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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没枝头
宿知意每天的工作是从喂鱼做起,喂完了鱼再喂猫,最后还要喂一个名叫萧玄的家伙。萧玄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1938年,这种病,就连从国外来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少爷,该喝药了。”
“宿知意,我每天睁眼听见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该喝药了,你能不能换一句?”
宿知意默默地看着他,他们对望半响,萧玄无奈地摆摆手道:“算了,还是别换了。”
从萧玄每天早晨喝下第一碗药起,宿知意的工作就正式开始了。她的工作就是陪着萧玄,陪着萧玄吃早饭,看账本,吃午饭,吃晚饭,一直到晚上萧玄安稳地睡下,她也就可以下班了。毕竟要是萧玄睡觉的时候她还要陪着的话,那么她的身份就不是侍婢了。
其实宿知意觉得她的身份根本就是个保姆,而她之所以会当上萧玄的保姆,还是因为在当初他们初见的保姆选拔赛上,宿知意以丰富的课内知识脱颖而出,一举夺得萧家保姆选拔赛的第一名,从而开始了她的保姆生涯。
那是1935年的冬天,那个冬天和1938年的冬天一样冷,如果真要说点区别的话,那就是,1935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更早一些。
这一场早雪差点把宿知意冻死街头,她是从别的地方逃难来的,随着难民南下,来到了碧水城。因为人生地不熟,身无长物,宿知意就沦为一个连碗都没有的乞丐,毕竟很少有人会带着碗逃难的。
所以后来萧玄常常说他是拯救了宿知意于水火之中,每当这时宿知意就翻着白眼问他:“这份大恩要不要我以身相许啊?”
萧玄皱着眉说:“宿知意,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那一天的飞雪楼格外热闹,楼中汇聚了碧水城附近最闲也是最无聊的人,宿知意看了看楼外正热火朝天地排队的人,凑上前去打听,只听一个老头说:“城中大户萧家说要找一个和他们少爷命格相符的人,说是符合的人有黄金百两呢。”
宿知意正愣着,又有人说:“我怎么听说是萧家给他们少爷招工,合适的人薪资黄金百两啊?”
“唉唉唉,不是说给萧家少爷选亲,家世品貌合适的人,聘礼黄金百两吗?”
这么一圈听下来,宿知意虽然还是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但有黄金百两是没跑了,于是她果断加入了排队的人群里,夜色落下时终于轮到了她。
坐在方桌后的老头连头都未抬,指着张纸说:“把名字和生辰八字写下来。”
宿知意懵懵懂懂地写完,那张写着答案的纸卷就被呈上了二楼,帷幔后的人影看完那张纸卷,随手用桌上的烛火引燃,将它焚成了灰烬:“带她上来。”
宿知意听话地跟着下人上了二楼,随着帷幔拉起,房间里灯火通明,昏黄的光摇曳着将萧玄的脸描绘得如同壁画,就像是山壁上的神明,对普通的劳苦大众例如宿知意,投来轻蔑而同情的一眼,他说:“竟然,是个女人。”
二、拿人的手短
宿知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支支吾吾地说:“我听说这里要招人,合适的人有黄金百两,是不是?”
“有黄金百两没错,但是……”萧玄说到这儿顿了顿,高深莫测地看着她,还未说出下半句,宿知意已经一脸震惊地接过话,“难道,真是让我嫁给你?”
房中顿时一片寂静,萧玄愣了愣,掷地有声地说道:“想得美。”
“在下萧玄,在此寻人是因为在下身染重疾,有位高人说若能寻到命格与我相符的人留在我身边,可保此生无恙。而姑娘正是我要寻找的人,所以如果姑娘愿意留在萧家,我自会奉上黄金百两,并把姑娘当贵客相待。”
萧玄挑眉望着宿知意,她一脸茫然地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愿意留在萧家,就没有钱了?”
“钱,姑娘还是可以拿走的。”
宿知意眨眨眼,十分干脆地说:“我不愿意。”
萧玄靠在椅子上,神色没有半分波澜,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既然姑娘不愿意,那我也不能强迫姑娘,这些钱姑娘可以拿走,姑娘请自便吧。”
宿知意那时还不知道,萧玄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他就都有本事得到,包括人。
那天晚上的大雪还未停,宿知意又一次见到了萧玄,还是灯火昏黄,俊朗而削瘦的男人还是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一般望着她:“姑娘,那个问题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留在萧家?”
宿知意盘腿坐在地上,抓着地上的一堆稻草泄愤:“怪不得你愿意给我那一百两黄金呢,原来你都算计好了,把黄金给我,又报警说我是偷了你的,现在我能说不愿意吗?”
“当然能,不过按法律,偷盗黄金,牢狱十年是免不了的,而且这兵荒马乱的,死个把人也没人说得清,要是姑娘死在这监狱里,也没人知道不是吗?”
萧玄的声音寒冷清越,最后几个字说得尤其重,他心里想着话说到这儿,寻常女子早该答应了:“其实如果姑娘不贪图那些钱,那自然不会在此处见到我了。”
宿知意也知道是自己拿人的手短,却还是梗着脖子说:“好吧,让他们砍了我吧,还有你给我垫背,也算值了。”
一听这话萧玄反倒笑了起来:“这话反过来说也一样,我若病死了,还有姑娘给我陪葬,也算值了。”
他说着轻笑着转身,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数到三时,宿知意果然在身后喊了起来:“好了,好了,我答应你。”
“姑娘不后悔?”
“不后悔。”
萧玄又走回去,直接给她开了牢门,宿知意惊恐地看了看四周:“我……我这不会算逃狱吧?”
“不算。”
宿知意拍拍胸口,压压惊说道:“可说好了啊,我去可是去做贵宾的。”
萧玄眼光一扫,凉凉地说道:“当时姑娘要是答应自然是贵宾,如今答应,可就不是了。”
“那是什么?”
“侍婢。”
“还有别的可以选吗?”
“待在这儿和侍婢,姑娘选哪样?”
宿知意仰着头盯着萧玄,十分想说,我选你个头。
就这样,宿知意当上了碧水城第一大户萧家公子萧玄的,首席侍婢。
三、三年光阴慢
宿知意这个保姆一当就是三年,全年无休,没有法定节假日,不定时加班,还不给加班费,老板毒舌嘴贱,宿知意很是郁闷。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宿知意很快就发现,萧玄去哪儿她就要去哪儿,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成立,她要去哪儿,萧玄就得去哪儿。
而宿知意这三年中最喜欢去的就是寺庙,道观,这战乱年代,许多寺庙都荒废了,碧水城附近的寺庙和道观都被宿知意去遍了,而西边稍远的山里还剩下一座白云观没去过,宿知意烦了萧玄一整天,萧玄终于咬牙切齿地答应了。
每一次这样的出行,宿知意都是趁兴而去,败兴而归,这一次也不例外,回去的路上,萧玄在摇晃的汽车里闭目养神,片刻后就皱着眉说:“每次都这样,你到底要叹多少次气?”
“哎,你懂什么。”
“三年来,你跑遍了寺庙和道观,你到底想找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宿知意挠挠头不搭理他,心里盘算着难道真的就这样一辈子呆在萧家,说起来萧玄对她是还不错,这种时候,有吃有喝,还有片瓦遮头,多少人求都求不得,可是,这附近的寺庙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要是不走,那……
“宿……知意。”
她正愣神,忽然听到萧玄在她身后虚弱地唤了她一声,她急忙回头,萧玄脸色苍白倒在靠椅上,捂着胸口不停地喘气,像是十分难受。这分明就是心疾发作了,宿知意赶忙翻出药来喂给他吃,可这次发病好像十分严重,吃了药也不见好转。
“萧玄,你还好吧?”她一时间慌了手脚,从她到萧家就没碰见萧玄发病,更没见过这么严重的。
“让……司机……赶快回去。”萧玄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就昏迷不醒了,宿知意赶紧跟司机说明情况,汽车就在小路上加了速。她回过身学着大夫摸他的脉搏,半天都摸不着,她努力镇定了一下,想着以前给萧玄看病的医生教过心脏复苏术,奈何汽车里空间狭小,只能把他的上身放平,然后照着记忆里按了几下他的胸口,又想起好像还要人工呼吸,她想都没想,深吸一口气就亲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她急救得当,再摸萧玄的脉搏时,又能断断续续摸到虚弱的搏动,正好汽车停在了医院门前,司机帮忙把萧玄抬了下去。医生在手术间里给他打针,宿知意在外面走来走去直胡思乱想。
等到医生说没事了的时候,宿知意才走进房里去看萧玄。他还没有醒,脸色也十分白,气息浅浅的,全没了平时冷静腹黑的模样,宿知意大松一口气,这碧水城第一美要是就这么死了不知有多少姑娘会伤心。
不过说起来,萧玄这个人最开始用了些手段把她留在身边,虽说是有所图,但对她一直都不错,她都要忘了,他的病是会死人的。
四、若可摘星辰
萧玄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起初还有些意识,感觉手湿湿的,一睁眼看见宿知意坐在地上,头靠着她的手在睡觉。他心里忽然有些柔软,而这些柔软只持续到他将手拿开,发现原来宿知意只是在流口水而已。
“我还以为你是被吓哭了。”
萧玄自言自语,却还是忍不住用袖子再给她擦了一下脸,结果越抹越开,简直惨不忍睹,他叹息一声:“没有眼泪,口水倒是挺多的。”
宿知意正好醒过来,揉揉眼睛见萧玄正看着她,并且还指了指她的嘴唇,她一下想起了在汽车上给他做人工呼吸的事。当时是一着急没多想,这会儿再想起来,她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亲一个男人还是帮人家做人工呼吸,可真是够惨的。
想到这儿再看看萧玄,她一下子红了脸,他难道以为她是趁他昏倒故意亲他的?
“我跟你说,我当时亲你,啊不是,我当时不是亲你,我只是给你做人工呼吸,是为了救你,你可别想多了。”
宿知意手忙脚乱地解释,萧玄看她的脸红到了耳根,诧异地说:“我只是想说你脸上有口水,自己赶紧擦擦,不过,你说什么?你亲了我?”
“我都说我不是亲你了,我是给你做人工呼吸。”宿知意一想,就算是人工呼吸那也确实是亲了他,又急忙说,“打住,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叫医生过来?”
萧玄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你亲了我。”
“你还有完没完了?”宿知意低吼,“我都说了是人工呼吸。”
萧玄笑着咳嗽了几声,隐约也想起来汽车上发生的事,她慌乱地喂他吃药,按压胸口,还亲了他。可萧玄心里却沉重起来,他掩着嘴叫她:“宿知意。”
“什么?”
“不要喜欢我。”
他的声音虚弱却坚定,像是一颗石子掉进了深不可测的湖底,让人揣测不到他的心理。宿知意一听这话也愣了愣,强装镇定地说:“我当然知道了,你萧少爷是什么人,我们就是主仆一场,我明白得很,我又怎么会喜欢你呢。”
“虽然那位高人说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有事,可其实我根本就不相信。医生也说我这样的病撑不了几年,找你来不过为求安心,活不活得下去都要看天命。你要是喜欢我,早晚要伤心的。”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你了。”
宿知意说完,发现萧玄格外消沉,想了想又说:“你就是觉得自己活不长,所以才不娶妻的?”
萧玄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转向了别处:“我母亲也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生下我不久就过世了。父亲还在的时候就总是郁郁寡欢,我若活不久,又何必再伤别人的心。”
“也许那位高人说的是真的呢。”宿知意踌躇着说,“要是我不走,你就不会有事,那……”
看着宿知意一个人在那儿嘀嘀咕咕的,萧玄忍不住笑了一声:“宿知意。”
“又怎么了?”
“你的口水,到现在都没有擦。”
五、夏花冬谢了
随着天气转冷,萧玄的身体时好时坏,不能出门。宿知意一直也都怕冷,就乐得窝在屋里整日昏昏欲睡。正好萧玄的表兄萧止来萧家谈些账目上的事,带了刚刚三岁的儿子过来,粉嫩嫩的一个小人裹得像个粽子,宿知意在外屋照看他,萧玄他们在里屋谈事情。
谈完了公事,萧止端着茶杯斟酌着说:“族中长辈近来常常说起你的婚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当真喜欢那位宿姑娘明媒正娶了便是,这么拖着,于你于她都不好吧。”
“你别胡说,我的病要再娶妻不是祸害别人吗?医生说我这个病可是会遗传的,若是生个孩子也像我这般那更是造孽了。”
萧玄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喝了口茶压下来。这时就听见门外宿知意跟那个孩子玩闹的笑声。说起来,外头的姑娘像她这个年纪也早就该嫁了,说不准连孩子都有了,而她……
后来几日接连下大雪,宿知意早晨磨磨蹭蹭起床,一推开门她就傻了眼。院中铺满雪的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冰雕成的花,天正落雪,院中又是冰棱芳华,乍一看宿知意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她正发愣呢,就见萧玄从廊后走出来,行过满院冰花,衣沾飞雪地站到她面前说:“这个时节,找不到鲜花了,你将就着看看吧。”
满院琳琅,光华流转,宿知意像是被华光晃花了眼睛,没来由觉得此刻有些含情脉脉,她挠挠头,期期艾艾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你跟萧止的儿子说,如果有人能在飞雪天给你一院鲜花,那你一定生死相随吗?”
宿知意恍然大悟,她确实跟孩子这么说过,可那是在教他长大以后怎么追姑娘用的呀,她转念一想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你……你不是说过让我不要喜欢你的吗?那这又是什么意思?”
萧玄凝望着一朵冰雕成的牡丹,手指拂过晶莹剔透的花瓣:“你跟在我身边有四年了,寻常女子像你这个年纪都早已出嫁,不过按照你的条件,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我是见你这么想有人追求,才勉为其难做一院的冰花给你看看,大过年的也让你高兴高兴,你要是多想了,可就浪费我的一番心思了。”
“你……我没有男人要,还不是因为你。”宿知意忍不住想,人人都以为她是萧玄的人,哪里还有人敢打她的主意。可她自己也明白,萧玄对她怕是没有那个意思的。
她的话音刚落,萧玄手下的冰花瓣猝然折断,摔落在地,萧玄垂着眸子,脸上有说不出的难过。冰花虽美,脆弱易折,眼前人虽好,他却终是握不住。
“算了,你要怪我就怪吧。我的药也该煎好了,你去端来吧。”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表情冷淡。宿知意多看了他两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萧玄呼出一口气,立即捂住了胸口。前几日萧止说,外头是越来越乱了,难民也越来越多,军队却不管不问。前几日还有一部分军队撤走了,说是日本人要打过来了。萧止联络了军中的熟人,只说是能走就尽快走吧。
可萧家这家大业大的,要搬走又哪会这么简单。萧家祠堂,还有祖坟都在这里,他是一家之主,不处理妥当这些,他是不会走的。可是宿知意,她不该再留在这里。
六、眉弯人妩媚
过完年,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萧玄却在那一日之后病倒,而且一直没有再好起来。他的药越喝越多,中药、西药都有,无论是济生堂的大夫还是医院的医生来给他看病,统统都是摇摇头什么话都不说,宿知意也什么都不说,只照常给他端药。
“昨日前街娶媳妇,可热闹了,新郎骑着马走在前边,我去看了一眼,长得可真好看。”
萧玄若有所思,碧水城越来越乱,眼看着仗就要打到这儿了,许多家里有适龄女儿的,都赶忙把人嫁了,好出去避难。他看了宿知意一眼,也没多说,只问她:“比我好看吗?”
宿知意摇头晃脑地笑:“你好看,你好看,你最好看,你萧少爷可是碧水城第一美啊。”
“可惜我这个第一美,连个夫人都娶不了。”萧玄咳嗽了几声,靠在榻上朝宿知意嫣然一笑,“正好,你也嫁不出去,不如……”
“哎哎哎,你打住啊,什么不如我们两个凑合之类的话你最好别说,否则我打死你。”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既然你没嫁过,我也没娶过,不如,我们假装成一次亲怎么样?”
宿知意看是没少看别人成亲,从前也偷偷想过,只是从未敢想过会和萧玄,所以拜堂的时候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虽然没有高朋满座,没有嫁衣,没有众人瞩目,这屋子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热闹喧嚣,倒是安静寂寥。三拜的时候,她偷偷地看萧玄,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让她觉得这丝毫不像一场闹剧,就好像,她真的嫁给了萧玄一样。
“三拜之后,应该是要入洞房了。”
萧玄目光坦荡地看着她,宿知意脸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的,萧玄“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想什么呢,这一段,跳过。”
“那不就完了?”
“还没完呢,按碧水城这边的风俗,新婚第一天早上起床,新郎要为新娘画眉,以示恩爱。”他说着从桌上拿起刚才吩咐下人拿来的眉笔,望着宿知意一挑眉,说道,“来吧,夫人,我也是第一次为女子画眉,你可别嫌为夫手艺不佳啊。”
宿知意也拿起一支眉笔,正色道:“那还请夫君也别嫌弃我。”
“从未有女子为男子画眉的。”
宿知意在他对面坐好,凑近他窃笑:“现在就有了啊。”
“我看书上写过柳叶眉,眉形修长妩媚,似远山含黛。”萧玄一边说一边描她的眉毛,一笔一笔描得极细致。奈何宿知意一直笑得花枝乱颤,他稍停了停说,“画个眉而已,你笑什么?”
宿知意捂着嘴笑着说:“我正给你画的叫一字眉,你见谁画这个眉毛是不笑的。”
不一会儿,宿知意的一字眉就画完了。一字眉,顾名思义,就是把两条眉毛连到一起,画成个一字,看上去就好像被木炭抹了一样。宿知意越看越想笑,萧玄伸了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下巴上,说:“不要乱动。”
宿知意立刻不动了,屋外是春雨潇潇,她的思绪都集中在了萧玄身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执笔的样子十分好看,本来这幅场景该是何等赏心悦目,奈何她偏给萧玄画了个一字眉,倒是减轻了她的胡思乱想。
“好了。”
萧玄放下眉笔,宿知意跑到镜子前看,发现萧玄果真是认真画的,两道眉毛舒展修长,一看就是用了心的。正好萧玄也来到镜前,他皱着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眉毛,好丑。”
“我也是第一次画,说好不准嫌弃的。”宿知意来回看看,赞许道,“你的眉画得不错嘛。”
“自然,我什么都很不错,你将来的丈夫,画得能有我一半好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宿知意愣了愣,她倒忘了,他们这次成亲只是一场闹剧,将来跟萧玄牵手拜堂的人不会是她,执笔画眉的人,也不会是她。
“你不是说,我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吗?”宿知意有些怅然。
萧玄偏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也难说,毕竟总有眼瞎的嘛。”
宿知意气得嘟起嘴,萧玄低笑着转身,忍不住想,他的眼神,一向都不好。
七、生死换白首
春去秋来,萧玄渐渐卧床不起,宿知意也越来越担心。她每日都守在萧玄床前,可他醒过来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身体虚弱得连话都说不了几句。宿知意端着药走到门口,实在不想进去。这些药苦涩难喝,对他的病又一点帮助都没有,萧玄为了让她心安,向来都是眉都不皱地喝完,却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她在门前踌躇,却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萧止来了。
“喀喀——这里的生意也结得差不多了,那边的宅子什么的二叔他们也安排好了,这几日你就带着家里人走吧。我这儿的下人,能遣散就遣散,不愿走的,就让他们留下来照顾我。”
“那,宿姑娘呢?”
宿知意听着他的话觉得惶惶不安,原来一切他都已经安排好了,他早已明白自己活不下去。
“她,我自会跟她说,到时你带她离开这里,之后如果她想离开萧家也随她。”
宿知意直到最后也没有推门进去,她跑去园中坐了一阵子,直至萧玄差人来寻她,她才慢慢地走回了屋子。萧玄示意她坐到他面前,她一直低着头,不愿看他,他越发消瘦,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陪在他身边近五年了,从未想过他会有这样的时候,也从未想过,他真的会死,而且,还这么快。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再照顾我了,这些事交给他们去做,你可以想去哪里看看就去哪里看看。这些年,我不便出门,你好像也没怎么出去过,碧水城附近的风景……”
宿知意忽然抬头打断他:“这就是你的安排?”
萧玄避开她的眼神,望着窗外的落叶慢慢地说:“是啊,这就是我的安排,萧家的生意都结完了,我也终于能休息了。”
“你想让萧止带我走,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喀喀——我身体都成这样了,大夫说我不能再长途跋涉了,我不会走的,萧家的祖坟在这里,我离开了,最后也还是要回来。”
宿知意擦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你胡说些什么,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那位高人呢,他回来了吗?让他再给你看看吧,一定有办法的。”
萧玄凝望她久久没有说话,宿知意在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她的眼泪不停地掉落:“你不是说,只要我留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有事吗?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叹息,“你能陪我这几年,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的。”
“不用了,军队都撤走了,日本人也快来了,你不能留在这里,你不是还要找你弟弟吗?这几年,你跑了这么多寺庙和道观,难道就不找下去了?”
宿知意抽泣着小声说:“你知道了?”
“我找人去寺庙问过,他们说你在找幼时就被送给一个和尚的弟弟,他既然不在碧水城,你就该去别处找找他。”
萧玄说完侧身伏在垫子上,强忍着阵阵钝痛,冷汗淋漓。宿知意俯身看他,急忙说:“你没事吧?”
萧玄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虚弱地笑起来:“宿知意,你这名字起得不好,知意知意,你到底,知的是谁的意呢?”
八、冬雪不知人心意
入冬之前,萧家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只宿知意不肯走。后来不知萧玄从哪儿弄来了迷药,把她迷晕后送上了火车。火车上拥挤不堪,同样挤满了难民,时不时还有军队来检查。半夜的时候,萧止被儿子叫醒,孩子咬着一块糖,含混不清的说:“宿姐姐说,她从前答应过别人要一辈子留在他身边,少一天都不行,她说她不走了,让我们别找她。”
萧止猛然惊醒,冲到窗口看,火车在这一站停留的时间很短,可这里离碧水城却有好远的路,过了今天,火车也要停运了。而路灯模糊,混合着白烟把她的身影淹没,萧止颓然地坐回座位上,想起萧玄临走时对他说:“我也很想和她过一辈子,可是我这一辈子,实在是太短了。”
宿知意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回碧水城,城里荒凉破败,已经没多少人了。她跑回萧家,萧家留下的下人也只有年老的几个,见了她絮絮叨叨得说:“宿姑娘,你怎么回来了?少爷……少爷……他快不行了。”
宿知意抹了一把眼泪,走进房里。房里已经燃起了炭火,他受不住冷,所以此刻屋里暖暖的。她一步步走过去,就好像他们初相见时,前路未知,她是被领着去见的他。那时候,灯火昏黄,她尚不知,后来她会喜欢上这个叫萧玄的人。
而此刻,她也不知,她这一去,是要永远离开他。
萧玄气息浅浅地躺在床上,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断断续续说:“你们……都出去吧,明早……再来。”
宿知意俯下身握住他的手,他倏地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宿知意随意地笑道:“怎么了?五年前,你使计要我答应留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的,我宿知意一向说到做到,我答应要一辈子留在你身边就肯定不会离开。”
“为什么还要回来?这里这么……危险。”
他们在一起将近五年,五年的时间里,月落日升不知道多少次,花开了又谢,人走了又来。宿知意想,这么长的时间里,多少次回眸都是他的身影,多少次辗转梦回都是他的笑颜,她为什么不走?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走?”
萧玄咳嗽不止,他想,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他不想听。
“因为我喜欢你,萧玄,所以我不想也不会离开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
“自不量力,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宿知意,我早就说过,你不要喜欢我,喜欢我只是徒惹伤心。”
萧玄喘息起来,他挥开宿知意的手,指着门口一字一顿地说道:“出去!”
宿知意笑着流泪,伸手又握住他的手。在这身不由己的乱世里,她跑过漫漫长路,也只是想能再一次握住他的手。
“我不走。”宿知意哭了起来。
屋子里只有炭火的炸裂声稀稀疏疏,还有她的哭声,他的心忽然出奇的安静,往日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不见了。灯火跳动了一下,他回握她的手,她的手心还有她的眼泪,是温热的。
“宿知意,你到底,知谁的意?”
宿知意吸吸鼻子,靠着他的手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再也不会了。”
萧玄闭上眼,像是又看见了和多年前一样的灯火,摇曳的昏黄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听见有人上楼,他转过身去,他不知道在来的那个人眼里,昏黄的光把他的脸描绘得如同壁画,就像是山壁上的神明。那个女子偏着头,懵懂地看着他,这一次,他说不出话,却留下泪来。
“傻瓜。”
入冬的雪,还是一如既往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