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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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武侠故事

第二章 雪山老怪

  万金山等四人在门外呆了片刻,北风渐紧,树梢呜呜作响。

  贺水桦道:“大师兄,师叔祖真的走啦,咱们回屋去吧。”

  四人回到屋中,谭火池兀自愤愤不平,恶狠狠骂道:“难怪师父说过,这个涂松林涂老头子是个弄不懂的货色,果然没有说错。”吴土焙道:“师叔祖没给你治病,你就这样骂他老人家!”谭火池道:“哈哈,老人家也叫上了,你说得不错,他没给我治伤,我能不骂他么?要是他没给你小子治伤,你也不会老人家老人家的了!”吴土焙道:“我却没那么下品。”谭火池怒道:“你说谁下品?”吴土焙回敬道:“谁下品,谁就下品!”谭火池大怒,手掌便抬起,腰椎顿时疼痛钻心,又悲又气,一掌拍在床板上,叫道:“大师兄,你不如一刀劈死我算啦!”

  万金山喝道:“都住口!师叔祖说得有理,咱们不能在这里久留。老二,你去马棚里收拾好鞍鞯,咱们准备走。”管木锡答应一声,出门自去收拾。万金山、贺水桦伤势轻,打点包裹家伙。谭火池哭丧着脸道:“大师兄,我怎么骑马?”

  万金山一怔,皱眉道:“哎呀,这倒是一桩难事。老三,老四骑不了马,这可怎么办?”贺水桦早就想到这桩事,却没什么解法办法,叹了口气。谭火池焦急起来,哭声道:“大师兄,你们不会,不会不管我了吧?”吴土焙割开那牧人家的一床被子,取了些棉花,塞在左肩伤口处,望了谭火池一眼,冷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让大师兄一刀劈了你吗?劈了你,就不用管你了。”谭火池勃然大怒,骂道:“放你妈的……”但旋即醒悟,此时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倘若其余四位师兄弟当真起了此心,那便糟糕之极,脸上的怒意顿时变成凄惶,两只小眼睛圆圆瞪起,望着万金山,看样子眼泪便要流下。吴土焙笑道:“四师兄,你好本事,竟然生生把那个‘屁’字咽下去了!”谭火池心思猛醒到同伙是否管自己这一节上,于他的话竟然恍若未闻。吴土焙笑了几声,牵动肩头的伤处,笑得也就不了了之,说道:“四师兄,我早想到了个主意,这家院子里便有一驾马爬犁,咱们抱十床八床被子上去,你卧在上面,大概还不妨事吧?”

  西域之地,一年之内,半年大雪覆盖。雪野之中,寻常车辆行进极是困难费力。牧人便用平滑木料制成大雪橇,以马驱拉,大是方便,当地人称之为“马爬犁”。谭火池听吴土焙为自己想到这一节,不禁感激涕零,说道:“好主意!五师弟,不用十床八床被子,三两床也就够啦!”吴土焙道:“你不说我放我妈的屁了么?”谭火池神情忸怩,讪讪笑道:“五师弟,你四师兄脾气急说话没深没浅,这个,这个就算我放了她老人家一个……一个……好啦。”吴土焙笑骂道:“你还是放自己老娘的好了!”万金山、贺水桦均笑。四人身上都有伤,这一笑少不得夹着呻吟呼痛,然而先前的不和气氛却一扫而空。

  天刀门师兄弟五人共套了三驾马爬犁,管木锡、谭火池同乘一驾,万金山、贺水桦、吴土焙同乘一驾,另一驾拉了一垛干草。将所余两匹马拴在后面。五人更将牧人的衣裳服饰捡来穿了,一可以御寒,二可以遮掩面目,再无不妥,驱赶马爬犁,离开此喀拉苏村。

  临行之前,天刀门五雄已将全村的地窝子一下搜捡过,找到许多煮好的冷牛羊肉,竟然还有好几袋酒,此时都放在马爬犁上。那马爬犁长可近丈,宽约四尺,高不过一尺多些,连驾驭也可卧在上面,无论驾乘,都远比马车轻松。五雄一路向东,按照计议,要赶到轮台去,等伤势彻底痊愈,再作入关回乡计较。

  上路之初,五雄生怕遇到那少年少女的同伙靠山,人人踡卧在爬犁板仓里,连话都不敢多说,只驱着马匹快行。好在马有五匹,可以替换驱拉,是以行进颇快,走了三四个时辰,算来已有七八十里地。天上下起了雪,北风呼呼,割人耳面。好在五雄有先见之明,从喀拉苏村带来的被子不止十条,每人身上盖了两三床,丝毫不惧风雪。

  马是好牲灵,不管主人是状元及第挂彩游街还是战场溃败仓皇逃命,一般的默然忠诚不离不弃。五雄在车上啃了点冷肉馕饼,天快擦黑时,方敢找了一个避风处休息片刻,从后一驾爬犁上取了些干草喂马。天黑透之后,风渐渐小了,雪野之中一片银白,茫茫然不知何处是尽。

  五人商议行止。贺水桦道:“这里一片大雪,天上又看不见星星,难辨方向。不如就在这里歇息,明晨再走。否则,只怕会走错了路。”吴土焙虽则服了那老者涂松林的豹胆雪莲丹,抗住了伤处的寒气,却毕竟气力不济,不想再行,言间与三师兄看法相同。万金山道:“不可。那两个小家伙武功太过高明,咱们万万不是对手。眼下离喀拉苏不远,他们的厉害同伙追上来,我们再也无法抵挡。”谭火池道:“不是有二师兄的神镖么?”管木锡也知自己的两只飞镖之能伤敌,自然是涂松林暗中的手段,由不得脸上一红,不接他话。谭火池道:“我是不打紧,走也好,不走也罢,咱们还是听大师兄的。”管木锡笑道:“你这话靠谱。”

  万金山道:“反正坐着爬犁,人是累不着,就怕牲口受不了。嘿,咱们五人的坐骑,跟着我们辗转了几千上万里地,如今落了个拉车,也真难为这些牲灵儿。”这话一说,事便算定了。贺水桦想到一事,叹道:“大师兄,我等五人远赴西域,总算是见到了师叔祖。不过,就这样回去,我们怎么向师父交代?”这话说到痛处,众人均默然。过了一会,管木锡道:“嘁,各位师兄弟,我算是看出来了,其实找到师叔祖也行,找不到他也罢,于事无关紧要。我问你们,师父派我们五人找师叔祖,为着什么?”谭火池道:“这还用问,当然是想问他那件大秘密。贼娘皮,那姓白的务必要跟我们天刀门争这正宗名分,约定今年八月中秋在玉皇顶跟师父一比高下,到时谁得胜谁坐镇泰山。师父身系天刀门正宗,如何能让那白贼抢去名分?这才派我们找涂师叔祖,向他打听天刀门刀谱中缺失的那三页记载的要旨。二师兄,我们谁不知道身负的重任,还用得着问吗?”心想出行之时,于这一节紧要事项,师父是一再叮嘱,自己虽则腰断椎折,却始终对此牢记在心。管木锡居然问起这事,当真可笑。

  贺水桦道:“二师兄,你说这话,自然有你的用意。”管木锡呵呵一笑,说道:“我岂能不记得咱们出来是干什么的?可是众位师兄弟,今年中秋之约,那姓白的好像稳操胜券,广邀鲁豫一带武林同道,到时大伙儿同上泰山玉皇顶,看师父跟他比武。大家想想,他为何敢这样张扬?”
大风吟(二)其余四人只感一阵北风吹到颈子里,人人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万金山咳了一下,道:“咱们五人生死一体,你想到什么,只管说出来好啦。”管木锡道:“我猜,白贼已经得到了那三页刀谱。”

  好似雪天忽然响了个炸雷,一刹那间,四人均是失魂落魄。原来据师父童浩声所说,天刀门刀谱中的最后三页,所记均是发力要旨、内外功融合之道,没有那三页秘诀,就算将前面的所有刀谱练得滚瓜烂熟,也不过仅得其形不得其神,于天刀门刀法、镖技难臻化境。数十年来,天刀门上下无不将那不知在何处的三页刀谱视作佛家之雷音寺、道家之蓬莱阁,梦想有朝一日得此真经,从此练成世上第一的刀法镖技,傲视天下武林。管木锡这一言却不啻是晴天霹雳,人人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当即如闻丧钟,半天作声不得。

  过了好一会,贺水桦艰难道:“二师兄,你为何会这样猜?”

  管木锡叹道:“我再不想骗你们。昨天夜里,我发飞镖伤那两个娃娃的时候,飞镖刚一离手,便觉得一股劲力一推,镖的去势陡然加快。现在想来,那自然是涂师叔祖用隐身之术,在一旁相助。各位师兄弟,他老人家的武功,你们觉得怎么样?”四人均叹说那自然没话可说。管木锡道:“这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是那三张刀谱的功劳。我们千万莫要忘记,他提到师父的时候,口气很是不屑,但说起白秀龄白贼来,却好像很是器重。各位,若是我猜得没错,这几十年来,白老贼必定是找过这位师叔祖,并且得到了那三页刀谱。”

  四人面面相觑,但想来想去,这道理应当如此,再无别的说法可以解释。贺水桦道:“假如真的如此……”谭火池插话道:“那是必定如此。”贺水桦点了点头,接着道:“那么中秋的比武,师父……师父……唉!”他言下之意那也不必说了,五雄均是心头沉重。万金山道:“好啦,咱们听天由命,今后的事情且不管他。老三说得对,咱们还奔个什么命?我看咱们在雪地上留下的印子,风早就刮平了,也不必担心敌人再追上来,就在这里歇息过夜算啦。老二,你取出酒来,咱们喝些御御寒气。”

  这一夜,天刀门五雄便在风雪之野露宿。第二天一早,风势小了一些,五人复又行路。

  西域北区,地多山岭,合称阿尔泰山脉。阿尔泰山脉绵延千里,与天山山脉相对横生,中间便是准格尔盆地。天刀门五雄要行走的路程,便是沿阿尔泰山脉南坡到达天山山脉北坡,然后到轮台城。轮台是西域重镇,最初建于唐朝,唐朝边塞诗人岑参曾到过此地,留下了千古流传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等名作。其诗为:“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本书历史情节为明朝万历年间,彼时轮台不在大明朝版图中。清朝时期,康熙帝重建轮台,筑城三重,并命名为迪化,今称乌鲁木齐。此是絮话。

  彼时天山北坡与阿尔泰南坡之间,地广人稀,每到冬季,几乎不见人烟。五人一路行进,幸亏在那喀拉苏村时捡取了许多冷肉馕饼,不至于饿着肚子。随着路程越来越远,重伤如贺水桦、吴土焙两人自服下涂松林赠给的豹胆雪莲丹后,伤口愈合甚是见效,虽在寒冷天气,却也没有恶变,两人伤口都生痒感,那是长肉之象。五人的心越来越宽,料想那少年少女的同伙靠山,再不易追上己等。只不过人粮好办,马料难筹,他们带来的那一爬犁干草,到了第五天上,也就见空。五人商议,此后不必再贴着山脚行进,找到平坦之地,寻到河流,溯河而行,总有村落人家可遇。定下计议之后没过半个时辰,管木锡便指着左前方叫道:“造化,那里便有一片树林,应该有人家!”其余四人均受鼓舞,谭火池道:“这几天天天吃雪,有人家便能喝到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啦!”管木锡道:“你还是少吃喝点好,这几日你又拉又尿的,没少累你二师兄!”手中缰绳一拉,驱赶马爬犁,向那片林子赶去。

  行不多时,便看出果然是一处村落。正是午时,村中炊烟袅袅。五雄正是饥寒交迫、伤病交加之时,见到人烟,兴奋之极。管木锡早学会原来的那向导也德力的话,呼道:“阿达姆巴勒吗?霍那克开来嘚!”话声未落,只听得狗叫声大起,十余条大狗小狗白狗黑狗花狗从村中跑出来,围着三辆马爬犁吠成一片。便在犬吠声中,两家地窝子打开门来,走出两名牧人来,斥退狗群,满面堆笑,说道:“加克斯买!”伸出双手,远远迎来。

  五雄心下大喜,随两名牧人进村。不一刻,牧人来了十多个,一名老者拄着拐棍对五人寒暄着,口称“加克斯、丁少”,五雄来西域时日不短,多少会了些当地牧人语言,当即回应。牧人们见他们会说自己族语,好客之情更增,当即迎到那老者的屋子里去。谭火池不能行走,被大伙儿抬了进去,安顿在毡床上卧下。那老者是族长,住的虽然也是地窝,却比寻常的地窝子大出很多,墙壁上饰以挂毯、狼皮、弓箭,地毡中间放了一张长条矮木桌,摆着奶疙瘩、酥油碗、蜜饯干果之类。其余四雄被让到矮木桌旁席地而坐,老者居中坐下,村中年长些的牧人相继陪坐,团团围了二十余人。牧人妇女上来重新收拾了宴桌,捧上香喷喷的奶茶。天刀门五雄均知牧人的规矩,并不客气,喝茶吃点心。牧人很是热情,不断地寒暄问话,可惜天刀门五雄于他们的族语所知毕竟极少,除了能听懂“吃、喝”之类,余者基本不知,牧人们却也不嫌,自己相互说的很热闹,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虽然屋子里便有煮好的羊肉,但依当地的规矩,有客人到来,必定重新宰羊。有青壮牧人从羊圈里挑出一只羊,请老者出门祈祷念经,然后宰杀剥皮,取肉下锅。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地窝子飘进一阵香气,一名青年牧人端着一只径足两尺的大铜盘进来放在宴桌上,里面煮好的羊肉热气腾腾。众牧人全都举起双手。天刀门五雄知道这是当地吃手抓羊肉的规矩,叫“做巴特尔”,也跟着举起双手,手心向内。那老者咳了一声,口诵经文,似唱若吟。老人诵毕,众人齐声道:“安拉!”老者动刀,从羊头上割下小小的一片,递给万金山,接着依次发放,完后将小刀交给一名青年牧人,那牧人把羊肉削成一片片的,堆放在大铜盘中。众人随即以手抓了取食。这叫做手抓羊肉,是西域北区牧人待客的最高礼节。

  众人正在这里吃喝甚欢,忽听得外头犬吠大起,却是又来了外人。两名青年站起来,出去看看究竟,余人仍旧吃肉。尤其是天刀门五雄,这几日糟践得狠了,吃起肉来,简直奋不顾身,浑不管吃相难看。
突然一声惨叫响起,犬吠之声更剧,接着人声乱作一团。屋内众人听得不对,纷纷抢出。管木锡也跟着出去。却见村里不知何时来了十余骑,马匹都是一色纯黑,骑士均是头戴鹿皮帽,身穿皮袄皮裤,紧袖裹腿,策骑而进,手中举着弯弯的长刀,一刀挥出,便斩下一个人头来。那十余名骑士追逐砍杀,顷刻之间,便有二十多名牧人妇女小儿人头落地。

  当地牧人最是老实善良,遇到突变,竟不知抵抗,纷纷奔逃。几名骑士追上,从后面一刀一个,又砍了七八人。管木锡抢回屋中,叫道:“不好了,砍人头的来了!”万金山、贺水桦、吴土焙拔出刀,跟着跳出。老族长惊得口歪眼裂,哭声道:“尼木尼?”谭火池知道他问的是“干什么,怎么了”之意,却哪里有睱回答,叫道:“你们挡住,别让人来砍我的脖子!”

  一名骑士见大屋中出来人,左手一带缰绳,迎上当先的万金山,弯刀平削,砍他脖颈。万金山又惊又怒,脚下马步站桩,一招“天地相接”,单刀发力,只听当的一声,那骑士的弯刀被磕开。那骑士咦了一声,似是颇为惊奇,接着神色一狠,又一刀砍下。便从刚才那一磕,万金山试出骑士臂力强悍,刀法怪异,以往在中原从来没遇到过这等武功。他毕竟是天刀门掌门大弟子,在这柄单刀上已经浸染了数十年功夫,虽然内伤初愈,气力颇是不济,然而底子还在,当下将劲力提到十成,大喝一声,一招天龙地虎,右刀挡那骑士单刀,左手成虎爪之势,一把抓住他大腿。这招本来是左手虎爪抓敌人肩膀,敌人骑在马上,扳肩便变成扯腿。那骑士大腿被他抓住,急忙回刀砍他手腕。万金山左手撤开,右手已出,刺他右肋。那骑士双腿一夹,坐骑向前一蹿,万金山一刀刺空。骑士口中呼哨,回刀再攻。忽然间坐骑一掀,嘶鸣声中,仆倒在地。原来管木锡上前一刀砍断了一条马前腿。那骑士蓦然遇变,却毫不慌乱,弯刀急舞,护住己身,从马上跃下,叮叮当当,眨眼间向万金山连砍了七八刀,却被一一挡下。万金山看准空当,单刀一招“长河落日”,正中那骑士心口。那骑士一声惊呼,口中冒出血来,垂歪倒地。万金山杀了这名骑士,不禁大喜,信心大增,正待拔出刀来,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刀风扑面。他霍的一记凤点头躲过,头上噗的一声,帽子被砍成两片。只听得叮叮当当,万金山抬头看时,管木锡、贺水桦、吴土焙已与四名鹿帽骑士战在一起。鹿帽骑士长刀此起彼落,攻势异常猛烈。危急时刻,三名师弟不用提醒,已踏上天刀五行阵步数,堪堪抵挡数名骑士围攻。万金山精神一振,叫道:“我踏土位,你们变阵,右刀左镖,射人射马!”他们四人行起阵法,便足有十六人之力,反将那四名骑士围住。只听得马嘶犬吠,杀器相击,一时之间,宁静的牧人小村变成了交攻剧烈的战场。

  余下六名鹿帽骑士见情形不对,不再去追杀牧人,策骑赶来,加入战团。天刀门四人打开阵形,放敌人进来,顶住骑士冲击,抽隙发镖。那些鹿帽骑士身手颇是矫健,或躲或挡,飞镖没有济事。他们的弯刀长约六尺,便是四雄发镖打马,也被磕飞。加上他们骑在马上,刀势怪异凌厉,天刀门的四人阵法渐渐抵挡不住。忽然一声惊呼,管木锡后背中了一刀,棉衣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幸亏他见机不慢,躲了开去,背上皮肤只划破一道小口子。他这一躲,五行阵法顿乱,贺水桦、吴土焙本来就身负重伤,连连遇险,只拼命舞动单刀,挡住那些骑士兜头兜脑的一刀又一刀。万金山见情势紧急,左手一扬,叫道:“这个!”两枚飞镖嗖的向一人射去,这一招叫做“燕子双飞”。天刀门五雄并肩作战已非一日,他的三位师弟听他一声“这个”,也一齐向那人发镖。八枚飞镖到处,那骑士挡开两枚,余者全中,尤以脸上、额上、咽喉最厉害,惨呼一声,坠马而死。

  余下的九名骑士惊怒之下,口中呼哨,刀势更剧。当此关头,天刀门四雄如何肯稍纵时机,只听万金山“这个”、“这个”声中,又有两名骑士落马。

  这情形说来话长,实则时短,从天刀门四雄与鹿帽骑士接战,中间不过喘十几口气的工夫,其间生死一线、兔起鹘落,情形一变再变,四名鹿帽骑士战死,只余下七人。一名骑士见势不对,呼哨一声,其余六骑均向他拢去,七匹高头大马扬蹄奔驰,对南侧位的管木锡、吴土焙冲去。二雄见对方势猛,急忙着地滚开。一名骑士身子一弯,长刀砍下,管木锡大叫声中,右小腿被硬生生砍下。便在此时,只听啊啊两声,两名骑士后心被万金山、贺水桦飞镖射中掉落下马,只不过隔着皮衣,未能致命,爬到一边去了。余下五骑掉转马头,更向万金山、贺水桦冲到。万金山叫道:“这个!”左手往后腰摸去,却只有一枚飞镖了,不假思索,向当先的那名骑士射出。那骑士挥刀磕开,贺水桦道:“大师兄,我的镖没了!”当先的骑士似是能听懂汉语,哈哈狂笑,挥刀砍去,贺水桦没能躲过,被他长刀劈中右肩,连胳膊都被砍下,鲜血飞溅,昏死倒地。万金山又骇又怒,他内伤未愈,眼看两名师弟仆倒在血泊中,剩下自己与五师弟断难抗住五名骑士的长刀,心道:“天刀门五雄便死在这里了!”此念一起,只觉得连刀都提不住,被两名骑士一左一右砍到,可怜他天刀门掌门大弟子,竟被活生生砍成三截。一名骑士身子一弯,长刀挥出,贺水桦脑袋被砍了下来,双腿抽了一抽,再也不动。

  五骑掉转马头向还能站起来的吴土焙慢慢逼近。管木锡忽然间窜了起来,叫道:“五师弟,你快逃命!”着地滚进,砍断一骑马腿,接着身子滚动,又将一匹马的前腿斩断。马背上长刀闪闪,管木锡叫了几声,身上鲜血飞溅,身子断成好几截,双手离开身体,兀自抓着单刀。天刀门五雄自幼便在一起长大,五人虽是性情各异,平时也不大和睦,然而天长日久,早就手足相连,吴土焙眼见三名师兄惨死,怕到极处,反将生死置之度外,提刀骂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灭绝人性,简直禽兽不如!我今日死在你们刀下,化作厉鬼,也必定不饶你们!”

  从与鹿帽骑士接战,吴土焙忙于搏命,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他们的相貌。这时他抱了必死之心,目光中全是仇恨之意,盯着几个人,似是要将他们的相貌牢牢记住,以便做鬼时复仇。却见这些鹿帽骑士深目高鼻,都留着卷曲的小胡子,不像当地牧人。尤其是目光之中闪着阴冷残忍之色,更与善良好客的牧人大相径庭。一名鹿帽骑士鼻子一紧,口中恶狠狠地说了句听不懂的话,策马驱前,一刀向他砍来。吴土焙提刀格挡,那骑士脸孔狰狞,弯刀加力,叮的一声,将他的刀磕得脱手飞落。那骑士怪笑一声,又一刀劈落。吴土焙萌生与众师兄同赴黄泉之意,自知无计,索性站立不避,两眼盯着那骑士的刀锋,一念间只想:“当真是老天让我死!可惜我到死还是糊里糊涂的,不知这些畜生的姓名。”
却听叮的一声,那骑士头领赶到挡住前一名骑士的弯刀,两把刀交叉悬停在吴土焙头顶不足半尺。吴土焙恨意更盛,骂道:“你们这些畜生,还想干什么?”

  两名骑士叽里咕噜说话,后面的三名骑士咕噜叽叽插嘴。这些人当真凶狠无情,便是同伙之间,说起话来,也如同吵架咒骂。末了其余四人均住声,那骑士头领望着他,慢慢道:“你,汉人?”卷着舌头,声调听来极是怪异。

  吴土焙脑子迷糊,一时没听懂他的话。那头领又恶狠狠道:“汉人,你是?”

  吴土焙这回听懂了,昂首大声道:“大爷自是汉人。大爷天刀门吴土焙,今日死在你们手中,做鬼必当索你等性命!”

  那骑士头领眨眨眼睛,看来听不大懂他的话。吴土焙心念一闪:“你的名字叫什么?”心想既然要“化鬼索尔等性命”,知道“尔等”姓名,毕竟省了好些麻烦。那骑士头领这次却是听懂了,笑道:“我的名字,你不知道。”吴土焙心想这些恶魔当真狡猾,既然不肯说,那么自己日后做鬼索他性命自然要麻烦一些。不过就算麻烦,也必不放过此等恶魔。他本不太相信鬼神,这一刻仇恨在心,竟尔分外笃信此节,更下定决心此后便是困难重重,找遍人间地狱,也要将杀身之人碎尸万段,报此血仇。

  五名骑士却不再理会于他,自顾说着,好像在商议如何处置他。吴土焙想到那地窝子之中还有一个谭火池,腰椎已断了,若是被他们发现,除了身首异处,更无好想。他极想有个法子引这几名恶魔离开,然而平时脑筋就不大灵光,这会儿更是一点主意想不出来,只心下默默祷道:“四师兄,我平时是很讨厌你,但你明鉴,师弟此刻真心想保你活命,无奈本事不济,智力有限,万一我死后你被他们发现,那么咱们在奈何桥上结伴时再来拌嘴吵架吧。”一时想起谭火池的种种好处,而自己身为师弟,对他这个师兄处处冲撞,念及此处,不由得又是惭愧,又是伤心。这庄上的牧人大多被杀,余下几个,早已逃走,吴土焙望着满地的尸体,但觉脑袋嗡嗡作响,忽然想起那个涂松林师叔祖来,设若自己有他那个能耐,往哪里一贴,就隐身不见,那该多好?不,若是可以,应该让谭火池有这个本事,那么这些杀人恶魔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唉,可惜他腰椎已断,就是勉强活下去,那也是艰难得很了。人之临死,思绪纷纭,他又想到一件事:都怪这些年来忙于天刀门事务,以至于耽误了娶老婆。自己如此,谭师兄也如此,活在世上,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抬起头来,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不知道那万里无际的苍宇,哪一处是自己将来的栖身之处?

  刀又向他劈来了。他自然不会躲。他知道这些恶魔的刀极为锋利,可能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他就已经身首异处。但他感到很痛了,飞走的思绪回到现实之中,他意识到自己没死,刚才是有一名骑士在他脖子上砍了一刀,不过是用刀背砍的,正中右颈“扶突”穴道上,此穴受伤,人便晕厥,他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两名骑士从马上跳下来,踏着他的脖子后背,用一根牛筋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扔翻在地。吴土焙大骂:“你们这帮畜生,为什么不杀了大爷?”骑士们却不理他,那头领骑在马上,其余四人均下马拾取人头,装进一个大皮囊中。不一刻,七八只皮囊装得满满当当,不下四五十颗之数。先前落马的鹿帽骑士有两名未死,卧在地上哀号,那头领一声令下,四名同伙竟将他们两人的脑袋也割下来,一样装进皮囊里,搭在坐骑两侧。吴土焙看得目瞪口呆,恶心欲吐,哭道:“操你们祖宗的,原来你们真的一点人性也没有啦。”

  忽然之间,只听得一声号哭,那老族长从屋中颤巍巍拄拐走出,看到这一幕场景,扶拐跪倒,仰天哭叫。他口中念念有词,吴土焙虽然听不懂,也知他必是在诘问上苍安拉,为何降人间如此惨祸。吴土焙心中暗骂:“你个老傻瓜,自己出来送死不算,还要累我谭师兄丧命!”只见一名骑士提刀向老族长走去,老族长浑然不惧,爬起来,挥着拐杖便打。那骑士正要杀人,骑士头领却喝了一声。那提刀的骑士抓住老族长的拐杖,把他推倒在雪地上,回头拽起吴土焙,口中呼哨一声,召唤一匹黑马过来,将吴土焙横置在马背上,在鞍鞯上绑紧了,牵了马缰,自己上了另一匹黑马。众骑士四处看看,呼哨一声,马群卷雪而行,片刻间,离那村庄远了。

  鹿帽骑士所骑的黑马是西域名驹,有个名称,叫做“黑走马”。此等良驹,奔跑之时,后蹄踏前蹄印,四足之中,必有两足同时落地,有个讲究,“后蹄踏前蹄,四足不分离”,步伐均匀,又极神速,骑在马上的人很少颠簸,是以此马极为贵重。寻常贵族头领,想得到一匹黑走马,也极为不易。这些鹿帽骑士不知什么来头,将戈壁草原上当成宝物的“黑走马”直视作寻常驴骡。

  马队离开村庄,穿过一片树林,涉过一条冻河,在白雪皑皑的山岭中一路前行。吴土焙一路咒骂,五骑士恍若未闻。吴土焙毕竟是伤重之人,又被像牲畜一样捆在马上,到得后来,不待别人喝止,自己先没了力气,当真是奄奄一息,神智一忽儿清醒一忽儿迷糊。他头上的毡帽早已不知在何处失落,冷风吹着头面,无遮无拦,两只耳朵先是感到冷,接着感到很冷,后来针扎了似的听到吱的一声,便也麻木了。

  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久,五骑停了下来,支起一座帐篷过夜。第二日一早复又上路,走不多时,吴土焙已然半死不活,睁开眼睛却连东西也看不见了。那五骑停下之时,他仅存一丝意识,只觉得自己被往什么地方一扔,算得落到了实地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一丝魂魄归窍入府,慢慢张开眼睛,觉得眼前亮光一片,触目刺痛,忙又闭上。只听身旁一人哦呀一声,接着脚步蹬蹬,跑了出去。吴土焙吸了几口气,强聚精神,再睁开双眼,刺目的亮光慢慢退去,看清了周遭的景物。却见自己身置一间屋子里,四壁全是木板打制,里面摆着许多桌椅家什,只很杂乱,像一间库房。他瞥眼望望身侧,原来自己躺在一张床板上,不知什么人居然很是心细,给床板上垫了一层干草。

  吴土焙又惊又喜,暗道:“原来我被好心人搭救了。”试探着想坐起,然而浑身软绵绵地没半分力气,又想:“搭救我的,一定是个世外高人。要不然,万万对付不了那些恶魔。”

  他正在这里心生感激,屋门响处,一人步入,慢慢向他床前走来。只见是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妇人,身着貂裘,颈上系着白狐尾围巾,头戴一顶很宽松的缎顶红皮帽,上面缀着玛瑙宝石。这一身华贵的衣饰之内,身段娉婷,一张娇美的脸庞顾盼生姿,两道弯弯的细眉要连到一起,眉心处一块鲜红的宝石光彩夺目,当真是个天国女神一般的模样。吴土焙当真想不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这样一位神仙样的人物,先自呆了,嘴巴结结的说不出话来,泪水却极不争气滚下,喉间咕咕,终于抽泣起来。
那高贵妇人一怔,眉头微颦,嘴角轻轻一撇,似是很瞧不起吴土焙这般抽抽噎噎的没出息。接着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一瞥,像是有了什么主意,脸上露出笑来,一瞬间仿佛一朵不知名的艳丽奇花蓦然绽放,又向前走了两步,轻启朱唇,露出两排白玉般的牙齿,笑问道:“萨汗捏包勒嘚?”

  吴土焙不禁惭愧异常,定定心神,嘴唇总算能够正常开合了,说道:“神仙娘娘,小人虽然听不懂您老人家的话,可您老人家救了小人的命,小人感恩戴德,只是身子骨没力气,不能爬起来跟您老人家磕头。”

  那高贵妇人眼光中透着好奇不解之意,忽然间脸上笼了一层寒霜,说道:“我很老吗?你叫我老人家?”竟然是汉语,只不过舌音有些卷,也全无音调,但声音很是好听,如同泉水叮咚,又似曼陀铃振。吴土焙喜得眼泪再度滚滚而下,结结巴巴道:“神仙娘娘,你老人家能说我们汉人的话,这可真怎么好!小人不是说你老人家老,不过小人心里感激,敬仰于你老人家,这才称你老人家是老人家。你……你岂止是不老,你年轻美貌,小人一辈子没见过你这么美丽的神仙娘娘。”他急于向神仙娘娘表白,虽是费力结舌,却总算说明白了,不禁松了口气。

  那贵妇听得欣然讶然,向身后跟来的两名仆人说了句什么,二仆人躬身退出。那贵妇笑道:“你,谢我的救命大恩?我是神仙娘娘?”

  吴土焙勉强聚起一点力气,撑起身子,从床板上滚落,跪地拜道:“小人承蒙神仙娘娘的大恩大德,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那贵妇转着眼睛,点了点头,抿嘴而笑。

  人对人的感激程度并非一成不变。当人正处权柄在握、居高临下、志得意满之时,别人对他一万个好,奉以海参鱿鱼燕窝熊掌,他也只淡然一笑,这一笑之中,也只一二分谢意,八九分自得;但倘若一个人接连倒霉、朝不保夕、生死一线之际,别人即使给他一块吃剩的骨头,他也必会感恩戴德永志不忘。明太祖朱元璋年轻时差点饿死,有老妪赠他一碗野菜粥,他视若珍馐美味,一吃永记。后来当了皇帝,每日山珍海味吃得厌了,馋那野菜粥竟致坐立不安,命御厨依照吩咐做了来,却难以下咽,他还以为是御厨手艺太差,竟以欺君罪论处。后来多方派人打听,终于找到那老妪,喜不自胜,请老人家再为他做了与当年那碗一模一样的野菜粥,吃了一口,嘴中发苦,喉头如割,急忙吐出,问老妪这野菜粥味道为何与当年相差这么大。老妪说出其中道理:不是野菜粥变了,是人变了啊。一个是饿了好几天的穷要饭,一个是当今天子,怎么能比呢。据说朱元璋闻言大惊,出了一头冷汗,默然点头,心绪好不复杂。

  以吴土焙的遭遇,这时谁对他有半分好,他的感激之情便自五脏六腑深处油然而生,何况救他的又是这样一个既美貌又高贵的妇人?当即便暗下决心,此生此世,只要这位神仙娘娘一句吩咐,便是为她上刀山下油锅,肝脑涂地,砸骨取髓,也在所不辞。可惜他言语笨拙,一腔忠心只化作磕头饮泣。

  那妇人咬着嘴唇,似是颇为踌躇。稍顷,回头望了望门口,小声说道:“你不要哭,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她一言便是圣旨,吴土焙赶紧抹去眼泪,抬起头来。

  那妇人半垂下眼皮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将眼珠中的精光大半遮住,眉头微皱,脖颈轻轻转动,似是思索什么大事。吴土焙满腔希冀,盼望这位神仙娘娘有什么吩咐好让自己去办。至于自己刚从鬼门关逃回命来,三魂丢了两魂半,有没有本事完成神仙娘娘的吩咐,则根本无睱去想。

  那妇人艳容上忽然腾起一层红云,呼吸变得急促,胸脯起伏明显加快。吴土焙大是奇怪,问道:“神仙娘娘,你……你怎么啦?”那妇人身上抖了一下,晃晃脖子,慢慢吁了一口气,小声道:“外面还有很多人要杀你,你躲在这里,不要乱跑。你的东西我会让人送来。”吴土焙听她说话这般关切,忍不住又要掉眼泪,却记着她不让哭的吩咐,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有什么东西?我没什么东西的。”那妇人“噗”的一笑,急忙捂住嘴,生怕别人听到似的,向他狠狠望了一眼,转身出去了。两名仆人将门带上,咣啷一声,上了锁具。

  吴土焙呆呆跪在地上,双耳中似乎还能听到那妇人离去时皮靴着地的格格声响。她的影子深深映在脑海,吴土焙带着眼泪无声地笑起来。然而过了半晌,那原本很清晰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了,他不禁自责这样没有良心,如何能将救命恩人的容貌这么快便忘却?他忽然沉下心来,大着胆子向前爬了两步,对着艳丽妇人刚才站立留下的脚印磕下头去,更向前挪动数寸,趁磕头之际,伸嘴在那脚印上慢慢一吻。完后仓皇退后,倚在床板上闭起眼睛,心里只道:“老天待我竟这样好。我们五人,只有我一人活下来,救我的又是这样一位神仙娘娘!”脸上一忽儿笑一忽儿悲,如何糊涂滋味,当真是连自家也弄不明白了。

  他沉浸在无边的感恩中,浑不觉时光之过。忽然间听得一声门响,急忙睁开眼睛,却见是那两名仆人进来,一位端了个食盘,一位提了把茶壶。吴土焙知道是那神仙娘娘的安排,打开食盘,见是尚热的一碗羊肉,外加三色面食。他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却不忘向那两个仆人道谢,实是十分希望二人能跟自己搭腔,以便透露出神仙娘娘的丁点儿消息。两个仆人却听不懂他的话,态度也很冷淡,冷冷一笑便离去,依旧锁了屋门。吴土焙哪里敢挑神仙娘娘的仆人的半点不是,自语道:“多谢,多谢。”捡起肉面吃了个饱,喝茶时,闻到茶中有股异味,他毕竟是常走江湖的人,心中打了个突:“莫非这茶水中有毒?”然而立刻嘲笑自己愚笨,救命恩人如何会下毒?当下想也不想,咕嘟嘟喝了个底朝天。

  饱食之后,体力略略恢复,仍然躺在床板上将养精神。过了一会,只觉得胸腹间升起一团热气,似是什么药力发作的征象。他先是有些惊惧,接着便想明白了,不禁更加感激那贵妇人的良苦用心:“原来她将给我治伤疗养的药剂放在茶里了。她这样做必定大有深意,或是因为不方便明送药汤,或是怕我欠人情债太重。”又想自己这等愚笨之人,如何能猜出那等人物的天机?心里只感暖烘烘的,那热力从胸腹间发散开来,向四肢百骸漫延,只感身上各处懒洋洋的,却又生机勃勃,极想大喊大叫或者冲拳踢腿。这时连脑筋也变得醺然兴奋,不知怎么,那贵妇的影像闪现出来,似是近在眼前,呼吸可闻,他忽然热血澎湃,忍不住便要抱住那贵妇。那贵妇影子一晃,却变成了在喀拉苏见过的那个少女,眼神带着一丝伤感,幽幽问道:“假若哪一天有人砍去了我的脑袋,你也一般觉得恶心,是不是?”脑袋与身子慢慢分离,一个美丽的头颅向眼前飘来,吴土焙既吓得要惊叫,又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恨不能去亲吻那张俊美的脸庞。他悚然一惊,清醒过来,眼见天色暗了,原来又要到晚上了。
门再度打开,两名仆人这次却抬来了一个大木桶,揭开盖子,里面冒着热气。二仆比划手势,吴土焙更加惊喜,原来是给自己洗澡所用。他本是一个江湖粗汉,自入西域以来,哪有讲究洗澡?见这里的主人想的得这样周到,除了感激与羞惭,更无他念,待两名仆人出去,当即脱了衣裳,跨进浴桶。

  那库房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透进黄昏的天光。吴土焙倚在桶内搓洗着老泥旧皮,真觉得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舒服。一直泡到水渐渐凉了,方从浴桶中爬出,穿了仆人给他预备好的干净衣裳。不一会,仆人又进来,给他拿来被褥,抬走了浴桶。

  吴土焙刚从地狱脱身,此际卧在暄床暖被之中,飘飘然如同进入天堂。可惜不知怎么,一丝欲念越来越炽,当真令他不能自已。他自语道:“你还是不是人?那神仙娘娘待你这样恩重如山,你却尽想那些龌龊无聊之事!”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强定心神。

  又过了一会,天完全黑了。屋中的景物模模糊糊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人卷着香气走进来。吴土焙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来了,腾地坐起,只觉得一颗心蹿起来,堵住了嗓子,竟然喘不动气。那贵妇掩了门,来到地板床前,站了片刻。吴土焙不知老天要降临一个什么样的大幸福给他,抬起头,看着那贵妇的影子,努力吸进一口气,深深嗅着她的香味,只觉得一切似在画里,如在梦中。

  那贵妇向前一步,慢慢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腹间。嗡的一声,一股热血冲进吴土焙的脑袋,他浑不知天地为何物,自己在何处,那神仙娘娘化作法力无边的一团彩云,将他裹进了醉人的昏暗中。

  他如同被一股力量推托着,飞越上了万仞的山巅,又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落进万劫不复的谷底。不知过了多久,吴土焙终于落到了地面上,但见那贵妇静静地卧在自己怀中,曲着双臂,身上的肌肤如同刚刚擦拭过的羊脂玉,在夜色中散发中柔光。一头卷曲的长发散在他右肩上,那张美丽的脸庞半隐在秀发之后,像是从浓密的常青藤后偷偷升出的明月。吴土焙不是诗人,他想不出这样优美的词句,这些都是我替他想出来的,他忽然爬起来,退在床角,向那贵妇使劲磕头。

  那贵妇吓了一跳,低声道:“尼木尼?”但旋即想到他听不懂族语,改成汉话道,“你干什么?”吴土焙泣道:“神仙娘娘待我这样好,我便是再活三辈子,哪一辈子都当牛做马,也是报答不了啦。小人……小人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妇人开始有些戏谑之意,看他真情流露,不禁感动,拉他的手坐起,手不松开,一根手指轻轻地在他掌心划着,说道:“我不是神仙娘娘,我是人。”吴土焙自然知道她是人,然则在他心中,这人与神仙娘娘有什么两样?妇人与他面对着面,相去不足半尺,借着夜光,看见她眼睛很亮,有一点泪花闪耀。吴土焙伸手替她抹泪,那妇人牢牢捧住他手,捂着自己脸庞,泪水大颗涌出。若说此前吴土焙对她是敬仰崇拜感恩,这妇人眼泪一落,却激出他无限的怜爱之情,他一把将妇人搂进怀里,低声道:“你不要哭,你一哭,我……我难受得很。”

  那妇人果然抹去眼泪,从他怀中挣出,笑嘻嘻地望着他。吴土焙见她笑颜,不禁大喜,跟着嘿嘿一笑。那妇人更乐,手背掩口,双肩抖动,显是乐不可支,吃吃道:“你是个傻瓜。”吴土焙道:“是啊,我很傻,可是我知道你对我好。”妇人又笑,却只笑了两声,变成幽幽一声叹息。吴土焙一惊,忐忑道:“你……你后悔了?”那妇人一怔,奇道:“我后悔什么?”吴土焙支支吾吾,抓耳挠腮道:“我……我这么笨,是个傻瓜。你不后悔吗?”

  那妇人睁大眼睛望着他,伸手捂住他的右膝,轻轻抚摸。吴土焙也望着她,两人四目相对,夜中两个模糊的影子有着清晰的眼睛与真实的呼吸。慢慢地,各人面容轮廓渐渐清楚起来,小窗户中透进薄薄的晨光,天就要亮了。那妇人忽然轻声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吴土焙咽了唾沫,使劲点头道:“当然想。”那妇人轻轻一笑,说道:“我的名字,叫阿依古丽。阿依,月亮,古丽,花。阿依古丽,就是月亮花。你记住了没有?”吴土焙轻声道:“阿依,月亮,古丽,花。你叫阿依古丽,月亮花。”阿依古丽以笑示嘉,吴土焙又道:“阿依古丽,阿依古丽。”只感一种大欢喜弥漫全身,直非语言所能形容。

  他的喜悦没延续多久,阿依古丽开始穿衣服。吴土焙想问不敢问,想留不敢留,看着阿依古丽将小衣穿上了,将绸衬穿上了,将毛裙穿上了,将貂裘穿上了,将皮靴穿上了,将项链戴上了,将帽子戴上了,一颗心越坠越深,自己也慌忙捡起裤子胡乱挡住身体,颤声问道:“阿依古丽,你……你要到哪里去?”

  阿依古丽转过身去,却扭过头来,轻声叹道:“你这个汉人,我救不了你。我不敢放你走。”

  吴土焙吃了一惊,急问道:“你说什么?”

  阿依古丽幽幽一声长叹,道:“我放了你,他一定会打死我的。”吴土焙吃惊更甚:“他是谁?”阿依古丽摇了摇头。吴土焙暗道:“原来她背后有一个厉害人物。听她口气,那人却是想杀了我。”心里忽然萌生一念:“假若我此刻便逃,想这阿依古丽没本事拦住我。啊呀不行,我若一逃,她害怕的那个人必定会打死她。吴土焙呀吴土焙,她明明是迫不得已,你若有半点良心,便不能害苦于她。”当下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不逃。你,你不用担心。”说完此言,心里当真又苦又涩,想要再问问什么,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却在此时,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长啸。那啸声距此少说有三五里,却悠长中和,毫不断续,听来便在耳畔也似。吴土焙毕竟是练家子,不禁大吃一惊,心想发啸之人中气充沛,内家功夫比起自己的师父不知高出何几。一刹那心如死灰,说道:“阿依古丽,你快走吧,他……他叫你回去啦。”暗道:“难怪阿依古丽不敢放我走,原来她背后的人物真的这样厉害。”

  阿依古丽一片疑惑之色,也凝神听那啸声,摇头道:“不是他。”却听那啸声由近处行往远处,却又由低处行往高处,期间啸声不歇,想那发啸之人轻身功夫不知到了何等高明境界,方可行动如此之快。吴土焙问道:“不是他,那又是谁?”其实于“他”是谁一节,吴土焙也并不知道,只不过莫名地感觉十分惊奇,随口问而已。阿依古丽奇道:“我不知道啊,我得走啦。”急步走出门去。听得合门之处,她用族语急急说了句什么,门外有仆人跑来依旧上了锁子。
却听高远处那啸声歇止,一个苍老豪迈的声音笑道:“哈哈,雪山老怪,老夫找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你的老窝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怪物还不出来迎客吗?”过了片刻,又道:“你这老怪,老夫大清早便上门拜访,殷勤之意,何以言表。你如何能学那缩头乌龟、进壳王八,不懂得待客之道?”虽是说笑之言,却均以内力发出,直震得群山遥遥呼应。隔了三两霎,没人答应。那苍老豪迈声音又道:“雪山老怪,我知道你就在听老夫说话,老夫既然已经找到这钟山上来,不见你的面,还会走吗?有种就出来跟老夫打三百回合,这样躲着不出来,没得让老夫笑掉大牙。”却不知怎的,他要找的那个“雪山老怪”就是不露面。那苍老声音不耐烦起来,开始口出污言咒骂,不一刻,将雪山老怪家八辈祖宗、男女老少骂了个遍,雪山老怪他奶奶的大腿固然惨遭不幸目不忍睹,他爹爹的猪头同样饱受荼毒一片狼藉。

  吴土焙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心想这人身负如此高明武功,骂起人来,却直如泼妇无赖,许多精彩之处,只怕尤有过之。怔忡片刻,急手忙脚地穿起衣服,看看不对,猛然想起这是仆人拿来的异族衣饰,又赶紧脱下,穿起自己原先的衣裳。他跑到门前,用力去拉,那门却很结实,根本拉不开。倒是门外有人用外族话大声呵斥。忽然之间,听得两声惊呼,看守之人摔倒在地。接着屋门打开,一段木头直撞进来。

  吴土焙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段木头却是一个人形,正是师叔祖涂松林。吴土焙又惊又喜,便要下拜。涂松林一把拉住他,骂道:“真是笨东西!”往外便跑。

  只见外面山势峻峨,许多古松顶雪傲立,夹着一道宽阔的冻河。门外倒伏着六七名仆丁,想来都是涂松林的手段。吴土焙跟着涂松林一口气奔进树林,方停下步来。吴土焙大喘了几口气,说道:“师叔祖,我说是谁骂人骂得这样好,原来是你老人家来救我。”话未说完,忽感不对,原来那苍老豪迈的骂人声还在,只听这回骂得更奇,连猪羊驴骡都成了雪山老怪的亲戚,鸡狗猫鸭便是他姑表兄弟。吴土焙循着声音透过树桠望去,只见对面独自一座山峰,竟是一整块大石生成,其形若一口尖钟,高约二百数十丈,四周光溜陡滑,连雪都不能粘附。峰顶上隐约能看清站了一人,正比比划划,骂得甚欢。

  涂松林贴在一棵松树上,嘿嘿笑道:“我老人家便练一辈子,也学不到雷六鼎的骂人功夫之十一。徒孙儿,我老人家冒着九死一生前来救你,你老子的,却看到你是这么个笨东西,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管你死活。”

  吴土焙刚要道谢,忽然想到一事,说道:“哎呀,我不能走,师叔祖,我若走了,一个人就要倒霉啦。她说他会打死她,那可不是对不住人吗?师叔祖,你老人家救了徒孙一命,只是徒孙合该要死好几次,这次非死不可,你的好意,徒孙心领啦。”便要奔回那木屋去。涂松林一把拉住他,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骂道:“童浩声那个花花肠子,怎么会有你这样一根筋直到底的徒弟!”吴土焙却没心思跟他分辩师父是不是花花肠子,急道:“师叔祖,徒孙既已答应别人绝不逃命,怎么能够说话不算话?那可不成了放屁么?”

  涂松林嘿嘿冷笑一声:“别人,别人是谁?是那个阿依古丽么?”

  吴土焙呆了一呆,说道:“哦,原来师叔祖也知道她的名字。”涂松林摇头冷笑,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个蠢物!我问你,你知道她叫阿依古丽,却知道她是什么人么?”吴土焙摇了摇头。涂松林哼了一声:“这个阿依古丽便是雪山老怪的女人。你个臭小子,给雪山老怪戴了这顶便宜绿帽,此刻不逃命,雪山老怪不将你活剥了皮才怪。这次不是他的厉害对头到了,他顾不过来,我老人家也不敢救你。”他说话间望望钟山之巅,那雷六鼎兀自大叫大骂。吴土焙道:“师叔祖,你老人家怎么知道她……她是雪山老怪的……女……女人?”

  涂松林气得脸色都变成了酱肝色,咻咻喘着气道:“我从那铁热克村一路跟着你们来到这钟山之下,一看那情势,便知道来到杀人魔王的老家啦。我老人家一生和诸葛亮一样惟谨慎,来到这等险地,岂能不小心行事?谁知在暗中却将一筐子可笑之事看了个饱。他奶奶的,你见了那个外族娘们儿如何直了眼睛,她见你如何动了邪念,又如何让仆人给你饮食之中下了春药,你小子又如何作丑,我老人家全看在眼里啦。”吴土焙脸上发烧,当真无地自容,想到一事,问道:“原来那个村子叫铁热克村。师叔祖,你救出我谭师兄了吗?”

  涂松林呸的一声:“他已经瘫了,救不救有什么差别?再说,我若救了他,背着那么个死胖子,我老人家累也累死了,还怎么能给雷六鼎报信?”吴土焙略有明白,虽对他不救谭火池心怀不满,却感念他一番好心,赞道:“原来那个骂人高手是师叔祖引来的。咱们既有这等高手助阵,便不怕那个什么雪山老怪。那些鹿帽骑士是他的手下,他自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我们不如跟那雷老前辈联手,索性铲除了这个魔窟。师叔祖,我们天刀门行侠仗义,见恶不除,不是武林中人本分。”涂松林身子从松树上一晃闪出,变成了一只雪狼似的,面容狠恶,摇头道:“亏你小子敢跟我老人家说什么武林本分、行侠仗义!你想杀其夫霸其妻才是正经。以为那个外族娘们儿看上了你什么?不过是雪山老怪的弟子仆人没人敢勾搭他的女人,那娘们儿骚情没有着落,才找了你这么个蠢货。”吴土焙心道:“原来如此!”脸色登时好生黯然,然而热爱之心,一旦点燃,岂是三五瓢冷水可以浇灭,只不过略隐明火,暗中却炽烈待时,一俟遇风,便将更加熊熊燃烧。涂松林虽是活了一把年纪,却不懂这些曲折幽婉,见话生效,催道:“怎么样,你小子这回跟师叔祖走了吧?师叔祖还有许多事要问你,咱们找个安全地场去。”吴土焙被“杀其夫霸其妻”六个字引燃了心思,如何肯走,说道:“师叔祖,眼下两大高手很快便要对决,这样的一饱眼福机会,我……我不想错过。再说那雷六鼎老前辈既然是你老人家叫来的,咱们扔下人家独自跑了,可也太说不过去了些。”涂松林又好气又好笑:“奶奶的,你小子给我听清些,雷六鼎是我引来的,却不是我叫来的。他若是见到你,也一样非宰了不可。”吴土焙吃了一惊:“莫非……莫非他跟阿依古丽也……也……”涂松林一拍大腿:“你奶奶个熊的,这小子怎么尽想这些事。你们师兄弟五人伤了雷六鼎的宝贝孙女儿,他会跟你过得去吗?你们叫我师叔祖,我也跟着倒了大霉。此时再不跑,到时你就恨你爹娘少生了八条腿。”
吴土焙啊呀一声,说道:“原来那个少女是他的孙女儿。”虽知那飞镖是二师兄所发,二师兄已经死了,雷六鼎未必会迁怒到自己身上,况且真正发镖伤了他孙女儿的,便是眼前这个一会儿变成树一会儿变成草的师叔祖,然而这话如何说得出口?期期艾艾,但再找不出借口不走,却在此时,眼前忽然一亮,低声道:“师叔祖,你看!”

  只见七骑人马从一道山坳间急速奔出,卷起一溜雪粉,径奔向那钟山脚下。吴土焙一见这些鹿帽骑士,不自禁又怕又恨,回看师叔祖时,却已没了影子。他低声叫道:“师叔祖,师叔祖!”脚下一团雪兀自嫌他声音太大,瓮声瓮气地道:“小声些,把他们引来,你小子就完啦。快趴下!”吴土焙依言趴下,望着身边的这团雪,仔细分辩,才能看出是涂松林,心下大是羡慕,低声道:“师叔祖,你这隐身的本事当真了得。”那雪团哼了一声,露出的一只独眼眨了眨,望着钟山脚下。

  七名鹿帽骑士窜到山下,却没本事爬上那滑不留雪的钟峰,便在山脚大声呼哨喊话,他们所骑的黑走马两侧均挂着鼓鼓的皮囊,想是从哪里猎头刚刚回来。

  那雷六鼎浑不理会七人的呼哨喊叫,在峰顶上边骂边来回走动,一忽儿弯腰,一忽儿直起身子,看来是搜查雪山老怪的藏身之所。那七名鹿帽骑士取出弓箭,对山顶发射,奈何那峰顶高达二百余丈,箭不能及。鹿帽骑士想攀越上去,然而不过三五丈,到了陡峭之处,便滑落下来。几人商议几句,忽然拉开裤子,抬头大声呼哨,一齐对着那雷六鼎撒尿。吴土焙没想到他们会使此下流无聊路数,不禁呸的一声。

  却见雷六鼎弯了一下腰,再直起来时,手臂挥动,洒出几个小黑点。那小黑点飞速降落,越来越大,至半山脚时已看出均是西瓜大小的石头,足有十来块,径向那七名骑士砸到。石头上蓄了雷六鼎的强大力道,下坠速度匪夷所思,七名骑士反应过来,连忙躲避,奈何“方便”之际,竟不方便,六名骑士逃开,有一名抖胯提裤子错过良机,欲待闪时,已经不及,正被一块石头砸中头顶,顿时瓢开瓤出,死在当场。其余几块石头砸在地上,直没入积雪下冻土之中,发出通的一声巨响。吴土焙看得大是解气,心道:“这些鹿帽骑士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在雷老前辈眼中却直如蠢猪笨狗一般容易对付。”

  其余六名鹿帽骑士既惊且怒,更复惧怕,正慒然不知如何,只见那雷六鼎长啸声中,从钟锋顶上飞奔而下。那山壁几乎垂直,雷六鼎双足兀自加劲,其势比直接下坠更快许多,便像一只缩翅收翼的猛禽,挟风俯冲而至。六骑士急忙飞身上马,拔刀准备应敌。忽然之间,雷六鼎双足一蹬,离开山壁,向其中一名骑士扑去。其余骑士均大声呼哨。

  那骑士弯刀上举,向扑来的雷六鼎挥出。雷六鼎头下脚上,左手稍探,伸指在刀上一弹,叮的一声,那骑士弯刀脱手飞出,直插入右侧同伙的胸膛之中。雷六鼎身子一翻,已经抓住眼前这名骑士,过背摔将出去,身形已调好正反,伸足在那匹黑马背上一点,纵身扑向左侧一名骑士,脚下那马嘶声倒地。同一时刻,胸膛被穿的骑士、摔在石壁上的骑士同声惨呼,中间夹着那匹黑马的悲鸣,听来分外惊心动魄。

  左侧骑士一刀砍向雷六鼎面门。雷六鼎缩头躲过,钻进那骑士怀中,将他直冲下马,那骑士惨叫声中,雷六鼎从他身上站起,吴土焙竟未看出他用什么手法又杀了这名骑士。

  转眼之间,他已杀了三名骑士,余下三人策骑便逃。雷六鼎站在当地,哈哈大笑,叫道:“谁跑得快便先杀谁!”这时他在山脚下,看出他身形不高,甚至比常人都要矮小,精瘦强悍,一件粗布棉袍极为陈旧,头发花白,全都散着,一张脸瘦得几乎只有一层皮,两只眼睛精光烁烁,活像一只在山野里称王多年的老猴。突然间他动了起来,两臂叉开,便跟一支箭也似,转瞬间追上了逃在最前面的那个鹿帽骑士,一把扯住马尾巴,也不知他小小身躯内何以能有如此力气,健马竟被他生生拉住,仆倒在地。雷六鼎只一步跨上,抓住那鹿帽骑士背心,高高抛起。那骑士也自非泛泛,半空中身形转动,头下脚上,双手握刀,要与雷六鼎作搏命一击。雷六鼎冷哼一声,突然出腿,一招“一字朝天蹬”,正中那骑士的刀背,刀锋倒转,噗的斜刺入他自己下腹,余力未衰,切割至胸,掉下地时,已经断气。雷六鼎俯身抓下死者的帽子,回头扔出,正兜在第二骑的马头上。那黑走马受惊,人立而起。马上骑士滚落下地,爬起来跑时,雷六鼎早到了他面前,双手叉腰,肚皮一顶,将那骑士撞翻在地。那骑士就地打了个滚,翻身再跑,雷六鼎上前一脚跺在他后心上,就势一踩,骑士仆倒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吴土焙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一个声音从心里涌出,直冲自己双耳:“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武功!竟然有这样的武功!”欢喜之下,不自觉便要站起,却被涂松林一把按住。涂松林仍唯恐被雷六鼎发现,轻轻堆了一团雪,覆在吴土焙的毡帽上。

  剩下的那名骑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逃,勒住坐骑,傻傻坐在马上。雷六鼎笑道:“乖娃子,下来!”吴土焙认出那骑士正是抓自己的首领。只见他扔了弯刀,跳下马来,双手举起。雷六鼎道:“阿该西!”说的是当地族话,乃是“过来”的意思,只语音生硬,带着汉话腔调,听来约摸是中原口音。

  那骑士头领着地跪倒,挣了几下,然则动不了,却是被吓得手足俱僵。雷六鼎走上前去,问道:“雪山老怪,哪个地方?海依达地方?”比比划划,苦于对当地族语所知甚少,手势虽然繁复多样,口中却只有“海依达、海依达”一个词。

  那骑士结结巴巴道:“主人……主人……”牙齿打战,不能成句。雷六鼎听他会说汉话,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提起,说道:“你别害怕,我不杀你。你告诉我,雪山老怪那个老王八蛋躲在什么地方?”那骑士头领指指钟山,说道:“就在……就在那个山上面。”雷六鼎道:“我也知道他在那个山上面,可山顶上除了一点点雪、石头,什么也没看到。你说的再详细些。”那骑士摇头道:“我嘛,那地方上不去。主人在上面练功夫,自己上去,我们没有人知道上面的样子的。”雷六鼎大是失望,瘦小的脑袋转动,眨巴着眼,要看那骑士是不是撒谎。忽然手一推,把那骑士摔倒在地,问道:“我问你们,你们这些家伙到处杀人,割人家的脑袋拿到这里,这是干什么?”
骑士要哭出来,吃吃说道:“主人要……要的,要一千个人头,我……我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雷六鼎挠了挠头,想着怎么处置这个骑士。那骑士眼巴巴望着他,目光中全是乞生之意。雷六鼎犹豫片刻,笑道:“你会说我们汉人的话,可见雪山老怪对你很好嘛。你是他的大弟子吗?”那骑士道:“我……我是队长。”雷六鼎呵呵失笑,说道:“队长!这老怪物,还当自己是将军不成?队长,哈哈,将军,哈哈!”不知这“队长”一语触动他哪根心弦,只听他“哈哈哈哈”放声大笑,笑到后来,却充满悲伤苍凉之意,引得群山一片回响。他正对着的北面一座山峰积雪震动,慢慢滑落,越滑越多,声势渐大,到后来轰隆隆声中,形成一片雪瀑,摧木折树,泄落谷底。吴土焙从来没见过雪崩,虽然离了尚有两三里,却也被那情势吓得呆了。那钟山四周,却是一片平地,雪崩到不了这里,雷六鼎的笑声在雪崩声响中时隐时现,直如天神指挥着千军万马。

  却在这雪崩声中,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声音尖细,却是一名女子所发。吴土焙心一下提到嗓子上,果然见北面一片洼地四个人奔出,向高坡跑来。最后面是一个女子,脚步不快,边跑边叫,想来吓得狠了。只见她白帽紫裘,不是那个阿依古丽又是谁?吴土焙失声惊呼,跳起来便要奔出。涂松林低声道:“奶奶!”伸手拉住他裤脚,扯翻在地,扑上去死死按住,口中低声大骂:“干你娘的,你作死么?”吴土焙道:“师叔祖,你放开……”口中一凉,被涂松林塞进一块冰雪。涂松林两只眼睛警惕地望着雷六鼎,心里暗暗庆幸:多亏雪涛势大,他没发现这处有异常。仍是觉得不妥,从雪地中悄悄起身,爬上一棵树,隐身其间。

  雷六鼎看到阿依古丽,两眼一亮,问道:“那个女人是谁?”骑士头领道:“是夫人。”雷六鼎道:“夫人?谁的夫人?”骑士头领道:“主人的夫人。这里只有主人有夫人,我们都没有。”雷六鼎哈哈一笑,叫道:“这便好啦。”那骑士头领看出他眼睛中的凶光,吓得失声道:“老爷,你说过不杀我!”雷六鼎笑道:“老爷有时说话不算话,你不幸碰上了。”左掌一按,那骑士头领道:“老爷怎么能说话不算……”可惜道理没有讲完,雷六鼎的掌力已震断他心脉。

  与阿依古丽一起跑出的还有三个仆人,一见雷六鼎,四散奔开。雷六鼎身形晃动,追上阿依古丽,一把拉住,问道:“你是雪山老怪的老婆吗?”阿依古丽吓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雷六鼎冷笑道:“老怪物贼毛病到死不改,你这老婆,定是他霸占的。”阿依古丽连连点头,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雷六鼎笑道:“老夫不杀你。”抬起头来,对着钟山之巅大声道:“老怪物,你老婆在我手上,若是你再缩头不出,老夫索性把她带回中原卖到窑子里去,你老婆姿色不坏,生意必定兴隆,自会让你老怪物戴一千顶、一万顶绿帽子!哈哈,到时你雪山老怪改称绿帽老怪,武林中人提起,必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雪涛此时已停,他的声音直送出去,山谷回音,四处“绿帽老怪,心悦诚服”袅袅方绝。

  然而不论雷六鼎如何激将,雪山老怪始终不见踪影。雷六鼎牵着阿依古丽在钟山下走了个遍,回到原地,随手点了阿依古丽腿上穴道,命仆人为自己生火做饭。自己将那几匹散失的黑走马圈住拴起,解开马上的革囊,全拖到一起,倒出三五十颗人头。雷六鼎守着人头呆立,忽然放声大哭,骂道:“你这个雪山老怪,当真从头到脚,从皮到毛,再没一丁点地方是人。你为了练那狗屁千佛神功,指使恶徒杀害无辜牧人,这等伤天害理,便是老天也不会容你。那邪门透顶的见鬼千佛神功,只要有老夫在,就让你到死也练不成!”哭得悲痛欲绝、捶胸顿足,一直等到饭熟,方止泪吃饭。

  仆人给他做的饭菜颇是丰盛,有手抓羊肉、清炖山鸡、蒸鹿肉、野蘑汤。雷六鼎便在雪地中放了一张小桌吃喝。不过天气寒冷,不待吃完,饭菜已经冷却结冰。雷六鼎抹抹嘴,叫道:“痛快!老怪物,你看我杀了你的弟子,使唤你的仆人,不生气吗?”纵声大笑。哪知这一回笑得不畅快,没几声之后便接不上气来。忽然之间,雷六鼎脸色大变,指着那几个仆人道:“大胆东西,胆敢给老爷饭菜里下毒!”捂着肚子乱跳。三名仆人见情势不对,全四散奔逃。雷六鼎强忍疼痛,弯腰抄起一团雪来,捏成一个实疙瘩,呼的扔出,正中一名仆人后脑。那雪团中蓄了内力,坚若铁石,竟将那仆人砸得头破而死。雷六鼎如法炮制,又将其余两名仆人打死,嘿嘿笑了两声,此时药力已经发散,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几步,翻了一个空心筋斗,大叫一声,栽到地上,又翻腾了几下,叫道:“雪山老怪,老夫饶不了你!”终于两腿一伸,没了声息。

  吴土焙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等场面,眼睛瞪得大大的,嘴中又麻又苦,不知怎么,竟然落下泪来。心里直埋怨那雷六鼎:“老前辈武功如此了得,这心计却忒也少了些!怎么能想不到雪山老怪的这些恶仆会在饭菜中下毒?你这一死不打紧,从此后谁还能治得了雪山老怪?治不了他,阿依古丽又怎么会重获自由?”虽则这惋惜与己身利益有关,然而见他一代绝顶高手,竟然糊里糊涂丧生在几个小人物手里,不禁悲从中涌,不能自已,叫道:“雷老前辈,你不能死,不能死!”

  那阿依古丽穴道被点,耳朵却没关住,叫道:“汉人小伙子,是你吗?”她身子转不过来,却是看不到他。吴土焙道:“是我。阿依古丽,你没事么?”阿依古丽急道:“我没事。小伙子,你快跑吧,我的丈夫就要出来啦,他出来,你就跑不了啦。”

  吴土焙向那钟山之巅望望,却没有什么动静。他壮着胆子,慢慢爬起。这半天卧在冰雪之中,手足俱麻,活动了一会,方能行走。当下扶着树干走了两步,回头叫道:“师叔祖,师叔祖!”却听树林中一声轻响,一团雪趟开一溜脚印奔得远了。吴土焙自语道:“师叔祖,你老人家有这等本事,却胆小如鼠,不是英雄。”话虽如此,不自觉又向那钟山望了一眼,确信没什么异常,一步步从树林中走出,跑到阿依古丽身边。

  阿依古丽神色惊慌,低声道:“我的丈夫会杀了你,你还不快跑!”吴土焙定定心神,说道:“阿依古丽,你跟不跟我走?”

  阿依古丽脸色要哭,急道:“你疯了吗?你快跑!”

  吴土焙转了一圈,咧嘴笑道:“我没有疯啊,你先等等。”走到雷六鼎尸体之前,着地跪倒,磕了三个头,叹道:“晚辈吴土焙,跟你老人家磕头啦。你老人家是笨死的,您的武功,天下无敌,你只是太笨啦!”伤感这一等豪杰人物,却死得不明不白,不由得泪水涌出,哽咽道:“老前辈,晚辈无福,不能侍奉你这样的人物一天半日。晚辈从这里离开之后,自会想法子传出消息,让你的后人前来收尸。”抹抹眼泪,牵了一匹马来,来到阿依古丽身边,问道:“你跟我走么?”
阿依古丽眼神中全是惊恐,摇了摇头。吴土焙惨笑一声:“是了,我当你是一见钟情的女子,你不过当我……当我……”说不下去,抬头吐了口气道,“我要走啦。”阿依古丽一语不发,脸色像吃了一个麻核一样苦。吴土焙咽了口唾沫,转身要上马,忽然间叫道:“我便是要带你走!”返身抱起阿依古丽,放在马上。

  他心口狂跳,正待翻身上马,忽然一个谦和的声音道:“这位公子,阁下欲要带走这个女子,可问过她的丈夫吗?”

  吴土焙身子一震,但觉头顶上浇下一瓢开水,顺着脊背直淋下去。他慢慢转过身,只见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高大的老者。那老者满头银发,足有四尺余长,滑顺柔软,直垂到腰际,将一张红润饱满的脸庞衬得如圆月赛美玉,双眉黑中带白,压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鼻挺口正,不言自笑,身穿一件牙白茧丝袍,腰系玉带,足蹬薄靴,让人一见,便疑若非天上神仙下凡,即是人间得道高士,不禁顿生自惭形秽之感。吴土焙张口结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高大英俊老者向吴土焙抱拳微揖,说道:“这位女子乃在下小妾,公子若是喜爱,只要出言商量,在下大有商量余地。只不过如此不言不语,便要强娶,未免略嫌失礼。在下所言,不知当否?”

  吴土焙道:“你……你是……”

  老者笑道:“在下姓潘,表字笑夫。蒙武林朋友抬爱,赠‘雪山老怪’四字雅号。不敢请问公子上下?”

  吴土焙听他说姓潘之时,心里一松,待他说雅号雪山老怪时,又是一惊,听他问自己姓名,结结巴巴道:“我……在下姓这个……姓吴,表字……表字土焙。”其实土焙即是他的名字,不是什么表字。只不过在此等人物面前,吴土焙脑海中一片混乱,能记得自己姓什么,已是难能可贵。

  雪山老怪潘笑夫点头道:“原来是吴兄弟。”吴土焙点了点头,又慌忙摆手:“不不不,前辈称晚辈为兄……兄弟,晚辈……晚辈万不敢当,万万不敢!”雪山老怪笑道:“咦,吴兄弟何必客气!兄弟既然抬爱贱内,你我便平辈论交。这样吴兄弟,在下尚有一件小事要办,稍顷再与吴兄弟商议让妾之事,你看如何?”

  吴土焙有如痴傻,连连点头,心道:“这样一位谦谦君子,莫非当真要把阿依古丽让与我?”赔笑道:“好好,兄台……不,前辈请便。”潘笑夫道:“称兄台即可。让兄弟等候,着实抱歉。”抱了抱拳,微微一笑,缓缓走向雷六鼎的尸体。

  他在离雷六鼎三四步前站定,叹道:“雷兄啊雷兄,小弟正闭关练功,听你前来探访,着实欢喜,无奈练功之时,不能起身相迎,心想只好等收了功,再与雷兄把酒言欢,一醉方休。没想到雷兄不等小弟,便让我那几个不懂事的仆人侍候。雷兄大概又犯了脾气不好的毛病,须不知小弟的仆人都被惯坏了的,雷兄打骂于他们,他们可不下毒害你?唉,这下可好,雷兄在小弟寒处暴毙,让小弟其痛何如!”

  他这番话娓娓道来,情挚意真,吴土焙听得像是拨云见日,暗道:“原来雷老前辈与他是故交。我刚才哭雷老前辈他一定看在眼里了,不然不会对我这样和颜悦色。师叔祖对他们怕成那样,只怕未必有道理。”

  潘笑夫叹息几声,两手提起,吸气运功,忽然双掌猛推,但听呼的一声,一股劲风挟雪向雷六鼎的尸身扑去。吴土焙吃了一惊,嘴巴大张,不敢相信他方才还情意深深,转眼便会对亡者的尸身痛下狠手。

  忽然之间,他眼睛更张大了些,只见雷六鼎的尸身突然跳起,双掌一旋,迎着雪山老怪的掌力击上。但听砰的一声巨响,数丈之内雪粉飞溅,劲风逼得人眼睛难以睁开。

  潘笑夫所养的仆人均是西域南疆胡人术士,众仆跟随他日久,他早将施毒法门传授数分。雷六鼎临死之前的种种情状,正与服下他所秘制的独门毒药“三跳奈何桥”一般无二,是以潘笑夫这才现身。他先入为主,浑没想到雷六鼎诈死,只不过见到宿敌身死,仍是余恨未消,才发出一记“裂云掌”摧残其尸。未料雷六鼎突然跳起以“海涛掌法”相迎。雷六鼎功力本来就高出他一二分,潘笑夫又是突然遇变,这一掌对下来,却是吃亏不小,只感胸口一窒,气血翻涌,受雷六鼎掌上的无俦压力,双足竟然站立不住,身子嗤嗤向后直滑出四丈之多,通的一下后心碰到钟山石壁上,这才停歇。雷六鼎跟着跳出雪雾,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可知上当了吗?”

  潘笑夫强运内息,压住翻涌上来的血气,问道:“老猴儿,你如何知道我独门药物‘三跳奈何桥’的法门,装得这般象?”

  雷六鼎咳了一声,笑道:“告诉你个老怪物,老夫那三跳却不是装的。不过你忘了老夫外号叫做什么了吗?哈哈,毒药却是奈何不了我!”

  雪山老怪暗骂自己该死。原来雷六鼎绰号“通臂猿”,一身“通臂易筋”功夫已臻化境。这功夫练到家,双臂能一只变长一只变短,全身骨骼伸缩自如,随意变化。其神奇之处,不在其表,更在其内,全身经络血脉可以逆行转移,正逆由心。雷六鼎发现仆人奉上的饭菜有毒,却全然不在乎,仍是大吃大喝,全因有“通臂易筋功”为恃。他服下毒药,将计就计诈死,暗中却逆行经脉,将“三跳奈何桥”毒性逼出,雪山老怪一时不察,竟然上钩。

  雪山老怪知道雷六鼎行动神速,若是逃跑,等于将背心卖给敌人,慢慢往石壁上靠得更紧一点,强笑道:“五年不见,老猴儿的掌力更威猛了些。来,上前来,让兄弟再领教几招。”

  雷六鼎冷笑道:“你这老怪物,尽会占便宜。背靠着山壁,好借力气吗?”

  雪山老怪笑道:“兄弟这几年参悟了一套功夫,叫做面壁罗汉拳,靠着石壁,岂不名副其实?老猴儿莫要胡乱挑刺。”

  雷六鼎哈哈大笑:“面壁罗汉拳,名称倒是不差。只不过老怪物面未对壁,反是臭屁股对着山壁。莫非老怪物果然是毫无人性,连脸跟屁股都分不清了吗?罢罢罢,老夫不管你面壁也好,腚壁也罢,领教领教你这几年有无长进才是正经!”

  练武之人,谁不将高手比拼视作盛宴。吴土焙虽在此等险时,见两大高手便要决战,也禁不住瞪起眼来,生怕错漏一点儿精彩之处。只见雷六鼎脚下扎桩,腰马发力,一拳打出,却是一招最平常不过的“马步冲拳”。然而这一拳的威势却是吴土焙一生从没见过的,那拳势挟风裹雪,雷声大起,拳力未到,劲风先至,雪山老怪如此高手,也被拳风刺得眼睛眯起,白发飘扬,丝袍更是簌簌抖动。

  下期预告

  相遇不知缘,那时节,轻楫拨开一池莲。采菱角,无意失落桃花扇。笑乍起,湿青衫,自此彩云常遮天。托杏腮,展望眼,未到万里山。离别亭,犹在杨柳岸。一浦人家,百户团圆。袅袅炊烟,更顺风,召问归来帆。便不是君,但可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