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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真心是来寻仇的
我是来寻仇的。
我一身黑色劲装站在青木派高墙之外,眼瞅着再不下手天都快要亮了,终于一咬牙纵身跃墙而入。
哪想到青木派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此情此景,作为一名小蟊贼,我表示压力很大。我缓步轻移来到窗下,透过窗缝,隐约可见上首太师椅上的红衫老者,白髯及胸,虽然胡子一大把却仍旧丰神俊朗风度翩翩。就像我常对我师父说的:“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知道长得收敛点儿,叫我们年轻人还怎么混啊?”
老者浑厚的男中音打断了我忧伤的思路:“老夫向来任人唯贤。来,云天,喝了这碗酒,此后青木派三百八十七人,便听你号令了。望你行正走端,光大本派。”
我这才瞧见,在老者身前低低跪着一位白衣男子,墨黑的发丝用缎带束起,发尾散在白衫之上,越发显得黑白分明得耀眼。骨骼清奇俊朗,单看背影已然十分夺人眼球。想来这般身姿,若是抓了卖去勾栏院,嘿嘿,姑娘我就发了。
呃,我跳线了。穷极生变,都是贫穷害我啊。
男子弓着身子,双手高过头顶,接过老者手中的酒碗。青色瓷碗中有鲜红的酒水颤抖微漾,比老者的红衫还要红。我心念微动——血酒!早就听师父说过,江湖中为誓为盟,都会咔嚓一声咬破手指,滴血入酒穿肠。真野蛮!好恶心!我一时没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
这样一来,我就妥妥地暴露了!只听哐当一声,我身侧的窗扇被人大力推动之下砸落在地,一道白影如天神般降落在我眼前,伸手将我的衣领一攥,我瞬间双脚离地。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唯有高呼:“嗷嗷,壮士饶命!”
白衣壮士正是刚刚跪在地上准备喝血的那位,想来我的呕吐声扰了他的好事,因此眼眸中满是对我的仇恨。他蹙着眉,单薄的唇紧抿,双眸沉黑如窗外夜色。果然好皮相,要放在勾栏院,绝对得是当家魁首,日进斗金,可如今却埋没深山,真是可惜了这一表人才。
然而此刻这厮正瞪着我,语气冷得像是要结冰:“你是谁?”
“我……”我望着这厮那张好看的脸,吞吐了一下,“我是来观礼的,今夜青木派新掌门人继任,早听闻二位掌门俱是武艺高强形貌俱佳仪表堂堂,今夜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话说我在云水庵混了十几年,每日陪着一帮女客插科打诨阿谀逢迎,这些溜须拍马的话说来不过顺嘴,只可惜此刻生死攸关,几句话被我说得支离破碎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出几分真诚,那太师椅上的老者手抚长须哈哈大笑,缓缓说道:“云天,就别难为她了,一个小女娃罢了。”
然后,厅里站着坐着的人,就都笑了。有什么好笑的啊!
我瞬间连耳根都红了,低着头拼命用脚尖在地上划拉地缝。当然没找着了,可视线却落在我刚刚吐出的一堆秽物上。真丢人。
我刚在心里惭愧了一下,就恍惚见到那个叫云天的新掌门一挥手,便有两位仆妇拿了扫把拖布走上前来。
权力这东西果然是好。在这个冲动念头的支配下,我竟伸手将他的衣袖一拉:“掌门大人,让我跟你混吧。”
他略微皱眉:“为什么?”
“民女实在为掌门大人的丰姿所倾倒。”
这回就连耳根都红了的人,是刚刚那位看起来武功盖世不可一世的新任掌门。他用力将袍袖一甩,便甩脱了我的手。他飞快地扔下一句“好吧刚好庭院洒扫还缺个人”,便回到师尊座前,款款跪倒。
一碗酒下肚,礼成。
我站在五米开外,拼命抑制住呕吐。我怕我再次吐出来的话,那厮会让我吃回去!
好吧,报仇不成,我先卧底好了。
2.抱着掌门摇一摇
事实上,庭院洒扫这个工种实在是极其消磨人的斗志。青木派三百多号人,每人撒把瓜子壳就够我忙活半天的了。更何况现在正值秋日,那几棵榆树杨树把树冠哗啦啦一摇,便是满地黄叶。我每天三遍打扫,仍被指不够尽职尽责。此时我正拄着扫把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飘飘摇摇不时落下黄叶的巨型树冠,恨不能劈了它当柴烧。
一阵风过,黄叶飘扬。我瞬间脑中灵光大现,扔掉扫把冲上前,抱着树干一顿狂摇——真心无力啊,这大榆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我这小身板儿差点没累毁,树冠却纹丝不动。
真辛酸。然后我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线:“如意,你干吗呢?”
是向云天,我们霸气侧漏的新掌门。“如意”是他给我取的新名字,原因是另一位洒扫的小厮名叫吉祥。真俗气。
可是向云天对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很是得意,每天都要追在我后面喊个十遍八遍的。他不知道其实我每次听见他这样叫我,胃里都会一阵阵痉挛。
向云天酷霸狂跩地背着手,尽管看起来冷着脸,却掩不住眼睛里的笑意盈盈——好一副春风得意的欠扁派头!我愤愤咬牙,眼神里放射出怨毒的光芒。然后我看见向云天随随便便一伸手,掌风一震,树上的黄叶兜头而下,洋洋洒洒。有几枚还俏皮地落到了向云天的头发和衣襟上。他站在那儿,白衣轻拂,金叶飞舞,美得就像一幅画。我张口结舌。等到回神过来,向云天的身形已远。
吉祥一边挥舞着大扫帚,一边说:“如意,你有那工夫摇大树,真不如抱着掌门摇一摇,绝对事半功倍!”
我白他一眼。要不是打不过,我早揍他了。江湖流传一句话:掌门好姿色,情愿潜规则。所以说掌门酷霸狂跩是个坑,让人疯狂掉节操而不自知。
而接连扫了十多天青木派的大庭院,我的节操早已掉得七七八八。
某天早晨我扫着扫着,就蹓跶到了掌门居住的后院。
秋凉如水,向云天正在树下练功。头顶蒸腾出热气,微微汗湿的单薄白衫贴合着胸膛背脊,显现出结实的肌肉轮廓。我咽下大口口水,咕咚一声,成功博得向云天的白眼一记。
无所事事的卸任老掌门抱着胳膊站在窗口,哈哈大笑。这老头儿笑点这么低,估计是退休之后实在百无聊赖。要不是看他年纪大,我一准儿把向云天送我的白眼转赠于他。而现在我却只能回他:“呵呵呵!”
老头儿眯眼笑,实在可爱:“丫头,过来!”
于是我就屁颠屁颠地过去了。
面对老头儿屋子里满桌子的美食,我剩下的那点节操瞬间抖落在地。虽然半生清简的师父不止一次说过“舌尖上的味蕾可麻痹神经,涣散意志,让你不清醒”,并且师父还说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可大快朵颐之际,我把师父的教诲全都忘了……
我响亮地打了个饱嗝之后,老头突兀地问我:“说吧,丫头,你到我们青木派,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我:“……”
我正暗自叫苦,门外恰巧传来轻叩门板的声音,夹杂着谁的低声问询:“师父?”
这可是逃跑的好机会啊,我一冲动,抬手推开身侧的窗户,纵身跳上桌子,便自窗口窜出。
当然,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我刚跳落在地,便有一道白影倏地现身于我眼前,伸双臂将我一拦,挑高了一边的眉毛,嘴角轻扬,声音还特欠扁:“如意,你干吗呢?”
我暗地里咬牙,却也只能讪讪一乐,索性把不要脸的精神发挥到极致——我冲上去将他的腰身一箍,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嘴里还念念有词:“抱着掌门摇一摇……”
老掌门不加掩饰的笑声越发鼓舞了我,正在我扭摆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向云天却将我一推,皱着两道浓眉,说:“你有病啊?”
我瞪着眼睛刚要申辩,却惊异地发现这位红着脸的掌门大人分明有着几分小娇羞,这表情……我愣了愣,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重新又跳回老头儿屋子里坐定。既来之则安之,吃为上计!
3.掌门人被家暴
老头儿伸手带上窗户:“云天啊,师父有正事,不叫你就不要进来,懂吗?”隔着窗缝,我再次冲向云天扮了个眉飞色舞的鬼脸。
可是我瞬间就嘚瑟不起来了。老头儿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神秘兮兮地说:“说吧,丫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经过一番不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招供了。
我,真的是来青木派寻仇的。
话说,我和师父住在离此地不远的云水庵中,虽说不上香火鼎盛,却也是有庙庵便少不了烧香客,所以一直以来这日子倒也算过得去。忽有一日夜里,庵中闯入一位蒙面人,不曾抢劫银钱,却单单夺走了师父床头的木剑。
木剑陪了师父多少年,这我不得而知,只知师父日日摩挲,那剑身上早已锃亮黝黑。
自木剑丢失以后,原本风韵犹存的师父的身体状态便每况愈下,少了她老人家的诵经讲道,庵中的香客也渐渐绝迹。无奈之下,我只有孤身潜入青木派找寻木剑。因为当日那贼临去之时,曾站立庵门之外抱拳:“青木派后人来此取回木剑,还望前辈莫怪!”
这二货!要不是我从小轻功不佳追不上他,看我不踢他的屁股!
我说得兴起,没注意对面老头儿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他还神神道道地拉过我的胳膊,指着我耳垂上的三粒小痣,说:“丫头啊,这是你生来就有的?”
这不废话吗,不生来就有,还是后天画上去的啊?我闲得慌啊。
可是老头儿问得殷切,我只能默默回想了一下,点头答:“是。”
然后在他沉默不语的空当里,我迅速端过两盘果子,把长衫的前襟一撩,将瓜果咕噜噜倒进去:“我走了,我还得回家看看师父,我都出来这么多天了,说不定这会儿她老人家已经被活活饿死了。”
师父她老人家当然不可能被饿死,不仅如此,此刻她正手叉腰站在青木派大门外放声吆喝:“快把我的徒儿交出来!”
“青木派的老不修,你给我滚出来!”
然后“青木派的老不修”就真的圆润地到滚到了大门外。之后的场面就有了三分诡异,没有丝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干戈之势,倒有些许默默相看泪眼的嫌疑。我和向云天待在一旁,刚想表达心中的疑惑,却被师尊一记“大人说话小孩儿少插嘴”的白眼驳回,各自闭嘴。
我用眼神向他询问:“这什么情况?”
他回:“我哪知道。”
我:“你缺心眼啊?”
他:“你才缺心眼呢!给我回去扫地去!”
我跟在他身后走回院子,一边走一边纳闷:我居然能看懂向云天眼神里的意思?师父不是一直认为我愚钝冥顽不灵,是她不成功的人生中另一处败笔的存在吗?难道我与向云天心意相通?卖糕的!这真让人想入非非啊!可是这厮背着手走在前面的身姿忽然让我联想到了一件事——作为新任掌门,青木派干的所有龌龊的事情,他都有份儿!
念及于此,我抬脚便朝他的屁股踢了过去!
向云天来不及防备,又或者是身后跟着一个如此这般貌美如花……喀喀——的跟班儿,心里太过得意,我一脚踢出,扑通,他便上演了一幕嘴啃泥。烧包的白色长衫上,留有我新鲜的脚印一枚。
他转过头来,沾了泥土落叶的一张俊脸,此刻看起来甚是幽怨。在他那怨妇般的目光到达之前,我成功地将一只脚踏在了某人弹性极好的屁股上:“说!那天晚上抢劫木剑的人,是不是你?”
向云天居然牵唇一笑,唇红齿白的模样无辜而又魅惑:“是我哦。”
咦?承认错误的态度需要这么色情吗?美男计?我去!姑娘我根本不吃这一套!我抬脚一个连环踢,朝某人的后背腰臀狠狠地踹了过去。
某人的告饶声甚是动听:“嗷嗷!女侠饶命!”
我一时智商告急——面前这位,是昨日那个酷霸狂跩的某人吗?
过程中我很是投入忘我,没注意向云天的师兄弟们什么时候围拢过来,估计他们也早看他不顺眼却又敢怒不敢言,因此竟没有一人上前阻拦。倒是他师父踱步过来,背着手将徒弟们一嗔:“掌门人被家暴,你们不赶紧回避还围着看,把幸灾乐祸表现得这么明显真的好吗?”
一时围观者作鸟兽散。
我有微微的诧异:家暴?
老前辈您口误吗?
4.师太VS正太
我一边暴力着向云天,一边在心底得意非凡:这么逊的功夫也能当掌门,那我随随便便就能把他撂倒的功力,岂不是要逆天?
可是师父一揪我的耳朵,一张脸冷若冰霜:“妮子你以为他真打不过你?你看他趴在那儿多安逸,还不是权当你在给他做360°全方位无死角全身按摩!”
噗!
偏偏向云天就在这一刻扭头过来,露出一口白牙,贱笑。转而腾身跃起,来到我师父跟前弯下身:“晚辈唐突!冒失之处还望前辈莫怪!”
可是我师父扬起一巴掌就拍了过去。
我捂脸。为老不尊以大欺小,这么没礼貌以后出去别说是我师父,我丢不起这人!
师父听不见我心里的潜台词,还在骂:“老不修教出的小不修,敢碰我徒儿一根汗毛,看我不送你进宫当太监!”
再次捂脸。师父啊,作为出家人,连骂人都这样标新立异,你确定这样真的好吗?
师父一边骂,一边用刀子似的眼光剜着垂手站在旁边的老掌门,然后抓着我的腰带,就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横拎了起来。
我手脚并用乱挥乱舞:“饶命啊,师父!饶命!”
我目测了一下,此时我的身体离地足有一米半,我真怕她一松手,我就脸先着地了。
我鬼哭狼嚎,师父一言不发。
师父啊,不是我说你,出家人戒嗔戒悲戒怒戒喜,如今您老人家这样体罚我到底是为哪般啊?
可我没想到向云天一下子就给师父跪下了:“当日抢走木剑,是晚辈之过,还请前辈放过如意,要打要骂往云天身上招呼便是!”
耳畔听见师父冷冷的笑声:“放过她?可以呀!向云天,让你师父那老不修跪下来给我磕个头,我便放过她。”
我心想,这下完了!青木派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就算人家现在离任,你也不能不拿村长当干部啊。一个掌门倒下了,千万个掌门站起来。云水庵这样的小庙,非要跟人家名门正派叫嚣,你这是找灭门还是找吞并呢?
可是从头到尾,我竟没有听见老掌门半点儿声响。话说您老人家脾气真好,您没见您那宝贝徒儿都给人跪下了?
向云天爬行两步上前:“云天给您赔罪,求您放过如意!”
师父的声调猛然飙高:“如意?她是你的如意?”
不待向云天说话,师父猛然转身,我在她手里,只觉得瞬间180°旋转,头晕目眩。
师父声调颤抖——这是哪里来的血海深仇啊,师父,值得您老动这么大肝火?只听她厉声喝道:“老鬼,你徒儿调戏祸害我徒儿,这一切,是不是你授意的?”
向云天师父:“……”
天哪!前辈、老伯、大爷、我亲爹!您倒是说句话啊!
耳畔只有向云天平稳低沉的声线:“晚辈并不曾得师父授意,我与如意,实是两情相悦,望前辈成全!”
啥?我只记得被你气过,什么时候和你“悦”过?我努力仰起脸,想要和他争辩一两句,却只听“咯嘣”一声,顿觉身体重心下落——腰带断了啊,这地球的引力实在是太太太大了!
一声尖叫哽在我的喉头,尚来不及出口,扑通,自由落体。
许是离地太久,导致脑供血不足,脸刚着地,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在云水庵自己的床上。我想这就标志着我在青木派打扫庭院的职务就此结束。可是我怎么感觉有一点忧伤呢?
我一睁眼,视线里便是师父那张不无关切的脸,她说:“徒儿啊,我和向云天,要是让你选一个,你选谁?”
我一时急火攻心,又晕了过去。
师父呀,嘤嘤嘤!我和向云天八字还没一撇,您现在就问我这个“娘和媳妇一起掉河里先救谁”的问题,是不是太着急了?
5.青木派没一个好东西
青木派没一个好东西。这话当然是我师父说的。我刚从眼角流露出丁点儿不能苟同的神色,尚来不及用言语反驳,额角便遭遇了食指狠戳——师父银牙紧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个白眼狼!”
师父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还裹在一床小花被里,哭得小脸紫红。而十七年间,我除了练功不积极,且没什么天赋以外,倒还算听话乖巧,谁知去了一趟青木派回来,就学会了忤逆顶嘴。作为论据,越发证明了她“青木派没一个好东西”的论点。
看着我嘟嘴的模样,师父大约以为不下猛药现身说法,我便意识不到洁身自好的重要性,因此长叹一声,缓缓道出一段隐情。
其实我最怕的就是谁把隐私讲给我听,因为担心被灭口。尤其是当一个出家人说到情爱,听起来还真是诡异。
故事梗概就是当师太还是纯情少女的时候,遇见了某风度翩翩功夫了得的男子,失心失身之后才知道那货居然早成二手。
我继续忤逆:“这年头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尤其是一个有型有款的男人。”
师父白我一眼,泪如雨下:“徒儿啊,我要是早知你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当日还不如将你喂了狼。”
这下连我也哇哇大哭起来——我这是有多不成器啊。
师父说:“那负心薄情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木派的老不修。木剑是他少年时练功所用,曾当成信物赠送。而今他指使徒儿抢回,无非是想在卸任前吃干抹净以便全身而退。徒儿啊,老不修调教出来的小不修,能有什么好?你瞧瞧他给你取的名字,还如意呢……听起来都是一种小妾的节奏啊!”
虽然我没有当皇后娘娘的志向,可是谁生下来就想当二房啊?
师父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徒儿,我真后悔当初没有给你剃度,才会让你步师父的后尘。”
师父说完这一句,我抱着脑袋跑得比兔子还快。因为按照她老人家的正常思路,下一句她就该说 “徒儿啊,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来,我们削发为尼”了。
我遁!可是我刚跑进屋里,就跟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师父为了节省灯油,云水庵到处都没有开灯,到处一片黑。我之所以确定他是人而不是门框,是因为他身体温热的气息,让我感觉有一点点熟悉。
我麻着胆子伸出手,最先触到的,是那人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再向上……修长的脖颈,单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梁……
然后,我的手就被他攥到了手里。
想起那夜在青木派议事厅,这厮语气冷得像冰:“你是谁?”
此刻,我颤抖着嗓音,明知故问:“你是谁?”
他的声音轻柔和缓:“我是云天啊。”
云天?我当然知道你是云天了。我承认这一刻我心里有点儿心颤,可是,对不起了。
师父说,青木派没一个好东西,想当初这厮让我扫了十几天的庭院,这地位这待遇,还不如小妾呢!
我一冲动,就抬腿使出了绝招:“嘿!”
估计向云天正做着相见欢的美梦,加之我半辈子也不过练了这一招,想来功力炉火纯青,因此声落腿落,向云天叫了一嗓子,弯下腰去。
许多年前,师父一个招式教了我一百多遍,我仍旧不得要领。于是师父仰天长叹,无可奈何之际传我防狼招式。师父说:“这招式若练得好了,也算是半个武林中人,不枉你我师徒一场。只你记得,此招式阴狠,腿脚起落间便可致对手人道不能断子绝孙,因此轻易不可用。”
这招式我练了足有一千遍,第一千零一遍,便用在了向云天的身上。
事实上我刚一出招就后悔了。急忙摸索到油灯点亮,只见向云天蹲下身,额头上大粒的汗珠滴滴答答掉落地上。低低的呻吟声让我心里的内疚升腾——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于是我忍不住伸手捅捅他的肩膀:“云天?”
6.爹你这么拉风,娘知道吗?
第二日。
师父坐在庵里的唯一一张椅子上,抿了口清茶,瞥我一眼,用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对我说:“徒儿,这一回,咱们真的是要被灭门了。”
在我表示愕然的时候,师父微微一笑,指指庵门:“青木派的人正寻仇而来,此刻离云水庵不过一公里。徒儿,你这是作死的节奏啊!”
我觉得我的脑袋快要耷拉到地上去了——昨夜向云天好不容易扶着门框站起身,伸一根手指点点我的鼻子,把脸拧巴得像一个落地数日的风干山梨:“如意,你是真不知道你是谁我是谁吗?”
我:“……”
我是把这厮的脑袋给踢坏了吗?为什么他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我的人生啊,貌似从我跳墙进入青木派的那天夜里开始,就变得拧巴了。
此刻师父的表情相当忧伤。尽管当日她大闹青木派,且把我的脸摔得肿成了猪头,因为那剑本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他们索性又把它还给了师父。
可惜,失而复得的木剑却没能安抚她那如同年轮般深刻的忧伤:“来吧,徒儿,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说件事给你听。”
“青木派卸任老掌门,一生只育有独女,却在襁褓时被人暗地里抱走。青木派的规矩,掌门之位传儿不传女,若立外姓,则必招赘为婿。当年向云天他师父,就那老不修,就是因为做了青木派的女婿,抱了大腿才做了掌门人的。”
也就是说,现任掌门向云天,注定是要娶他师父的女儿了?可是师父,你刚刚不才说过那家的女儿丢了吗?
一时间我感慨万千。这苦命的向云天啊,命定的未来媳妇儿尚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却已落了个疑似半残废的下场。我这罪过还真大了去了。可是,如果那女的一直不出现,向云天就要一直形单影只?真可惜了那一副玉面长身好色相……
一瞬间,我承认我邪恶了……
师父哪知道我心里的百转千回,她仍以45°角仰望长空,大约思绪还沉浸于当初的恩爱缠绵中,一时之间难以自拔,只余默默无语两眼泪……然后,只听见一道穿透力极强的男中音穿墙入户而来:“老夫不请自来,倒有件事,想要请教师太!”
师父眼角抽了抽……
云水庵的门形同虚设,哐当一声连门板都铺地上了。青木派一干人等鱼贯而入。
我飞快地用目光睃巡,还真没见着向云天这厮。养伤?真是不堪一击,人家随便踢踢就废了?
向云天的师父,仍旧一袭红衫,却不复印象中那般和蔼温厚。冷着脸,鹰眸中寒光毕现。事实上,即使老虎不发威,你也不能小觑。他盛气凌人地站在我师父面前,声音低沉却冷若寒冰:“师太,今天,我们是不是该算算总账了?”
呃,这什么情况?
师父手扶椅子沉默半晌,终于挺身站起。灰袍簌簌抖动。我一阵心酸——想当年,也是一美女,看如今都蹉跎成什么样儿了。
我还感慨着,忽觉腿弯被谁踢了一脚,还来不及惊叫,膝盖就一弯,跪倒在地。耳边,是师父森然的嗓音:“丫头,给你爹磕头。”
啥?我爹在哪儿?师父啊,你这思维太过跳跃,徒儿明显跟不上啊。可是我一抬眼,就看见了一袭红衫——什么?他是我爹?
可是,我有一个这么拉风的爹,这事儿我娘知道吗?
7.守活寡的节奏
记忆里我就没爹。现在爹从天而降,还这么拉风,这节奏任谁也跟不上。不仅如此,从师父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里,我大抵还明白了一件事,关于青木派的新掌门向云天,他是武林认证的老掌门也就是我爹的未来女婿——喀喀,这话说起来还真是别扭。
所以,我是把我那可怜的未来相公给踢废了吗?
十七年前,师父因为对我爹怀恨在心,所以才潜入青木派偷走了身在襁褓中的我——这个女的不仗义,N多年来一直谎称我是捡来的!看在她好不容易把我养大,且没有给我落发的份儿上,我就不追究了。
当时师父得知青木派那人居然已经娶妻,年少气盛妒火中烧,一气之下落了发,她哪知道没多久男人的结发妻子便死于难产,此后孑然半生。
所以说,冲动是魔鬼。不仅师父,如果我当夜不是那么冲动的话,至于即将陷入守活寡的节奏吗?
现在我爹恼了。他指着师父的鼻子:“要不是这丫头半夜里闯了去,我还只当她不在这个世上了!”
爹说着,眼里居然有泪光闪闪。我一激动,就又跪下了。
话说,还没等我出世就指定好了的未来相公已经被我打得半身不遂不能人道,爹和师父再掐起来,那我得煎熬成什么样儿啊!
我趴在地上一通狂磕:“爹息怒!师父息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可是二位长辈,你们纠纠缠缠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啊!
大约是磕头的节奏太快,磕得我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终于有一双胳膊伸入我的腋下,将我半拉半抱拽起来。我趔趄了一下,便栽进那人怀里。近距离的白衫,白得晃眼。低沉的声线唤我:“如意!”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可是,在师父和爹面前做这么亲昵的动作该有多羞涩!我推开他,眼风迅速向他一瞟——这厮浓眉深锁嘴角紧抿的模样是在表现心疼吗?我一时心情大好,看着师父和爹对视着的苦大仇深纠结的脸,我决定不跟他们计较了。大约是被自己的高风亮节感动了,一时间我显得很嘚瑟:“师父啊,要不你就还俗得了。反正我娘也死了那么久了,我对她也没什么感情……”
嗯?这“啪”的一声是什么情况?我愣了愣,方才醒悟是师父怒火中烧杏眼圆瞪给了我一巴掌。
可是师父,您下次虐我的时候,能背着点儿我爹和我的……未来相公不?
8.掌门,试个婚
我再也不用翻墙进入青木派啦!掌门之女,这称呼听起来多么高大上。走在院子里遇见吉祥,这小子仰望我的目光让我瞬间充满能量。因此当我进入向云天的房间时,身形甚是轻盈。
我原以为他正在卧床休养,准备了一肚子宽慰的话,结果往他的床上一看,蓝花被叠成豆腐块儿,没人。走得累了,我就势坐到了床上。本女侠一贯信奉好吃不如肘子,舒服不如倒着,因此来不及细想,一抬腿蹬掉了鞋子,身子向里一侧,就躺下了。
一躺下眼皮就打架。连锁反应啊,这薄弱的自制力可真让我感到羞愧。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睛一闭就睡着了。不止睡着了,我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我真的把向云天卖去了勾栏院。向云天扯着我的袖子吧嗒吧嗒掉眼泪,而我一想到青木派从此群龙无首,心里也就涌起忧伤。可是再一看老鸨手里亮闪闪的银子就忍不住欢喜地慨叹了一声:“这厮还真挺值钱的!”于是拍着他的小屁屁对他说:“等爷有钱了就赎你回来!”
向云天眨巴着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那个难受啊。我刚想大喝一声 “这男的我不卖啦”,可是一大群女的穿着红裙绿裙粉裙草泥马一样踩着我奔腾而过,朝向云天扑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还在抽抽嗒嗒地哭,鼻涕眼泪一大把,顺手扯过脑袋底下的枕巾擦擦……然后,我就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
我惊恐地睁开了眼睛……
床上还有一个人,正俯下身子看我。鼻梁高挺,眼眸深黑,嘴角勾了一抹魅邪……
“我……我不是才把你给卖了吗?你怎么在这儿?”
话一出口,我就惊觉节奏不对,吞又吞不回,慌乱之下挣扎起身,却砰的一下撞上他的额头,重又闷声躺倒……嘤嘤嘤!
这种时候,总要说点儿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吧。我眼睛滴溜溜转着看他,忽然就觉得给我多少银子,我也不舍得卖他了。这念头一起,我的脸就红了。像是会传染似的,我的脸一红,向云天连耳根都红了。笨哪。
我这个那个地支吾了半天,终于说完整了一句:“你……你的伤好了吗?”
这是多么纯洁的问题啊,我都要被自己无邪的天真和不计前嫌感动得哭了,可是向云天一下子拂袖而起,气急败坏道:“我怎么知道!”
“这……你不知道谁知道?”我多么无辜啊。
向云天扭脸过来,面色红得像是要滴血,他说:“如意,前掌门之女是要和现任成亲的,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这两天所有人都在重复这个问题,我都会背了。所以呢?
他说:“如意,我们成亲吧。”
我貌似有点儿受伤了,真幽怨。成亲这么高端的事儿,怎么被他说得这么猥琐?成亲和掌门这两件事非要连在一起吗?
“所以你是因为掌门之位才要跟我成亲的?”我说着,一眨不眨的眼睛里就有不争气的眼泪流下来。想起某人曾跪在师父脚边,言辞凿凿:“我和如意,实是两情相悦!”
悦你个头啊!我急怒之下跳身而起,奈何半生只会一招,故伎重施,抬脚便要朝某人的某处踢去。
那人早有防备,胳膊一抬就把我的脚擎在手里,不过稍稍用力,我便忍不住叫唤:“嗷嗷!壮士饶命!”这身体的柔韧性啊,真叫我惭愧。
壮士微微一笑:“如意啊,你还真是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话说我当掌门那天,你还不是青木派的人呢。只是一个跳墙送过门来的野丫头。不仅如此,今儿还把自己送到了床上。”向云天说着,竟还将我的鼻头一拧,笑得一副灿烂如花的欠扁模样,让人直想把他给灭了。
他轻轻将手一抬——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动作,却让我吃不消:“嗷嗷!”
向云天哈哈大笑,隐忍了许久的酷霸狂跩瞬间上了身:“如意,看来我得先把你这阴狠的招式废了,不然你迟早会把我废了。”
等等!我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意味吗?迟早?那个迟早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目前现在眼下……啊?害我白内疚担忧了一场!哼!
可是我明显得意早了。因为向云天重又苦着脸,说:“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一急,脱口而出:“那要怎样才知道?”
他:“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