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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的开头,也正是我的故事开头。一个下着大雨的元宵节,一场吵吵嚷嚷的灯会,一个提着小人儿跳舞的卖艺人。心动原来这么甜,哪怕在你本该最悲伤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于是所有的难过都给冲得干干净净。哪怕后来的故事不够美丽,哪怕时间的推移见了人心,可初心动的瞬间这辈子只怕都忘不了了,所以不妨写成故事。
【楔子】
夜凉如水,月光似一层肥腻的膏脂,透过叶片浮在烟青色的瓦片上。
那屋檐上的女子逆风而立,肩披大红嫁衣,夜风卷动她纷扬的乌发,愈发衬得她面白如纸,唇红胜血。
月影抬头静静望着她,千语万言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红衣女子似是察觉了她的欲言又止,半晌后哑然道:“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她静静地合上了眼,往事如衣袂飘扬。
【浮生惊鸿影】
元宵灯市。
本该是龙腾虎跃、点灯猜谜的喜庆日子,却偏不巧赶上了一场瓢泼大雨。明艳艳的灯笼大多已灭去,只有为数不多的还抵死顽抗着。
素筝的一双金丝粉蝶绣花鞋被雨水泡得绵软,她瑟缩着身子闪入一座凉亭内,将冻得僵硬的双手凑近嘴边呵气取暖。这场灯会她日盼夜盼,好不容易躲过爹娘躲过盯梢的下人,却到底没躲过天意。
这天色再沉,也不抵她心沉。
“小祖宗,算我求你了,你站起来可好?”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素筝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转过了身。此刻凉亭内充斥着避雨的人,众人等得正是心焦,皆纷纷给那呼声引去了目光。
“拜托!你若再不站起来,我今晚可又要饿肚子了。”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面容隐入破旧斗笠下,只露出一个瘦削分明的下巴。他盘腿而坐,一袭蓑衣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珠儿,水珠直落入他那双被顶出了窟窿眼儿的草鞋里。
素筝忍不住好奇地张望,半晌才察觉原来他是冲地上一个木头小人说着话。
木头人约莫拳头大小,做工粗陋,只能依稀辨出人形。此刻也学着男子的模样盘腿于地,好似负气一般,任男子好话说尽始终纹丝不动。
素筝瞧得无趣,正欲转身离去,却听此刻人群突地爆发出一阵惊呼来。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这才见着地上那木头小人不知何时竟兀自站了起来。她还未来得及惊诧,那木头小人已朝着她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混账!我叫你千遍皆不应,那姑娘要走,你便急成这模样!”斗笠男子气急败坏地嚷道,四周看客哄堂大笑。素筝羞恼不已,欲闪避已不及,小人竟还顺势爬上了她湿漉漉的绣花鞋!
“什么?你竟还想讨这姑娘做媳妇儿!不成,不成!”那男子声音一沉,小人仿佛终于受了点震慑,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下了素筝的鞋面。这一来二去,所有人皆看明白了此间把戏。男子是以透明细线连接着手指与木头人,此般种种皆不过是他自说自话,戏弄于人。
看客在雨夜寻得一乐,有人慷慨解囊,斗笠少年挣得盆满钵满。待雨停众人散去,却只有素筝一动未动。她是千金小姐,自小养在深闺人未识,又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急得泪水一团团浮出了眼眶。
“姑娘你还不走,是真要做了这家伙的媳妇儿吗?”少年收拾停当,余光瞥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素筝脸上,侧身嬉皮笑脸道。
素筝气急,生平从未遭人这般一再羞辱,只觉得一股子火便这般烧上头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冲劲,下一瞬她已大步上前一把扯下了少年的斗笠。少年亦未料到她此般举措,一时竟生生愣在了那儿。
灯火半明半灭,冷冷清清,像极了凡世间每个清淡平凡的夜晚。她噙着泪水,愤愤不平扯去了对方盖住面庞的斗笠。最先看到的是一双眼,像是水墨凝在里,又像嵌了全部星光。假使此间所有灯火皆亮起,也不及这双眼半分光明。她几乎痴了,也忘了哭,只迷迷糊糊听到对方说,这下可糟糕了。
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那少年退开一步,目光半带笑意半认真,他道:“姑娘,江湖中人蒙面的自是各有苦衷。你摘下了我的斗笠,我若不杀你,便只有娶了你了。”
素筝曾听爹爹说过,有的西域女子常以纱巾蒙面,她们的面容若叫寻常男子瞧了去,杀不了对方便只得嫁给对方。中原男子也有这样的规矩吗?她却是不知道的。
“这下可糟糕了,你生得这般美,我可舍不得杀你。这小人儿给你了,从此你便是我的人。”少年头一偏,将木头小人一把抛来,素筝还未反应过来已一把接住。他的目光仿若最轻薄的云,轻轻拂过素筝飞红的双颊,打了个圈儿复又回到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里。
素筝怒极,气极,羞极,心底却偏又漫出来路不明的欢喜。
她打小被爹娘护得周全,不曾见过世面,亦未曾动过凡心。日盼夜盼这一夜灯市,倘若良人再不来,半个月后她便将披衣嫁给青梅竹马。不爱因而不甘愿,如何也要独自来这红尘走一遭,只盼着会不会这样巧,能让她先一步遇见心动的人。
山穷水尽心死,不迟也不早,绝处逢生遇他。
【楚楚河水,有星其中】
南雪落,红梅生。
素筝独立院中,裹一袭银白狐裘斗篷,任白雪稀稀疏疏坠了她满头满肩。绝食两日后,爹娘终是不舍,替她回了那门本已尘埃落定的婚事。
旁人无不心惊,往日柔婉懦弱的素筝,这回怎得执拗倔强至此。没有人知道她心底藏了一场阑珊灯会,藏了一个声称要娶她为妻的不羁少年。
她还记得那晚临别之际,他提着木头人一同与她挥手作别。他虽只年长她三岁,说话时却仿佛有着百岁沧桑,而一旦笑起来,却更比孩童天真。那一晚的细节她思量了不下千遍,每每甜不可言。楚星河,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楚楚河水,有星其中。
她正想得入迷,猛听见身后脚步声响起。
燕云天静静立在不远处,同样的白裘斗篷,同样的白雪满身。几日未见,他光洁的下颌隐隐透出泛青的胡楂儿,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亦是血丝遍布。素筝不小心对上他深深的目光,立即别过头去不愿再见。
他二人便这般一言不发地在雪地里站了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终听燕云天哑然道:“为什么?”他顿了一顿,复又忍不住追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素筝一怔,心底缓缓涌起歉疚来,更是不敢直视他的双眸。他又何曾有错,他们打小相识,他是除了爹娘与下人外她唯一能接触到的外人,亦是她唯一的朋友。这份友谊是何时起变味的?她一时竟也想不起来。是大前年她风寒体热卧床不起时,他不眠不休地守在屋外,还是前年落雪日她冷不丁滑了一跤,而他扶起她后却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直到燕家人上门提亲,她才恍然大悟他的心思。她以为自己也是喜欢他的,明知嫁给他是最安稳的选择,可为什么心底却分明不甘心呢。当她遇见了楚星河,这才实实在在明白了那份不甘心。
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那样地天雷勾地火,心动的那一分,之前所有人事便都成往事。从前只是不甘心,如今却是不甘愿。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素筝摇了摇头,半垂着眼答道,“是我没准备好,叫你失望了。”她并未说明真正的缘由,因为这个缘由太可笑也太荒唐,十年的感情抵不过一个仅只见过一面的人。
半晌,燕云天终是缓缓道:“我等你。”千言万语,终不过“我等你”这三个字而已。
素筝心下愈发愧疚,只觉芒刺在背,好在此刻下人来唤,她便有了借口逃脱。燕云天的目光叫她窒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此刻却仿佛要她命的阎罗。
潦草用过饭后,素筝独自倚在墙角。她满怀心事,正若有所思着,眼前却骤然多了一个东西。待她看清那是一个正手舞足蹈的木头人时,心仿佛突然便停住了。
顺着木头小人寻去,坐在墙头的除了楚星河又还会是谁。斗笠半遮面,露出了带着笑意的嘴角,他食指一抬一落,木头小人便恭恭敬敬给素筝作了个揖。
素筝掩着嘴笑,片刻前的忧虑早已抛却天外。她抬头仰视着楚星河,目光比春光更温柔,不见时千言万语,见了他倒连一句话都不舍得说了。只怕自己说多错多,叫他笑话叫他不喜。
沉静了片刻,却是楚星河先开了口,他说真没想到,原来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语气平淡,斗笠的阴影又遮住了表情,素筝呆呆的,不知该如何接话。往日里她虽算不得伶牙俐齿,可也绝不会这般笨口拙舌。她突然很嫌弃此刻的自己。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楚星河抬手收回木头人,平静道。
素筝一愣,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你要去哪儿?”她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起先的欢喜憧憬仿佛一下子坠入冰窖。
“我是卖艺的,自然四海为家。”许是真到了离别时分,楚星河摘下头上斗笠道。他的眼里并无伤感,一双眼依旧如盛了星星的河水般熠熠生辉。
素筝吃力地消化着他这句话,却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失去了控制般,下一瞬已不管不顾地冲口问道:“不行!我不许你走!”那她呢,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呀,他走了还会回来吗?他走了她又算什么?
楚星河扑哧一笑,眼底复又露出初见那日孩童般的顽皮,只见他眯着眼懒洋洋地道:“我又为何要听你的?”他歪着头打量素筝,那目光仿佛是在说,你以为你是谁?
“等等!”不等素筝回答,楚星河却突然收住笑意,头一回用认真的目光盯着素筝。他眼底顽皮尽去,倒是多了几分错愕与懊恼,他望着素筝良久才道:“那日的玩笑话,你不会当真了吧?”
空气也在此刻凝固,素筝好似给这个问题难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楚星河。他的侧脸真好看呀,鼻梁仿佛卧倒的山峰,纵使无情也动人。她忘记自己究竟望了他多久,亦忘记他是何时跃墙而去。她只知道自己呆呆地立着,直到天光也黯淡。
原来那晚零星的灯火,咚咚的心跳,只有她一个人念念不忘啊!他为何可以这样来去自如呢?轻而易举便入了她的心,干脆利落又抽衣而去。欢喜、低落、难过都交由她一人担着,他始终局外。
素筝木然立在雪中,白雪纷纷,她也做了个雪人。
【爱而不得,得而不爱】
“故事说完了。”夜风盈盈,红衣女子的发丝在黑夜中无声纠缠,拍打。她垂眼望着一言不发的月影:“换成你是我,是否会恨呢?”
月影一怔,更是不知如何作答。却听红衣女子已自己给出了答案:“怕是不会的,你这般被他捧在手心里,又怎知心痛的滋味。”
月影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给施了定身咒的木偶人,此情此景竟是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已好些日子未见到楚星河了,上一次见,是他酩酊大醉时。他摇着她的肩膀,说着含含糊糊一生一世的话。他的泪水含在眼眶里,目光认真又深沉。而那时恰巧她心烦意乱,他沉甸甸的心意落在她跟前不过轻飘飘的酒劲,她狠狠挣开他,决绝说大不了此生不相见。
夜色中的素筝面色苍白,一张脸虽是带着笑意,目光却麻木而冰凉。她望着始终低头沉默的月影,揶揄道:“你怠慢他时,便是他与我的初遇。你拒绝他时,他便求我成亲。我应了一次又一次,受他耍弄一次又一次。换成你是我,是否会恨呢?”
月影茫然地望着素筝,良久方涩涩道:“对不起。”
素筝倒是怒极反笑:“我也是大户人家清白的姑娘,这般一而再凭他愚弄,任全城人看尽笑话。你若是遇他,帮我带话便是,我素筝这一生,即便下地狱也要一雪此辱!”
夜风三分寒意,刮得月影的眼睛针扎般地疼。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转身离去的,步子一深一浅,好几次差点跌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素筝,可事实上她早已认识她许久。从那个人的嘴里,她千万次听见过素筝这个名字。
燕云天,想起这名字都能令她心头一动,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及他万一。初遇时只觉得他如大海一般广阔无垠,自己所有的不安所有焦虑,一遇着他皆化为泡影。只要看见他,她的心便没来由地平静下来。漂泊江湖许多年,她永远处于吃饱这顿忧心下顿的处境,居无定所,常常食不果腹,她从来不知心安是那样一种奇妙的滋味。
那时候她与楚星河搭档表演木偶戏,他不过是看客之一。戏终人散时,她举着瓷碗挨个儿讨要一点铜板,那些起初瞧得最起劲的却在此刻轰然而散。她一想到明日只怕又要挨饿,眼眶便温热起来。
燕云天便是在此刻向她走来,往她的瓷碗内搁下沉甸甸一物。她还记得他目光温柔如三月的春风:“买身新衣裳吧,莫要冻坏了。”
他的声音那样好听,她几乎痴了,连他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她只听见楚星河的惊呼,这才察觉自己瓷碗内竟多出一锭金子。也是在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天寒地冻,自己穿得有多破旧寒酸。那一瞬间,她突然止不住地哭,任楚星河怎样安慰也停不下来。
那一晚,楚星河带她去吃热腾腾的牛肉面,还破天荒要了两壶酒。这一切都拜那一锭金子所赐。她醉得一塌糊涂,迷迷糊糊中也不知怎样推开了楚星河,跌跌撞撞闯出了酒楼。
却不想,第二次遇见了燕云天。
他只是一愣便立马认出了她,随即脱下斗篷披在她的肩上。后来的她时常想,连一个脏污贫贱的陌生人,他尚且能如此对待,做他的心上人该是多么幸福。她多么羡慕那个叫素筝的女子,他一次一次提起她,连念及她的名字都是满眼的笑意。
相识的时间虽不过半年,素筝这名字她却听过不下百遍。
月影怔怔地抬起头,又回到了那家酒楼,不出所料,燕云天果然坐在里头。见是她,燕云天放下酒壶,睁着迷蒙醉眼望来。还未等他开口,月影抢先一步回道:“不要喝了,她没有成亲。”
听到这话,燕云天先是一愣,随即缓缓放下酒壶。他并未喜出望外,而是怔怔问道:“为什么?她还好吗?”
月影只觉心一痛,即便是这样了,他还是第一时间关心素筝是否难过,而不是自己。“新郎没有去,她穿着嫁衣等了一夜。”
这世事多么可笑,她眼见着燕云天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终得知原来是素筝要嫁人了。耐不住欣喜与好奇,她想混在人群中瞧一瞧新郎官的模样。素筝嫁人了,那或许燕云天终将死心,或许他会愿意回头看她一眼。
她与许多凑热闹的人混在一起,听着敲锣打鼓唢呐声声,眼睁睁见着酒菜凉了新郎官迟迟未露面。她听见好事人指点着讥笑,也听见他们说,好好一个大小姐,却是连个卖艺人都不愿娶。一头雾水时,她听见有人谈到了新郎官的名字。
楚星河。
她只觉如遭雷击,素筝喜欢的人原来是他,楚星河未同她说过,燕云天也未同她说过。她是最糊涂的一个,最迟知道的那一个。她与楚星河,燕云天与素筝,原本都是各自登对,一对贫贱一对尊荣,一对江湖杂耍卖艺,一对高堂对酒当歌,却偏偏动错了心爱错了人。所有心痛到此刻便有了归所,原来难过的人不只是她,想不通的人也不只是她,他们四个人,没有一个爱得自在。
爱而不得,得而不爱。
【月是伤心色】
一连好几日,白日里月影蒙头大睡,天黑了便独自携着木偶卖艺街头。自那日拒绝楚星河后,她已许久未见过他了。
这夜月朗星稀,看客无几,她正低头收拾着行囊,猛觉一个黑影罩住了跟前月光。抬头,却原来是燕云天。几日未见,他仿佛愈加憔悴。
“你可有筝儿的消息?”燕云天嘶哑道。
月影默默摇了摇头,望着燕云天因疲惫而泛红的眼睛,她只觉满心难受。她若真能有素筝的消息,只怕第一个便告诉他了。她曾以为喜欢便一定要得到,可时至今日才发觉她宁愿自己难过,也见不得燕云天受苦。
“她没有回家,谁都找不到她。”燕云天目光黯然,片刻后眼底却又急速浮起一抹杀意,“莫让我遇见那浑小子,我非杀了他不可。他只要活着,筝儿这辈子都不会解脱!”
月影一怔,这是第一次,她瞧见燕云天也有狠厉的一面。平素只知他如大海宽广,却不知大海的怒火同样波澜壮阔。她心底的滋味复杂难言,恨楚星河将这一切蹚成浑水,却又担心他真的会遭不测。
燕云天并未多留片刻,复又去寻素筝了。月影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头仿佛沉沉压着什么,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孤零零地缩在街角,望着自己卖艺的行囊发呆。这一坐也不知是多久,夜越来越深,雾越来越浓,她困得睁不开眼,四肢又冷得直哆嗦。
也便在这时,她感到自己肩头一阵暖意,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竟多了一件衣裳。顺着月光望去,跟前却是只着单衣的楚星河。
月光在楚星河周身投下一圈光影,他的眼眸温润若星,静静望着还未回过神来的月影。
是有多久没见了呢?上一次见面天还暖和许多,他不知自哪儿染来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向她走来。还未等她说话,他已嘟嘟哝哝了一堆。他说月儿我喜欢你,我想陪在你身边一辈子。我没读过书,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但我对你的心却比任何人都真。
他还记得月影那日的表情,先是一怔,复而蓦地浮起厌烦与疲惫来。
是啊,这些话他说过多少遍了?几乎每次喝酒他都要说,说来说去反反复复还是这样几句,既没有诗意也没有新意,难怪她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可他的心并未因重复而减淡半分,即便喝多了,却也会伤心啊!
他记得月影皱了皱眉,突然开口说你死心吧,我从没喜欢过你。
他的世界便在那一刻轰然崩塌了。他认识月影多少年,便喜欢了她多少年。他喜欢喊她月儿,月儿月儿,他这颗星星永远绕着她这月亮转。游走江湖相依为命,本以为她早晚是他的,却料不到她会先一步喜欢上别人。他比不过那个富家公子,他没有钱一掷便是千金,他甚至无法给她买一件好衣裳。
正想得入迷,月影却在此刻突然站起身来,对着楚星河狠狠便是一耳光!
那一声清脆响亮,寂静的夜色亦仿佛被惊醒。楚星河被打得蒙了,不知所措地望着月影。他的脸颊疼得火辣辣的,只是此刻最疼的却是胸腔内那个一跳一跳的东西。
月光下月影的目光冰凉若刀,冷冷望着楚星河,半晌方开口道:“你害了素筝,亦害了云天与我。”
他一惊,无言以对。
“这一掌是替素筝给你的,她让我带话与你,即便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月影缓缓说道,话音刚落,她随即抬手又是一耳光,“这一掌,替云天给你。你害他与素筝的婚约一夕作废,又害他这几日生不如死。”她的目光比寒冰更凉,下手比夜色更重。
楚星河也不闪避,任月影的第二掌继续落下。他面上并无丝毫愠怒神色,只是半带着笑意望着月影:“是不是还有第三掌呢?燕云天伤心,你又怎会好过,叫我说啊还该继续打。”他分明在笑,可眼神却是那样痛楚,仿佛揉碎了的点点星光。
“你滚吧,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月影别过脸,一字一顿道。
楚星河一怔,仿佛听不明白这几个字似的,面上浮起迷茫与困惑。他呆呆地望着月影,那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此刻离他这样近也这样远。
一个人的伤心与四个人的伤心,谁能说清最先错的是谁?若非她先移情他人,他也不会寻上素筝做了安慰。他的确该死,心软时许诺,过后又立马追悔莫及。本以为可以将素筝当作她,面对她的柔情万千不是没有过半分犹豫,是否这一生将就将就也能过完。
那夜被月影拒绝后,他喝得酩酊大醉,竟是将安慰自己的素筝当作了月影。“嫁给我好吗,我虽然没什么钱,却同样不会让你吃一点苦。”朦胧中他看见月影含着泪点头,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酒醒才知道,大错已铸成。望着素筝绯红的面颊,他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道歉的话。他想会不会将就将就这一生也能凑合过,素筝并不比月影差啊,他难道非月影不可吗?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喜欢便是独一无二了,纵使别人千好万好,你依旧非她不可。
所以成亲当日他迟迟未去,他不知该怎样面对素筝,干脆便一逃了之吧。这一逃便是半个月,直到今夜实在忍不住来瞧一瞧月影。
朝思暮念得相见,却是不如不见啊。
【酒是断肠魂】
一杯两杯,三壶四壶,五步六步。
楚星河摇晃着酒壶,踉踉跄跄走在路中央。月悬中天,夜深四下早已无人,他先是放声高歌,随即又唱成了爽朗大笑,只是笑着笑着,最后又成哽咽哭声。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自言自语道,“都是放屁!”他仰头又是一口烟霞烈火,滚烫的泪水淌入唇边,咸得龇牙咧嘴。
他约了月影在这条街见,哪怕她明明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如果这辈子都不能见她,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日复一日耍弄木偶挣点小钱,借酒浇愁然后挥霍干净,如此重复倒不如死了干净。他边走边想,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跟前站了个人,还未看清楚已一头撞了上去。那人好大的力气啊,他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月光朦胧如雾,楚星河努力支开眼皮去看跟前挡路那人。那人亦是不说话,便这般一动不动看着他。
“原来是你呀。”楚星河突然认出了对方,嬉皮笑脸道。
燕云天静静立在月光中,目光仿若一块寒冰。他俯视着烂醉如泥的楚星河,那眼神好似在打量一条死狗。
楚星河只觉万分可笑,他曾见过燕云天几次,他哪次不是一片温柔神色,便是那假模假样骗了月影。看吧,此时此刻总算是露出了真面目。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楚星河坐在地上嚷道,“要打便打,我不还手便是!”借着酒劲他无丝毫顾忌,甚至想痛痛快快挨一顿揍。
燕云天始终面无表情,半晌后方平静道:“打你?怕是便宜了你吧。”他的声音回荡在冷清的街头,却比月光更冷上一分。
楚星河眨了眨眼,一时想不明白对方深意。他只觉酒劲上涌,头越来越沉,眼皮摇摇欲坠了,在合上前仿佛看见白茫茫一道光影。
燕云天平静地自怀中掏出一柄匕首,那是柄极其精致的短刀,刃极薄,柄上镶了碧沉沉的翡翠。这不是杀人的刀,而是富贵人家观赏的玩意儿。
“你害得筝儿有家不愿回,她女儿家的名声岂容你这样糟践!不杀你,你这样的渣滓迟早还会招惹筝儿,那她此生便躲不过伤心。你放心,送你下地狱后我便去官府自首,一命赔你一命。”燕云天轻抚着刀柄,缓缓道。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呵,连杀个人都这么多废话,楚星河在心底暗暗想。他也不闪避,便这般静静坐在地上,抬头微笑望着燕云天。那目光仿佛在说,快点动手吧。
燕云天未想过他会是此般反应,一时亦无言以对,而楚星河已笑着合上了眼。
死便死吧,他等了一夜,月影都没有出现。她再也不会出现了吧?那他的这一生,到此也没有留恋了,夜夜长醉,不如就此长眠。喜欢一个人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尽失,断了后路也失了先机,这输他认。
燕云天眼底的犹豫稍纵即逝,他亦合上了眼,扬手刀起。
恩恩怨怨,便由这一刀了断吧。四个人的是是非非,也由这一刀分明吧。匕首闪烁着晶莹的锐芒,下一瞬已扎扎实实插入一方温暖的胸膛。衣帛断裂的声音,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溅了燕云天一脸。
他听见急促呼吸的声音,以及阵阵倒吸的冷气。一切都结束了吗?燕云天缓缓睁开了眼。意料中的鲜血满地,只是倒地的却非他意料中的楚星河。
透过迷蒙的血光,他清清楚楚看见了素筝!
【一生一世不相见】
倘若光阴倒回,这一切该如何诉说?
月影独自立在坟前,将一个木头小人儿丢入火盆中。金色的火焰眨眼便吞噬了木偶,好似一场盛大的狂欢。
最后一次见素筝,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有风,星光黯淡,她苦思许久终究是来到了约定好的街头。却不料,等在那儿的不是楚星河,而是失踪许久的素筝。
“很意外吗?”素筝依旧披着大半个月前的大红嫁衣,只是这身衣裳早已脏污破损,她头发乱蓬蓬的,千金小姐也成邋遢乞儿。她望着吃惊的月影,目光却是一片平静。
“云天……很担心你。”月影出神良久,终是讷讷道。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下一瞬已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你俩都想杀了阿星,能不能放过他?”
她同楚星河一块儿卖艺多年,纵使无法相爱,也至少朋友一场。她无法眼睁睁见他死去,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她的错。是她这么多年都未给楚星河一个痛快答复,令他以为同她早已板上钉钉,以至于后来当她爱上燕云天,他会那样痛苦绝望。她移情他人,他难道就非她不可了吗?于是他挑逗涉世不深的素筝,骗得她坠入情网又迅速后悔抽身而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啊!
“阿星……原来你喊他阿星啊?”素筝却是眼波一晃,半带着笑意道。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那夜楚星河醉得一塌糊涂,她也曾忍不住唤他阿星。还记那日他听见阿星这两个字便突然回过头来,目光那样闪烁。“嫁给我好吗,我虽然没什么钱,却同样不会让你吃一点苦。”他说得那样动情,她于是也信以为真,后来她千恨万怨,怪他明明不爱却满口谎言。却原来,他是把她当成了月影啊!
他没有骗她,他连骗她都不愿。
“他这样轻贱我,杀了他可不是太便宜了吗?”素筝满脸笑意道,只是双眸中浮起伤心神色。
月影垂头无言,她亦不知如何言语,只觉所有心绪最终皆堵在了一处。而当她抬起头来时,素筝早已身处不知何处。
“素筝,我们几个里,你是唯一赢了的人。”月影望着空空的坟头,不由得叹道。
成亲之日后不见了的素筝,谁会想到会在那夜冲出,生生替楚星河挡下那一剑,不迟也不早,一剑入心。她是预谋已久的吧,穿的还是那身破旧嫁衣,共鲜血一色。而她直到死去都不愿松开的手心,捏着的原来是一只小小的木偶。
这小人儿送给了她,她此生便是他的人。
大半月来不人不鬼地活着,她等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刻。杀了他也太过便宜,便让他背负着永生的愧疚沉痛去活。一切终于结束了,心痛也可以结束了吧?
月影只觉得视线再一次模糊,她抬手拭去泪水,却令泪水愈加汹涌。那夜她赶到时,正看见楚星河颤抖地接住素筝发软的身子。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怀中断了气的人,如果不是他,她本该穿着这身衣裳欢欢喜喜地嫁给燕云天吧?
月影将头埋在臂弯里,身边火盆里的木偶发出噼里啪啦轻爆的声音。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燕云天的表情,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旋即又痴痴地瞧着素筝。他多想上前抱一抱她,将自己的温暖通通给她,可是他又不舍得剥夺她与楚星河最后一刻的温存。这温存是她用死换来的。
天亮后燕云天便去了官府自首,他迫切求死,却不料官家忌惮燕家在京势力,并未判他以极刑。他这一生便坐穿牢底来赎罪吧,可他究竟何罪之有呢?
月影求了一次又一次,他始终不愿相见。只托付她一句,若愿意便多陪陪素筝吧。
这一生山长水阔,一个永生囚禁,一个愧疚以活,一个忍着相思慢慢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