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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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一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瀚海阑干,吹落漫天的鹅毛大雪,边塞的冷风夹杂着透骨的凄寒,将天外的滚滚浓云卷得翻涌不定。狂风怒吼,宛若声声厉啸,将远处的一笔狼烟烽火渲染得更加凄厉绝伦。

  在这漫天风雪的雁门关十里之外,一匹瘦马正步履蹒跚,缓缓行来。马上伏着一名灰衣的汉子,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样貌英挺,目朗眉清,却是面色苍白无比,戴着一顶破旧的毡帽,身上背一黑布包袱,左手紧紧攥住缰绳,右手倒提一把腰刀,刀身血槽之内,尚有鲜血残留,混合着这漫天的冰雪,早已凝固,一身灰衣之上满布殷红血渍,周身上下,早已是伤痕无数,斧劈刀砍,历历在目。

  遥遥望见前方一座茅屋之内,隐隐有灯火闪现,那汉子长呼一口气,定了一定已经略显晕眩的神志,强打精神,忍住伤痛,狠命一勒缰绳。那瘦马骤然吃痛,发出一声无力的嘶鸣,一跛一跛地向那茅屋走去。将近那茅屋屋门,那汉子翻身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门前,叩起门来。

  怎知连连叩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声,那汉子此时身受重伤,又加上天寒地冻,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猛地一跤跌倒,正撞在门板之上。只听“嘭”的一声,将那老朽的木门撞开了一个窟窿,那汉子也顺势而入,倒在了茅屋之内。

  寒风呼啸,猛地灌进了茅屋之内,将那本就摇曳不定的烛火吹得一闪而没。原本明亮的茅屋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唯有茅屋的窗棂被漫天的雪光映得一片煞白,北风呼啸,急卷着雪花拍打在窗纸上,发出毕剥毕剥的轻响。原本空无一人的茅屋,在烛火熄灭的一刹那,忽地现出了一道人影,围坐在油灯之前,对着油灯尚未消散的一缕烟气,吐气呼吁,此人一身黑衣,峨冠高髻,白发飞扬,看不清样貌,唯有那一头长长的白发在风中妖异地飘舞着,仿佛无数缭绕的鬼魂,正从黑暗中迤逦而来,择人而噬。那汉子强打精神,拄着那柄腰刀,站起身来,沉声喝道:“什么人?”那汉子重伤在身,又遇到如此诡异的情景,一股冷汗霎时间浸透了衣衫,心跳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快,似乎心就要从胸腔中一下子跳出来似的。

  话音未落,那人影缓缓转过身来,却并没有出声,只是慢慢抬起了一只满浸鲜血的手掌,在嘴上抹了一把,擦了一擦嘴边已近干涸的血迹。逆着窗纸上的雪光看去,只见那是一张惊悚至极的面容,披散的白发四散飞扬,脸色蜡黄,面无表情,看不清是哭是笑,双眼极为怪异地从脸上凸出,咧着一张大嘴,唇齿之间,满是血渍浆液,一双犬齿参差交互,操着嘶哑的嗓音,犹如扯破的风箱,盯着那汉子看了半晌,嘶声说道:“苏闻道,你怎么……才来啊?”

  一种恐惧感在刹那间直入那汉子的心内最深处,饶是他久经沙场,心中也是战栗不止。

  耳中听到那鬼影叫出自己的名字,那汉子暗道不好,将心一横,反手将腰刀倒提在手,一个箭步,合身扑上,刃口斜挑,带足风声,直削那鬼影咽喉,招式朴实无华,中规中矩,分明是军营练兵的战阵刀法。

  眼看刀影就要抵在那鬼影颈上,忽然,苏闻道只觉腹腔之上一股剧痛传来,低头一看,一只瘦骨嶙峋、隐现着荧荧绿光的枯瘦老手,不知在什么时候贯穿了自己的小腹。震惊之余,他抬头一瞟,那道鬼影的一张血脸已经贴在了自己的鼻尖之上,吓得苏闻道顿时失声大叫。刚想运转刀锋,向那鬼脸砍去,只见那鬼影,桀桀一笑,凑过身来,露出一口鬼齿,一口咬在了苏闻道颈下,一股血箭喷射而出,将门外吹来的雪花,染成了一片血红。“当啷”一声,苏闻道的右手一麻,握着的腰刀掉在了地上。霎时间,苏闻道只觉天旋地转,颈间一阵剧痛,血如涌泉。眼前一片血雾,迷迷糊糊中,苏闻道仿佛看到了沙场的狼烟,辽国的军旗弓弩,浴血的城头,滚滚的烽烟冲天而起,黄昏的血中,还立着一个婀娜窈窕的身影,缓缓回过身来,新月一般的眼底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看着苏闻道,甜甜地浅笑,一口冷血咳出,“窈……窈……娘……”苏闻道的耳中渐渐轰鸣不止,说不清是这雁门关外的北风吼啸,还是颈间血流的汩汩潺潺,抑或是那鬼影的桀桀怪啸,迷迷糊糊中,仿佛还有同袍战友的喊杀动天,惨叫连连……

  七月十五,圆月,无云,将军府外,白墙碧瓦,衬着一盏盏惨白的灯笼在微风的鬼夜里摇摆不止,幽暗的灯影,昏黄的烛火,将夜里的一切拉成奇斜而诡异的黑影。街上早已经没有了打更的梆子声,因为今夜,是鬼魂出行的日子,这样一个夜晚的主人是那地狱酆都的恶鬼而不是凡人……

  血红,血红,一片片的全部都是血红,在红彤彤的灯笼映照下,那盏明灭不定的油灯将一个半身描金红袍的男子身影拉得越发颀长。许是窗子没有关好,徐徐的秋风夹杂冷冷的寒雨缓缓地压了进来,将那摇曳不定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是他……回来了吗?”那身穿描金红袍的男子喃喃低语。

  突然,一声凄厉的怪啸划破了这鬼夜里的死寂,宛若夜莺啼血,这一声叫声之中,满满溢出的是惊恐,震怒,哀伤,若有若无中竟还透着一丝笑意……

  容不得多想,那身着描金红袍的男子一把扇灭了烛火,从书案之上抓过一个灯笼,推开房门,顶着漫天的雨水,向那叫声的源头匆忙赶去。

  眼看灯笼里的烛火就要被雨水打灭,那男子连忙荡起衣袖,遮在灯笼之上。待到烛火亮了一亮,照在地上,蒙蒙胧胧地映出一双脚来,就站在那身着描金红袍男子的身前,不足半尺。只见那男子缓缓抬起头来,一身滴水的黑衣之上,一颗鬼头,峨冠高髻,白发飞扬,一张血脸难辨面目,只看得见两只眼眶,怒目圆瞪,仿佛要迸出血来,一张血口露着一嘴森白鬼齿,正冲着自己桀桀怪叫。

  那身穿描金红袍的男子顿时一声惨叫,手一松,灯笼落在了地上,烛火被漫天的大雨浇灭,四围顿时又陷入一片漆黑,唯有淡淡的月光透过乌黑的云缝,暗暗地勾勒出那鬼影的轮廓,那身穿描金红袍的男子早已方寸大乱,失声大吼:“是你!是你……是你……你回来了……你回……回来了……啊……啊……”

  刺目阳光突然将双眼晃得一片斑斓,蒙蒙目龙目龙之中,眼前正立着四五道人影,定下神来细细一看,依次是一个手拈银针的青衫儒生,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和尚,一个妖冶粉妆的异国男子,还有一个垂手而立的灰衣男子,一个背负雕弓、一脸桀骜的少年道士,一个黑脸虬髯的铁衣大汉……
“谢天谢地,老爷,你终于醒了……”

  只见一个鹅黄淡雅的中年美妇,不施粉黛,却依旧容光焕然,令人不敢逼视,宛若洛水神女,淡雅清新,不食人间一丝烟火,从床侧的屏风后快步走来。

  “夫人?傅管家?我……这……这……是怎么了?”

  那垂手而立的中年男子听言,连忙答道:“老爷,三天前夜里,老爷不知为何突然昏倒在后花厅,这一睡就是三天啊!多亏了这位易何求易先生及时赶到……”

  “易何求?可是江湖上的济壶公子易神医吗?”霍将军说完,便直挺挺地走下床来,正要施礼,被易何求一把托住。霍将军猛地抬眼,看向易何求,发现他的眸子竟是死灰一般的颜色,不带一丝生气,分明是一双盲目。

  也许是感觉到了霍将军的诧异,易何求一摆手,轻声叹道:“医者难自医,将军身体未愈,气血失调,不宜走动,还请好生休息。”

  那霍将军连忙应声,在床上刚刚坐好,便向那中年美妇轻声问道:“窈娘,这几位是……”

  “倒忘了介绍,这位是易先生的好友,秋白羽秋少侠!”那中年美妇指着秋白羽徐徐说道。

  秋白羽听言,向着霍将军拱了一拱手,而后便又继续他的神游物外,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这位是漕帮的铁中飞铁帮主,特为老爷寿宴而来……”那中年美妇看向那黑脸虬髯的铁衣大汉轻声言道。

  “这位是辽国的乐师祁燕来!”

  那服饰妖冶的粉妆男子耳听得将军夫人介绍自己,连忙一步三扭地走上前来,娇滴滴地柔声说道:“我辽国国主向霍将军问好,恭贺霍将军五十大寿!”

  听了这话,那霍将军面色一暗,起身而立,冲着那姓傅的管家摆手说道:“两国交兵,不便来贺!灵羽!送客!”

  众人听了这话,心头俱是一震,无不暗自喝了一声:“痛快!”

  怎料那祁燕来也不生气,又是娇声一笑,柔声说道:“霍将军当真是不解风情,不念一点儿情面,亏得我家国主还惦念着霍将军当年征战雁门关时所受的寒疾,命我带来雪参一株,为将军驱寒……”

  “放你妈的屁!让你滚,你没有听到吗?”那漕帮的铁中飞虬眉倒竖,指着祁燕来大声吼道。

  “这是谁家的恶狗啊?在这里乱吠!”直怔怔地盯着铁中飞的怒目横眉,祁燕来全然不惧,一字一顿的,脸上笑意不减,满眼风情,腰肢轻颤,将铁中飞视若无物!

  一声怒吼,铁中飞化掌为刀,突然直劈祁燕来胸口,掌势雄浑,关节指根节节爆响,分明是外门功夫登峰造极,已快要由外入内的征兆!

  那祁燕来也不慌张,身形猛然后仰,避开了铁中飞这雷霆一击,无声无息之间,掌指一动,一根遍布螺纹、七寸余长的峨眉刺,已悄然扣在掌中,舞动之间,厉啸连连。易何求听在耳中,眉心一紧,暗中惊道:“阳魂刺?秘魔崖还有传人!”

  铁中飞眼见祁燕来亮出兵器,豪声一喝,右手反手抓在自己左肩肩头,大喝一声:“来吧!”一把将上身衣服撕得粉碎!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来,棱角分明,隐然有离合青光闪现!一条火龙的文身绕着铁中飞上下飞腾,青光映照下,宛若活了一般,跳动盘旋!

  “金刚琉璃体!原来这铁帮主师出兵甲一派!”秋白羽徐徐说道。

  所谓兵甲一门,世代居于西北钟皇峰,以擅长营造兵甲机关、弓弩傀儡而著称于世。二十年前,辅助朝廷抗击大辽铁骑,几乎伤亡殆尽,功勋卓著,因而先皇颁下诏令,恩赐兵甲门上下从三品爵位,世袭尊贵,一时间传为武林佳话!正兵甲一派分为内外两门,只有天资机巧卓著的弟子,才能进入内门,学习机簧兵甲的营造之法,而外门弟子则主要以修习武功为主,这“金刚琉璃体”便是兵甲一派外门硬功的顶尖绝学。二十年前兵甲门人丁凋零,奉诏入了朝堂,为兵部督造朝廷军械,便很少在江湖上活动,本以为兵甲门已经绝迹于武林,却想不到,这漕帮的帮主正是兵甲门的真传!

  正当易何求暗暗称奇之际,祁燕来的峨眉刺也已经递到了铁中飞的咽喉,那铁中飞也不闪躲,虬筋一绕,颈间突起,将那峨眉刺顶在咽喉之上,竟难进半分。不等招式用老,祁燕来回身一掌,连同半条小臂,一下抽在了铁中飞的肩背之上,乃是以手臂化作单鞭抽打。

  只听“轰”的一声,好似响钟轰鸣,那铁中飞一身火龙图腾越发耀眼。祁燕来一击不成,正要再度变招,冷不防铁中飞骤然回过身来,一把抓住了祁燕来的肩头,慌乱之下,祁燕来手腕一抖,两颗子午钉应手而出,直奔铁中飞双目,正是同归于尽,声东击西的打法……

  突然,两道人影闪入,一道身影扬手一捞,春风化雨一般,便将那两颗子午钉拈在掌中。正是秋白羽突然出手,接下了祁燕来的子午钉。

  另一道人影,广袖低垂,劈出一掌,抵在那铁中飞的手肘之处。同时右肩一顶,将铁中飞抓在祁燕来肩头的右爪一把撞开,正是那杜康和尚,出手相阻。

  霎时间,铁中飞和祁燕来便分作两边,中间隔着杜康和尚和秋白羽二人,遥遥相对……

  “都停手吧!”霍将军沉声喝道。

  眼看霍于成一脸怒意,铁中飞一声轻哼,狠狠地瞪了祁燕来一眼,冲着在场的众人,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祁燕来脸上却依旧笑容不减,看着杜康和尚,媚笑不止。

  过了半晌,霍于成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罢了,且容你留宿一宿。明日一早,带着你的雪参,便给老夫滚,再不离开,定斩不饶……”

  “既然如此,多谢将军了。明儿一早,我就滚……呵呵……呵呵……”伴着一阵娇笑,那祁燕来腰肢摇摆地下去了。

  霍于成长出了一口浊气,向着那白衣胜雪的青年和尚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大师是?”

  “这位大师,可是我大宋棋坛第一国手,杜康大师!”将军夫人笑道。

  未等霍于成答话,秋白羽上前一步抢白道:“第一国手?莫不是比武当龙门掌教大弟子、星河棋望师歧还要厉害?”

  那青年和尚闻言,轻声一笑,淡淡地说道:“星河棋吞吐日月,气运天下,小僧自愧不如。然而若要论起煮心论道、幻化菩提,怕是小僧倒是技高一筹了!”
眼见秋白羽满脸疑惑,那青年和尚双手合十,轻声说道:“圆缺曾伸问老翁,石龟街子引清风。昨朝木马潭中过,踏出金乌半夜红。”

  话音未落,只听易何求击掌称快,朗声说道:“只做自己的第一,管他何方的第二,大师好佛法!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秋白羽,你着相了!”

  那青年和尚宣了一句佛号,看着易何求浅浅一笑。

  “我才不管什么相与不相,我只知道,你这名字我喜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既是空的,又哪来的忧,哪来的杜康呢?唯有杜康,自无中来,又化入空中!有意思!”

  听了这话,那青年和尚一愣,正色言道:“跳脱自然,浑然天成,秋施主才是好佛法!”

  那霍于成听得众人问答,一时间如坠五里云雾,唯有向那姓傅的管家吩咐道:“准备晚宴,今夜宴请众位高贤!”

  二 迷离扑朔兮却不知吾

  “来,诸位远道而来,霍某人感激不尽,先敬上诸位一杯!”

  一时间,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只见霍将军唤过一旁的婢女,取来一个湖绸古木的卷轴,展开来,乃是一首古风韵词,飘飘洒洒,宛若行云流水。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好诗!好诗!”众人纷纷附和。

  霍将军朗声一笑,将卷轴托到那杜康和尚的面前,谦声说道:“适才听得大师谈禅,倾心不已,大师又是方外之人,初登本府,霍某人无以为赠,唯有献上拙作一篇,还请大师千万收下!”

  这和尚乃是皇帝钦封的国手,当今皇上酷爱棋道,杜康和尚更是屡屡出入宫廷,常傍君侧。霍于成这般做法,分明是有意拉拢,想在朝堂借势之心,此时已不言而喻,众人也是心知肚明。

  然而此时,唯有易何求的神识牢牢地锁住了晚宴上的一个角落。因为秋白羽告诉他,在那里立着一个一袭黑衣的阴鸷少年,高耸的颧骨,平直的鼻梁,似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恶寒,一双眸子里吞吐不定的是毒蛇一般的冷光,细细地打量着那卷轴之上的每一个字。

  也许是看到了易何求的异样,霍于成从座上走了下来,牵过那少年的手来到易何求面前,轻声说道:“易先生,这孩子名叫宗叔玉,乃是故人宗南知的独子。”

  听见“宗南知”三个字,易何求心中一惊,“宗南知?不正是被炼妖鬼一夜之间屠戮满门的那位甘凉道经略使吗?

  易何求听言拱了拱手,那少年见状沉声说道:“济壶公子,久有耳闻!”

  正当易何求失神之际,那宗叔玉猛地探过身来,凑在易何求的耳边,冷声说道:“易神医!你信不信,炼妖鬼就在这晚宴之上!”

  伴随着宗叔玉呕哑冷峻的嗓音,易何求只觉一股冷气自脊柱钻上,一身冷汗勃发而出。秋白羽似乎也听到了些什么,抬眼向庭中望去,只见那漕帮枭雄铁中飞黑脸低沉,一脸苦闷焦灼之相,不时抬起眼来,看看天色,似乎在等待些什么。那白衣的和尚双手合十,眼睑低垂诵着佛经;那姓傅的管家依旧垂手立在一边,然而当秋白羽眼光扫过之时,突然神色一紧,抬起眼来,与秋白羽眼光一接,顿时暗下神去,状若无事一般看向别处。那美貌的将军夫人正一脸柔和地与杜康和尚攀谈着什么,眼光里满是热切……

  待到易何求缓过神来,那宗叔玉早已经飘飘离去,只余下一个诡异的背影,衬着浓浓的月色……

  “易神医,莫要见怪,叔玉这孩子,本就性情古怪,再加上前不久的变故,家破人亡……”

  “当然,易某自然理解。”易何求连忙截口接道。

  “呦,霍将军晚宴啊!怎么也不记得叫人家一声啊!”一个娇媚的男子一步三摇晃地进来,面颊微醺,一脸媚态……

  突然,一股若有若无的麝兰香气飘过。

  “是血尸毒,快闭气!”

  易何求话一出口,在场众人无不大吃一惊,当下各自运功,屏住呼吸。唯有那将军夫人,不会武功,当下昏迷不醒。突然,一道白影一把将那将军夫人捞进怀里,足尖一点,身形冲天而起,破开头顶屋檐,立在了房脊之上。

  与此同时,一阵血红色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散开来,将整座花厅尽数笼罩。混乱之中,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将众人惊得心头一紧。眼看四下慌乱,之声不绝于耳,血雾之中又是伸手不见五指,易何求连忙运功闭气,朗声啸道:“大家不要慌!上屋顶!”

  话音未落,只听衣角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数道身影腾空而起,拔身而上,不输猿猱。

  借着稀微的光线,秋白羽放眼一看,殿下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金鳌蜈蚣,不知从何处钻出,四面八方,齐整整地汇聚到厅下,对着那一片尸毒血雾呼吸吞吐。不过片刻的工夫,一座花厅已经爬满了摇头摆尾的金鳌蜈蚣,足有碗口粗细,手臂大小,齐整整地钻进殿中,一阵阵凄厉的尖叫自众人立身的屋脊下传来,正是那铁中飞粗豪的嗓音。秋白羽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回过身来,拉起眼盲的易何求,打眼往屋顶上一瞧,霎时间一股冷汗渗了出来。

  “易何求、将军夫人、霍将军、铁帮主、傅管家、杜康大师、祁燕来,应当有七道人影……一个不少……不对……那个是谁……”

  此时易何求清点人数,若是少了一人,倒还可以理解。可是,最让人惊心的是,眼下立在屋脊的众人,人数刚刚好。

  “不对,铁帮主的声音是在脚下传来的!那么也就是说多了一个人……

  他定睛一看,一片迷雾之中,只见一个瘦高的身影,戴着一顶高高的峨冠,静静地立在那姓傅的管家身后,伸长着脖子,宛若殿下的金鳌蜈蚣一般,呼吸吞吐着这漫天的血雾尸毒!

  眼下敌暗我明,秋白羽不敢妄动,思量一阵,心念电转,朗声念道:“天英兑离九,八门独开惊,子丑何所遁,用剑西南方!”

  这一席话,非是金石诗句,也不是暗语口令,乃是一段奇门遁甲、囊天八卦的卦辞。易何求与秋白羽师出道门,在场众人之中,唯有他们二人对奇门八卦烂熟于胸。所谓“天英兑离九”,乃是排盘的星象之位,被易何求听在耳中,下意识地左脚尖向前一划。
而后“八门独开惊”乃是寓指八卦方位,“景,死,惊,开”四门之中,危险处在惊门,位于易何求的身后。

  所谓“子丑”乃是时令,暗指恶鬼出行之时,“用剑西南方”便是告诉易何求向西南出剑……

  果然,“用剑西南方”的“方”字尚未出口,一道匹练一般的剑光骤然亮起,宛若银河刀剑,快如雷霆霹雳,直逼那鬼影咽喉,正是那神医易何求以手中的竹杖化剑出手,剑虽未至,一股一往无前的剑意便已扑面而至,激起那鬼影一头白发,四散飞扬。电光石火之间,易何求手里的竹杖已经贴着傅管家的颈间,反手一剑,削向那鬼影的颈下,剑风涌动,数缕青丝迎风飘散。

  这一幕正映在了秋白羽的眼中,看得秋白羽瞳中神光一紧,“好一个傅管家,临危不乱,隐然是大高手的气度!”

  正感叹之间,那炼妖鬼不敌易何求的剑意,大袖一拂,抽身而退,被傅灵羽傅管家看准时机,转身一晃,步法流转,宛若灵蛇驾风一般,从易何求的剑风之下,遁了出去。随后,双手手腕一抖,一双闪动着寒光的袖剑已被傅灵羽无声无息地扣在掌中,抬手一刺,直冲那炼妖鬼太阿大穴。

  那炼妖鬼的一双血瞳之中,寒光一闪,一股极度冰冷的气势瞬间弥漫全场,只见那炼妖鬼猛然间仰头长啸,鬼脸之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双臂陡然一张,足尖不点地,倒飞而出。

  就在他起身纵起的一刹那间,易何求一声大喝:“拦住他!”

  话音未落,秋白羽早已从身后取下那柄长弓,手拉弓弦,将长弓扯成一轮满月,一道金光电闪而过,正是秋白羽的名扬天下的绝技——忘归箭。呼吸之间,不等秋白羽长箭射出,炼妖鬼已然落地,沾衣便走,陡然弹起,向黑暗中电射而去。半空之中,炼妖鬼又是一声怪啸,身子仿佛被冥冥中的游魂托起一般,双袖一拂地面,仰头收腹,借着这一记滑翔之力,飘摇而起,转瞬之间,便没入了无边的昏暗之中,只留下阵阵怪笑,似是嘲讽,又隐含着如泣如诉一般的凄厉……

  客厅之内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面色严峻,一片肃然与不安。因为在这花厅的地上正躺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死人,死的正是那位漕帮枭雄——铁中飞,这里的尸毒血雾已经散去,那些呼吸吞吐尸毒的金鳌蜈蚣此刻全都一股脑地趴在了铁中飞的尸体之上,在铁中飞的七窍口鼻之中,爬行蠕动。铁中飞一双圆眼瞪得极大,写满了不甘,一张黑脸泛出紫红般的血色,浑身血液消散无踪,仿佛被吸干了一般。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铁中飞的嘴角微微上扬,面部的肌肉不可思议地抽搐,划出一道诡异的笑容,似是嘲讽,似是享受……

  “死的人是铁中飞,死于一种赤足金甲的铁鏊蜈蚣。”秋白羽在易何求的耳边轻声说道。

  过了半晌,霍将军涩声吐出一句话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静。

  “易……易先生……这……你看……”

  易何求长吁了一口浊气,沉声说道:“不妨事,尊府之上,可有盐巴?”

  “盐巴?有……有……灵羽!快去取一些来!”

  那傅管家,面带不解地看了易何求一眼,快步去了,过不多时,便捧了一罐盐巴回来。

  易何求抬手接过盐巴放在一边,用手中的竹杖探路,绕着铁中飞的尸身绕了一圈,从身后的药箱之内摸出了三支线香,插在了一个青木的香炉之内,将手一晃,三支线香迎风而亮,氤氲的青烟夹杂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缓缓飘出,过不多时,便将铁中飞的尸体笼罩,铁中飞尸身上的金鳌蜈蚣被这股青烟一绕,都不再蠕动,钩住铁中飞的尸身个个缩成一团。易何求迎着风向踱出数步,立在尸体前三五步远的地方,用脚尖点了点那块青石的地砖。秋白羽会意,点了点头,走上前来,面色一沉,左脚足尖一顿,右脚一脚踏在了青砖之上,震得整座方厅一震,头顶瓦片哗啦啦响动不止,脚下那块青砖寸寸龟裂,踏出一个大大的深坑来!易何求眉头微皱,摇了摇头,秋白羽见状,剑眉一竖,猝然加力,一连三脚,落地有声,好似平地里数道雷音炸响,轰得整座方厅雷霆轰响,杯盘酒盏碎了一地。

  易何求掐算时间知道那线香已燃尽大半,便将秋白羽叫了过来,耳语一番。秋白羽当下拎起那罐盐巴,围着铁中飞的尸首,用盐巴撒了个圈子,将那铁中飞的尸首圈了进去,在封口处,留了一个缺口,用盐巴画线,两道盐巴线之间形成的一道通路直通那被秋白羽踏出的深坑里,而后紧贴着那深坑的边缘,秋白羽用盐巴将那深坑厚厚地围了起来。

  正当众人疑惑不解之时,那三支线香已经燃尽,铁中飞尸身上的金鳌蜈蚣一条条纷纷伸长身躯,攀爬不止,秋白羽见状轻声一笑,抓一把盐巴,猛然撒在了铁中飞的尸身之上,那些金鳌蜈蚣一触到这些盐巴,顿时冒起一股黑色的烟雾,一股焦灼之气,迎面扑来。

  随着秋白羽手中的盐巴不停地撒下,铁中飞身上的那些金鳌蜈蚣一时间好似无头苍蝇,四处乱钻,然而一触到铁中飞尸身周围的那圈盐巴,便被灼伤,慌乱之下,纷纷沿着画出的那道虫道,钻进了被秋白羽踏出的那个深坑里。眼看最后一只金鳌蜈蚣就要钻进坑里,秋白羽突然手腕一抖,掌指一动,掷出一枚银针,“锵”的一声将那金鳌蜈蚣钉在了地上,任凭那金鳌蜈蚣摇头摆尾,也挣不脱钉在身上的银针。

  众人只见秋白羽一声轻笑,将手里那剩下的大半罐盐巴一下倒在了坑里,而后抽过一张木桌,倒提过来,用桌面将那深坑掩住……

  整座花厅之内,只听一声凄厉的嚎哭从那深坑之中传来,犹若夜莺啼血、老猿哀嚎,戚戚然有若人声。过了半晌,那怪声渐稀,秋白羽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竹筒,乃是一只火折子,拔开盖子吹了一吹,火光一亮,被秋白羽信手一弹,数颗火星应手而出,正击在那被银针钉在地上的金鳌蜈蚣身上。众人只见金光一闪,那金鳌蜈蚣仿佛被日光晕染一般,霎时间镀上了一层金黄。眼见那金黄越发耀眼,秋白羽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瓷药瓶,拔开塞子,倒出一股碧绿色的液体,泼在金鳌蜈蚣的身上。那金鳌蜈蚣猛地抽搐了一下,不过一转眼的工夫,便动也不动,过不多时,金色渐暗,化作一堆紫金色的齑粉。

  易何求长出了一口气,徐徐地说道:“将这金粉收好,每日半钱,辅以清酒,送与夫人服下,不出三日,便可毒解痊愈。”
这一系列变化太过惊奇,无论是秋白羽强横的内功,还是易何求这一手神乎其技的医术,都无不令在场众人瞠目结舌!

  直到傅管家开腔,才打破了现场的沉静!

  “傅某人替我家将军多谢易先生援手之德!”傅管家边说边走到易何求身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易何求连忙扶住傅管家,口中说道:“傅管家言重了!救死扶伤,医者本分……”

  突然,一股莫名的杀意涌现,易何求暗道了一声“不好”,正是那傅管家突然暴起,一双袖剑流水一般地从袖里探出,闪电一般抵在了距易何求身后不过半步的祁燕来的颈上!

  在场众人还没看清局势之时,一道光幕亮响,有若长鲸龙吟,不知什么时候,秋白羽已将背后弓箭抽出,斜斜指向傅灵羽的眉心,箭光闪动,铮然作响!

  “将军!快下令!将这些人拿下!”傅管家一声大吼,将军府内的兵丁顺势拥来,将秋白羽和易何求围在当中。

  秋白羽冷然一笑,周身衣袖无风自动,寒声说道:“我看谁敢?”

  易何求眉心一皱,徐徐地说道:“想来是有些误会。傅管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哼!什么意思,炼妖酆都,赤阳出行,这赤阳神乃是炼妖鬼独门虫蛊,天下谁人不知?就算你不是炼妖鬼,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我将军府原本太平无事,可你们一经登门,便怪事迭出,而今更是酿成血案。方才,这姓祁的一进来,便有血毒散发,要我看,他分明是因为与铁帮主结怨在先,心怀不忿,故而才施毒加害!要我估计,这炼妖鬼,就在你们之中!”

  听了这话,易何求不禁莞尔,轻声说道:“我师弟若是炼妖鬼,方才为何要出手救你?易某若是炼妖鬼又何必化掉这些蛊虫?又何必施药救你家将军夫人呢?”

  “我若是想害这姓铁的蛮牛,只需给他一人下毒便罢了,何必又放出这漫天的毒雾来,险些连人家自己都交代了!”趁着空隙,祁燕来娇声接了一句。

  听了这话,那傅管家一怔,接口说道:“那就属这杜康和尚最是可疑!因为我刚刚在屋顶上并未见到他!”

  易何求闻言,缓缓回过身来,意带询问。

  那杜康和尚眉角一敛,双手合十,正要说话,那将军夫人幽幽醒转,轻声说道:“我可以为这位大师作证,适才是这位杜康大师一直在我身边,救了我一命!”那傅管家听见夫人这话,收了袖剑,向杜康和尚施了一礼,赔礼告罪。大厅之内,人们都是戒备的目光。霍将军见此情景,连忙上前,对着那傅管家大声喝道:“没用的东西,冲撞了贵客,还不与我退下!”

  傅灵羽见状,狠狠地瞪了那杜康和尚一眼,抽身退出了客厅,灰衣磊落的身影在殿角之处一闪而没。

  那霍将军正要再言,秋白羽抬手一摆,急声说道:“诸位还请速速离开,屋内还有余毒未退!”

  众人听了这话,慌乱地退出厅去。秋白羽趁机悄悄凑到那铁中飞的尸身旁边,装模作样地撒了一瓶药粉,趁众人不注意的空当,赶忙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拈起一根银针,打开铁中飞半握的右拳,从中捻出了一片已被鲜血浸得血红的一角宣纸,包在了锦帕之内,匆匆然也退出了屋内……

  夜深了。易何求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膝盖一松,懒懒地倚在了床头之上,体内的真气隐隐开始躁动不安,一股森然的冷气沿着手少阳三焦经脉逆袭而上,直冲手太阴肺经。阵阵剧痛传来,逼得易何求不得不弯下身子,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随着药力的慢慢化开,通透全身,易何求徐徐坐起,盘膝静坐,试着调息运功,疗养伤势。

  在调息中,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从袖中抽出了一方雪白的丝帕,打开来,丝帕之上,正静静地躺着一角被鲜血染红的信笺,信笺上墨迹依稀可见,看样子应该是被扯下的一角,上面铁画银钩地写着几个不着头尾的字句……

  “回来了,更十分,避,除异己,共谋大事……”乃是秋白羽适才偷偷交给他的,并给他读了上面的字,“‘回来了’ 。是谁回来了?炼妖鬼吗?‘更十分’是何指?‘避’又是什么?是有危险要避开吗?‘除异己,共谋大事’又是何指?和黑道船运的漕帮,还是兵甲门,到底是什么大事,能和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铁中飞连在一起?炼妖鬼诡异的出现,那般突兀地就出现在人群之中,到底为什么要杀傅灵羽?这位傅管家不简单!我只字为提,他又是从何得知这金鳌蜈蚣唤作‘赤阳神’呢?亦或是那炼妖鬼原本要杀的不是他呢?那金鳌蜈蚣又是从何而来呢?为什么要杀铁中飞呢?炼妖鬼……炼妖鬼……当时不在的只有两个人,那奇声怪气的辽乐师祁燕来,还有那个叫宗叔玉的少年!到底是谁?”霎时间,众多头绪变得千丝万缕……

  轻轻嗅了一下纸片,一股龙舌兰的香气隐隐散逸……

  “引魂涎!”易何求失声惊道。

  正当易何求思量之际,“笃、笃、笃”的叩门之声传来,易何求应了一声,只听门外一人,扬声说道:“师兄!是我!”

  “门没上闩,进来吧!”

  “吱呀”一声,秋白羽推开了门扇,闪身进来,一脸急切,张口问道,“师兄怎样?可有什么头绪吗?”

  “有一些,只是还不确定……怎么了……”

  “唉!又死了一个!”秋白羽狠声说道。

  “是谁?”

  “祁燕来!”

  “那个辽乐师?”

  “正是!”

  “在哪儿?”

  “后花园的假山上!”

  “快走,带我去看看!”

  入夜风凉,待到易何求赶到后院假山的时候,半池的泉水已经被染得血红,祁燕来的尸首就这样倒吊在了花园的假山之上,红衣碧袄,脸上厚厚的粉黛已被鲜血冲得七零八落,祁燕来的独门兵器峨眉刺,正钉在他的额头眉心之处,颈下齿痕赫然,血肉模糊!颈血横流,宛若被大型猛兽啃噬撕咬,心口微冷,死亡时间大约在一个时辰以前……

  眼下现场正被一堆卫士牢牢封锁。

  过不多时,霍将军、傅管家、宗叔玉,还有那棋坛国手杜康和尚也纷纷赶来!
看到眼下的情景,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杜康和尚双手一合,高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易何求沉吟了一阵,向那卫士长张口问道:“不知这尸体是何人发现的?”

  那卫士长闻声一怔,连忙答道:“是职宿的兵丁,发现后院打扫柴房的疯伯一身鲜血,又蹦又跳,便顺着血迹赶到了这里。”

  “疯伯?”

  “前不久夫人在寒山寺进香时,捡回来的落魄夫子,夫人念他孤苦,因而带回府来,要他打扫柴房,做些杂役。前不久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还是上了年纪,突然开始疯疯癫癫。”傅管家指着左首方向接口道。

  秋白羽闻言,目光顺着傅管家手指的方向一扫,果然看到一座假山之后蓦地多了一双黑棉布鞋,一张干尸般衰老的面孔,面脸褶皱,乱糟糟、灰白相间的头发,眯着一双灰蒙蒙的双眼,一身黑色绸布长衫,血迹斑斑,双手满染鲜血,宛若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蜷缩在角落里咿咿呀呀,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正当易何求想上前询问之时,将军夫人身着一身貂澜罗绮突然在假山后绕了出来,上前扶起那位疯伯,交给身后的婢女带了下去,突然间,易何求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那般突兀,不曾抓到……

  叹了口气,易何求向那位杜康和尚问道:“敢问大师,一个时辰前你在做什么?”

  “一个时辰前,贫僧在和霍将军手谈。直到一炷香之前,听到了军士的报告,才和霍将军匆匆赶来。”

  “不错,杜康大师不愧为国手,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本帅连输三局,真是惭愧……哈哈。”

  “这杜康和尚身上有一块水渍。”秋白羽在易何求的耳边细声说道。

  易何求眼含深意地看了杜康和尚一眼,轻言问道:“那么,大师身上的水渍又是从何而来?”

  杜康和尚刚要开言,霍将军连忙开口接道:“这个我来说!方才对弈之时,杜康大师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泼了一身的水渍!这个我可以作证!”

  易何求听言,微微颔首。

  “那么,傅管家,案发之时,你又在干吗?”

  “我嘛,在房间里读书。”

  “读书?可有旁人在吗?”

  “那倒没有,傅某人向来喜欢秉烛夜读。”

  “哦,傅管家所读何书啊?”

  “《左传》。”

  “《左传》者,不世奇书,易某人也很是喜欢,尤其是其中一篇《荆轲刺秦王》真乃千古佳作!”

  今天的傅管家,身着一身灰布短衣,更显干练,听得这话,不置可否,微微颔首,轻声一笑。

  “那么宗公子,一个时辰前,你又在做些什么呢?”

  “我嘛,在房间品酒。”

  “独自吗?”

  “不错,直到听到外面的声音,才走出来。”

  易何求顿感一股若有若无的死气从宗叔玉的身上缓缓透出,使易何求周身一冷。

  除了宗叔玉,易何求能清晰地感应到一道有若实质的寒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然而,那道目光似乎隐藏在无限的黑暗之中,仿佛隐遁酆都的恶鬼,准备时刻跳将出来,择人而噬。

  过不多时,诸事已毕,天色已近黎明,众人毫无胃口,味同嚼蜡一般地用过了早饭。傅管家正色说道:“各位!为防止炼妖鬼再度害人,从现在开始,还请诸位不要远离客房周围,尤其是夜里,最好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以免被炼妖鬼偷袭!”

  话音刚落,只听宗叔玉一声冷哼,一言不发,满面不屑地拂袖而去。

  傅管家顿时吃了好大一个闷亏,满面窘迫,一声长叹,也推门而去。

  楼外的浓云渐渐散了开来,待到易何求再次推开房门,已是傍晚时分,金色的斜阳洒在东流的秋水之上,道道孤鸿鹤影,伴着瑟瑟秋风缓缓飞舞。将军府内一座座亭台楼阁、回廊飞檐,在夕阳映照下,拉出道道漆黑深邃的阴影,在那阴影下,又到底隐藏了一些什么呢?

  面对这样凋零肃杀的情景,易何求一声苦笑,正看到秋白羽远远走来……

  “可有什么头绪吗?”

  “有一些。”

  “哦,说来听听。”

  眼见秋白羽一脸热切,易何求反倒打了一个哈哈,懒声说道:“你不妨先说说,你怎么看?”

  秋白羽低头苦思了一阵:“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他们每个人可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啊!”

  “错,他们没有!”易何求冷哼一声,话语出口,斩钉截铁。

  “你怎么知道?”

  “呵呵!那位傅管家,案发之时,自称在房里读《左传》,我与他说《荆轲刺秦王》乃是《左传》名篇,实则不然,这《荆轲刺秦王》乃是《战国策》中的篇目,由此可见,他在说谎!”

  “那宗叔玉呢?”

  “从宗叔玉的客房,一路走到后花园假山案发之处,沿途尽是青石板铺路,然而在宗叔玉的身上我却嗅到了潮湿的泥灰的气息,由此可知,他并非是一直待在房中,直到案发才匆匆赶来!”

  “那杜康和尚呢?”

  “说不清楚!这和尚桩桩件件,天衣无缝,只不过……这一切太完美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祁燕来的武功你也见过,不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便被人制服……”

  眼看秋白羽一脸迷惑,易何求剑眉一挑,低声说道:“也罢!师弟,今晚你我分头行动,你去盯着傅管家,我去四处看看,找一下宗叔玉身上的泥灰味儿到底出自哪里!”

  三 百年新封酒,万古杀人抢

  半边身子斜斜地挂在树上,秋白羽背着长弓,隐身藏在傅管家房门外的一棵高大的槐树之上。秋风森然,半边的落叶已近掉光,秋白羽运起龟息之法,伏在枝干高处,将气息潜隐,与草木枯石无异,过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极尽三更天,随着一阵细微响动,秋白羽缓缓睁开了鹰隼一般的双眼,黑暗之中,一道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正穿墙过户,飞檐走壁地向着东南方跃去。

  被秋白羽瞧得真切,足尖一点,飘飘然落地,遥遥地锁住对方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