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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刀门主
童浩声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师父……力气不济,只拣要紧的……说给你知道。你须牢牢记住,咱们天刀门,有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只有门主知晓。我死后,你好好地带着师弟们,将天刀门发扬光大。”吴土焙流泪点头。
童浩声道:“天刀门祖师爷是谁,你知道吗?”
吴土焙七岁起便第一次拜祖师爷灵位,当下道:“我们天刀门的祖师爷姓马,名讳是上清下光。”童浩声微微点头,道:“你却不知道他的来历。马清光祖师爷是回人,在家中排行老四,他的哥哥,是大明国了不起的人物,叫做郑和。”郑和七下西洋,乃是大明国威之体现,其人其事常被谈及,吴土焙也数次听说过,当下点头道:“原来咱们天刀门祖师爷有这么大的来头,师父,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啊。”童浩声嗯了一声,道:“郑和原是位太监,侍候的是永乐皇帝,七下西洋,得到无数财宝。你听说过一段歌儿吧?‘东海大,东海宽,里面有个龙王殿。谁要找到龙王殿,带回财宝一座山。’”他吐声艰难,话却说得清清楚楚。吴土焙苦笑道:“师父,这些没影的事,有什么要紧?”童浩声摇头道:“不,这是真的。”吴土焙吃了一惊,心想莫非师父生命垂危,说起了胡话?听说人临死之时,会看到许许多多常人所不能看到的东西,说的话神神鬼鬼。他泪流满面,道:“师父!”
童浩声只感一阵阵眼前发黑,自知活时无多,说道:“脱了我的衣裳!”
吴土焙吃惊更甚,看师父眼神,精光灼灼,十分坚定,不似鬼邪附身,依言脱了他上衣。童浩声道:“我肚皮上有什么?你……瞧瞧……”喘息不已。吴土焙看时,童浩声胃脘与胸膛间有许多伤疤,那伤疤颜色鲜红,看来不过三五个月,长短粗细不一,横七竖八,纠结在一起。有一片连到胸口的刀伤上去,被鲜血糊住了。张口道:“这是谁干的?师父,你受了这些伤,至少有十七八……二三十刀!”童浩声道:“这是师父自己刻的!”吴土焙道:“你……师父为何要自伤?”
童浩声哈哈一笑,一口血水涌上喉头,憋过气去。吴土焙忙助他推捋缓过气来。童浩声道:“这便是那东海藏宝图。你瞧,这些粗道是海路,这些细道是胡乱刻上去的,这样就算有人怀疑,也猜想不出了。那白贼自以为聪明,但东海藏宝图就在他眼皮底下,他还是想不到。你们五个中,数老三最聪明,我本来想你们安葬我时,一定能看到这图。唉!”指着靠近左肋的一点道:“这是什么所在?”
吴土焙泣道:“师父,这是章门穴。”童浩声呆了一呆,心想自己五个弟子中属贺水桦最为聪明,深得自己心意,若是问他,他自会认出这是什么地方。眼皮一翻,叹道:“对,这是章门穴。你记住了,这地图须得从这里看起,章门穴便是……便是蓬莱。”吴土焙道:“蓬莱,那白贼的老窝就在蓬莱,弟子总得手刃此贼,为师父报仇!”
童浩声道:“你从这里看过来,这是庙岛,这中间的是些零零星星的小岛。嗯,这是鱼公矶,这是南长山岛,这是北长山岛。”手指在自己胸腹间游移,点在幽门穴上,“这是……你记住了,叫做……叫做……大黑山岛……”吴土焙泣不成声,点头道:“我记住了。”童浩声喘了几口气道:“当年郑和将大批宝贝交给祖师爷,后来祖师爷创立天刀门,这批宝贝就归天刀门所有。传到第七代,天刀门门主叫郑中,那是我的恩师。咱们天刀门门主,从马祖师爷之后,一直到第七代,都姓郑,你可知是什么缘故?”吴土焙从未听师父说起过此节,摇了摇头。童浩声道:“因为天刀门门主本就是父传子,叔传侄,马清光祖师爷得了郑和所赠的宝藏,有了儿子之后,便让他姓郑,一直传到我的师父,你的祖师父。那年你祖师父听说戚继光总兵……”吴土焙抹了把眼泪:“戚总兵?是戚继光将军?”童浩声闭目点头,接道:“戚总兵练军打倭寇,朝廷却总拨不下军饷来,戚家军跟倭寇拼命,却连饭都吃不饱……”吴土焙知道那是嘉靖年间之事,心道:这还成话吗?听说嘉靖皇帝信道,拆了和尚寺庙,专建三清道观,天天炼丹求仙,不理朝政,贪官污吏横行,百姓穷困潦倒,比现今的日子过得都难。他有时也喜欢议论几句,嘴唇动了动,知道不是时候,把话咽到肚中,只听师父道:“……当时鲁辽江浙数省,很多武林豪杰助戚家军打倭寇,我跟着你祖师父也曾随军作战。”跟着郑中随戚家军打倭寇是童浩声平生最得意之事,平日他多次对众弟子说起过,一说到这里,不由得两眼放出光采,但知不是说这些题外话之时,赶紧续过话头,“你祖师父思虑再三,决定把祖上传下来的宝贝,都送给戚总兵当军饷……”吴土焙忽觉热血沸腾,拳头在右膝上重重一砸:“祖师父这事做得太对啦!”童浩声脸上麻点放光,道:“不错,你也这么看。假如你今后有了孩子,还会不会这么看?”吴土焙一时不解,目光问询。童浩声叹道:“唉,那是你的事了……当年你祖师父起出这批宝贝,装在八口大铁箱里,用船运往蓬莱。戚总兵便是在那里督府……咳咳……”吴土焙听得又是入神又是伤心,握住师父右手。“哪知道船行到……行到这里……”他指着腹间一道疤痕上的一点,正是幽门穴所在,突然咳声加剧,话声顿结,眼睛张大。吴土焙惊道:“师父,师父!”童浩声左手食指连指幽门穴。吴土焙道:“大黑山岛!”童浩声点了点头,道:“船行到这里,便遇上了一只倭寇船……”想起过去,头脑格外清晰,似是又看到了当年情形:师父郑中身中数镖数刀,他自己呢,是右胸挨了一刀,抱着师父哭喊。其时运宝船船底破了一个大洞,不断涌进水来,自己看到一个小岛,拼命向那里划船,离岸数十丈,宝船进水太多,他眼睁睁地看着运宝船沉没海中。他好像又听到郑中临死时的嘱咐:“这里海水应当不是很深,你若不死,一定要将消息带给戚总兵,让他遣人打捞宝船!”哪知等他辗转来到蓬莱,戚继光已经率师南下,去了浙江、福建一带。他打听到朝廷已给戚家军发放了军饷,便也不急于去报告消息,将此秘密存于心底。后来师叔涂松林当上门主,不知怎么得到风声,多次逼问,自己总是一口咬定宝船被倭寇劫去了。再过得几年,涂松林突然消失,师兄白秀岭当了天刀门门主。他多次想将宝船之事告知新门主,率人打捞宝船,一来事情势必十分艰难,二来怕江湖豪强得到消息劫夺,三来白秀岭行事渐渐显出恶端,是以始终未行。又过几年,白秀岭不知怎么也知晓了些风影,话中带出一起打捞宝船平分之意。师兄弟意见不合,拔刀相向,将自己逼得远走他乡。哪知没过一年,白秀岭做出奸杀刘知府女儿之事,引得武林同道讨问。自己联络了一众门人,将他逐出门墙,接掌了天刀门门主一位。那白秀岭离开之后,自去蓬莱一带寻宝,后来更广收门徒,另开门派,也叫天刀门。
童浩声思绪纷纭,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口唇麻木,双齿相击,声音低不可闻,眼皮渐渐合起。吴土焙附耳过去,只听师父说道:“……是在……岛南三十三丈……”突然之间,吴土焙猛转头向左,却见墙角处一个大木墩十分怪异,不似屋中所有。那木墩微微抖动,凝神听似有呼吸之声。吴土焙叫道:“古怪!”走近一步,发足向那木墩踢去。那木墩突然一蹿而起,变成一个人形,双掌齐出,正中吴土焙当胸,砰的一声,吴土焙向后跌出,撞上床板,气血翻涌,翻不起身。咔喇喇床板塌断,童浩声跌落在地,吃惊之下,眼睛大睁,却见那人形一抖,哈哈笑道:“童麻子呀童麻子,你一生中怕你师叔听到这个秘密,谁知到头来却亲自说给我听。大黑山岛,大黑山岛,可不就是那里吗?确切说是什么地方?”
那人年纪一把,独目放光,不是涂松林又是谁?童浩声双手向他伸出,喉间嗬嗬作响,突然身子一挺,再也不动。
吴土焙惊道:“师父,师父!”
涂松林见童浩声重伤,竟会连吓带气而死,心道可惜,一把将吴土焙抓住,笑道:“他对你说了什么?最后一句!”吴土焙手一伸,摸出单刀。涂松林掌上内力一透,吴土焙手臂顿麻,单刀脱手。吴土焙叫道:“成良,四旺!”这正是他没受伤的两名师弟的名字,众师弟受伤者甚多,没受伤的有的去请郎中,有的去请产婆,就成良、四旺、马大强三人候在外面。先前马大强与四旺猜产婆、郎中来了一定要用热水,两人已去烧水了,成良一人在外屋守着,听吴土焙大叫,连忙提刀冲进,甫进门眼前一闪,右肩中了一镖,连痛带吓,又跌将出去。
涂松林一镖射退成良,笑道:“好徒孙,师叔祖想那宝贝想了一辈子。郑和的老家在西域,这些年师叔祖便去西域打听,你想师叔祖可有多想?你快说,他对你说了什么?”吴土焙怒道:“不要脸的老东西!”涂松林毫不生气:“师叔祖能活多少年?捞出宝贝,我只要一半。我这隐身术好不好?你说了,我便传给你。”吴土焙曾十分艳羡他的隐身术,只是依他性格,却不会变通,呸道:“鬼鬼祟祟的,谁要学你?”涂松林笑道:“那么我掌力一吐,便要了你的命罢。你好好算笔账,一面是活得荣华富贵,一身本事;一面是死得窝窝囊囊,老婆孩子在世上再没半个人照料。”吴土焙想到阿依古丽与刚刚出世的孩子,心中一动:“刚才师父说‘假如你今后有了孩子,还会不会这么看?’原来是这个意思。嗯,他不准我们师兄弟娶妻生子,原来却也在此。”不禁犹豫,忽见涂松林独目中尽是狡黠之色,刹那间明白:“我若说了,他只会立即杀了我,不说他反倒不敢动手。”骂道:“老东西,做你的梦去吧,我吴老五跟你没什么好商量!”涂松林狞笑道:“你再好好想想:我杀了你之后,便会杀了你老婆孩子……”忽然脸色大变,反手向身后一掌,砰的一声,正中童浩声当胸,童浩声肋骨尽折,喷出一道血箭。吴土焙一时不明白涂松林为何对师父尸身打这一掌,一晃眼间看见涂松林背上插了一把单刀,正是自己之物,才知师父方才乃是诈死,乘涂松林不备,悄悄拾起单刀刺进涂松林后背。他如何肯放过这难得良机,一伸手抢下刀来,挥刀便砍。涂松林疼得大叫,急忙着地滚出。吴土焙怒胆难抑,持刀更上。涂松林一扬手,一枚飞镖打到。吴土焙挥刀格开,却听咔的一响,涂松林拍开窗子,翻身跳出不见了。
吴土焙俯身唤呼师父,童浩声这一次却当真没了气息,眼皮兀自未合。吴土焙大恸,哭道:“师父,弟子没用,累你老人家死不瞑目。你老人家放心,弟子定当给你报仇!”合上师父眼皮,只觉得胸膛闷痛,知道挨的那两掌不轻,拄刀走出屋去。
迎面见五名师弟奔来,原来成良引来四旺、马大强另两名受伤轻些的同门。五人一见到吴土焙,一齐站住。吴土焙道:“师父死啦,你们进去磕头罢。”来到自己屋中,产婆还未请到,阿依古丽卧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萎顿不堪,见到丈夫,精神一松,昏迷过去。那孩子是个男孩,小脸挣得通红,紧闭双目,小嘴嗫得扑扑响。吴土焙悲喜交加,手足无措,啪啪扇了自己两掌,头脑稍清,见孩子脐带兀自与母体相连,凝神一想,提刀欲割脐带,见刀上尽是血污,连忙擦净,刚才见外屋大锅里烧的有水,舀了一瓢将刀烫了,割断脐带。那孩子哇哇大哭,两只小手竟捏着拳头挥舞,双足乱蹬。与此同时,一泡尿突然喷出,劲力非凡,淋了吴土焙一头一脸。
吴土焙吃了一惊,将孩子尿吧嗒吧嗒地咂在口中,轻声呼道:“阿依古丽,老婆!”阿依古丽轻轻唔了一声,右手伸出,探摸孩子。吴土焙大喜,抱着孩子送进她怀中,孩子拱了几拱,竟而寻到母乳,张嘴便吃。吴土焙看得矫舌不下,阿依古丽母性天然,孩子吃奶,精神便是一振,张开眼睛,弱声道:“吴大哥!”眉目间一片慈祥。
却听外面一名师弟道:“行五师兄,产婆来啦,产婆来啦!”
那产婆已逾六十,精神康健,粗声大嗓,一迭声吩咐送水送物,一边骂道:“你们这些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女人可有罪受啦。”忙活一阵,脸色放缓,笑道:“这下子没事了。是你老婆吗?”吴土焙道:“是,是,是我老婆。”产婆道:“你老婆身架底子当真了不得。换了别人,只怕大人保不住命。你知道不?”吴土焙吃惊之余,又复放心,连连称谢。产婆抱起孩子道:“这孩子也命大福大。你瞧长得可有多好!”
直到此时,吴土焙方有隙仔细看看孩子。却见孩子胖头大额,肤色白里透红,五官端正,隐约有几分像母亲。那产婆笑道:“你黑不溜秋的,生得也难看,这孩子得亏像他娘,也白,也好看。好啦好啦,老婆子要走了。你家请不请帮佣?俺庄里有个张二婶,侍侯月子可叫个好。”吴土焙正没抓没挠,喜出望外,当下向产婆谢了二两银子的礼,议定请张二婶帮忙。
后来郎中也请到,给受伤之人敷了药,开了方子。吴土焙担心白秀岭去而复返,自检视胸口掌伤,幸无大碍。当下嘱四旺等未受伤的师弟值守门户,自己看望受伤的师弟。伤者共有二十三人,没受伤的不过九人。众人说起今日之事,都是义愤填膺,痛骂白秀岭,纷纷说若不是行五师兄练成高明刀法,又正好赶回来,天刀门定要落到白秀岭这奸贼手中。吴土焙心道:“就算是那样,你们大伙儿也尽可拜白贼为师。又能怎样了?”又想要不是蓬莱宗的方升,今日只怕难作好想。心中担忧,不知白秀岭追上他没有。
他本不是擅长理事的人,师父给人害死、同门多有受伤、孩子降临人世,让他头大如斗,悲喜交加。一连数日,每日忙忙碌碌,给师父发葬,安顿同门师弟,分派门中事项。好在有张二婶帮忙,照料妻儿倒无须分太多心思。
时日忽忽,转眼间便过了师父的头七忌日。众同门师弟受伤轻些的已经痊愈,人手增加,吴土焙肩头压力大为减轻。这天祭拜了师父,回到自己屋中,阿依古丽正逗弄孩子,笑道:“吴大哥,孩子叫什么名字,可该取了吧?”
这些日子以来,只吴氏夫妻、张二婶时时见孩子,也用不着名字,吴土焙称以“俺孩”,阿依古丽称以“逗逗逗”,张二婶称以“小家伙”。这时吴土焙闻言,一拍脑袋,当真觉得给孩子取名字是头等大事,到时抱出来让众同门看一看,大家总不能“俺孩”、“逗逗逗”的叫吧?孩子满月而无名,实在大大不可。他定睛看了孩子半晌,越看越是喜爱:“俺孩他娘,俺孩叫宝儿行不行?”
阿依古丽还未及点头,张二婶笑道:“我们大刘庄有七个小名叫宝儿的。宝儿好是好,爱重名。”吴土焙道:“那叫贝贝呢?”张二婶早笑:“贝贝也有五六个,再说是闺女名。”吴土焙挠头,看着孩子虎头虎脑的样子,突然叫道:“啊,有啦!”
阿依古丽与张二婶均充满希冀。吴土焙道:“过些日子,雷大小姐与关公子就该送谭师兄回来了。那个关公子有学问,到时我请他给俺孩起个名。”阿依古丽扑哧笑出,张二婶自告奋勇:“我听刘婆婆说起过,这孩子生的时候与众不同,你看看,长得又这样好,你们要不嫌我是个下贱人,我先给他取个小名儿中不?”
吴土焙如获救兵,喜道:“你快说。”张二婶道:“叫饼换。”吴土焙奇道:“饼换?这……这怎么讲?”张二婶道:“咱这里的风俗,贱名好养。你烙一张大饼,扔到十字路口,让狗吃了,就替换了这孩子,保他长命百岁!”
吴土焙心下失望,却不忍拂张二婶一片热忱,正寻思怎么说话,却听外面一人匆匆奔进,到了外屋,叫道:“行五师兄,行五师兄!”听声音颇是紧急。吴土焙赶紧出来,见是四旺,问道:“怎么啦?”
四旺满脸怒气,道:“行五师兄,师父的坟让人给刨了!”吴土焙吃了一惊:“什么?多会儿的事?”四旺道:“就是刚才的事!给师父守灵的两个师弟,也被人杀了!”
吴土焙又惊又怒:“我们去看看!”
童浩声的坟墓在西南方向四里多处,坟墓旁边倒着两名天刀门弟子的尸体。墓口已给人挖了一个大洞,童浩声的尸身也给人搬了出来。吴土焙急步上前,只见师父胸腹间一大块皮肤已经被剥去。
吴土焙两耳嗡嗡作响,怒极大骂:“姓白的,你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当日吴土焙看得清清楚楚,涂松林背上中的那一刀不下三寸深,没有半月二十天养不好伤,再说,他偷听到那宝船是在大黑山岛沉下去的,不必再寻地图,前来挖墓盗图的,定是白秀岭。只是白秀岭怎会突然知道藏宝图被师父绘在自己身上?自然是涂松林所说。
他查看地上脚印,是向西而去,当下拔步便追。天刀门同门师弟闻讯赶来,有行五师兄壮胆,却也不怕,跟着追出好几里,却踪迹全无,想是早去得远了。
众人回来重新葬了童浩声。四旺道:“行五师兄,从今天起,咱们要加派人手,给师父守灵,以防敌人再来毁坏,糟蹋师父的遗体。”吴土焙点了点头,忽然心念一闪,道:“白贼不会再来啦。四旺,你们师兄弟中,谁的功夫好些?”天刀门刀法以凌厉为主,同门师兄弟,为防误伤,平日很少切磋比试。吴土焙是金木水火土五大弟子之一,向来由童浩声单独授艺。成良、四旺等非五行弟子,功夫大半是五大师兄所传。吴土焙以往在五行弟子中年龄最小,也不擅言谈,极少点拨其余师弟功夫,这些事大多由万金山、管木锡、贺水桦为师父代劳。谭火池脾气暴躁,性格不随和,师弟们也很少向他请教刀法。吴土焙对师弟的功夫如何,实在不甚了解,但见前几天与蓬莱宗弟子动手时,四旺身手不错,向他询问,应当不差。
四旺道:“不敢瞒行五师兄,师弟们用功不勤,刀法不精,被白贼门人欺侮,真是丢了师父……和行五师兄的脸面。”吴土焙道:“脸面丢了也就丢了,性命却丢不得。你们想不想学我的刀法?”
吴土焙刀法如何,众师弟无不亲见。虽无人明说,但人人心目之中,都巴不得行五师兄传授几招,听他此言,顿时群情踊跃,道:“那自然想!”“行五师兄刀法真叫厉害,大伙儿学会了,给师父报起仇来,那就好办得多!”“行五师兄若是肯教我们,天刀门在武林中扬名,那是理所当然。”
吴土焙听师弟们一片欢声,心道:“师父死了,今后挑起天刀门大梁的,就得靠我啦。师父曾嘱咐过我,须带领大伙儿,将天刀门弄得兴旺发达。”自在西域遇到阿依古丽,他便深信自己有神仙保佑,事事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前些天得了儿子,更令他确信自己福大,说道:“刀法,我今后自会教给你们。不过,眼下有件大事,须几个中用的师弟助我去办。你们不用客气,谁手头功夫好点?”
众师弟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人好些,有人说那人强些。这边刚说出一个人,那边却又有人反对。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想知武功高低,法子原本简单,一场比试下来,便知究竟。然而天刀门许多招数都是绝杀手段,平日里切磋武技,难以施展出来,倘若一定要比个高低,只怕非见生死才知。因此众同门说了一阵,莫衷一是,后来总算议定有三个出色些,其中康德范伤重,现在还下不了床;另外两人,一个是四旺,一个是成良。成良那天肩上挨了一镖,伤得不重,听众师兄弟抬举出自己来,说道:“行五师兄要差我们办什么事?”
吴土焙道:“那白贼欺人太甚,害师父在先,今天又来侮辱他老人家的遗体。这口气咱们咽得下去吗?”众师弟叫道:“咽不下去!”“我们去跟他拼了!”“杀了白贼,给师父报仇!”
吴土焙道:“不错,眼下咱们天刀门第一件大事,便是给师父报仇。但是那白贼人多势众,他又没跟我交过手,未必便不是我的对手。咱们给师父报仇,便要悄悄的,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我已有了计较,明天一早,四旺、成良,你们两个跟我去蓬莱。”
四旺、成良道:“是!”余者皆激动现于颜色,前些天众人迫于白秀岭威逼,屈拜在他门下,人人感到窝囊透顶,此时议定要为师父报仇,虽未行事,也觉得十分痛快。唯成良脸色犹豫,好几次欲言又止。吴土焙问起,他说道:“行五师兄,师嫂刚生了孩子,你怎么能走得开?”在吴土焙心目之中,老婆孩子无人可比,只是他早想通此节,冷笑道:“白贼得了地图,这会儿定是急死忙活地想干那件事,倒不会来加害他娘儿俩。这样,成良、四旺你们也留下,好好守卫门户,万一有人上门挑衅,那便小心应付,该低头就低头,该认输就认输,一切等我回来。”说到这里,自觉颇有豪气,心中感念雷六鼎:“他不过随手编了三页刀诀给我,我便吓得白贼不敢正面交手。天刀门今后赖以在武林中不灭,实是雷老前辈所赐。”
成良、四旺等听他说“该低头就低头,该认输就认输”,不由得有些惭愧,但见他神色间好像没有讥讽之意,均肃然答应。
当晚吴土焙与妻子说了明天要出行。阿依古丽虽是不舍,却也不加阻劝,只嘱丈夫一切小心。说起孩子的名儿来,阿依古丽道:“我们族里,乳名是妈妈取的。等孩子满一年了,再由爸爸取大名。吴大哥,我想给孩子取个小名,不知……”吴土焙一大难题有人应承,喜道:“成,成!你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儿?”阿依古丽道:“叫杰格尔。好么?”孩子正在吃奶,母亲眼中笑意盈盈,手指轻逗孩子小脸,呼道:“杰格尔,杰格尔。”吴土焙道:“好是好,可……可这名儿是什么意思?”阿依古丽笑道:“就是大大的好,满满的好。吴大哥,你记得,我们两个,在钟山下许愿时,让胡大保佑我们满满的好。”吴土焙低声道:“杰格尔,杰格尔。”眉头微皱。阿依古丽笑道:“不好听?”吴土焙陪笑道:“我觉得挺好啊。可是……可是师弟们听了,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觉得奇怪?”阿依古丽咯地一笑:“那你取罢。我心里就叫他杰格尔。”吴土焙沉吟道:“杰格尔,大大的好,满满的好。啊,有了,这在我们汉人的话里,叫做吉祥。杰格尔,咱们就叫他吉哥儿。吉哥儿!”伸手抱过孩子,欲示满腔父爱。奈何孩子毫不领情,小嘴一扁,放声大哭。慌得初知爹味的吴土焙急忙把孩子送还回去,孩子呜呜声化为咂咂声。
吴土焙虽非擅长计划之人,然而此刻天刀门是以他为首,人在其位,自理其事,此次去蓬莱如何行事,已大约有了计较。但躺在床上,却不似平日能安然入睡,一遍遍地只想自己的主意:“我悄悄赶到蓬莱,那就变成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我找上门去,在树林里或者墙后藏起来,趁其不备,一刀杀了白贼便算完事。嗯,这虽不够光明磊落,可是报仇事大,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翻来覆去地想了大半夜,刚刚合上眼皮不久,鸡鸣三遍,天已经明了。
众师弟送出三里,挥手作别。吴土焙自觉英武,一夜没睡,也不感疲倦,一人一骑,轻装上路。泰山去蓬莱近千里路程,他只用了五日,也便赶到。到得蓬莱,已过申时。戚继光任总督水师时,曾在蓬莱设总督坊,蓬莱西临渤海,东面黄海,乃是海岸要冲之地。蓬莱宗与泰山宗多年积怨,吴土焙头一回来到此地,见街市倒也兴旺,行人也不少。他怕撞见蓬莱宗门人,当下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了,托店伙将马匹寄养下,换了件土布短衫,单刀仍装进裤管,又戴上一顶破了边的大斗笠,遮住大半个脸面,检视无漏,出了客栈到街上打探消息。
哪知道他向人问起天刀门来,人家的笑脸顿时变色,都是摇头不知,急行如避瘟神。连问了七八个人,均是如此。他初时纳闷,心想这个假天刀门在蓬莱应当势力不小,怎么会没人知道?继而愤然:“定是蓬莱宗门人在这里作恶多端,人家听了,才会憎恶,不为我指引道路。嗯,我本来是为师父报仇,杀了白秀岭,又算是为地方上除了一害。”登感大义凛然,颇有救蓬莱百姓于水火之慷慨。
慷慨之士岂能为区区问路小事难倒,略费心神,又得计较:“那白贼与涂老贼定会去大黑山岛打捞宝船,我赶到那里去等着便是。”主意拿定,已是傍晚时分,肚皮却也饿了,回到客栈附近,踱进一家饭馆,要了四个馒头,荤素二菜,一壶酒,放怀吃喝。
饭馆中已有几桌上坐的有人,大多是贩夫走卒之流,本来都有说有笑,突然之间,全静了下来。吴土焙略有一惊,却见进来三名汉子,均着短打,肩背单刀,正是蓬莱宗天刀门门人,瞧模样却是不识,想来三人未曾去过泰山宗。那三人满是骄横之气,四处打量,众食客无不低下头来。吴土焙也低头吃馒头。店小二早上前擦净一张桌子,请他们坐下,问道:“三位好汉爷,可要吃些什么酒菜?”其中一个方脸的道:“今儿个忙,不喝酒啦,快上些肉,来十个热馒头。”店小二喏喏答应,转身要去内堂。另一个短眉毛的道:“我问你,今天见着我们天刀门那个姓方的没有?”店小二道:“哪位姓方?小的不知道啊。不过,今天贵门除了您三位,再没见到谁。”短眉毛拿眼色看那方脸,方脸叹了口气,摇头道:“师父也真是,方升那小子哪敢回蓬莱?其实都不用查!”店小二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刚要转身,短眉毛却又叫道:“我问你,你们王掌柜呢?怎么进来的时候没见着?”店小二赔笑道:“回三位好汉爷,王掌柜有点急事,今天没来。”那短眉毛冷笑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王掌柜是躲着咱们哪。你给他捎个话,孝敬我天刀门的月例银子,一分也别想逃。”店小二道:“是,是。我们王掌柜当真家里有急事,明天他要来了,小的一定对他讲。”方脸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菜快些!”小二答应一声,急步进了内堂,端来一盘切肉,另两样菜肴、十个馒头。三人拾起筷子便吃。想是饿了,片刻间吃去了大半,那方脸道:“走罢!”
吴土焙暗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刚发愁不认得道,领路的可就来了。”待三人出门,起身会了账,悄悄跟上。
那三人一路向东,边走边说话。此时天色黑透,渐渐来到了东城郊,街上行人已少,他们的话声大半听清。却听那短眉毛的道:“江师兄,你猜方师兄这会儿到底躲在什么地方?”他声音尖细,最易分辨。只听方脸的声音道:“哼,这我怎么能猜到?不过定准不在蓬莱。”原来他姓江。短眉毛道:“那也不一定。咱们刀法中不是有一招叫‘天网恢恢’吗?蓬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往这里一躲,还未必好找。”姓江的道:“你说的也是。可我想方师……方升绝不会回来。”短眉毛道:“哈,这可不好说了。咦,方升平时不搁乎人,就数你跟他还算好,莫非你知道他在哪?”姓江的道:“何师弟,你这是什么话!他敢对师父动手,犯了门规大条,我哪敢包庇?再说了,我跟谁不好?我跟你不好吗?你要犯了,我一样不会包庇。”何师弟道:“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另一人是个矮个子,一直没说话,此时插言道:“你们两个不嫌无聊是不是?师父让我们查方升的行踪,倒先吵起来。”前两人却也各自收声。过了一会儿,何师弟道:“也真是,到哪查去?我看咱们三个不如找个地方耍耍,只别喝酒,喝酒会给师父闻出来。”江师兄道:“这可是你说的,不是你要包庇方升吧?”何师弟笑道:“你就爱记仇。我嘴快,你爱记仇便记去。大个子,咱们找家院子去耍耍吧?”大个子是那矮子绰号,听姓何的此话,道:“好啊!”但旋即又道,“不行,让师父知道了,准要打断腿。师父心情不好,这关头可不敢不老实。”姓何的道:“可不是嘛。唉,师父败给泰山那个姓吴的,难怪……难怪心情不好。”
吴土焙听他们说起自己,心间微微一跳。三人默然片刻,大个子道:“二位师兄,那姓吴的当真……当真厉害得紧?”何师弟道:“听祁师兄他们说,姓吴的刀法了不得。祁师兄在咱天刀门算是好手吧?却也只不过挡了敌人六招,就被敌人断了一条胳膊。贺六的刀法不比咱三个差吧,才接了五招,就伤到手腕。还有阿邦、阿财兄弟,一个大腿中刀,一个腰间中刀。”何师弟嗯的一声,过了会道:“祁师兄他们也真是的,跟那些泰山人有什么好说,非得依规矩不成?照我说,一伙儿上,那就……”那姓江的冷笑道:“原本就是一伙上的。我听说也没接什么五招六招,被人家一招就废了。”大个子吃了一吓:“原来!可敢情!娘哪,那姓吴的真练成了天刀!”
天刀门刀法共有六十六招,历代门主一般只传授前六十招,后六招最厉害的,却秘而不传。有个别弟子深得师父之心,才会传上一招两招,能传齐六招的,便是下一代门主人选。这规矩到了郑中那一代便也破了:郑中正值壮年,命丧海上,只将六招刀法的其中三招传给了白秀岭。另外会几招的,便是郑中的师弟涂松林。因此童浩声虽身为天刀门门主,却不会这六招刀法,才派五名弟子万里迢迢去西域向涂松林求回刀谱。天刀门弟子都曾听说:“若是谁学到了六十六招刀法,便能练成天刀。天刀练成,天下无双!”数十年来,无论泰山宗、蓬莱宗天刀门人,无不将练成天刀视作人生宏志,但知宏志毕竟是宏志,要实现起来,那是缈茫至极。此时那“大个子”说出这句话来,三人不禁悠然神往,一时呼吸粗重,想是人人心情激动。姓何的忽然道:“我知道啦!”江师兄、大个子齐声道:“什么?”
姓何的却只摇头嘿嘿冷笑。大个子道:“何师兄,你别卖关子好不好?”姓何的四处瞧瞧,吴土焙赶紧闪进墙后。他此时手脚轻便,三人不过是不入流的角色,谁也发现不了。姓何的道:“你们说,方师兄为什么会突然背叛师父?”大个子道:“为什么?”姓江的道:“难道……难道……”姓何的道:“江师兄就是心眼儿多。你不肯说,我替你说,他是不是想转投姓吴的门下?”大个子在腿上重重一拍:“妈巴羔子的,定准如此。方师兄刀法最好,大伙儿都说他快赶上师父了,可是跟师父再学一百年,也练不成天刀!”姓何的道:“方师兄什么事都快一步。我看,不如我们也……”说到这里,便即住声。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均缓缓点头。吴土焙听清话中之意,又气又喜:“嘿,这等人品,也想跟我学刀法?不过,他们错把我的刀法当作天刀,那也……也怪不得。雷老前辈所授的功夫,只怕比那六招天刀刀法更要强些。”
忽然城东有人叫道:“刀枪入库,马归南山!刀枪入库,马归南山!”梆梆连响,敲得像是打更的梆子,却又不全似。吴土焙正疑,听三人道:“是师父召唤我们快回去。”三人加快脚步,迎上敲梆子的,说了几句话,却听脚步匆匆,又赶来三伙人,一伙或三或四,加起来是十四个人,一齐向城东跑去。
吴土焙盘算:“白贼急召门人,必然有事。我悄悄跟上,且瞧瞧是什么。”那十四人挑着灯笼,跟踪起来很是方便,行了约摸四里,已出了蓬莱城镇,见前面依山势起了好大一片院落,虽在夜间,也可见颇有派头,比之泰山宗天刀门,起码大了一倍。那十几人急步进了大门,两名守门的弟子问最后一人:“后头还有没有啦?”那人道:“都回来了。”守门弟子左右张望一眼,摘了门框上的灯笼,从里面关了大门。
吴土焙从一株树后慢慢走出,沿山墙走了数十步,确认无异,跃上墙头。只见院子有三重,数十间屋子,灯光稀稀疏疏,最北首有人声。沿墙头北行十数步,越过一重屋脊,见北首是间大屋,灯光甚亮,人声正是从那里传出。吴土焙仔细瞧去,院中只大门边耳房外一张长凳上坐了两人守卫,此外再没见有人,想是都在那大屋中,听白秀岭训示。
他从裤管中取出刀来,插在后腰上,轻步走近那大屋,查看四周,躲到长窗之下。只听一人道:“怎么样?查到那臭小子的踪迹了没有?”正是白秀岭。一人道:“禀师父,弟子等去城西,没查到。”另一人道:“弟子等去城南也没查到。”又一人道:“东城也没人见过他。”这声音是那姓江的。白秀岭道:“阿壮,你们呢?”一人道:“禀师父,没有方师……方升的踪影。想来方升没回蓬莱。”白秀岭道:“他定是回来啦,我一路从泰山追来,追到蓬莱,就没了踪影,没回来是什么?只是你们笨,没查到!”怒气甚显。
吴土焙倒也不是初入江湖的角色,颇知些江湖门路,食指蘸了唾沫,在窗纸上慢慢按出一洞,凑眼瞧去,但见厅中黑压压的,沿北壁站着数十人,分成三排,听白秀岭说话。白秀岭阴沉着脸,恨恨道:“方升这个畜牲,吃里扒外,坏了我的大事。倘若被我捉到,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在厅中踱了几步,忽然道:“江石桥,你过来。”
江石桥正是那个方脸,听师父呼唤自己,道:“是。”走到他跟前。白秀岭笑道:“听说这几天你舌头挺长的,是不是?”江石桥道:“这个……师父,我没说什么,是他们冤枉我的!”声音忽高了起来,却又发颤,显是心中害怕。白秀岭笑道:“你还不知道是什么,就说别人冤枉你?嗯,你是练武奇才,拜我为师,当真委屈得很。对不对?”
江石桥砰地跪倒:“师父这样说,弟子……弟子摸不着头脑!”
白秀岭冷笑一声:“我倒听了些话。嗯,‘师父见了泰山姓吴的,吓得连刀也拔不出了!’‘方师兄气不过他拿着人家老婆孩子要挟,这才反师父。方师兄最义气。’‘咱们不如去拜泰山姓吴的为师。跟着师父,一辈子也学不成天刀!’嘿嘿,只怕未必尽是冤枉你吧?”
江石桥裤管发抖,道:“师父,我……我根本没去过泰山,怎么会知道姓吴的刀法高低?”白秀岭道:“嗯,那么你是听别人说的。”江石桥道:“是是是,啊,不不不……”
白秀岭脸上便如蒙了一片黑布:“到底是,还是不?”
若说是,那么是听谁所说?若说不,那么便是承认自己说的。江石桥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回头去看其余师兄弟。他目光一连在七八个人脸上停了一瞬,那七八人见他目光投来,都是轻轻一震,低下头去,眼光又各偷偷瞧出,看向别人。厅中三十余人,倒有二十几个甚是不自在。白秀岭脸色越来越难看,点头道:“好,很好,瞧来大伙都有份哪儿。”
吴土焙心下甚喜:“想堵人的嘴巴,可也没那么容易。”
厅中竟无人吭声。忽然一人道:“师父,泰山吴土焙刀法确实了得,依弟子之见,依弟子之见……弟子之见……”
白秀岭道:“结巴什么,你说!”
那弟子一只胳膊绑着布带,吊在胸前,吴土焙认出当日曾与他动手,刀背砍在他小臂上,想来是骨头折了。只见他干咽了几下,突然横下心来跪地道:“咱们这一次与泰山那边结下了死仇,只怕那姓吴的很快便会找上门来。师父,眼下咱们得商议商议,怎样应付大敌!”他话音未落,众同门已一片窃语,“就是”“不错啊”“周师兄说得对”,声音虽不响,然而七嘴八舌,大半赞成。也有人反对:“这话还用你说?”“师父自己不晓得吗?”“对付敌人,查寻内奸,一样也不能松了。”又跟没反对差不多。
白秀岭吸了口气,森声道:“你们都以为,我斗不过那姓吴的小子!告诉你们,当日若不是捉拿方升心切,那姓吴的早被我斩下头来。他若敢找上门,那正好!不过,我猜那小子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到蓬莱,须得我去泰山再走一趟,哈哈,哈哈!”
忽听窗外一人道:“白贼,你家五爷便在这里,不用累你去泰山啦。”
厅中众人全吃了一惊,却听格的一声,长窗被震开,一个人临窗而立,却便是泰山宗那“姓吴的”。
吴土焙见到白秀岭,早就怒气冲撞,听他叫嚷着要斩下自己脑袋,胸膛都要气炸,当即拍开窗子叫阵。
白秀岭喝道:“拿下!”吴土焙单刀一摆,叫道:“慢着!白贼,我找的是你一个人,要杀的也是你一个人,你何必要累弟子送命?咱们两个一对一,你若没这个胆子,反要徒弟保护你,哈哈,这样师父,不如一头撞死!”
白秀岭被骂出火来,见众弟子不敢出去拿人,愈发气极败坏:“本门主是怕你跑了,难道会怕了你?东边三十步便是练武场,我便在那里让你尝尝厉害。”绕过窗子,开门走出。
吴土焙本想他一出来就兜头一刀,然而心念一转:“今日我要赢得大大方方,让他手下弟子看得心服口服。”右手执刀,分外豪勇,跟到练武场中。
白秀岭喝道:“打起火把来,让你们这些畜牲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如何死在师父刀下!”
吴土焙暗自冷笑,心想刀上见真章,也不必跟他逞口舌之利。两名蓬莱弟子点起两根火把,余者四下里站着。白秀岭挽了个刀花,右手藏刀:“你是晚辈小子,本门主让你三招。”吴土焙摇头道:“我前来为师父报仇。你不用让我!”
白秀岭忽然哈哈仰天大笑,说道:“小子,你上了本门主的当啦。”吴土焙怒道:“难道不用你让招,便是上当?”白秀岭微微一笑,颇是诡异,左手轻轻向上一抬。吴土焙忽觉地面一晃,一物突然掀起,却是一面渔网。吴土焙暗道不好,便要跳开。脚下却软软绵绵地,已被那渔网抬离地面。渔网柔软,浑不着力,他身子一晃,跌扑下去。江石桥、姓何的、大个子与另一名蓬莱弟子一人执一角,交叉一拉,将他兜进网中。瞧来用这渔网拿人,四人早已演练熟了,如何一抬,如何一抖,如何一包,如何一紧,均设计精细。莫说是吴土焙,便是武功再比他高出一筹,猝不及防,不明所以,也会上当。
他又惊又怒,骂道:“白贼,卑鄙小人!”挣扎之中,渔网收紧,牢牢困住他手脚。啪的一下,那江石桥上前一脚踢在他右臂尺泽穴上,将他手中单刀踢落在地。
白秀岭哈哈大笑。吴土焙破口大骂,江石桥一拳将他打得口鼻出血。吴土焙两眼冒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江石桥等隔着网拳打脚踢,吴土焙当真吃了不少苦头。
白秀岭笑道:“你一到蓬莱便四处打听天刀门行踪,本门主岂有不知?略施小计,引得你来自投罗网。何胜、江石桥、刘元,你们三个助我擒了这小子,大大有功。”那短眉毛何胜笑道:“师父神机妙算。”假大个子刘元道:“跟这傻瓜斗智不斗力。弟子有什么功劳?”
白秀岭得意之下,又要说几句,忽见灯光下其余弟子目光闪烁,瞧来是对自己所为不大以为然。他有方升的经验在先,使这计策擒拿吴土焙,只对几名参与者交待了如此这般,余人皆是不知。那渔网趁着夜色铺在地上,不但瞒过吴土焙,也瞒过一众弟子,不然有人发现地上有异,就算不敢出言提醒,咳嗽一声,也会引起吴土焙警觉。此时计策得逞,对众弟子森然道:“你们可是觉得师父不够光明磊落吗?嘿嘿,为师知道,大伙儿是对那天刀动了心思。可大伙儿想想,本门主擒了这小子,难道不能逼他说出刀法秘诀吗?我告诉你们,前头在厅中我说的那些话,一半儿是假,却也有一半儿是真。你们在背后编排师父的不是,也不怕师父追究么?嗯?”
众弟子多年在他积威之下,全低下头去。
吴土焙心中自怨自艾:“我当真愚蠢已极!今日落到这等恶毒小人手中,受尽苦头之后,难逃一死。从前师父对三师兄、大师兄好,说我顶不了大事,我还不服气。今日才知,师父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悲怒之下,险些背过气去。
忽听得有人啪啪击掌,一人缓缓道:“好手段呀,好手段。”另一人道:“久闻白门主号称‘九尾狐’,果然大开眼界。”声音是一男一女,语调和缓,听不出喜怒,约摸是在北面。
蓬莱天刀宗均大吃一惊。白秀岭为诱吴土焙上当,门户守卫,用的是“外松内紧”四字诀窍,表面看起来没有值守,实则暗中有十数名亲信弟子不落空地盯着周围动静,是以吴土焙一进来,白秀岭便已知道。这一男一女的声音突如其来,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喝道:“什么人?”朝练武场北面看去。火把光照不及,只见黑洞洞一片。
忽然之间,一盏灯笼倏忽亮起,照见二人,原来已站在练武场中。男的有三十多岁,身穿八卦道袍,头上挽着道士髻,两撇疏须,脸色白皙清雅,腰间挂着一柄古剑;女的是名美貌道姑,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白牛尾拂尘斜插在后领,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不知灯中点的是什么油,光线很是明亮,将两只火把显得黯淡无光。
白秀岭暗自惊异:“这二人何时来到这里,怎么我竟半点不知?没听他们打火石点纸媒的声音,那盏灯说亮就亮了,当真奇怪至极。”
那道士打个无量揖,说道:“贫道有礼。”道姑只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白秀岭心里打突,抱拳回礼道:“不敢请教道号上下……”
道士笑道:“名可名,非常名,你知不知都是一样。”那道姑道:“贫道二人,是崂山的。”她容貌美丽,身姿迥俗,周身在灯光下隐隐有层宝气浮动,蓬莱宗天刀门人无不看得发呆。道姑见众人目光都瞧着她,又是微微一笑。众人不自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白秀岭向来富有机变,但这道士道姑来得既突然且神秘,毫无头绪可理,心下微微发慌,说道:“不知二位夤夜到此,有何指教?”
道士道:“贫道是来请客的。”他这话一说,白秀岭弟子有六七人忍不住笑出声。白秀岭呵呵一笑:“在下与道长并不熟识,不知道长请在下何事?”
那道士摇头道:“白门主误会啦。贫道请的,是另有他人。”道姑咯的笑了一声。白秀岭只感脸上发烧,说道:“这里除了在下,便是在下的弟子。道长要请谁?”
道士更是大摇其头:“不对,不对。这里除了你及一班弟子,明明还有他人。”白秀岭暗道:“这一男一女两个道士七分仙气三分鬼气,弄什么玄虚?”哈哈一笑:“倒要请道长指教。”
道士伸手向前一指:“贫道要请的,便是这位吴大侠。”
吴土焙被困在网中,一直暗暗设法脱逃,奈何那渔网十分结实,连一根网丝都弄不断。突然听道士相请的是自己,以“吴大侠”相称,更是平生头一次听到,吃惊比白秀岭还要厉害,道:“你要请我?”
道士一揖到地:“正是。贫道二人十分仰慕吴大侠,听吴大侠来到此处,急忙赶来,谁知还是晚了一步,万请吴大侠原谅则个。”语气颇是歉疚。
白秀岭手一挥,十余名弟子急步抄到二道四周,将二人围住。二道恍若未见,那道姑道:“我们虽是来的冒昧,总请吴大侠体谅我们一番诚意,移步前往叙话。”两名道士说话文绉绉的,吴土焙却听得明白,知道这二人是来救自己的,不过中间颇有蹊跷,讷讷道:“这个……这个……”心想不知你们二人功夫如何,倘若身手不管用,自己答应赴请,多半会累及他们性命。
道姑道:“啊,我明白了。吴大侠是担心这位白门主不同意,是么?”吴土焙叹道:“这位白门主恐怕很不好说话。”道姑向道士笑道:“这就有劳师兄说项啦。”她言笑晏晏,声音柔和,蓬莱宗弟子听得只觉十分受用。她的眉目、唇齿、胸前、腰身也不知集聚了多少目光。
白秀岭本自命风流,二十年前,便做出过奸杀刘知府家女儿之事,忍不住冷笑道:“在下没出息得很,最喜欢跟美貌女子说项。还是由你来说好些!”
道姑咯咯一笑,颇是欢喜:“要真是我跟你说,到时你就后悔啦。”白秀岭嘿嘿一笑,道:“不知女道长是全真教派的,还是正一教派的?”
道教分两大门派,一为全真教,教徒以道观为家,不娶妻不婚嫁,因此全真道士又称为出家道士;另一派为正一教,教徒可在家居住,也可婚娶,因此正一道士又叫在家道士。白秀岭问道姑这话,于她是什么教派不在要旨,想问她能否嫁人才是真章,调戏之意甚明。有明一朝,从嘉靖帝开始,便信道求仙,皇帝带头,民间自然效仿,因此历朝历代,数明朝最为尊崇庄老冷落佛祖。白秀岭门人自然知道全真派、正一派的不同,少数会心人一笑,余者都醒悟,一齐咧着嘴望着道姑,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道姑道:“我既不是全真派,也不是正一派。白门主,你年纪也不小啦,别学小孩子,就爱问东问西的。问得太多了,难免惹人讨厌。”嘴上说着讨厌,脸上却笑容不改,转向道士道,“师兄,上头嘱咐过小妹,少跟人说话。可是他逗着我说,我怎么办好哪?”
那道士向前一步,道:“白门主,贫道礼数也都到了,再问你一句,这位吴大侠,你放是不放?”口气颇厉,满是威胁意味。
白秀岭忖道:“这男女牛鼻子故弄玄虚,却露了破绽。他们既称姓吴的为大侠,自己的武功,那是一定不如他的了。他奶奶的,老子若非谨慎,未必便不是这个吴老五的对手。我若是让这牛鼻子唬住了,手下弟子门人,再也别指望听话。”哈哈笑道:“白某却不是被人吓大的。两位来请客,请着不如就着,你们三个,便在敝门叙话,岂不更好?”言下之意,是要将他二人一起杀了。使个眼色,那十余名围着二道的弟子都上前一步,挺刀指向二人。
道士笑道:“白门主,你果然难说话得很。贫道变个戏法,让你瞧瞧。”自袖中取出一道符纸,向上一扬,符纸缓缓飘起,展将开来,在他头顶二尺之上,竟不落下。白秀岭及门人张大眼睛,不知古怪在什么地方。连网中的吴土焙也惊奇至极,目光一斜,见他左手掌心向上,似是遥托着那张符纸,肚里暗叫一声:“啊唷,这道长内家功夫竟这等了得,我倒是白担心了半天!”自知必然得救,长长吐了口气。
白秀岭凝运目力,要瞧瞧道士手上,可有什么细银丝之类挑着符纸。灯光虽是甚亮,却没见到什么。说来白秀岭也并非没有见识之人,但天刀门功夫,重外不重内,他从不知内功练到高明之时,能做许多常人匪夷所思之事。不过,像这道士一般能以无形掌力托得符纸离人数尺,也确实了得。
道士瞧白秀岭神色,知他没看出究竟,微微一笑,手掌微转。掌力到处,那符纸也跟着慢慢翻转过来,这一面上画着弯弯曲曲的道符。他这一手叫做如意翻覆掌,取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意,是他平生得意法门,料想白秀岭见了这高明手段,定会知难而退。谁知适得其反,白秀岭更认定他是另有机关,冷笑道:“白某也变个戏法给你瞧瞧,上!”
他一声令下,早有四名弟子向两个道士冲到,四把钢刀,倒都招呼道士。道姑美貌,竟令人不忍对她动手。
道姑笑道:“果然是狗咬吕洞宾了。师兄,还是小妹来罢!”右手拂尘一挥,忽然间劲风大作,嘶嘶作响,只见她身形倏忽,十分美妙,如同舞蹈。便在这舞蹈之中,四名蓬莱宗弟子惨声长呼,相继倒飞出去。扑扑几声,四人单刀分别落下,插进沙地。那四人分别被拂尘扫中一记,第一人胸前衣襟尽裂,血肉模糊,倒地不动,不知死活;第二人右臂自肘被卷下,疼得鬼哭狼嚎,着地翻滚;第三人被打得肚破肠出,叫声却小,原来嗓子已嘶哑了;第四人被拂尘扫在当顶,震得眼珠脱眶、口鼻流血,已经气绝。
道姑立定,扬起的衣带缓缓垂落腰际,仍笑吟吟的,左手挑灯笼,右手执拂尘。方才她来去如风,那灯笼竟然未灭。众人全都呆了,本来准备跟着冲上的,哪里还敢动弹分毫?却听当啷一声,不知谁吓得连刀都掉了。白秀岭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吧嗒一声,手中一枚钢镖掉落在地。
道士颇是不悦,正色道:“师妹,上头知你杀性太重,嘱咐我管着你。你又妄伤了人命,这可不连我也跟着要受责吗?”
道姑嘻嘻一笑:“你也知小妹的这把‘雷霆拂’没练到家,不像师兄似的,轻重随心。再说,师妹怕师兄危险,这才出手。只要你不说,上头就不会知道我杀了人。”软语相求,似是极怕道士向“上头”告发。
道士哼了一声:“我瞧,这位白门主八成就能猜到你是谁。到时往外一说,上头还能听不到么?”
道姑向白秀岭一笑:“白门主知道我是谁吗?”
白秀岭脑中一片混乱,听她问话,不假思索,头便是一点。旋即之间,知道不对,又赶紧摇头。道姑道:“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白秀岭头摇得像拨浪鼓,手摆得像织女梭:“不知道不知道。在下……在下也不想知道,仙姑千万别告诉我。”
那道姑喝道:“你叫我什么?”
白秀岭当真吓破了胆子,通地跪倒在地:“仙姑饶命,仙姑饶命!”蓬莱宗弟子见师父竟然向敌人跪地求饶,不禁羞惭无地。天刀门在蓬莱很有势力,多少年来,一众弟子将门主视作无敌大高手,仗着白秀岭的名头,横行乡里,霸道市镇,早便养成“欺软”的性子。然而“欺软”与“怕硬”向来并生,越是欺软之人,越是怕硬,白秀岭如此,他手下弟子也是如此,当即便有人打算是不是也出声替师父求饶。
道姑柳眉倒竖,冷笑道:“你果然认出我来……”右手抬起。那道士抬手压住她手腕,叱道:“不可再伤人命!”道姑道:“已经伤了,怎么着?”道士怒道:“上头让你听我的话,你敢不听?”道姑瞪起双眼,忽然变作笑脸:“师兄,我杀弟子,这个师父,便由你来杀。好不好?”道士道:“胡闹。好,我答应你,决不跟上头禀报此事。”道姑嘻嘻一笑,说道:“我又没求你替我瞒,你答应什么。师兄,你只替我杀了这人就行了,刚才他叫我什么,你没听见?”
二人自管商议是否杀人,竟毫不理会场中诸人。两名蓬莱弟子打的火把已将燃尽,被趁机扔掉,许多弟子两腿战战,悄悄后退。江石桥等四人不觉间也早放开渔网溜到一旁,吴土焙却忘了钻出。
只见道姑手中的那盏灯笼光亮如初,照见她的白拂尘,千丝万缕微微晃动。若非亲见,谁能知道柔软的拂尘会有这等威力?吴土焙脑中一个声音道:“雷霆拂,雷霆拂,她这一拂果真当得起雷霆一名。莫非她也是雷家之人?定是如此,是大小姐请她来救我的,不然哪会这么巧,我这边被白贼算计,她与这道长便到了?”
越想越觉得对路,又寻思:“大小姐误伤了谭师兄,雷老前辈便令她一路护送找妙手道人医治,只对付那些雪山骑士时,才大施杀手。这便叫做恩怨分明,侠义本色了。这道姑所怕的上头,自然是雷老前辈。她功夫如此霸道,比大小姐差不多,年纪长些,应该是大小姐的姐姐。”一念及此,不由道:“姑娘可是姓雷吧?白秀岭白贼是我的大仇人,不敢劳动姑娘,在下要亲手杀了这恶贼,给师父报仇!”
那道姑正愁被白秀岭认出身份,听吴土焙要动手,正中下怀,暗道:“他称我姓雷,替我遮掩,当真机灵。”笑道:“正该如此,我倒忘了。”浅浅一揖,奇道:“吴大侠,你……你怎么还不从网里出来?”吴土焙这才醒悟,三两下扒开网口,走出渔网,俯身拾起刀来。
忽然之间,夜空中传来“嘿嘿嘿”三声冷笑,一笑过后,便无声息。道士、道姑齐声道:“是谁?”
却听忽喇喇一声,从场边一株树上飞出一只大鸟,那大鸟怪笑道:“我也变个戏法你们瞧瞧!”说话之间,全身羽毛由白色变为红色,由红色变成黄色,落下地来,却变成黑色,嘿嘿笑声之中,蹿回树荫,登时不见。道士、道姑见了这等奇景,饶是二人见多识广,也不禁骇得矫舌不下。
吴土焙忽然叫道:“原来是你这老贼!”道士、道姑问道:“是谁?”吴土焙怒道:“是姓涂的……涂老贼,你也有份!”提刀奔向那树。却在此时,白秀岭一跃而起,转身便奔,跃进黑影之中。吴土焙返身道:“白贼,你还想逃么?”暗中忽然嗖的一镖射来,吴土焙躲时,白秀岭早已不见了踪影。那边树上怪笑三声,那大鸟贴树落地,突然不见。
道士、道姑武功了得,目力非常人可比。那树荫处虽然黑暗,二人也看得六七分清楚。然而那大鸟说不见便不见,竟是凭空消失。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自己的戏法与此相比,大大不如。
涂松林的隐身术,吴土焙见识最深。他若是不想让人发现,便是与你面对面,也难以分辨出来。像雷六鼎那样的绝顶高手,尚让他整得头疼。骂道:“涂老贼,白……白小贼,你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只听远远传来一句“那便走着瞧罢!”声音已远在百丈之外。
吴土焙心想若非道士、道姑搭救,今日必死无疑。自己身担师父重托,却如此鲁莽行事,不禁惭愧至极,更复对二人十分感激,向二人便要下拜。那道士道:“这可不敢当。”袍袖一伸,一股柔和之力托到。吴土焙拜不下去,说道:“道长、雷……雷姑娘,你们不让磕这个头,在下可怎么报答?”道士笑道:“哈哈,吴大侠对我们恩情更大,我们却也没这么客气。”吴土焙心想这道士功夫了得,为人却很随和,心生好感,问道:“大小姐、关公子他们好么?”
道士、道姑对望一眼,似是不明所以。道姑道:“吴大侠,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请随我们借一步叙话。”
吴土焙素知雷氏门人不愿杂人得悉身份,道:“是,是。两位道长稍等片刻。”转过头来望着蓬莱宗一众弟子,说道:“你们……你们……”他肚中有许多道理要讲,比如“人不能不分是非”,比如“你们跟着白秀岭作这等坏事,当真可恶”,比如“天刀门十大戒律,被你等破坏贻尽”,然而话到嘴边,只变成这般模样:“……你们……你们要学好呀!”摇头长叹一声,将单刀插回裤管,便要跟二道离去。
众蓬莱宗弟子本断定他要大开杀戒,他连说三个“你们”,蓬莱弟子握刀的手便连出三层冷汗,见他竟然只“要学好呀”便不予追究,均面面相觑,反而不信。一名弟子道:“姓吴的……吴……吴师兄……”忽然砰的一声,向他跪倒,磕了一个头。接着通通通通,又有十数名弟子向他跪下了。余者迟疑片刻,也跪倒在地。数十名蓬莱弟子,竟再没有一个站着的。
吴土焙心中一惊,不禁感动,说道:“你们……你们……”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先跪的弟子道:“吴师兄,吴师兄饶了我们,我们……我们感激不尽。”另一名弟子道:“什么我们?应该是师弟们。蓬莱天刀门,本就是从泰山天刀门分出来的。师弟们感激吴师兄饶命之恩。”又一名弟子道:“吴师兄念香火之情,我姓何的算是服啦!”却是那个何胜。他这话一说,众同门纷纷附和,这个说对吴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个说吴师兄不计前嫌大仁大义。仿佛“师兄”这一称呼,已经叫了数年、十数年。突然有一人道:“你们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能称他老人家为师兄?应当称师父。我刘元,真心拜您老人家为师,恳请您老人家收录名下!”正是那个假大个子刘元。余人稍怔,接着都称师父,恳请吴土焙收录。吴土焙刀法如何,当日在泰山,大半蓬莱弟子曾见过,暗中早传得神乎其神。没去泰山的,只比去过的还要惊惧佩服。何况他宅心仁厚,一句话揭过种种不是,蓬莱弟子佩服之外,大起亲近之感。自然,也夹杂些私心:白门主当众向敌人跪拜,跟着这样的师父,哪里能在武林中抬起头来?吴土焙练成天刀,连道士、道姑这等人物也对他十分客气,跟着他自必大有前程。
吴土焙没想到一众蓬莱弟子竟然都要拜自己为师,顿时手足无措,道:“你们……这个……”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将天刀门发扬光大”的嘱咐,心中一个机伶,说道:“好罢,我答应了!”一众门人均大喜,向他磕头行拜师大礼。天刀门只是小门派,便是在山东地带,与泰山剑派、胶济马帮、十字刀门等有名门派相比,也上不得榜次,放之整个武林,就更微不足道了。开门立派以来,历代门主收录弟子,每次只三二人而已,像这等一收便是数十人的,算是历代门主之最。他心中存想童浩声的遗嘱,老实不客气地受了这四十余人三个响头,忽然间心头闪过一念:“谭师兄去江南治伤了,他是我师兄,若是立门主,应当以他为首才对。”叫道:“不行不行,这事以后再说。两位道长,咱们快走!”当先转身便行。身后一众人呼道:“师父,您老人家要去哪里?”“师父,弟子该如何行事,请您老人家吩咐!”“师父……”殷切期望如火如潮,将这位“师父”吓得如惶惶之犬,扔下一句“以后再说,你们等着罢!”跑得远了。
那道士、道姑与吴土焙并肩而行,来到城外。吴土焙见新收的一众开山弟子没追上来,吁了口长气,嘿嘿笑起来。道士捋须微笑道:“吴大侠开山收徒,可喜可贺。”吴土焙摆手道:“这事马尾穿豆腐,提不得。”道姑笑道:“我瞧你的这些弟子中没几个好人,真当他们师父,可头疼得很。”吴土焙倒没想过此节,经她一言提醒,拍腿道:“可不是么,这可怎么……怎么才好?”道姑笑道:“说话不算,无忧无烦。你不认他们是弟子,不就成了。”吴土焙挠头道:“这个……这个好像不好吧,我都答应了。唉!”颇是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应承此事。
道姑嘻嘻一笑:“吴大侠言出必行,小女子佩服。”吴土焙道:“那也不是的,有时候,我也说话不算数。”话是如此,但脸上为难之情,颇是明显,达不到“说话不算,无忧无烦”的境界。道士道:“我们道家,不讲因果,却讲吉凶。那些弟子跟着姓白的,自然近墨者黑,这便是凶了;跟着吴大侠,自然也会近朱者赤,这便是吉了。今后吴大侠严加管教,令一众人改邪归正、去恶向善,岂不也是一件大好事?”吴土焙大喜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道长真是高人。高人!”心想如此高人,不可不知名姓,作揖问起。道士笑道:“请吴大侠与贫道二人移步寒地,自然奉告。”吴土焙奇道:“你们真是来请我去做客的?”道士、道姑一齐打个无量揖,笑道:“真心相请,岂敢相欺?”
吴土焙道:“大小姐、关公子也都到了么?”道士、道姑对望一眼,摇了摇头。吴土焙道:“嗯,他们带我谭师兄去治伤,若是回来,也没那么快。两位救命大恩,真是……真是……雷老前辈对我好的没话可说。”这几句话情真意切,鼻子早酸了。
道士、道姑再次敦请。吴土焙心想:“这位姓雷的道姑说怕‘上头’责罚,莫非是雷老前辈来到了中原?”不禁心头狂喜,没口子答应。又想:“想来路程不远,不然他们不会叫我连夜赶路。”当下去下脚的客栈结了账,取了包袱马匹,与二道上路。那道士、道姑没有马匹,吴土焙推让,二道均说无论千里百里,向来是步行,吴土焙不好再多客气,也牵着马随行。
三人向北而行,走了十余里,已经出城,夜风中带来一股咸潮之气,却是已到了海边。
吴土焙心道:“原来雷老前辈约我在海边见面。”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此时尽力瞧去,只见眼前青黑一片,上面一层颜色略淡,星光灿然,那是天了;下面一层颜色浓些,微有波光白线,那是海了。却听浪花轻拍着海岸,哗哗作响,反而衬出一样从来没有过的寂静来。
道士击掌三声,海面上影影绰绰出现一个黑团,片刻到了近前,却是一条小船。吴土焙心头激动,近前定睛凝视,船上却只有一名年轻艄公,他回头道:“我们要上船吗?”道士笑道:“贫道已经安排妥当,吴大侠,请。”
吴土焙跳上船去,那匹马却惧怕大海,甩头蹶蹄,不肯上去。吴土焙骂道:“这畜生,抬举你呢!”使劲拽缰。马儿四蹄倒坠,嘶鸣相抗。道姑掩嘴咯咯笑。吴土焙窘笑道:“要不怎么说当牛作马呢,贱物儿,便不会做客!”道姑笑得腰都弯了下去。这匹马并非十分骏良,可吴土焙自山东去西域又从西域返回,全赖它驰驱,心中实已将这匹青花马当作爱朋,此时却只有舍了,松了缰绳,骂道:“贱物儿,去罢!”马儿反而不去,前蹄刨趵,对着主人咻咻鼻嘶,瞧来竟是劝他莫要上船。
道士命那年轻艄公:“蓬莱城东三里,便是天刀门。你把这马送去,便说是吴大侠的坐骑。”吴土焙大喜,道:“对对,你就说是吴……泰山吴土焙的马。”年轻艄公跳上岸牵了马。道士又道:“我们先走一步,你明后日自行回去便是。”艄公领命而去。道士、道姑跳上小船。道士笑道:“能为吴大侠划船,方显贫道请客之诚。”持篙点岸,小船进入海中。
吴土焙瞧那小船不过丈余长四尺宽,心里嘀咕:“听说出海不比小河小湖,这船不大,却能行么?”这担心片刻间便已实落:小船划进数十丈,海面上出现一条大船,船上垂下绳梯跳板,将三人接上去。那条小船,便系在大船之尾。原来大船吃水深,近不得岸,须小船接济,方能得渡。吴土焙看在眼中,记在心里,自诫切不可问东问西,处处惊奇,让人小看。大船启锚,缓缓向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