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名捕绿玉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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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初会

  转眼又到了春分时节,经过一夜缠绵细雨的滋润,清晨的余杭,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扑鼻的泥土气息,天地万物生灵都苏醒了过来,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草木枝蔓争先恐后地抽出嫩芽的声音。

  而与这生机勃勃的景致极不协调的是,县衙门口挤满了衣衫褴褛、无家可归,前来领粮的流民。

  余杭副捕头烈如风和他的搭档孟小眼,此时刚刚将肩上扛着的米袋放下,一面擦着从额头上淌下的汗水,一面吆喝着努力维持领粮人群的秩序,忙得四脚朝天,不可开交。而县衙里唯一的女捕快缪可人,正向接连递过来的各种器具里装米,秀挺的鼻尖上也渗出了点点汗珠。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县衙大堂内,捕头秋水鸣披着宽松舒适的月白长衫,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紫檀圈椅上,手中捧着一本线装古籍,全神贯注地翻看着。

  秋水鸣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自从皇上下令开挖运河,沿途各地的百姓就遭了殃,不仅祖祖辈辈耕种的田地被占用,几乎所有男丁也都被抓去当了劳工,只剩下老幼妇孺,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运河如今已经修到吴县,不久就会到达余杭,到时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现下自己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便开仓放粮,为免连累到县令,必须低调行事,不方便亲自露面,却害苦了如风他们。城内治安现已大不如前,捕快们都去巡城了,只剩下三人忙前忙后。

  既然派粮那边自己帮不上忙,不如去县衙的停尸间看看前几日送来的尸体验得如何了。

  “死者名叫王禄,素来以小偷小摸为生。”仵作丁贵指着尸体的面部道,“他死时面容扭曲,双目圆瞪,口鼻皆张,一副极度惊怖的模样。属下花了几天时间仔细检查,内外都没有明显伤痕,唯心脏有痉缩的迹象,可断定是被活活吓死的。”

  丁贵在县衙做了十几年的仵作,验尸的经验非常丰富,一向谨慎周密,秋水鸣对他十分信任,当下轻轻“嗯”一声,补充道:“前些日子有人来衙门报案,说是见到了鬼,地点也在案发现场附近,看来这王禄是最不走运的那个。”

  秋水鸣沉吟片刻,留意到丁贵眼下一圈明显的黑晕,不禁伸出手在他肩头按了按,笑道:“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从停尸间出来,秋水鸣未有停留,直接从外角门离开了县衙,赶往王禄殒命的案发地点——西湖东畔。

  秋水鸣在堤边的一棵垂柳前蹲下身来,仔细查看尸身躺过的痕迹,旋即又起身在附近转了一圈,似是要证实死者走过的路线。再抬起头时,眼角猛然瞥见了不远处一个先于自己到来的身影。他不觉停下来凝目看去,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面朝着潋滟澈澈的湖水,默立如一尊雕像,周身却涌动着不容侵犯的气息,以及难以言喻的孤寂。

  妇人听到脚步声,慢慢地转回身,白皙的面庞上虽已遍布道道细纹,但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和温厚平和的神情,却是只有岁月才能给予的美好。

  她温煦的目光对上秋水鸣的眼睛,他连忙退后一步,冲她含笑点头,妇人亦微微欠身回礼。秋水鸣刚要抬脚离开,眼尾却扫见妇人俯下的身子没能再直起来,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秋水鸣大惊,下意识地展开身形掠了过去,抢在妇人倒地之前扶住了她,随手轻探她的脉息,不禁浑身一震。

  妇人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扶着旁边的树干慢慢站稳身子,微笑着开口道:“老身无碍,有劳捕头大人了。”

  秋水鸣闻言不禁一怔:“您认识我?”

  “你情急之下使出的‘流云九转’,是以妙手仁心而名闻江湖的秋家独门轻功,老身不才,也还认得,且看你的相貌和年纪,应该不会错。”妇人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几许怀念之色,“老身和你爹也算是旧相识了,他还好吧?”

  秋水鸣忙躬身抱拳执晚辈礼:“家父还好,多谢前辈惦念。敢问前辈是……”

  妇人凝视着他,轻叹摇头:“你这孩子怎么年纪轻轻就喜欢藏拙?既然你早就注意到了我这双比寻常男子还要粗大的手,就应该猜到了我的身份,又何必多此一问?”

  “晚辈只是没有想到,闻名天下的祭剑门门主尉迟兰慧前辈,竟会是如此优雅温和之人。”秋水鸣赶忙解释道。

  见对方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秋水鸣欲言又止,探究的目光闪了又闪,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手腕处。

  尉迟兰慧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了然地笑笑:“不错,我的确是病入膏盲,命不久矣。在你面前,我也无需隐瞒。”

  “前辈的病,我爹也许有办法……”

  尉迟兰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不必刻意安慰我。”她的语气一如她立于湖畔的身影,孤傲而落寞,“你也不想我剩下的日子都得依靠药物来苟延残喘吧?此事不要外道才好,我自有打算。”

  余杭的夜,风中总是带着微凉的水意,褪去了骄阳炙烤的焦躁,更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祥宁。县衙内堂花厅中,秋水鸣正懒懒地倚坐在长榻上,与烈如风和缪可人低声梳理着命案的调查情况,可这份安宁很快就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叫嚷声打破了。

  “鬼!有鬼啊!”孟小眼从外面飞奔进来,煞白着脸,连滚带爬地扑上长榻,拨开众人躲进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

  烈如风哭笑不得地踢了他一脚,道:“不是让你去案发地点调查么,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经过这么一打岔,又挨了一脚,孟小眼反倒镇定了下来,歪着头回忆道:“我看到一个驼背,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有两个头,一前一后……我本来壮起胆子想叫一声的,可后面的头忽然回过来看我,青面獠牙的,分明就是地狱恶鬼……”

  秋水鸣笑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鬼都在人们的心里。就像王禄,若不是自己做贼心虚,又怎么会被当场吓死?不过毕竟出了人命,不论那人是否故意,我们都得把他找出来。”

  他安抚地按了按孟小眼的肩膀,转向烈如风道:“看来那人还不知道王禄的事,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出现,我们暂时封锁消息,以后就可以蹲守了。下次你陪小眼一起去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烈如风闷闷地应了一声,厅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值班衙役带着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躬身禀道:“大人,祭剑门人求见。”来人上前行过礼后,恭敬地递上了一封请柬,随柬附上的,还有一个黄花梨木雕琢而成的十分精致的书匣。

  孟小眼职业本能发动,忍不住抢过书匣,从袖袋中掏出一根又细又韧的毫针,轻轻插入书匣底部的夹缝中,熟练地上下拨动。须臾间,从深处传来一声轻响,书匣的夹层应声弹开了,里面别有洞天:一个拇指大小的掐丝金线绿玉瓶正静静地躺在方形的小格子里,而旁边的长方形隔断内,则扣着一把精光闪闪的短匕。

  缪可人不禁问道:“鸣哥,祭剑门特地派人送来这个带机关的书匣,到底是何用意?”

  秋水鸣“啪”的一声合上手中请柬,长身而起,笑道:“想知道的话,明日就跟我走一趟吧!”

  委托

  祭剑门在余杭城外十里的莫干山脚下,作为以铸剑闻名的门派,在当年干将莫邪宝剑铸成之地开宗立派,也算是相得益彰。祭剑门虽算不得什么大派,但素来以稀世神兵——落星剑名噪江湖。

  祭剑门现任门主尉迟兰慧,虽为女流,却是历代门主中天分最高的一个,在江湖上亦是无人不知。

  然而祭剑门行事一向低调,就连昭显门派气势的正门,也是用黑铁铸成的,与周围铅灰色的山石浑然一体,凝重而内敛,唯有上面镂刻精巧的宝剑阳纹,方显示出有别于其他门派的专攻所长。

  正门外的守卫进去通报后不久,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面带笑容地迎了出来。他大约五十岁上下,肤色微黑,眉目清雅,两鬓虽已斑白,但双目炯炯,一望便知是个神思坚定之人。

  来人当先抱拳笑道:“在下傅玳,我家门主刚从铸炉出来,正在更衣,特要在下代为迎接捕头大人。”

  秋水鸣连忙含笑回礼,一一介绍过后,一行人寒暄着穿过正厅,转过盘龙照壁,进入了内院,远远望见尉迟兰慧一袭青色罗衫,顺着游廊石阶缓步走了过来,面上带着温煦的笑意,朗声道:“我这个副门主的礼数甚多,没有闷坏你们吧?”

  说话间,她的脚步忽然一滞,面颊上渐渐泛起异样的潮红。秋水鸣默默向她伸出右臂,尉迟兰慧心领神会,从容地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挽住他,引着众人向不远处的凉亭走去,口中笑道:“茶水已然备好,迟了便会失了味道。”

  烈如风落在后面,望着她迤逦而行的背影,不觉朝孟小眼低声叹道:“咱们这趟总算没白来。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如此优雅美丽的人,俺还是头一次见到。”

  众人坐定,缪可人拿出书匣递上:“前辈,这里面的机关我们已经打开了,只是不知到底有何玄机?”

  尉迟兰慧微微一笑,将夹层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两样物件:“这是我不久前整理东西的时候,在先夫燕铁心的房内偶然间发现的。这书匣曾是他的心爱之物,我却从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暗格。”

  她骨节凸出而又灵活的手指轻巧地夹起绿玉瓶,递到秋水鸣手中,道:“先夫生前既然精心藏起它,就必有缘故。我请你们来,就是希望你们能帮我解开这绿玉瓶的谜团。”她注视着秋水鸣,眼中笑意未改,“我的时间有限,你还须尽快……”

  秋水鸣听出她话中的意味,不觉握紧了手中玉瓶:“前辈请托,晚辈定当尽力而为。”

  尉迟兰点头笑道:“既然你们来了,不妨顺便去参观一下我祭剑门的藏剑室吧。”

  祭剑门历经八代,已有逾百年历史,门人铸造出的无数神兵利器,都随着其主人的离世而锋芒尽敛,收归于藏剑室内,无声地向世人展示着曾经的辉煌与沧桑。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还是放置于密室之内的落星剑。

  名闻天下的落星剑,乍一看并无特别之处,然而那薄如蚕翼的锋刃所散发出来的咄咄寒意,却欺霜胜雪,侵肌蚀骨,令靠近它的人汗毛倒竖,周身发冷。

  众人围着宝剑啧啧称奇,唯有秋水鸣始终面无表情,沉吟不语。尉迟兰慧一直默默地盯着他的脸,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把落星剑以星宿陨铁铸成,为天赐之剑,即便是祖师爷的干将莫邪宝剑也难抵其锋,难道还有什么缺陷不成?”

  众人这才注意到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闻言纷纷转过头看向秋水鸣。秋水鸣以手轻抚剑刃,缓缓答道:“晚辈听闻此剑是燕铁心前辈以身相殉方才铸成,所以其锋虽利,但周身却充盈着彻骨的悲伤,才会有如此寒意。”

  尉迟兰慧秀目一凝,面现坚毅之色:“在我祭剑门,能够以身殉剑,化作剑魂,乃是无上的光荣。”

  秋水鸣的手不觉在剑柄处顿住,半晌才道:“可据晚辈所知,落星剑一共五把,都先后有了主人,为何唯有此剑,已铸成多年,前辈仍令其孤悬此处呢?”

  他的话音刚落,落星剑突然轻轻抖动起来,发出阵阵马踏冰河般的鸣音。尉迟兰慧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不断地交织变换着,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哀。

  密室内的众人还在等着她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衣帛破空之声,一条白色人影疾如闪电,瞬间冲了进来。众人眼前一花,来人身形陡转,从空中飘落时,手已伸向了插于剑冢上的落星剑。

  秋水鸣离得最近,见来人的目标是落星剑,当即出掌,掌影如网,封住了所有的路线。那人不退反进,硬生生插入掌影之中,径直抽出了落星剑。秋水鸣见他竟宁可拼着受自己一掌也要夺剑,不禁迟疑了一下,撤回七成掌力。来人被余下的掌风扫中,身子疾退,后背撞上密室的石壁,方停了下来。

  众人定睛一瞧,此人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雪白,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双眉间紧锁的深纹和脸上倨傲的神情,却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淡疏离。

  幸而秋水鸣及时收掌,白衣少年并未受伤,只是胸中气血翻腾了一阵。但在众人围伺之下他无暇休整,转身欲走,却发现藏剑室外面早已被祭剑门的弓箭手包围得严严实实。

  副门主傅玳分开人群缓步走了出来,沉声道:“我祭剑门的落星剑如果这么容易就被人抢走,恐怕早就天下大乱了。”

  面对如此困局,白衣少年依旧强硬如铁:“抱歉,这把剑,我今天非拿不可。”

  烈如风按捺不住,指着他喝道:“小子,俺们赏剑,你偏偏出来抢人家的东西!”他挽了挽袖子走上前去,“好啊,你能打过俺,剑就让你带走!”秋水鸣未及出声阻止,烈如风已反身抽出赤轮刀砍了过去,人影翻飞间,二人交手不足十个回合,伴着一声脆响,赤轮刀断作两截,刀刃旋转着飞出一丈之外,应声插入地里。

  烈如风立时傻了眼,他垂下头呆呆地看着手中断刀,神情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白衣少年见状不禁一怔,正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一脸无奈的缪可人和孟小眼已经双双抢了上来,护在烈如风身前。可惜他们的七星鞭和百炼爪在落星剑面前,亦如朽木枯枝,落得了同样的结局。

  衣袂声响,秋水鸣如秋叶浮萍般轻飘飘地落在三人身前,面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落星剑果然名不虚传!但在下更想领教的,却是你快剑辛力的剑法。”

  少年倨傲的神情终于起了些许变化:“你认识我?”

  “你的‘迎风十三斩’也曾名噪一时,快剑白衣,我总能猜出几分。”

  说话间,秋水鸣的右手缓缓抬起,面上现出红晕,显然是在催动真气,顺着他手掌的方向,外院角落水缸中的积水竟然渐渐涌动起来,从漩涡中慢慢伸出一根水柱,如灵蛇般在空中一转,径直飞入他手中,五指合拢,瞬间成冰,化作一柄三叉短戟。

  秋水鸣手中三叉戟遥指辛力,温言道:“你应该知道我并无伤你之意,但无论如何,这落星剑你不能带走。”

  辛力狠狠地咬了咬牙,身形暴起,持剑冲秋水鸣兜头斩下。这携宝剑之利的全力一斩,足以开山裂石,声势惊人。

  秋水鸣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似是脚下一滑,堪堪避过锋芒,右手的三叉戟适时轻挑,以绝妙的角度夹住了落星剑。他冲辛力微微一笑,旋即伸出左手,缓缓按上了剑刃。锋刃从所按之处开始变红,并迅速向上蔓延,红线与空气相触,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待红线延伸至剑柄处,辛力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松开了落星剑。剑落尘埃,发出“叮当”脆响。

  尉迟兰慧缓步上前,口中笑道:“好个‘冰凰炎凤’!老身亦是多年未见了。”

  辛力望着自己被烫红的右手,不觉骇然道:“你!你到底是谁?”

  “余杭的一个小捕头。”秋水鸣淡淡地回答。

  “不管你是谁,今天我一定要得到落星剑,谁拦我,我就杀谁!”辛力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双目赤红,一脸决绝。

  周围的祭剑门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吆喝着便要冲上来。

  尉迟兰慧皱了皱眉,轻轻抬起手,众人立刻噤声,垂首退了下去。她这才转身面向辛力,正色道:“年轻人,我看你并非奸恶之徒,也不想要你的性命。但落星剑是不可能被夺走的,你想要它,只能堂堂正正地来取。”

  祭剑门主双目流彩,声若洪钟,露出了她的巾帼本色:“五日后本门会在这里召开赏剑大会,广发英雄帖,为落星剑寻找主人,你想要的话就凭本事来拿吧!”

  辛力眼中现出挣扎之色,犹豫良久,终于点头应道:“好,我就等你五日!”

  快剑辛力的身影远去之后,缪可人转回身,正看见秋水鸣手中的三叉短戟如遭雷击般骤然裂开,裂缝从戟尖一直延伸到尾端,随即碎成小块儿,落在地上,很快便化作一汪清水。

  缪可人连忙走过来,关切地上下打量他:“鸣哥,你没事吧?”

  秋水鸣冲她笑了笑:“没事,我是在想,折腾了大半日,我们也该告辞了。”

  尉迟兰慧亲自送四人出来,眼见烈如风手里捧着那半截断刃,仍是满脸沮丧,不禁笑了:“洛老怪一向爱刀如命,你是怕他责怪你吧?”

  “前辈认识俺师父?”烈如风掩饰不住惊讶。

  “何止认识,这把赤轮刀正是家父亲手所造,当年若不是你师父苦苦哀求,家父也不会送给他。”

  烈如风顿时来了兴致:“师父还有这么丢人的时候?”

  尉迟兰慧含笑点头:“那是自然,谁没年轻过呢?”她说着伸手接过断刀,“你放心,赤轮刀是为守护落星剑而断的,我一定帮你修好它。”

  “可是俺听说,这刀是用天山寒铁造的,很是稀罕哪!”烈如风为难地搔了搔头。

  尉迟兰慧听罢淡淡一笑,笑容隐隐透出一股傲气:“天山寒铁确实稀有,但在我祭剑门里,不过是寻常材料而已。至于七星鞭和百炼爪……”她笑着转向缪可人和孟小眼,“我这里还有更好的,回头你们过来挑选就是了。”

  三人自是连连称谢,而走在最前面的秋水鸣对周遭的一切却仿佛置若罔闻,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中的书匣,一脸沉思,忽然回身突兀地开了口:“前辈,这匣中的那把匕首,你可有印象?”

  “它是先夫铸剑术小成时打造的第一件兵器。”尉迟兰慧毫不迟疑地答道。

  静夜,余杭衙门内一灯如豆,秋水鸣与缪可人正在灯下端坐对弈,二人皆专注于棋局,默默不语,只闻落子时轻叩棋盘的声音。棋刚刚下到一半,他们等待的人就意外地提前出现了。没有了以往惯常使用的大嗓门儿,两个人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秋水鸣放下手中的棋子,含笑抬头看着他们:“怎么,那人没出现?”

  孟小眼当先拖过凳子在老大身边坐下,颓然道:“倒是出现了,可惜跟丢了。”

  “什么情况?你倒是说清楚啊!”缪可人有些嗔怪地开了口,莹莹双眸却看向烈如风的方向。

  烈如风也随后一屁股坐下,叹道:“老大你猜得没错,确实是两个人,一个男的背着一个女的,用一件又黑又长的袍子罩住了全身,相貌虽然没看清楚,但肯定十分吓人,叫‘鬼夫妇’倒挺贴切。”

  “这么说,你们已经追踪到了大致的地点?”秋水鸣敏锐地指出了关键所在。

  “是。”孟小眼点了点头,“我们跟到县城郊外,他们翻过一垛残破的矮墙后就不见了。”说到这儿,他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有如此身手的人,余杭也没几个,我不可能不认识啊!难道是外来户?”

  “有可能。”秋水鸣肯定了他的推测,又笑道,“案子查到这儿也算是有了收获,接下来你们只要从‘鬼夫妇’消失的地方找起就行了。”

  烈如风简短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从倚墙而立的亮格柜中取出黄花梨木书匣,将内里的绿玉瓶拿在手中端详了半天,又打开瓶塞晃了晃,蓦地大叫道:“老大,这里面有东西!”“废话。”孟小眼一脸恨铁不成钢,“这玉瓶本身只是凡品,没东西还藏个什么劲儿啊!”

  缪可人起身沏了一杯新茶,递给但笑不语的秋水鸣:“鸣哥,在密室里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辛力打断了,你是不是觉得,尉迟前辈尚有未尽之言?”

  秋水鸣接过茶杯,冲她微笑颔首:“我猜想,这把落星剑,不仅是辛力心中的执念,恐怕也是尉迟前辈的心结。当年的事情,我们知道得太少了。”

  “那我们再去找前辈问清楚吧!不然还怎么查下去?”

  秋水鸣沉吟着摇了摇头:“尉迟前辈会对我们有所保留,是因为她自己心中的谜团也尚未解开。”他含笑指了指正在烈如风和孟小眼手中传来递去的绿玉瓶,“问题的关键都在它身上,唯有尽快把它查清楚,才能揭开所有的真相。”

  赏剑

  从内宅侧屋的赭纱窗棂处透进来的一缕阳光,正洒落在立于书案的绿玉瓶身上,透过金线的网状细孔,泛出玉质特有的柔和光晕。秋水鸣剑眉微蹙,垂首望着面前小碟里那几滴取自绿玉瓶的可疑液体,轻轻地叹了口气。

  喧闹的人声伴着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烈如风当先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大声嚷嚷着:“老大,你怎么还在这儿啊,那边赏剑大会都开始啦!”

  秋水鸣头也不抬地答道:“你们想去便去,别来吵我。”

  “看来鸣哥还是没能查出什么,正烦着呢,哪有心情去看好戏?”缪可人低声轻笑道。

  “可不是!有热闹不看,纯粹是傻蛋!”孟小眼也在一旁添油加醋。

  秋水鸣默然半晌,终于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来:“我去还不行吗?”

  四人赶到赏剑大会会场时,落星剑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快剑辛力不仅依约前来,而且已经连败十名高手,虽然身上多处挂彩,但脸上的倔强和眼中的执著仍是丝毫未改。

  烈如风冷眼旁观,不禁叹道:“年纪轻轻的连命都不顾了!落星剑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倒也未必是落星剑。”秋水鸣思忖着道,“快剑辛力三年前便已成名,而落星剑更是铸成多年,从那日的情形看,祭剑门的人并不认识他,显然他之前并未对落星剑下过手,为何如今才来夺剑?”

  秋水鸣观察一会儿,停顿了一下方接道:“你看他眉间的深纹,必是曾经或者正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所以人心执念的背后,常有爱憎相随,人生在世,概莫能外。”

  烈如风不由横了他一眼,摇头道:“有时候俺真的怀疑你是不是观音菩萨转世,自己不顾,老为别人设想。”

  “你还好意思挤对我?你若不是心存怜悯,怕辛力被祭剑门人射成刺猬,那日何必要冒险出手,把你那小气师父的宝刀都豁出去了?”秋水鸣含笑反驳。

  端坐在主席上观战的尉迟兰慧远远望见他们,立即起身迎了过来,笑道:“你们总算来了。”

  秋水鸣赶忙紧走几步,向她抱拳行礼,语带歉意地道:“前辈莫非在等我们?”

  尉迟兰慧笑了笑,忽然回身从剑架上抽出落星剑,径直递给了秋水鸣,又冲比武台上下的众人朗声宣布道:“落星剑的主人在此,各位英雄不必再打下去了!”

  此言一出,整个会场就如同沸油中被淋了一勺冷水一般,瞬间炸开了锅,就连秋水鸣本人也感到十分意外。待反应过来,人群中立刻有知情人高声质问道:“秋捕头虽然侠义,但并非用剑名家,为何选他做落星宝剑的主人?”

  尉迟兰慧淡然一笑,沉声答道:“各位英雄有所不知,我祭剑门自创派以来所铸造的五柄落星宝剑,皆内有剑魂,可以自寻主人,并非我派自行赠送。五日前秋捕头来我派赏剑,手触宝剑即发出铮鸣之音,便是落星剑对主人的回应。”

  “既然前辈早就知道宝剑已选定主人,为何还要召开赏剑大会?”辛力一袭白衣随风飘舞,脸色亦已发白。

  尉迟兰慧从容答道:“自然是为了当众宣布此事,以绝他人觊觎宝剑之念。”

  “这宝剑我不要。”秋水鸣缓步走到比武台边沿,平静地直视着祭剑门主,“剑乃兵器之王,亦是凶器之王。晚辈从不杀人,要宝剑何用?”

  他一面说着一面渐渐走近尉迟兰慧,眼中光华涌动:“前辈的深意,晚辈已然明了,但晚辈从不擅长剑术,而这柄落星剑既然内蕴某人的魂魄,他选中晚辈,恐怕并非是要晚辈做剑的主人,而是要晚辈替他了却心愿。”

  尉迟兰慧闻言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以手撑案方才勉强稳住身形,面上始终如一的温煦平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藏的哀戚之色。

  秋水鸣以手抚剑,垂下头,似在喃喃自语:“再锋利的宝剑,也斩不断情义的羁绊。前辈的心愿,晚辈一定帮你完成。”

  随着他握剑的手缓缓垂下,落星宝剑再次发出铮鸣之音,震动越来越大,忽地几声脆响,宝剑断作数截,如珠落玉盘,“叮叮当当”地跌落在青石板地上。

  坚韧无比的落星宝剑竟然自行断裂,在场的武林群豪登时目瞪口杲。辛力第一个反应过来,不禁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地跪伏在地上,双手胡乱地拨弄着碎片,口中不断重复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双目赤红,状若疯癫,突然仰天长笑,声如厉枭,“完了!一切都完了!”

  笑声中白衣少年冲天而起,如离弦之箭向外飞掠,而秋水鸣却如影随形,瞬间赶上,出手轻点,随即抄起昏迷的少年,身子凭空一转,已掠回场内,将他轻轻地平放在地上。

  烈如风踱步上前,啧啧道:“这小子不识好歹,想剑都想疯了,走就走了呗,何必再管他!”

  秋水鸣俯身探了探他的脉息,摇首道:“以他现在的状态,若是弃之不顾,很可能会走火入魔。”

  烈如风撇了撇嘴,眼角瞥见孟小眼正呆呆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辛力,不禁奇道:“你死盯着他干吗?”

  孟小眼转过脸来:“烈哥,你觉不觉得这小子的身法有点儿眼熟啊?”

  烈如风一愣,立刻想到了那天的“鬼夫妇”,却迟疑着否认道:“不会吧,他不过是个剑痴罢了,哪有心思去吓唬别人啊?”

  落星剑既毁,赏剑大会已然失去了意义,武林群豪渐渐散去,台上只剩下大会的召集者尉迟兰慧,有些失神地望着满地碎片,沉默不语。傅玳在身侧轻轻地扶着她,亦是面带哀伤。秋水鸣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迟疑了半晌,终于走上前轻声道:“前辈,请恕晚辈方才冒昧出言试探。前辈守着这柄剑三十多年,无论当年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足够了……”

  尉迟兰慧的视线仍然一瞬不眨地滞留在落星剑的碎片上,无言地点了点头。

  片刻静默之后,秋水鸣抱拳告辞:“绿玉瓶中的液体,晚辈虽有种种猜想,目前却还未能证实。一旦有了确切消息,定会立刻告知前辈。”

  不待尉迟兰慧有所表示,他便回转身,抬手指了指地上的辛力:“背上他,我们回去吧。”

  日晚,暮云四合,余晖已尽,众人返回了县衙,秋水鸣立即着手为辛力引穴度气。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见他终于呼吸均匀地睡着了,秋水鸣才放下心来。

  他起身步出内室,眼见厨房已经张罗了一桌好菜,众人都在等自己,连忙笑着坐了下来。

  谁知还未坐稳,烈如风便猛地站了起来,冲他一抱拳,高声道:“老大两句话就把落星剑给说断了,俺服了!”

  缪可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大家都知道,那是落星剑的剑魂自断的。”

  “这倒未必。”秋水鸣慢悠悠地夹起一箸菜放进嘴里,“铸剑之人向来将宝剑奉若神明,甚至不惜以身殉剑,希望死后仍能与宝剑相伴。但剑中是否真的能容魂魄,还很难说。”

  “若没有剑魂,那落星剑为何会断?”缪可人马上追问道。

  “应该是那天我的‘冰凰炎凤’灼伤了剑心,加上辛力情急之下用全部内力催动宝剑,已经使它脆弱不堪,最后在赏剑大会上恰巧断裂而已。”

  “那落星剑又为何会发出铮鸣之音呢?”缪可人仍不甘心。

  “自古名剑皆有灵性,常能警示危险,并非一定与剑魂有关。”

  缪可人又问:“鸣哥,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何要试探尉迟前辈?难道你对她还有所怀疑?”

  “嗯。”秋水鸣并不否认,“我曾经怀疑过她对燕铁心的感情,但从她的反应来看,应该并无问题。”

  “那当然!否则她又怎么会守着两人共铸的宝剑这么多年,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呢?”缪可人十分肯定。

  “恐怕还不止这些。”秋水鸣沉吟道,“可人,我问你,假设你和如风是夫妇,他在铸剑的过程中投炉殉剑,你会怎么想?”

  缪可人满面不虞地瞟了眼烈如风,飞快地答道:“我要是和他成了夫妇,在他投炉殉剑之前,会先把他扔进去。”

  孟小眼在一旁撑不住笑出了声,秋水鸣一脸无奈:“别胡闹,好好回答。”

  缪可人这才认真地想了想,道:“那我除了伤心之外,还会很内疚、很自责,因为我没能阻止……哦,我明白了!”她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尉迟前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可是鸣哥,你怎么会突然怀疑这个?”

  “也不是突然。”秋水鸣放下筷子,正色道,“此次我们接受的委托虽然只是针对绿玉瓶,但作为捕快,我们不能沦为完成任务的工具。令我对当年之事起疑的,恰恰是尉迟前辈决意追查绿玉瓶的举动。虽然目前我们知之甚少,但据我推测,这件事情并不单纯。”

  见众人都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秋水鸣下意识地停了停,在心里整理一下头绪,方郑重地接道:“首先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绿玉瓶并非燕铁心之物,否则尉迟前辈不会不认得。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其一,瓶中的液体还剩三分之二,显然已被人用过,用的人十之八九是燕铁心。那么,是谁给他的,用途又是什么?其二,尉迟前辈既然让我们调查绿玉瓶,就说明她觉得其中有古怪,同样与燕铁心相关,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三十年前他殉剑的真相。”

  “听你这么说,有可能是他杀了?”烈如风明显有些吃惊,复又疑惑地搔了搔头,“难不成燕前辈也跟俺一样,是被扔进去的?”

  孟小眼听了不由失笑道:“不会吧,这么倒霉的丈夫,全天下恐怕只有你一个。”

  秋水鸣也忍着笑否定了他的猜想:“既然与绿玉瓶有关,如果真的存在凶手,对方就不是个鲁莽行事的人,而且是燕铁心极为信任的人。所以,我们要想知道得更多,需要去调查一个当年最有可能牵涉其中的人。”

  “是谁?”烈如风立刻问道。

  秋水鸣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反问道:“如风,如果你是祭剑门的人,会不会爱上年轻时的尉迟兰慧?”

  烈如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就算是现在,俺也觉得她是真的美……”

  “要是再加上百年不遇的铸剑天分和几十年的朝夕相对呢?”

  坐在他身边的缪可人如梦初醒般地看向秋水鸣,连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上都没有察觉:“你、你是说傅玳?”

  回家

  秋水鸣笑而不答,转向孟小眼吩咐道:“等‘鬼夫妇’的案子了了,你就去把这个人的情况调查一下。”

  孟小眼还未及答话,一个衙役便匆匆进来禀报道:“老大,辛力醒了。”

  众人连忙赶去内室客房,在门口正好撞见了面色雪白、脚步踉跄,即便扶着墙也硬要离开的倔强少年。

  秋水鸣温和道:“你要去哪儿?”

  辛力喘着气沉默了许久,才简洁地吐出了两个字:“回家。”

  秋水鸣眉尖微挑:“可看你现在的样子,自己是没办法回去了,不如我们送你吧。”

  辛力这一次没有回答,只是兀白吃力地继续向前走。烈如风盯着他的背影朝秋水鸣不满地低声嘟囔道:“派个人送他就好了,干吗要亲自去?”

  “你不是很想知道他为何如此执著于落星剑吗?去了不就知道了。”

  “呸,我还要和小眼去找‘鬼夫妇’呢,没空陪你们折腾。”烈如风黑着一张脸,竟真的带着孟小眼转身走了。

  三更天,余杭郊外本就人烟稀少,此刻更是安静得如同凝滞了一般。很快,这种安详的宁静就被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踏破了,一辆青篷双辕的马车缓缓停驻在一处偏僻的农家小院前面。辛力当先下了车,也不理会众人,径自穿过院子推门而入。秋水鸣和缪可人对视了一眼,正待尾随他进去,冷不防从隔壁农舍的墙角处蹿出两个人来,倒把他们吓了一跳。壮硕黝黑的汉子反客为主,当先质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缪可人反问:“你还问我们?你们不是去找‘鬼夫妇’了么,怎么偷偷跟到这儿来了?”

  “谁跟着你们了!”烈如风顿时有些不满,“我们忙活了半天才追查到这儿,附近只有这几户人家,这里是最后一家了。”

  孟小眼习惯性地在周围转了一圈,以十分专业的动作仔细查看过之后,视线最终落在孤零零立于院中的木屋门上,向秋水鸣发问道:“这里就是辛力的家?”

  “嗯。”秋水鸣点点头,当先迈步朝里面走去,“既然来了,就一起进去看看吧。”

  木屋内拙朴简洁的陈设,一如普通的农家,却隐隐地缺少了几分生气。四人转过小厅,进到里屋,看到了一张同样朴实宽大的木床,帏帘被高高吊起,厚厚的被褥中有一团散乱的乌发垂落枕畔。

  众人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辛力倒是很平淡地开了口:“无需回避,是内人,有疾在身。”

  缪可人是四人中唯一方便出面的人,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想要走上前去打个招呼,却在看清女子面目的同时,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用手掩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

  烈如风见状连忙扶住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女子,亦是暗暗心惊。

  女子正当妙龄,五官清秀,但却骨瘦如柴,双目紧闭,尤其是她那青中带白的脸色,如同阴间的鬼魅一般,着实骇人。

  辛力对众人的这种反应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默不作声地从桌上的白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熟练地撬开女子的嘴,让她服下。片刻之后,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一见辛力,眼眸中立刻充满了无限的柔情与眷恋。

  从进屋伊始便一直默然不语的秋水鸣此时方平静地开了口:“你夺落星剑,就是为了她?”

  辛力头也不回地道:“一年前,她为了给我寻找宝剑,被赤血冥蛇咬伤,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口不能言、身不能行,随时可能会离我而去。”他缓缓站起身,倔强的脸上难掩凄然,“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达成她的心愿。”

  众人怔怔地望着他们夫妇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因为面对此情此景,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辛力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又俯下身扶起女子,柔声道:“心香,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去湖边遛遛吧。”

  说着,他蹲下身子吃力地背起心香,系上了黑色的宽斗篷,慢慢地朝门外走去。

  黑袍青面,双头双足,从一进门就死死地盯着二人的孟小眼见到这一幕,立刻忍不住失声大叫:“鬼、鬼夫妇?”

  辛力在惊叫声中顿住脚步,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惨白的脸上带着令人心酸的怆然,还夹杂着几许愤懑之色:“原来一直追着我的人是你们!我们夫妇来余杭的时日虽短,但谁也无权阻止我们外出吧?心香总害怕白天会吓到人,我才在深夜带她出门,偶尔遇到人时我也立即避开了,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他语意如冰,冷冷地说完,再次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烈如风望着二人蹒跚远去的背影,不禁摇头叹息道:“真没想到,他们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鬼夫妇’……明明一心想要避开人,却反而吓死了人,这可麻烦了。”

  “看来他们真的还不知道自己吓死人的事。”孟小眼不由转头看向秋水鸣,“老大,我们要不要告诉他们?”

  秋水鸣目光微凝,缓缓摇了摇头:“既然他们不是故意的,就不必再追究了。安抚王禄家属的事,我们自行处理吧。”

  “可就这样放任他们出去,万一又……”

  “把心香的病治好不就行了!”缪可人忽然出声打断了孟小眼,转而伸手拉住秋水鸣的衣袖,仰头恳求道,“鸣哥,你救救心香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秋水鸣迟疑着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

  “不过什么?”

  秋水鸣抿紧了双唇,垂首不语,良久,他忽然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出了辛家大门,秋水鸣当即展开身形向城南掠去,似乎是轻车熟路,没过多久,他便在一处素朴却不失大气的宅院门前停住了脚步。

  他有些怔忡地望着朱漆飞檐的正门,犹豫再三,终于掏出一方锦帕覆在面上。他快步来到围墙东角,刚要翻身进去,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个人,高大壮硕的身影不偏不倚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俺就知道你要来取神农木。”烈如风从墙角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只有回家这件事,才会让你如此为难。”

  “你来这里做什么?”秋水鸣一向平和的语气十分罕有地流露出几许不耐烦。

  “来看你如何翻墙偷自家的东西呀!”

  “这件事你少管。”秋水鸣拂袖欲走,却被烈如风一把拽住。

  “你是我表哥,这里面住的是我亲舅舅,我为何不能管?”

  “一年多前你忽然离开家跑到我这儿,死活要留下来当捕快,我也没问你原因吧?所以我的家事,你也不要过问。”

  看到烈如风的身子明显一僵,秋水鸣笑了笑,伸手搂过他的肩膀,低语道:“当然了,表弟你如果想跟我一起进去拜见久未谋面的舅舅,我也不反对……”

  他的话音未落,烈如风便如同被火烫到般立即挣脱他的手,直接退回了墙角:“你还是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把风。”

  秋水鸣深吸了口气,足尖轻轻一点,人已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墙内,沿着熟悉的小路摸进了库房。他的左手刚刚触到黄铜门环,便听到身后有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由远及近,速度惊人,他立刻转身,方来得及抵住来人雄浑澎湃的掌力。两人迅速对了一掌,却不约而同地收手,距离一丈,相对无言。

  皎洁柔和的月光下,对面之人乌发美髯,面容和善,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超然之气,唯有那双精光内敛的眸子,方显出几分人间智者特有的坚忍与执著。

  二人沉默着对峙良久,空气中翻腾着莫名的压抑和别扭,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人直直地盯着他面上的巾帕,终于平静地打破了僵局:“未着夜行衣,却以巾遮面,是不想见为父吗?”“我只为神农木而来,别无他想。”秋水鸣双眼望向别处,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神农木是秋家至宝,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你能拿得到吗?”

  “既然已经被你发现了,我也不会再强取。”

  父亲秋惜朝微微皱了皱眉,目光随即落在他的右手臂上,忍不住又道:“落星剑并非凡品,‘冰凰’难以完全抵挡,你的筋脉已为剑气所伤,半个月之内不可再动真气。”

  秋水鸣听出他言下的关切之意,突觉心头微酸,忙强行压了下去:“我自己的伤我心中有数,无需他人挂怀。”

  面对儿子近乎于固执的冷漠,秋惜朝默然良久,终于轻叹出声:“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怨我不肯对你姐姐的案子出力,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父的苦衷。”

  他慢慢地转回身,负手向内院走去:“你是秋家的人,以后如果想回来,就在白天,走正门。”

  秋水鸣怔怔地望着父亲不知何时已不再笔直挺拔的背影,面上虽平静无波,可那因为过度用力握拳而有些发白的指节,却暴露了此刻他心中的万丈波澜。

  不知这样站了多久,秋水鸣终于转过身来,轻轻推开大门走出了秋府。他眼尾扫见乖乖守在墙角的烈如风,刚想过去招呼他,冷不防一个圆滚滚的肉球迈着一双小短腿儿从斜刺里冲了过来,边跑边嚷着:“我的小鸣鸣!可想死我啦!”

  肉球眨眼间便滚到秋水鸣跟前,伸出一双胖手掐住他的脸蛋儿,眼含热泪,口中不住地念叨:“哎呀呀!我的小心肝儿!才两年不见,咋瘦成这样了!你娘若泉下有知,肯定会怨我的!”

  秋水鸣顿时一脸尴尬,哭笑不得:“霞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还不是你那死鬼老爹说的。”莫碧霞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布包递给他,“这里面是神农木,快拿去吧!他还让我告诉你,神农木不仅可以解毒,还能吸出陈年药液中的精华,再辅以凝华露,应该可以证实你的猜想。”

  秋水鸣不由眉睫一跳,诧异道:“他怎么知道我在查绿玉瓶的事?”

  “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你的事他能不关心吗!只不过那个倔老头儿嘴上不肯承认罢了!”莫碧霞手托“香腮”,努力做柔弱状,“就像他从不肯承认对我的倾慕一样……”

  秋水鸣一脸无语地看着这个从小将他带大的奶娘兀白陶醉的表情,眼珠一转,忽然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烈如风:“霞姨,如风也来了。”

  “是吗?”她肥胖的身躯随之灵活地转了一圈,“小风在哪儿呢?”

  烈如风吓得一哆嗦,立马止住笑自动现身,双手交叉护在胸前。

  莫碧霞欣喜地看着他,蓦地伸出手,在他结实的大腿上捏了又捏,笑得双眼挤成两弯新月:“哎呦!小风都长这么大了,又高又壮的,真招人喜欢!”

  烈如风闭紧嘴巴,恨恨地看向秋水鸣,后者一脸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装作看着别处,心里却笑开了花。

  二人施展轻功再折返回辛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秋水鸣顾不得彻夜奔波的疲乏,运用金针刺穴之术,将心香体内的毒素逼至四肢,再以神农木逐一吸出。神农木不愧为医家至宝,不到半天的时间,心香便可以断断续续地开口说话了。

  辛力见状不由大喜过望,向秋水鸣倒头便拜:“捕头大恩,在下粉身难报!”

  秋水鸣一伸手扶起他:“尊夫人中毒太深,即便借助神农木,也难以将毒素全部吸除干净。不过她的容貌虽然很难恢复如初,但至少不会再令人侧目,性命也可以保住。”秋水鸣语锋一转,定定地看着辛力,“我真正担心的,并不是你的夫人,而是你。你若再不计后果地一心寻求名剑,早晚会丢了性命。”

  辛力挺了挺脊背:“但凡学剑之人,谁不希望拥有宝剑?”

  “古往今来的用剑名家,从不倚宝剑之利。”秋水鸣劝道,“当剑术练至化境,便可做到心中有剑,天地万物,信手拈来,皆是坚不可摧的神兵利器。你的天赋极高,年纪轻轻剑术便已十分了得,假以时日,定有所成,何必执著于宝剑呢?

  “况且……”他指着心香接道,“她的心愿,从来不是寻找什么宝剑,而是你真正的快乐。我没说错吧?”

  心香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在枕上微微点了点头。

  “所以,今后如果你再执著于此事,便是为了一己之私,不要再拿你的夫人做借口。”秋水鸣当先向外走去,边走边道,“你们夫妇劫后余生,要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决定吧。”

  步出辛家院门,一行人坐上等候已久的马车,缪可人终于长舒了口气,嫣然笑道:“太好了!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了,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去取凝华露,绿玉瓶之谜也到了该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正捧着一个馒头猛啃的烈如风总算逮到了机会,当即插嘴道:“咱们开眼的时候也到了,终于能见识见识天下第一美人的风采啦!你知道么,她可是老大的……唔……”

  秋水鸣将馒头硬塞进他嘴里,微笑道:“明早,我们去静湖。”

  “静湖?”缪可人有些疑惑。她来余杭的日子也不短了,却从未听说过静湖。

  真相

  第二日清晨,除早已领命去了祭剑门的孟小眼外,余下三人休整完毕,在马厩里挑了三匹快马,从县衙出发直奔余杭郊外。

  三人三骑下了官道,抄小路继续前行,经过一个村口的杂货铺时,秋水鸣忽然在门前勒住了马,微笑着侧过头看了看烈如风,随即朗声道:“老板,给我六顶斗笠。”

  烈如风见秋水鸣望着自己笑,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看你笑得这么奸诈,准没好事儿!”他一边开动脑筋使劲儿地琢磨,一边小声咕哝道,“俺长得这么黑,又不怕晒,根本用不着斗笠嘛!何况还买这么多……”

  缪可人耳尖,在马背上笑得花枝乱颤:“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烈如风像是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立时瞪大了双眼:“难道……”

  秋水鸣笑着打断了他:“废话那么多!赶快走吧,已经不远了。”

  日上三竿,兜头而下的阳光真的开始变得有些热辣辣的,随着小路两侧可以遮阴的林木越来越稀少,周遭的环境更显荒凉。三人终于到达了一处爬满茂密藤蔓,笔直高耸的石崖前,秋水鸣当先下马,缓步向石崖走了过去。紧随其后的缪可人好奇地游目四顾,不禁问道:“就是这里吗?可这周围都是山,哪儿有湖啊?”秋水鸣笑而不答,径直走向山崖的右侧,掀开一处紧紧盘绕在一起的藤蔓,露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圆形石盘。他将手掌扣在上面,轻轻转动,须臾之后,突然从地底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石崖竟硬生生从中间裂开,慢慢向两侧合拢,扬起漫天尘土。原来这石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机关门,由自然生长的藤蔓做掩护,外人很难察觉。

  三人先后穿过石门,沿着洁白的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向内走,两侧皆是成阴的绿柳和恣意盛开的野花,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这里仿佛已是初夏时节。

  小路的尽头豁然开朗,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望无际的宽阔湖面,湖面上烟波浩渺,雾色空漾,犹如覆着轻纱的美人,娇羞而又神秘。

  就在烈、缪二人持续发呆时,秋水鸣已快步走到湖边的一棵垂柳下,伸手扯下一片嫩叶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曲声悠扬,婉转流畅,俨然是《春江花月夜》。

  随着叶笛独有的颤音传至湖面,忽地刮起了一阵饱含草木清新和氤氲水汽的徐徐微风,雾气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传说中的静湖终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它宽广而深邃,默默地注视和包容着人问的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亘古至今不曾改变分毫,就连此刻照耀在众人头顶上的刺眼阳光,也被它轻柔地拢入怀中,静静地沉淀着温暖与安宁。

  秋水鸣执着叶笛的手缓缓垂了下去,他痴痴地望着雾隐术撤去后静湖宁谧的秀色,仿佛在望着那个深藏心中的倩影。他不由深吸了口气,双目泛起奕奕神采,还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与期盼,转头冲二人道:“我要先行一步了,你们随后跟上。”

  说着,他抄起一顶斗笠,向湖面轻轻一抛,人随之跃起,借力飞纵,如同一片江中苇叶,轻飘飘地向对面滑去。

  当秋水鸣的双脚稳稳地踏上湖中心的妙音岛时,岛上一间被鲜花缀满的木屋前,正伫立着一个身着雪色罗衫的妙龄女子,似是等候已久。女子的五官并不十分精致小巧,但嵌在鹅蛋形的白净面庞上,却极为和谐,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和感。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装饰,如云的乌发上也仅插了一根普通的白玉簪。一阵微风吹起她身上披着的轻纱,翩然而舞,那绝代的风华,瞬间令天地失色、百兽噤声,即便世上最华丽的辞藻、最灵动的语言,也难以描述一二。

  秋水鸣停下脚步,与女子一瞬不瞬地对视着,不足十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心中纵有万语千言,亦不知该从何说起。

  直到女子明澈如春潭的双眸中慢慢泛起星星点点的水光,秋水鸣才哑声开口:“我的《春江花月夜》,是不是退步了?”

  “就算再美的音律,也比不上故人的一句问候。”女子眸色深深地凝视着他,清丽润软的语声难掩哽咽。

  秋水鸣的脸上绽开笑容,冲她缓缓张开双臂:“妃烟,好久不见。”

  女子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她纵身扑进秋水鸣的怀里,泣不成声。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闷响,就连结实的木屋都仿佛颤了几颤。烈如风在缪可人的搀扶下脚步沉重地上了岸,双腿膝盖以下已经完全湿透,不住地大口喘着气:“哎呦喂,真是累死俺了!明知道俺的轻功不好,还让俺用几顶破斗笠过这么宽的湖……你,你想玩儿死俺哪!”

  他无比愤懑地抬起头,却在望见女子的一瞬间住了口,满腔怨气骤然消失无踪,好像连魂魄也一起被带走了。

  缪可人见状看向女子,亦是情不自禁地怔了怔,但等她转回头瞥见烈如风那副呆样,忍不住抬腿狠狠跺在他脚上,还不解气地用力碾了碾:“看什么看啊,擦擦你的口水吧!”

  烈如风痛得一蹦老高,这才醒过神儿来:“你干什么!”

  缪可人有些不悦地问道:“这女人是谁啊?”

  “你聋了?”烈如风苦着脸抱住被踩肿的右脚,做金鸡独立状,“没听见老大叫她的名字吗?她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妙音仙子’俞妃烟呗!”

  “啊,可她不是早就死了吗?”缪可人有些发愣。

  烈如风嗤之以鼻:“江湖传闻你也信!人不就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吗,你说死了没?”

  没有人能在如此旁若无人的当面议论声中依旧保持淡定,秋水鸣有些无奈地冲俞妃烟笑了笑:“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不知不觉中日已西斜,天色渐转昏暗,用过晚饭之后,缪可人找了个借口,拉着不识趣的烈如风出了门,留二人单独在屋内说话。

  俞妃烟款步近前,抬手拂了拂秋水鸣肩头的微尘,冲他莞尔一笑,率先开了口:“你们是为了凝华露而来的吧?”

  “聪明。”秋水鸣含笑肯定。

  “这并不难猜啊!”俞妃烟轻叹出声,“你为了全力查案,两年多了也不曾来看过我,如今却突然来访,除了取我俞家独有的凝华露,还能为了什么?”

  秋水鸣也不瞒她,将整件事情的始末详细地描述了一番,又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书匣递给她。

  俞妃烟的视线只是淡淡扫过绿玉瓶,却在匕首上停留良久,忽然问道:“这柄匕首当真出自燕铁心之手?”

  “正是。”秋水鸣有些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妙音仙子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匕首,道:“难道你没有感应到它的纯净和灵气吗?这匕首的制作工艺虽不十分精湛,但只有心底无私,真正乐在其中的人才能造出它。”

  秋水鸣立刻快步走过来,将匕首拿在手里反复端详,沉吟着道:“心底无私,心无旁骛……就是单纯以铸剑为乐的日子……”他猛然抬起头望向俞妃烟,“这么说来,这匕首代表的是……初心?”

  “不错。”俞妃烟微微颔首,“燕铁心仔细收藏它,想必就是为了要留住初心。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秋水鸣将匕首放回原处扣好,含笑看着她,眼底流淌着脉脉温情:“妃烟,一直以来,燕铁心为何会藏起这把不起眼的匕首,我始终都想不通,没想到你一句话就解开了这个谜。”他忍不住轻轻执起她纱袖下的一双柔荑,“也只有你这样心无杂念、纯净如水的女子,才能感应到这匕首的灵动之气。”

  一朵红云飞上了俞妃烟的粉颊,任由他拉着,轻声道:“你何时变得这样油嘴滑舌了?待我用凝华露验出这绿玉瓶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再夸我也不迟。”夜色渐浓,万籁俱寂,纯净柔和的月光静静地洒满大地,就连守护着人间的点点星辰似乎也带上了几分睡意。此时的木屋外,缪可人和烈如风正肩并着肩,一同坐在竹篱围墙边的柱形石墩上。见素来活泼好动的缪可人竟一直沉默不语,烈如风转头向木屋的方向看了看,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禁调笑道:“以前俺就觉得你跟老大有点儿悬,现在看来,你是彻底没戏了。”

  烈如风本意是想引她说话,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知缪可人竟出乎意料地没有回嘴,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烈如风闻言偏过头来,看到她脸上落寞的神情,顿时有些无措,搔着头道:“你也别灰心,老大他一向念旧,你跟着他这么久了,还是有机会的。”

  缪可人没有立即答话,双眸凝成一点,落在远处湖面倒映出的月影上,良久方缓缓道:“一年多以前,我为了逃婚,从京城一直跑到余杭。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娇小姐,一路上被骗也骗过,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什么苦都吃尽了,银两也花光了。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我又饿又冷,一个人哆哆嗦嗦地蹲在客栈的屋檐下,绝望地哭个不停。这时,鸣哥撑着油纸伞走到我面前,温和地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眼前这个人会成为我一生的精神支柱,我愿意永远追随他。”

  烈如风默默地听着,半晌才扯出几分笑容:“那你就更不要放弃了。”

  “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缪可人微微摇了摇头,忽然露齿一笑,“你这种笨蛋,说了你也不明白。”

  “谁稀罕!”烈如风浓眉一挑,飞快地扭过头,黝黑的脸上并无半分戏谑之色,却带着几许相同的落寞。

  木屋内的测试已经接近尾声,秋水鸣用小指尖轻轻挑起凝聚成粉状的精华,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随即又用舌尖舔了一下,一双剑眉立刻紧蹙起来。

  俞妃烟看着他的动作和神情,温婉素雅的面容也起了变化:“果然如你所料,是苗疆的‘逍遥神仙水’……”她的神色不免有些凝重,“此毒无色无味,一旦暴露在空气中,毒性就会慢慢消散,所以才很难查出来。”

  秋水鸣将绿玉瓶拿在手里晃了晃,沉声道:“这瓶中剩下的‘逍遥神仙水’,已是致命的剂量,即便只是服下另外那三分之一,也足以令人产生幻觉。”

  俞妃烟望着他手中的瓶子,蛾眉轻挑,不禁道:“可是,如果燕铁心真的是在‘逍遥神仙水’的作用下殉剑而亡的,无论他认为这药瓶里装的是什么,服用之后,也没有必要将它藏起来呀。”

  “不错。”秋水鸣沉声回答道,“这个结果,也许连凶手自己都没有料到。”

  执念

  既然猜想已经得到了证实,秋水鸣就再也没有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第二天一大早,三人就起身向俞妃烟辞行。就在快要走出山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琴声,音韵婉转清灵,令人陡生涤尘洗俗之感。偶然有几只蝴蝶经过,亦悄然飞落花丛,似是不忍以振翅之声惊扰听众。

  三人停下来痴痴地听着,只觉心神如洗,明灭间似真似幻。直到婉妙余音消散于空中,烈如风才长出了口气,慨然叹道:“真不愧是‘妙音仙子’,就连俺这不懂音律的人也觉得特别好听。”

  “你闭嘴!”缪可人横了烈如风一眼,随即转向秋水鸣,“只有这样饱含真情的送别之曲,才会特别令人沉醉和思念。”

  秋水鸣闻言垂首默立原地,良久方道:“我们走吧。”

  三人快马加鞭,一路无话,很快便赶回了余杭县衙。一进院子,就瞧见孟小眼十分可怜地等在大堂门口,如同终于盼到双亲前来认领的弃儿一般,带着哭腔冲他们喊道:“你们可算回来啦!”

  烈如风大踏步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自己的搭档几眼,不禁咧开嘴笑了:“才一天不见,你怎么变得比俺还黑?”

  “为了打探祭剑门的内部消息,我一直呆在火炉旁打铁来着,我容易么?”孟小眼转向秋水鸣,满脸委屈,“这还不算完呢!老大,为了完成你交代的任务,我被傅玳那老头儿发现了,差点就不能回来见你了!”

  秋水鸣知道他言语中不乏夸张之处,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仍上前安慰道:“好了,这趟辛苦你了,你把查到的情况告诉我,就去歇着吧。”

  看着孟小眼屁颠颠地跑远了,秋水鸣不由自语道:“现在总算万事俱备,也到了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秋水鸣派人去祭剑门送了个口信,将尉迟兰慧约到了西湖边二人当初第一次碰面的地方,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双手将书匣奉还给她。

  尉迟兰慧依旧温煦地笑着接了过来:“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秋水鸣微一颔首,道:“不错,这绿玉瓶中装的是苗疆奇毒‘逍遥神仙水’,已被服用的部分虽然不足以致命,但却会令人产生幻觉。如果燕前辈之前便已铸剑成狂,走火入魔,服用之后会疯得更厉害。”

  “这么说,他不是自杀的了?”尉迟兰慧半疑问半自语地说,唇边竟隐约扯出一抹笑意。

  秋水鸣直直地盯着她的脸,沉声答道:“应该不是。按瓶中毒药的剂量,如果再多服用一些,会被直接毒死。”

  尉迟兰慧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探寻审视的目光,冲他莞尔一笑:“也许你会觉得我的想法有点可怕,但这个消息真的让我很高兴……”

  “自己的夫君并非自杀而死,前辈多年来心中的愧疚便可以释然了,我能理解前辈的心情。”他向前迈近了一步,接道,“不过,我觉得前辈需要释怀的,还不止于此。”

  “此话何意?”

  “前辈真的不懂吗?”秋水鸣凝目看着她,“前辈是祭剑门百年不遇的天才,七岁便能打造武器,却为何在与燕前辈成亲后,直至他去世前的这段时间里,竟连一把武器都没有打造过,而燕前辈的铸剑技艺却忽然突飞猛进?”

  尉迟兰慧转身背向他,容色平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语气中却流露出深切的悲伤:“出众的才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更糟的是,前辈的体谅和暗中相助,反而加重了丈夫的自卑。”秋水鸣在她身后淡淡地道,“在前辈心里,除了怀念和深情之外,是否还有一丝埋怨?”尉迟兰慧没有回答,只是用双手紧紧攥住了裙角。

  秋水鸣在她的缄默中轻声叹了口气:“前辈是否真的清楚这书匣中珍藏的两件东西,究竟代表了什么?”

  尉迟兰慧闻言,无声地转回头看向秋水鸣,后者徐徐开口,给出了解释:“匕首代表了燕前辈想要找回初心的愿望,而这绿玉瓶,想必是被当成了可以治愈心魔的良药。”

  “既是良药,他又何必要背着我藏起来呢?”尉迟兰慧不解地问道。

  “关于这一点我也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不过最符合常理的答案只有一个。”秋水鸣停顿了一下,向她抛出了一个问题,“前辈,如果你看到自己的丈夫身边带着一个药瓶,你会怎么想?”

  “自然会担心,会问他……”尉迟兰慧不觉顿住,眼角却渐渐湿润了。

  “不错,燕前辈正是怕你问起,徒增你的忧虑,才把它藏起来。正如前辈的体恤和隐忍是你爱他的方式一样,这也是他爱你的方式。”

  尉迟兰慧默立半晌,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彻底甩开了漫过心头的那些苦乐交融的回忆,神情渐转安然,再次露出了温煦的笑容:“孩子,谢谢你,我此生无憾了。”

  秋水鸣闻言却微微一怔:“前辈,难道你不想知道谁是凶手吗?”

  尉迟兰慧轻轻摇了摇头:“时过境迁,凶手是谁早已不重要了,真正需要交代的,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她望向秋水鸣,眼中渐渐流露出悲悯和怜惜,“这份对真相的执念,不也是你心中痛苦的来源吗?”说到这里,她忽然垂首从袖袋中掏出一支小叶紫檀木簪,递给秋水鸣。

  秋水鸣疑惑地伸手接过来,端详片刻,突然面色大变:“这、这是我姐姐的……”

  尉迟兰慧点了点头:“当年我应约前往名剑山庄做客,在门口遇到了你姐姐,当时她正倚在墙角,手中拿着这支木簪发呆。等我从山庄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是我的车夫老张捡到了这支木簪。”她微感不适,向旁边的树干靠了靠,方接道,“前几日老张无意中提及,我才想起这件事,现在我把簪子交还给你,也算是对你的一点回报。”

  秋水鸣用手抚摸着木簪上略显粗糙的纹路,不觉咬紧了牙关。

  尉迟兰慧并没有漏过他面上的神情,摇首道:“愿君赠木钗,绾发结同心。你看到这簪子明显是手工雕刻而成的,心中便怀疑你姐姐正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是为了私会情郎才从家里跑出来,以致遭遇不幸的吧?”

  秋水鸣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双手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尉迟兰慧见状,不由发出一声轻叹,正色道:“孩子,很多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越是亲近的人,越会让你失去冷静客观的判断。你姐姐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她言尽于此,并未再作停留,沿着堤边的小路缓步而去。

  秋水鸣沉思片刻,方如梦初醒,连忙冲她远去的背影深深一躬,朗声道:“多谢前辈指点!”

  秋水鸣在湖畔伫立良久,才转身离开。他走上热闹的大街,忽然闻到不远处飘来一股清新扑鼻的茶香。他向来热衷于此,立刻想起前不久听人说这里新开了一间茶楼,用的都是上好的明前新茶,口碑不错,便循香信步走了进去。

  点好了平素常喝的茶,秋水鸣在窗边落座,从怀里掏出木簪细细查看,突然从茶楼门口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你的茶楼我家主人包了,让客人都离开!”

  秋水鸣循声抬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生得眉目疏阔、肩宽背厚,脸上木无表情,一双炯炯有神却又精光内敛的眸子,显示出他身具深厚的内家功力,令人不敢小觑。

  在他的护卫下,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公子正端坐在一张有些怪异的轮椅上,穿着看似普通的缎面米白长衫,一枚束发银环将大半乌黑长发高高吊起,余发则自然地披散于肩头,显得十分随意,唯有银环上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泛出柔腻的白光,一望便知绝非凡品。他面上始终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五官轮廓甚至比天下第一美人俞妃烟更为精致柔和,令人一见难忘。然而他深如秋潭的眼底蕴含着的若隐若现的孤绝与冷厉,却令秋水鸣感到一阵凛然。

  黑衣护卫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抛给迎上前的茶楼老板,老板当即满脸堆笑,连连哈腰点头,眼睛却忍不住一直瞟向轮椅上的年轻公子。

  “看什么呢?”年轻公子忽然冲他展颜一笑,笑容明明邪魅不羁,却暖融融似春花盛开。

  老板瞬间丢了魂儿,刚要说话,却突然发现自己双手手背上竟然真的开出了鲜花,一朵一朵不停地向外钻,随即脸上也一阵麻痒。他惊骇之下用手一摸,竟随之落下几片娇艳的牡丹花瓣。

  老板大叫一声,立刻昏倒在地。在场的茶客们见出了事,瞬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秋水鸣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昏迷的老板身前,蹲下来探了探他的脉息,面上不禁露出一丝愠怒:“公子相貌出众,引人注目应是常情,不喜欢不理会便罢了,何必用幻术伤人呢?”

  年轻公子推动轮椅行至雅座的茶盘前,悠然回道:“正因为是常情,我才只是略施薄惩,并未要他的命。”

  秋水鸣见他一脸的不以为意,知道多说无益,便大步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年轻公子见状,不由眉梢轻挑:“你不走么?”

  “我是来喝茶的,茶还没喝到,我为何要走?”秋水鸣看也不看他,淡然答道。

  年轻公子忽然笑了:“不愧是名捕,果然与他人不同。”说着,他向自己的对面一伸手,“你可愿与我同饮?”

  秋水鸣犹豫了一下,方起身在他对面坐下:“你认识我?”

  “余杭终究是个小地方,有秋捕头这般相貌人品又懂医术的并不多。”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完美的微笑,“何况还能认出我的西域幻术。”

  秋水鸣冲他微微抱了抱拳:“在下秋水鸣,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年轻公子含笑回礼:“在下哥舒无瑕。”

  秋水鸣闻言不觉一震,视线凝注在他的轮椅上,沉吟着道:“哥舒这个姓氏并不多见,看公子的轮椅,支撑部位为千年寒铁所铸,其余大部分是梧桐木,又轻又韧,还配有玉质扶手,既冬暖夏凉,又可隐藏操控机关触手。”他眼眸中光彩闪动,由衷地赞道,“此轮椅之珍贵精巧,举世无双。如我所料不差,公子应是曾以机关术名动天下的哥舒铭玉的后人。”哥舒无瑕笑而不答,面前几上红泥小炭炉烧得正旺,蒸出壶中清冽的茶香:“茶性如水,必须心静、目闲,天人合一,方能品出其中真味。这便是在下喜欢独自品茶的原因。”他笑意盈盈地看着秋水鸣,“今日难得遇到兴趣相投又深得我心的人,试试对饮亦无妨。”

  说话间,他提起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注入盏中,温热的轻烟升起,一抹淡碧浮晃,香气顿时扩散开来。

  秋水鸣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当即脱口叹道:“果然好茶!”

  “我一路南下游历,能在余杭品尝到如此新鲜的明前龙井,真是不虚此行!”哥舒无瑕亦赞叹道。

  二人各自细品茶味,一时相对无言。半晌,哥舒无瑕忽然开了口:“方才我见你手中拿着一支木簪出神,似有未解之意,可否让在下一观?”

  秋水鸣闻言微微一怔,不觉放下了茶盏:“方才如此混乱的局面,你竟然对坐在角落的在下的举动一清二楚。你真是来喝茶的吗?”

  “捕头大人的警惕性之高真是令人佩服。”哥舒无瑕不慌不忙却语带揶揄地笑道,“大人丰神如玉,意态洒然,乃人中之龙,在茶楼这些凡夫俗子中甚为醒目,在下有眼有珠,怎会看不到?”他神色如常,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冽,“却不知大人的疑虑,到底是职业所致,还是对在下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呢?”

  二人就这样毫不退让地四目交锋,相视良久,却都无法从对方眼中看出任何虚实。秋水鸣忽地洒然一笑,低下头爽快地从怀中取出木簪递了过去:“请指教。”

  哥舒无瑕含笑接了过来,目光落在簪头处,端详了一阵,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根乌黑锃亮、细若发丝,尖端呈钩状的钢针来,在簪杆与簪头的连接处,一个肉眼几乎难以辨认的细缝中轻轻一勾,凤头簪面当即弹起,内里居然是中空的。

  秋水鸣立刻抢过木簪,看罢一脸犹疑地望向哥舒无瑕,后者像是读懂了他的目光,沉声答道:“正如你所见,这并不是什么定情信物,而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工具。”

  秋水鸣缓慢地、一丝不苟地将木簪恢复原状后,方释然地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冲哥舒无瑕笑道:“多谢你帮我打开了木簪的机关,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你最好记得。”哥舒无瑕神秘地笑了笑,看着他将木簪放回怀中,才敛容解释道,“此机关名曰‘碎心锁’,相传是一女子为锁住风流成性的丈夫而设计的,不仅极为小巧,而且只能开启五次便会‘心碎’,自动炸裂,寓有仅能背叛五次之意,故此得名。”

  “那又有谁会制造和破解碎心锁呢?”秋水鸣不禁追问道。

  哥舒无瑕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放在茶桌上,“据我所知,不会超过三人,而且我敢保证,他们都不在此地。”他朝秋水鸣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别说我没提醒你,与这木簪相关的人,绝对不简单。”

  说完,他轻轻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黑衣护卫立刻过来推起他向门外走去:“余下的茶钱请捕头大人收好,”他回过头粲然一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救赎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费力地穿过层层乌云,洒在县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时,清明的小雨果然没能如约而至,不免给这个祭祖插柳、春耕春种的日子带来了些许遗憾。

  虽然时辰尚早,但大堂内的众人已经忙开了,因为今天亦是县衙放粮的日子。烈如风将手中的木桌在门前摆好,一回身瞧见秋水鸣仍在那里负手而立,目光凝滞,一脸沉思,忍不住走上前去,伸出大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秋水鸣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干什么?”

  “自打前几天你从西湖边回来,整天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没事儿吧?”

  “没有。”秋水鸣笑了笑。

  烈如风撇了撇嘴,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手一拍脑袋瓜:“对了,咱们不是已经查出绿玉瓶中装的是毒药了么,小眼的调查也被傅玳发现,反正都打草惊蛇了,为啥还不抓他归案?”

  “怎么抓?”秋水鸣反问道,“我们手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直接证据,时过境迁,只要他矢口否认,我们便无可奈何。”

  “难不成忙活了半天,就这么算了?”烈如风一脸不甘。

  “当然不会。”秋水鸣微微一笑,“等疖子熟透了再挤脓头,才能不留疤痕。”

  “又卖关子!俺偏不接你的茬儿,憋死你!”烈如风哼了一声,径自走开了。

  放粮转眼已经接近尾声,孟小眼顶着一张黑炭球儿脸,旋风般掠进院子,一进来就连声高喊:“不好了,出事啦!”

  烈如风双手叉腰,笑着揶揄他:“怎么,以前的失主找上门了?”

  孟小眼大口地喘着气,无暇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尉迟兰慧服毒自尽了!”

  众人赶到祭剑门的时候,傅玳正直直地跪在尉迟兰慧的身边,脸上没有一滴眼泪,但他眼中深深的悲伤却比流泪更令人动容。

  尉迟兰慧身着华服凤冠平躺在床榻上,并拢在胸前的双手之间放着的正是那把熟悉的匕首。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神色,反而格外安详,仿佛只是在熟睡。

  秋水鸣默默走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息,回转身时,眼角瞥见榻边小橱上并排摆放着的绿玉瓶和另一只乳白色的药瓶,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良久,傅玳终于开了口,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喑哑:“昨晚门主在这里单独请我喝酒,当面将绿玉瓶里的药水倒进酒杯中递给我。我接过来一饮而尽,她便没再说话。”他的声音不由微微抖了抖,“想不到她今天早上就……”

  秋水鸣听罢蓦地转头看向他,目光凌厉如刀:“也就是说,你再次令她绝望了。”

  傅玳闻言怔忡地抬起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他一脸茫然无措,秋水鸣有些灰心地叹了口气:“傅前辈,你可知尉迟前辈找你喝酒的原因?”

  “你们不是查出了绿玉瓶中的逍遥神仙水么,她认定是我下的毒,想要以牙还牙。”傅玳不解地道,“我愿意赎罪,就全都喝了,可是为何我没事,她却……”

  “很简单,因为绿玉瓶中的毒药已经被调换了。”秋水鸣指了指那个乳白色的药瓶,“而尉迟前辈则自己喝了它。”“……她、她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她还未能认定是你下毒,想要以此来试探你的心意。”秋水鸣语调平静地道,“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毒杀燕铁心?”

  “因为他心智已失,只要有他在,门主的天赋就会被埋没。”傅玳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真的会只为了她过人的天赋而杀人?”

  傅玳颔首道:“我出身苗疆,十岁拜入祭剑门下学习铸造术,自以为天赋高人一等,可是当我和铁心刚刚打造出第一把合格的武器时,七岁的兰慧已经在学习中级铸剑术了。那时我就暗下决心,要帮助她成为旷古烁今、天下无双的铸剑师。”

  “可是我不信你毫无私心。”秋水鸣盯着他道。

  傅玳语气一滞,目光变得有些迷离:“祭剑门下,哪个师兄弟不对兰慧心存爱慕?更何况我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与燕铁心也是好兄弟,若非他性情大变,甚至对兰慧动粗,我也不至于痛下杀手。”

  “燕铁心因为对你的信任而服下‘逍遥神仙水’,却在达到致死的用量前便殉剑而亡,他又为了尉迟前辈藏起了药瓶,令这个本该在三十多年前就被揭破的凶案一直隐藏至今,这是你也没有料到的吧?”

  秋水鸣回身指着尉迟兰慧胸前摆放的匕首,接道:“可你更没想到的是,燕铁心在神志清醒的时候,也曾努力地想要改变自己,但你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傅玳身躯微微一震,双拳紧握,指甲渐渐泛白:“我是对不起他,所以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着赎罪的这一刻。”

  “可惜尉迟前辈要的并不是这个。”秋水鸣沉声道,“燕铁心的死确实令她绝望过,也愧疚过,但经过了漫长岁月的相守,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你,但因为和你有着相同的顾忌,她没办法表达,也无法了解你的心意,直到这个机会来临。

  “也许你还不知道,她已经病入膏盲,命不久矣,她的这番试探,显然不是为了惩罚凶手,而是想要由此确定你是否爱她。”他的声音不由凝滞了一下,眸中现出哀色,“我想这是她临死前唯一想要解开的心结,可惜,正是你毫不犹豫地喝下那杯酒的举动,彻底粉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傅玳如同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身子颓然倒地,面上老泪纵横,几近崩溃:“兰慧——”

  众人见此情景,亦不免垂首长叹,唏嘘不已。秋水鸣默立半晌,方上前扶起他,沉声道:“前辈,世人皆有执念,在背后驱动的正是你我内心的欲望,而欲望本身并没有错,亦无善恶之分,关键在于你满足它的方式。”

  傅玳在搀扶中抬起头来,目光游离,焦距已失:“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就是凶手……你们抓我吧……”

  “即便你认罪,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抓捕你,况且,你已经为此受了三十多年的折磨,够了。”秋水鸣的声音沉稳有力,“真正的救赎从来不是惩罚,而是爱。用你的爱去守护她的余生,就是你最好的赎罪方式。如果宝剑真有魂魄,我相信这也是燕前辈最后的心愿……你回头看看吧。”

  傅玳一脸不解地转过头,却见躺在床上的尉迟兰慧轻轻呻吟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呆呆地看向秋水鸣,秋水鸣向他洒然一笑,不疾不徐地道:“像‘逍遥神仙水’这么危险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原封不动地还给苦主?”

  站在他身后的缪可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哼,要不是俞姐姐提醒,你会想到用龟息丹化水调换么?”

  秋水鸣不以为忤,只是含笑扯了扯她的袖子,当先向外走去:“人生苦短,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来,请两位前辈珍重。”

  清明的雨终于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仿佛要将人世间的一切尘埃都荡涤干净。秋水鸣站在门外的屋檐下,深深地吸了口饱含草木芬芳的清新空气,回头冲三人笑道:“走,咱们喝茶去。”

  几日后,突然传来了祭剑门解散的消息,江湖一片哗然。

  烈如风从祭剑门回来,手里托着一个包裹着东西的锦帕。他快步走到秋水鸣跟前,展开帕子,露出里面碎裂成无数小片的绿玉瓶。

  烈如风自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尉迟前辈就是喜欢出谜题,她把这个碎瓶渣儿留给咱们,又是啥意思嘛?”

  秋水鸣笑了笑:“看来他们终于放下执念,一起远走高飞了。”

  说完,他复又转回身,望着窗外明媚的春色,不觉握紧了手中的木簪,喃喃自语道:“可是我心中的执念,何时才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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