不轻言放弃他也有诸多借口,我第十五次将他堵在林子里的时候,面对他抿唇不自然的脸色,我指天发誓道:“桓卿啊,为师一定会对你好的,你就从了为师吧?”
令我欣慰的是,这回他终于换了一个新借口,耳根子都是淡淡的粉色,他跟我急眼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怎能如师父所说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往后师父不要再提这种事情了。”
可我一介女流之辈,没想当你终身的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