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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斗蛟擒鳌
当日吴土焙等从阿尔泰山脉之下那铁热克村出发之时,天已转暖。他们取道东南,一路走一路暖,到轮台时,积雪大半消融,马爬犁已不能使用。便在轮台休整了一天,置换了一辆马车,谭火池卧在车厢中。一行人昼行夜宿,过哈密,穿星星峡,进入大明地界。路上吴土焙等已与那少年少女混得熟了,知道那少女名叫雷彤,吴土焙等称她为雷大小姐;他们称那少年为唐公子时,雷彤哈哈大笑,说道:“你们以为他姓唐吗?我叫他唐哥哥,是加了个米字的那个‘糖’。”几人醒悟,询问之下,这才知那少年名叫关若飞,以后便以关公子相称。雷彤、关若飞正是少年,与吴土焙、谭火池等自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不过是伤人在前,此时同行,乃是补过而已。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这一日一行人向人询问路程,却已离潼关不远。彼时大明疆域虽阔,然而中土之人,向来是将潼关视作门户。只要到了潼关,那么离泰山老家便不过半月二十天的路程,吴土焙心下大慰,说道:“我们师兄弟五人去西域的时候,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麻烦事。这一路回来,本来也十分担心,却未料这般太平。想来都是雷大小姐与关公子来头大,贼人不敢招惹。”雷彤笑道:“我倒盼着碰上几个毛贼,解解手痒。吴大哥,你们天刀门可真是白取了个好名字,天刀功夫,不过尔尔,因此才怕遇到事。”人家当面瞧不起师承门派,自然脸上无光,吴土焙却也只得赔笑道:“是,是。大小姐与关公子是雷老前辈门下,咱们可没这个福份。不过,在山东河南一带,俺们天刀门也并非不济事的角色。”谭火池道:“还说什么?咱们三死一伤,师门的三页刀谱连影子也没见着,这一趟西域之行,总之是失败到家、一塌糊涂。”他终日躺在车上,百无聊赖,越近家乡,便越是烦躁,每日价长吁短叹,开口说话,便尽是灰心丧气之语。雷彤、关若飞知他记恨自己二人,只作不知而已。吴土焙得到三页刀谱,却怕他身体残废,见谱而不能练,那便更加难过,是以却没告知他。这时吴土焙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得罪了雷彤二人,赶紧道:“今天晚上,咱们找个镇店好好歇歇。四师兄,来的时候,你最知道沿途市镇,你说今天晚上会在哪里歇宿?”谭火池没好气道:“爱是哪里,便是哪里吧。反正你有娇妻陪着,在哪里不好?”阿依古丽脸上一红,当作没听见。吴土焙道:“你……”但想他身子已废,雷彤、关若飞虽奉雷六鼎之命护送疗治,然而能否治好,终究难说,他性情本就不佳,遇此更加古怪,那也在情理之中。雷彤冷笑道:“谭师父,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师弟处处让着你,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谭火池怒道:“倘若他被人打成残废,我也有娇妻佳伴,自然也会让着他。关大公子,你当日怎么不杀了我?”雷彤怒道:“现在杀你便迟了不成?”策马到车前,怒气冲冲地望着他。谭火池咬牙道:“你这貌美心狠的大小姐,杀一个瘫子,那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动手,为何不动手?”雷彤道:“你……”忽然转笑,“跟你这样的浑头,没什么好生气。吴大哥,我跟糖哥哥先到前头打探打探,看有什么市镇好歇宿。”吴土焙连忙称谢。待二人走后,本想跟谭火池分说几句,但一见他又是怨恨又是自贱的眼光,不禁叹了口气,驱车慢慢前行。
眼见太阳渐行渐西,没于山峦之吻。此时正是六月时节,天长夜短,太阳虽落山,然而彩霞满天,路两旁林密草长,正是一天最好的光景。阿依古丽走在前头,身影背着一天晚霞,更增娇美。吴土焙忽然想起谭火池的话“你有娇妻陪着”,不禁嘴角一笑,暗道:“他却不知,我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这事绝不能告诉他,否则以他的性子,只怕更加自怨自艾。我嘴笨,那可不会劝解。”
以往行路之时,雷、关二人经常先行探问宿食,往往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回。哪知此次待满天晚霞都隐于山影之间,二人还没回转。阿依古丽道:“雷小姐他们莫非遇到了什么麻烦?”吴土焙一惊,旋即笑道:“或许前方很远没有镇甸,我们先慢慢走着,说不定他们片刻便回。”正说间,忽听得嗒嗒嗒马蹄疾驰而来,说道:“这可不来了么?咦,不对,是从咱后边来的!”
转过头去,却见道上两骑急速奔来,到得近处,看清骑者服色,却不是雷彤、关若飞,却是两名劲装汉子,两匹马奔行已十分急速,犹嫌慢了,一鞭鞭催打,口中“驾!驾!”呼喝。吴土焙见他们奔行急速,忙将马车勒到路旁。二骑风驰电掣般从车旁掠过,扬起一片尘土。吴土焙瞧骑士体格雄健,虽未背着刀剑,但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缠着软鞭一类的兵刃,心下闪过一念:“看来必是江湖中人。这等急行,不知是什么路数?”
正想间,却听东方又传来马蹄急奔声响,这次却是四骑人马。那四骑来得近了,看清是三男一女,其中一名男子叫道:“让道,让道!”瞧服色与方才两骑乃是一路。吴土焙刚驱车而行,见状再让到一旁。四骑急奔而过,突然之间,只听得那女子一声惊叫,坐骑失蹄,栽倒下去。那女子身手倒也敏捷,已从马上一跃而起,虽是扑倒下去,便伸手在地下一按,便立即站起。其余三骑冲出数丈,只听得“吁!吁!”声中,一齐勒住马匹,掉转回头。一人问道:“三娘子,你没事吧?”声音颇是关切。三人跳下马来,一人拉住那女子,另两人便去看她的坐骑。那马嘶任人拉拽拖打,却是无力站起,挣了几挣,忽然一声悲鸣,再不动弹。其中一人道:“二当家的,这马太不中用,他妈的才不到一百里,竟给跑死了!”
那为首男子道:“两位兄弟,你们合乘,让出一匹马来,给三娘子骑。咱们天黑要是赶不到老鸹岗子,老大怪罪下来,可不是玩的。”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将黑,手一挥:“走!”却忽听嘶津津一声悲鸣,又一匹马倒了下去。那为首男子一怔,骂道:“真他娘的倒霉!”
吴土焙看得一清二楚,心道:“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这伙人打我们的主意。”却不料怕贼来贼,忽然听那二当家的道:“喂,这位朋友,我们有急事,借你的马使使!”他两名兄弟几步抄过来,奔着阿依古丽便去。吴土焙跳上去挡在前面,叫道:“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要抢劫不成?”一名左颊有道大疤的笑道:“你睁眼看看,这是青天白日么?再说了,我们当家的要借你一匹马,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借你娘子……咦,崔五哥,你瞧这小娘子,模样好俊哪,我从来没见过这等姿色的小娘子!”
那崔五哥一把推开疤脸汉子,说道:“什么时候了,你少些歪心思。小娘子,下马!”绕过吴土焙,径抢阿依古丽的马缰。吴土焙怒道:“当真可恶!”右掌陡出,啪的一下,那崔五哥手臂被打开。崔五哥微有一怔,狞笑道:“今日爷爷有急事,这才好言相借,你倒逼得爷爷动手了!”呼的一拳,直击吴土焙面门。吴土焙脚下稍转,便闪到他身后,在他肩头一拍。疤脸呼道:“有两下子!”双手疾出,抓吴土焙双肋。吴土焙不及闪避,挥臂格挡,啪的一声,只觉手臂生疼。那疤脸练的是硬功,冷笑一声,中宫挺进,盘肘击吴土焙胸口。崔五一拳打空,转身一记飞腿,直奔吴土焙后脑。吴土焙前后受敌,急忙屈身翻出圈子,大声道:“我们无冤无仇,为何上来便动手?”疤脸道:“我们要抢你的娘子抢你的马,你不让抢,这可不是有仇吗?”呼呼又是两拳击到。吴土焙使出小巧手法,化解开去。崔五见点子扎手,手在腰上一搭,已多了条软鞭,道:“老六退开!”呼的一鞭,向吴土焙夹头扫出。这一下又快又狠,吴土焙赶忙闪避,仍是慢了一些,额上被鞭梢扫中,火辣辣好不疼痛。那崔五一鞭得手,呼的又是一鞭。吴土焙这次有了防备,急忙避开。崔五怒道:“好!”呼呼呼呼,一连十数鞭,直似暴风骤雨。吴土焙急闪之中,左腿、右肩仍是中了两鞭,疼痛入骨,腿上那一鞭更是打得肉裂血出,叫道:“当真要杀人吗?”
崔五使的鞭子乃钢铁混着牛筋缠就,见吴土焙着了两鞭,仍然不倒,怒道:“好教你知道,爷爷过的便是杀人日子!”说话之间,一鞭早出。突然之间,只觉得胸口一凉,眼光一瞧,不禁魂飞天外,却见那儿正插了一把单刀,鲜血沿着刀锋沥沥而下。他张大双眼,兀自不信,叫道:“二当家的,点子好快的刀……”气力难济,倒地而死。吴土焙一刀便杀了此人,心中惊惧,也自不轻。却是这一路之上,他将雷六鼎所赠三页刀谱悄悄钻研,没有师兄弟喂招,跟雷彤、关若飞又不能切磋,一切全凭自己照着图谱解义琢磨。刀法有无长进,自己也不知道,这时一出手便杀了一名强贼,刀法之精进,比从前何止一倍。能在武学上练出名堂之人,无不视武功为宝,每有进益,则喜不自胜。吴土焙突然间喜道:“原来这样厉害,阿依古丽,四师兄,原来这刀法这样厉害!只不过……我可没想到要杀他……”
阿依古丽一瞥眼间,只见那二当家的、疤脸、三娘子一齐向丈夫掠上,惊道:“小心!”二当家的叫道:“是啊,你好厉害,杀了我兄弟!”呼的一声,一把利斧挟风砍至。吴土焙挥刀挡了一招,说道:“在下刀法不精,本没想杀他,哪知收发不能随意,实在对不住!”疤脸道:“奶奶的,竟敢消遣爷爷!”使一对判官笔,从左侧攻上。吴土焙挥刀招架。只听得叮叮当当,两人的招数都被他挡下。突然间嗤嗤两声,疤脸腿上、小腹衣破血出。吴土焙兀自沉浸在刀法进益之中,说道:“这两刀便比刚才好一些了,四师兄,你看见了吧?”疤脸受了两刀,心中骇极,以为自己定是肚破肠出,必死无疑,退后一步看时,却不过浅浅两道伤口,他哪知这是吴土焙刻意控制刀法方能伤得这样轻,怒道:“不过让爷爷有点小伤,算做什么?”见二当家落在下风,三娘子已挺剑合攻。他正要提笔再上,忽听谭火池拍手道:“五师弟,你这招‘天恩浩荡’使得当真精到,我看恐怕在师父之上。哎呀,小心……嘿嘿,你白让师哥担心了……”疤脸气不打一处来,提笔便奔向车去,甫到中途,突然心念一转,掠到阿依古丽马前,扑嗤一声,一笔刺入马胸。此人本是强盗,极懂马性,这一笔正插中马心,健马一声嘶鸣,倒下地来。疤脸左笔向右手一合,伸手抓起阿依古丽,叫道:“相好的,赶紧住手!”右手双笔横架到阿依古丽颈上,“否则便要你娘子立刻死……”突然扑的一声,一枚飞镖不偏不倚射进他额上刀疤,深没入脑,登时倒地气绝。他人虽死,手却未松,双笔顺势划下去,嗤的一声,将阿依古丽的衣裙扯出一道大口子。阿依古丽吓得尖叫一声,跳到一边。
原来谭火池手上早扣了一枚钢镖,看准计确,自车上一镖毙了疤脸性命。他杀了一名强盗,心下欢喜,许多日来“我是废人”的自贱之感不觉间大为减轻,哈哈笑道:“五师弟,我这一手如何?”吴土焙跳出圈子,奔到阿依古丽身边,单刀护体,说道:“两位,罢手如何?”一边急瞧阿依古丽上下,查看她受伤没有。谭火池哈哈笑道:“你们死了两人,马就够骑啦。”
二当家、三娘子见转眼之间死了两个同伴,又惊又怒。二当家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竹管,在斧头上一磕,扔上天去。他手上劲力十分强劲,那竹管冒着青烟,直飞上二三十丈,啪的一声大响,炸出一团火光。谭火池道:“真你娘奇怪,你们兄弟死了,倒要放爆竹庆祝吗?哎呀不对,这是报讯叫人,老五,赶紧杀了他们!”自己以身作则,先一枚钢镖射向那二当家。却因一来隔了数丈,二来不似那疤脸没有防备,利斧一拨,钢镖落地。
吴土焙当日在雪域钟山埋葬被雪山老怪杀害的人头之时,与阿依古丽祈祷,曾向菩萨起誓:“弟子真心向善,绝不争强好胜,荼害人命。除仗义援手、自卫性命之外,绝不跟人动手。”后来处处逢凶化吉,阿依古丽更是怀了身孕,自以为都是菩萨保佑,更加坚定了积德行善之心。此时见对方死了两人,庆幸自己无虞之余,又自十分难过,说道:“二位,我师兄说的不错,你们不用借马了,何况我们也只剩了一匹马拉车,万万不能再借给你们。求求你们,快快走吧!”
二当家、三娘子乃是此地黑道强手,自出道以来,从未有过今日之挫,二人心中合计,敌人刀法高超,既已发出讯号,大当家必会急回援手,自己二人却不必在此纠缠寻死,但恐吴土焙说的是反话,当下使个眼色,各自兵器护体,一步步后退,直退出二十几步。那二当家问道:“朋友好厉害的刀法,请留下万儿,咱们也好日后补报。”吴土焙道:“我们无冤无仇,打了这场糊涂仗,实在是没有来头。我不想知道你们是谁,我的姓名,你最好也别问。”心中只盼他们快走。谭火池急道:“老五,你不杀他们,后患无穷。快杀了他们!”吴土焙摇头道:“师兄,咱们已经杀了两人,我……我手都软啦。”谭火池忍不住骂道:“蠢东西,你不杀他们,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吴土焙不与他争辩,只催促二人快走。
那二当家、三娘子飞身上马,回头望一眼,纵骑驰去。吴土焙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发软,提起手中单刀看了看,又是欢喜,又是惊心。谭火池却也不再骂,只一遍遍地“唉、嘿”叹气。
只这一会儿工夫,天色便黑下来。阿依古丽问道:“吴大哥,这两个人……我们……我们埋了他们吗?”吴土焙醒过神来,沉吟道:“也不必。他们的同伙早晚会来给他们收尸。咱们速速离开这里,你上车。”
阿依古丽与谭火池坐在车上,吴土焙牵马而行。走出一程,阿依古丽道:“吴大哥,大小姐和关公子怎么还没来?”吴土焙“唔”了一声,并不作答,只管牵马大步而行。阿依古丽又问道:“他们会不会遇上了什么事?”吴土焙似是心不在焉,“唔”一声,仍是不答。阿依古丽与他相处非短,已知他脑子一想事,便像掉了魂一般,转过来问谭火池:“师兄,他们不会有事吧?”
谭火池正没好气,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知道?我是个废人,不是神仙!”吴土焙倒惊醒回神,说道:“咱们再往前走,是不是就到老鸹岗子了?”谭火池一忆,说道:“来时没听说过什么老鸹岗子。也可能地方小,咱们走过也不知道。”吴土焙道:“四师兄,刚才他们说要去老鸹岗子,咱们再走,只怕就要到了。”谭火池一直担心那二人召集同伙前来为难,眼看天已黑透,却没什么动静,心里没什么底,说道:“老五,我看咱们不要走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那个臭小娘儿、臭小白脸。”吴土焙笑道:“师兄,那两名黑道人物年纪不算小了,可算不得什么小娘儿、小白脸。再说,他们也未必回来。那爆竹报讯的把戏,说不定只是唬咱们的。”谭火池冷笑道:“我哪是说他们,是说那个雷大小姐、关大公子。臭小娘儿、臭小白脸大约这会儿正在哪个市镇吃喝快活。他奶奶的,根本没把咱们放在心上!”这许多天来,五人一直同行,谭火池虽是心中恼恨雷彤、关若飞,却一直没机会骂,这会儿骂了两声,又觉痛快,又觉无聊,呸的一口浓痰吐出。阿依古丽微一皱眉,轻声道:“说不定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谭火池哼了一声,道:“这两个雏儿,武功了得,哪会遇到麻烦?遇到他们两个,才真他奶奶的麻烦!”想起自己瘫痪残废,全是拜这二人所赐,不禁恨上心头,挥挥手道:“还是先找一处歇歇,反正不冷,一会儿你把我背到草丛里,你们两口儿在车上做洞房也不妨。”阿依古丽脸上一红,好在天色半黑,没人看出。吴土焙道:“也只好如此。”勒住马车,将缰绳交给谭火池,自己四处看了看,回来道:“左边有片树林子,咱们便在林中歇息。”牵马下路,进到林中,将马卸了。
那林中正有条小溪,三人拾了些干柴枯草,烧些开水,烤热干粮。用过晚饭,一轮眉月却也升了上来。吴土焙岂能让师兄在野地中睡觉,说道:“你身上有伤,再受了风寒潮湿,那如何能行?我们两个,便在草丛里将就。说不定雷大小姐、关公子一时半刻便会寻来,咱们警醒着点儿。”携阿依古丽走到一株树下,胡乱铺了两件行李歇息。
仲夏之夜,林草丛中,星灿月浅,溪水潺潺,小虫轻唱。吴土焙只感说不出的惬意自在,却一时难以入睡。这一路上与雷、关同行,住店歇宿,阿依古丽向来是与雷彤同屋,自己只能与谭火池同室,以便照应。关若飞或是独宿一室,或是三名男子同住。吴土焙正是青壮之年,平时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天当被地当床,轻风撩人,周身皆轻,看看身边的娇妻,忽觉心魂俱醉,忍不住搂住便吻。阿依古丽伸手推住,另一手指指大车,食指竖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温柔一笑,在他耳边低低道:“睡吧,我听着雷小姐他们。”吴土焙只感欲念难抑,缓力柔强。阿依古丽被他惹得也自动情,低声道:“好人,那咱们悄悄走远些,别让师兄别扭。”吴土焙点头低声笑道:“正是,一向是你想得周到。”阿依古丽笑掩唇魇,轻捣他一拳,起身卷了件外衣抱了,左手牵着丈夫右手,跟着悄步向树林深处而行。
两人虽是夫妻,但如此偷偷摸摸,各自兴奋喜悦。走了二三十丈,却已到了树林边缘,再往前便是一片山冈。只见一条河泛着细碎星光,沿山冈蜿蜒流过。吴土焙知道这便是渭水了,不想这一段河面并不太宽,河水流势也不急湍,想来河水必深。轻声道:“到河边去。”阿依古丽道:“冷。”吴土焙笑道:“当日在雪地里,却也没听你说过冷。”阿依古丽笑得直不起腰,拍拍肚子道:“好人,为着他,你也得听话些。你莫乱来,我来服侍你罢。”
二人心醉神驰,正四唇欲接,忽然吴土焙一惊,一动不动。阿依古丽惕然道:“怎么?”吴土焙伸手一指。阿依古丽侧过头去,却见上游河面上不知何时来了条小船,船上一灯如豆,模模糊糊照着一个人清瘦的身影,坐在船中,背着一顶斗笠,手中举着一只酒壶。他不执桨,也不撑篙,任由小船顺水漂流,正缓缓而来。稍顷漂过一道缓弯,移出山冈阴影,月光照得一人一舟半是清晰半是模糊,却是一名中年清瘦男子,正自饮酒赏月,沿河泛舟。
吴土焙虽恼他扰了自己的私事,但见此人半隐半现之间,清雅脱俗,说不出的孤单寂寞,不禁大生好奇之心,拍拍阿依古丽,伏在草丛中细瞧。
一人一舟越漂越近,渐渐到了正前方。离岸上草丛不过七八丈,看得更清,只见那男子像个私塾先生模样,面容清奇,颌下蓄了一丛疏须,身穿一件布袍,泛着暗白。忽然间小船轻轻一响,船篷上挂着的灯笼微微一晃,那男子搁下酒壶,拿出一根绳子,伸手一甩,绳子急速而出,但听咻咻破风,不偏不倚,正缠在岸边一株树上。那树距小船少说有六七丈,他随手一甩便中,这份手劲准头,令吴土焙暗中咋舌,心道:“难怪他敢深夜独自泛舟,却是一名身怀绝技的异士。”
阿依古丽不知他为何会停在此处,自也惊讶不已,轻轻碰碰吴土焙胳膊。吴土焙示以眼色,两人俱都不动。
那男子坐在船板之上,抬头望着山冈上的浅月,随着河波微微起伏。良久长叹一声,取出一管竹箫,呜呜吹了起来。却听曲调和缓,极是苍凉寂寞。吴土焙虽不是此中行家,也觉得夜风忽然添了些寒冷萧瑟之感。此人深夜泛舟来此,竟然吹箫自娱,当真让人觉得稀奇至极。吴土焙听得不觉摇头,低声道:“看来咱们好事多磨,回去陪师兄吧。”阿依古丽捂嘴低笑,低声道:“轻点。”正准备走开,却忽听对面山冈上啪啪两声,像是有人击掌。只不过隔着较远,听不真切。二人伸手一握,又在草丛中伏下。
却听山冈上脚步声近,五个人影下到河对岸。一人哈哈笑道:“相好的,你到底来了。在下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船上那人止住箫声,冷冷一笑:“迟两个时辰又怎样?”
那五人或高或矮,在对岸阴影之中,看不清模样。只听一人道:“懒得跟你多说。怎么样,东西带来了没有?”
船上白衣人笑道:“你们的东西,又带来了没有?”
对岸那人道:“先看你的!”语气生硬,不容反驳。船上人淡淡一笑,箫声又起。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付四爷,我告诉你,我们到这里不是听你吹箫的,拿东西出来!”
这声音听来十分耳熟,吴土焙猛然记起,此人正是那三娘子,心道:“这些人深夜来此,定是黑道朋友做见不得人的买卖。可惜这舟中人看来像个先生,却也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他知黑道人物分赃交易,最忌有人见到。若被发现,定要杀人灭口。何况自己已经欠了其中一方两条人命。忖道:“对方人多势众,尤其是船上这个先生,虽看起来跟那伙人不是一路,然则若是发现我,一样不容活。此人武功不俗,我恐怕难以对敌。”以他此时武功,就算不能取胜,但自求保命逃走原非难事,然则阿依古丽、谭火池却就没办法了,当下向阿依古丽示意,万万不可出声。阿依古丽轻轻点头。
舟中人恍若未闻,箫声不断。看来别人不同意他的意见,他便不与人理论。这法子倒也好使,对岸五人商议几声,亮光一闪,点起一支火把。却见其中两人赫然便是二当家、三娘子,中间一人生着一部大胡子,身形高大,相貌凶悍,火把照见他一双圆眼,尽是桀傲之色,想必便是大当家。其余二人依稀是路上见过的骑客。那大当家扬一扬手中一只牛皮袋,说道:“付先生,我们骊山十里堡,说话从来没有不做数的。”牛皮袋中之物啪啪作响,声响厚重,一听便知是金银之器。那付先生按箫道:“打开来瞧瞧。”大当家哼了一声,将牛皮袋掼在一块石头上,解开袋口,火把照映,却见袋中耀眼生花,金光闪动,正是满满一袋金元宝。付先生道:“拿来吧。”那大当家失笑道:“付先生,你也须知道,与骊山十里堡做买卖,向来是人家付钱,我们或是放人,或是让他赎命。呵呵,今日我姓向的拿着金子跟人家买东西,那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这里是一百只金元宝,每只五两。你把那东西让咱看看,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吴土焙心道:“一百只金元宝,五百两黄金,我的天,这简直就是天大一笔财。寻常之人,这一袋金子,拿都拿不起来。不知那付先生要卖给他们什么东西?”心下好奇至极,寻思他一叶小舟之中,绝载不了什么重大物事,莫非是藏着一个人,要对方赎票不成?
付先生呵呵一笑道:“俗话说人贫货贱,真是一点不假。我付梦白沦落到如此地步,要跟你们这班不成器的东西讨价还价,也算是没出息到家啦。”摇头一叹,颇是自惭。吴土焙心中一动:“付梦白,这人名字好熟。”凝神一想,却一时不知在何处听过。
三娘子道:“付四爷,我愿买,你愿卖,又有什么有出息没出息?”向大当家好似极怕三娘子说恼了付梦白,黄了这笔买卖,抬手一摆,制止她再说,自己道:“付先生,今日之事,向某心意甚诚。也请付先生放心。”
付梦白笑道:“谅你们几个,敢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样?我本来正待叫那东西出来,三当家却不愿意。”三娘子道:“我何时不愿意了?”付梦白道:“你说不是来听我吹箫的,那可不是不愿意见那东西么?”
三娘子倒吸一口气,说道:“原来付四爷吹箫,是唤那东西出来?”付梦白微微点头道:“正是。”那向大当家急道:“你不是说那东西已被你捕获么!究竟在哪里?”付梦白竹箫一指河面,笑道:“便在此渭水之中。”向大当家怒道:“姓付的,我等星夜驱驰数百里,到这里低声下气跟你交易,却是让你戏弄不成?”付梦白摇头冷笑道:“当真蠢物,那东西离此不远,几个蠢物万不可再出声了。”不屑与之多言,又自吹箫。只听他箫声忽高忽低,不似寻常曲调。向大当家、三娘子等人见他似是别有用意,一时却也不敢莽撞。
吴土焙、阿依古丽在草丛中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只听那付梦白的箫声越发转为急促,呜呜嘘嘘,让人听着十分难受,似是直痒到心里去,恨不能扯开衣服抓个皮开肉绽。吴土焙听阿依古丽喉间咕咕作响,知她抵受不了付梦白箫声魔力,怕要立即弄出动静来,忙薅下一丛软草,塞住她双耳。自己心里躁痒难熬,看对岸骊山十里堡的五人,也已经人人捂住耳朵。吴土焙动了好强之心,暗道:“我练雷老前辈所赠秘诀已经数月,莫非连你小小的一点法门都抵受不起么?”当下心中默念刀诀,行运内息,果然烦躁不安之感大为减轻。
付梦白箫声更促,却见河面不知何时泛起了波浪,夜风也似平添了三分寒意。忽见一道大波自上游缓缓荡来,哗哗而响。明中暗中之人无不瞪大双眼,只见那道大波高出河面两尺之多,星月倒影在上面不停滚动。那大波越近越急,到了小船前一二丈处,却倏忽衰退,但听哗哗轻响,消失不见,河面平缓如初。众人如在梦中,正不知究竟,那付梦白自舟中提起一只酒坛,将一坛酒悉数倒进水中。突然之间,河面上哗的一声,激起一道水柱,直达两丈。小船猛然一掀,随波急荡,撞向岸边。付梦白身躯一晃,站了起来,箫声连吹三个高音,直震得人头晕目眩。却听哗的又是更大一道水柱窜起,月光清清楚楚照见水柱中有一条盘口粗细的怪物,身似大蛇,头上却生了数只怪角,双目如鹅卵大小,射着黄中带赤的光芒,大口张开,利齿交错,长信咝咝,身子一弯,向付梦白哧的叫了一声,随水柱落回河中。
付梦白似是自己也没想到水中出现的会是这个怪物,惊呼一声,跌坐在船板上。吴土焙、阿依古丽矫舌不下,对岸五人竟都无人站住,跌伏在山石上。
付梦白呆坐不动,见水花平静,定定心神,连道:“好家伙,好家伙!”声音发颤,举箫在水面四顾,每转一下眼睛,都小心翼翼。
那向大当家踉踉跄跄站起,呼道:“付……付先生,这……这便是金鳌么?呵呵,呵呵,当真吓死人了!”笑得走音。付梦白吐出一口长气,见水面波纹平和,抹抹头上冷汗,摇头道:“说老实话,付某也不知箫声会催出这怪物来。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但知这便是书中所记载的蛟。”
向大当家道:“付先生,咱们可是说得好好的,只买金鳌,不买什么蛟。那金鳌呢?”付梦白眼光闪烁不定,失笑道:“你却当什么?便是想买蛟,付某也没本事抓了卖给你。唉,古书曾载,有个叫周处的人上山搏虎,下水擒蛟。搏虎容易,擒蛟却是不敢设想。世上果真有这样的勇士么?付某惭愧,惭愧,实在不如。”说到后来,却不是对着五人,而是对着江面喃喃自语。
吴土焙并非读书之人,对于“古书曾载”的事,多半不知。然而付梦白所说的这个“勇士周处”,他却耳熟能详。原来每年社火庙会,戏台之上,多半便演一出戏,叫做“除三害”。说的是这个地方有三个害物,一是山中猛虎,二是水中蛟龙,三是武士周处。三害物将当地百姓搅得担惊受怕,不能安生。有智者便激将周处,说他虽然厉害,却治不了山中猛虎与水中蛟龙。周处大怒,上山搏杀了猛虎,而后又入水与蛟龙沉浮激战数百里,终于杀了蛟龙。回到村庄,却见村中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正自欢庆,说是三害已除。周处猛然醒悟惭愧,自刎于地,从此乡里再无祸害。吴土焙心想:“像周处那等人物,未必确有其人。以雷老前辈的武功,多半便能擒杀蛟怪。雪山老怪或许也行。”
付梦白望着江面,忽然道:“它还没走,各位站远些,我试试让它退去。”举箫再奏。不过曲调再不敢高昂,但听呜咽曲折,令人闻之,心生忧伤。阿依古丽已取出耳中草叶,低声道:“吴大哥,我听了这曲子,不知为何想哭。”吴土焙低声道:“他是令那蛟怪灰心丧气,不愿伤人,自行退去。”
说也奇怪,果见河面上缓缓起了一道水波,绕着小舟轻荡。付梦白神情紧张,如临大敌,却知道在紧要关头,箫声中绝不敢露出半点急躁之气,缓和送出。他似是觉出那蛟怪便在水中盯着自己,只要稍不留神,便会一蹿而出,作致命一噬。
向大当家等辈不由急将起来。那二当家的一直没说话,心想反正蛟怪不会蹿到岸上来,看来买那金鳌也多半难遂心愿,这付梦白武功高明,不如借机害他一害,高声骂道:“奶奶的,姓付的,你骗得咱们爷们来此,却是这等结果?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来时,还有两个弟兄死在人家手里……”话音未落,小舟左侧果然水花大作,看来那蛟怪随时便会再出。大当家、三娘子等醒悟到他的用意,也跟着呼叫起来。那付梦白又惧又恨,虽知对方用心,却哪有法子对付?小舟系着一绳,在河水里轻轻摇晃,距此岸不过两丈,他若是发力一跃,便能跃到岸上,然而知道那蛟怪看到异状,必会出击。他惊惧之下,箫声微乱,只见水花更大,心下大恐:“莫非我付梦白今日要葬身在此物腹中?”
却在此时,忽听夜风之中“丁零零”传来一阵铃声。这铃声听来少说在半里之外,然而十分清脆,煞是好听。说也奇怪,船边水花顿时低沉下数寸。付梦白心中一定,箫音愈发柔和。却听得铃声叮咚作响,且响且近,片刻间沿岸走来两人,一个是翩翩公子,一个是俊美少女,在月色之下,并肩飘行,直不似人间之物。那少女手里持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铃环,微微一摇,如金盅玉盏,又似清露冰珠,与箫声合节,说不出的动听。
这少女自是雷彤了,那少年无须多说,正是关若飞。二人嫌与吴土焙等三人同行焦躁,前去打探镇甸歇宿。两人纵骑驰出数十里,猛见前方一座险峰,直插云霄,当真有通天拔地之势。找人一问,却便是华山。华山被称为西岳,有道是“华山天下险”,雷彤、关若飞幼年在江南之时,便曾听闻华山大名,后来随雷六鼎去到西域,对中土的名川大山,只能从爷爷嘴中听说。华山古来多武林传说、典故,雷六鼎自然多有提及,二少年盼飞心怀望高性情,岂有不神往?此时华山便在眼前,当真心痒难抑,略一商议,便在山下将马拴了,登峰游览。那华山虽是险峻,二人身负绝技,攀爬却也不难,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朝阳峰顶。游客登朝阳峰,多为看日出,二人却只看到日落,然则一般也很欢喜。日落之后,回到峰下,却不禁大恼,原来在树间拴着的坐骑不见了。这两匹骏马,都是西域良驹,雷彤的座骑一色全黑,叫做“踏雪乌龙”;关若飞骑的是一匹纯白骏马,叫做“碧天银兔”,端的可日走千里夜行八百,神骏罕见。雷彤气得跺脚:“还把它们当宝贝呢,到底是畜牲东西,竟然就跑了!”关若飞沉吟道:“这两匹马都是跟了咱们好几年了,便是不绑着,也不会逃走,定是给贼人偷去了!”二人四处找了一会,却全无踪影,眼见天色已黑,议定还是回去与天刀门的三人会合,待明日再找马。雷彤怒气冲冲:“要让本姑娘抓住偷马的小贼,非把他打成马鞍子不可!”
二人轻功不凡,沿原路返回六十余里,却也不过一两个时辰,正奇怪都快到分手之处怎么还没见人,忽听得夜风中传来箫声。雷彤家学渊博,颇识音律,一听不是俗音,忍不住取出银铃环,和着那箫声摇奏。一边与关若飞循声而来,要看看深夜吹箫之人是谁。
雷彤当先来到,看到河里舟中一人面貌清奇,正自吹箫。那人箫曲不歇,雷彤便也铃声不止。两般乐声一轻一沉,一长一短,竟自丝丝入扣。付梦白知此时那蛟怪必定不致伤人,脚下一点,跃上岸来,箫声也随之止歇。
雷彤叮的一声收了铃环,笑道:“大伯伯,你深夜独舟,吹箫赏月,真是好兴致。本姑娘胡乱和了几声,是不是打扰了你?”
付梦白虽不知从哪里忽然来了救兵,却感激至极,当下一揖到地,说道:“在下付梦白,谢过姑娘救命之恩。”雷彤惊奇至极, 笑道:“莫非大伯伯箫声没人合奏,便要跳江自尽吗?那可不好!我这几下铃声,比大伯伯也差得太远。吴大哥,原来你们在这里,可害我跟糖哥哥好找!”却是她眼尖,阿依古丽碰动草棵,她便瞧见二人。
吴、阿二人却以为雷彤二人已见过谭火池,谭火池说了什么酸怪话,二人才出来找寻,不禁脸上均红。吴土焙道:“啊,这个……这个,我们两个,也是听到这位付先生吹箫,才过来瞧瞧的。”雷彤道:“是啊,他的箫吹得真是好。”她话未说完,对岸山冈下一个女子道:“就是那个人!大当家的,便是这人杀了崔五他们!”手指所向,除了吴土焙,更有何人?那向大当家闻听,大声说道:“付先生,替我擒住这人,对啦,他姓吴!”这向大当家名叫向彪,江湖人称“向大胆”,那骊山十里堡乃是远近听了皱眉惊惧的黑道帮派,他身为大当家,听到三娘子、二当家禀报,当即要去召集弟兄查找杀了崔五、疤六的敌人,为兄弟报仇。然则那金鳌实在事关重大,干系到十里堡一门的前程生死,只得先来此老鸹岗子与付梦白接头,只待此事一了,便追查杀敌。此时见到凶敌突然出现,叫道:“我这就过来!”急步跃出,跳入渭河,向这边泅来。河面宽约十余丈,他虽识水性,却不甚高明,看来要渡到此岸,不是片刻便能。
雷彤、关若飞突见对岸有人,均吃了一惊。关若飞道:“吴大哥,这是何人?”吴土焙心里暗暗叫苦,说道:“我也不知,是第一回见他。嗯,听他们称呼,他是大当家。大小姐、关公子,恐有麻烦,咱们快走。”雷彤目光狐疑,却哪里会走,哼了一声,望着对岸。关若飞一向惟她命是从,自然更不会走。
向彪号称向大胆,行事一向是有进无退,在河水中边泅边道:“小子,你杀了我的兄弟……”此时最怕的便是自己未到岸敌人已经逃之夭夭,“噗”的吐开灌进的一口水,“有种千万莫逃!老二、老三,七弟、八弟,快,跟我下河渡岸,给兄弟报仇!”又向前泅游丈余,未听手下跟着跳水,却听前岸、后岸之人纷纷惊呼。他转头道:“老二,你们没听到吗?”
二当家、三娘子等已经面无人色,二当家指着河面道:“大……大当……当家……几……几……”“几”了几次“几”不出来,三娘子帮了他大忙,高声道:“蛟!水里有蛟!”
向彪“啊唷”一声,问道:“在哪里?”三娘子道:“在你东边!”向彪是从北岸游往南岸,东边是在左首。他大惊之下,枉了“大胆”的外号,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向西边看去,道:“没有,没有啊!”三娘子道:“是在左边!”向彪转头一瞧,只见一道水波横生水面,慢慢向自己接近过来。他魂飞天外,大叫一声,游速忽然大增,双臂划水,双足急蹬,激起阵阵水花。二当家脑中电光一闪:“大当……当家,对岸太……太远,快游……游回……回来!”
向彪身子一摆,掉头向北岸游,叫道:“救我,救我!”
那道水波忽然又高出半尺,哗哗哗泛着白花,朝向彪涌近。适才付梦白在河中遇险之时,骊山十里堡曾起了害人之心,大呼小叫,激那蛟怪发狂。此时付梦白见向彪遭际只比自己更险十倍,引发惧怕之意,自语道:“真是现时报,来得快。”雷彤、关若飞没看到那蛟怪出水的情形,不知究竟。见众人神情紧张,如临末日,雷彤隐隐有些害怕,笑道:“你们都犯了什么病?这样神神怪怪的!”
付梦白忽然掠到树边解下绳子来,叫一声:“向老大,接住了!”抖腕一甩,绳子正落在向彪面前。关若飞赞道:“好手法!”
向彪抓住绳索,付梦白双臂交替,将他拉向南岸。向彪自己也双手倒绳,两下里速度相加,行进颇快。那道水波紧紧跟在他身后,向彪回头一看,不由大叫:“快,快!那东西跟上来啦!啊唷!”突然间一沉,没入水中。
众人大哗。却见水花溅滚,如同沸腾。骊山十里堡诸人纷纷大叫:“大当家,大当家!”绳子猛然一紧,付梦白站立不住,被拖得扑地而倒。
吴土焙正站在近处,本看得呆了,突然一个激灵,醒回神来,想都不想,上前一把拽住绳索,急道:“关公子,帮忙!付先生,赶紧吹箫。雷大小姐,铃铛!”
他一言三令,三人无不领命即行。那绳索被两人拉得笔直,上下急抖,将江水打得啪啪作响。付梦白箫声响起,雷彤铃声和入。吴土焙、关若飞正是青壮年岁,武功在身,力气大过常人不知多少,却竟拉不住绳索,两双脚在地下哧哧响,慢慢向水中滑。阿依古丽急忙抢上,拉紧绳头,只见绳索抖得渐渐轻了,接着三人发力,竟能将绳索缓缓回收。
付梦白运足十成内力,那箫声如同鬼哭,悲伤莫名。雷彤虽心中莫名害怕,却毕竟是武林名宿之孙,运起祖传心法,刹时心明如镜,纤尘不染,手中银环上十二只银铃依次交响,丁零丁零,一声声如真如幻,敲心动脑。河面的水花低缓下去,拉索的三人只感手上大为轻松,救人心切,收绳如梭。绳索渐短,忽然向彪脑袋肩膀露出水面,两手紧握绳索,却口唇紧闭,不知是死是活。吴土焙、关若飞发一声喊,奋力一拉,将向彪拖到岸边。
关若飞在最前面,正要伸手将他拉上,却“啊呀”一声,如遭电击蝎蜇,嗖地跳回三尺。雷彤一个箭步蹿来问道:“糖哥哥,怎么了?”顺着一看,却见一条大蛟颈腹在向彪身上盘着一圈,余身仍有两丈之余,拖沉在水中。那蛟怪微微昂起头,只见上面生着数只怪角,两只赤黄眼看着岸上,大口微张,露出血红长信森森白齿,正自哧哧吐气。雷彤不由得头发都要倒竖起来,尖叫一声,跌坐在地,铃环掉落,一时丁零作响。
那蛟怪闻铃闭上大口,下颌贴在向彪背上,一动不动,似颇警觉。
关若飞道:“师妹,小心!”伸臂沉腰,挡在雷彤身前。蛟怪陡然昂头哧的一声厉嘶,身尾从水中腾出,直竖起来,又呼的一下砸落,扑通一声巨响,溅起一大片水浪,直溅得岸边众人身上俱湿。阿依古丽站定不住,往后跌倒。那蛟怪脖颈一伸,昂起七八尺高,张开大嘴,如同一口血红的大锅,对着众人哧哧吐气示威。众人虽是武林中人,却也胆颤心惊,手足俱软。对岸之人看得着急,叫道:“大当家,大当家,你怎么样?”“我们大当家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
付梦白摇手示意他们不可呼喊,沉声向这边几人道:“千万莫动。姑娘,试试你的铃铛。”他看出那蛟闻铃则安,似是颇有惧意。雷彤醒悟,目光一扫,见铃环掉在一旁,不由得暗骂自己不争气:“爷爷告诉我,兵器绝不脱手,我今日可让这怪物吓掉了魂儿。”拾起铃环,轻轻摇动,发出叮的一声。那蛟眼睛一眨,嘴巴合起三分,然而仍哧哧出声。雷彤手腕一抖,铃声叮叮响起。那蛟怪啪的一声,合拢嘴巴,身上低伏下来。
雷彤见自己的铃环生出奇效,胆子登时变大,上前一步,将铃环伸向那蛟怪前五六尺处,摇得铃声不断,口中道:“去,去!”那蛟脖颈一鼓一缩,急促喘息,身子扭动,一分一分从向彪身上滑下,落进水中。众人见状,无不欢喜。若非正在紧张关头,怕早喝彩出声。雷彤猛一摇铃,喝道:“退下!”蛟怪向后一缩,全身没进水里。雷彤松了一口气,却猛然间眼前水箭激发,向自己急射而出。雷彤武功非凡,电闪后退,却毕竟猝不及防,仍是湿了一头一脸,模糊中只见那蛟怪张着大口,向自己落下。雷彤一刹那魂飞天外,竟不知闪避。关若飞见师妹危急,突然一声厉喝,那寒冰椎已在手中,对准蛟怪右目刺落。雷氏武功,要诀全在“快”字上,他与雷彤自幼情同兄妹,救人心切,格外勇力,取椎、刺蛟全在刹那之间,却听扑的一声,正中蛟怪右目。
那蛟怪吃痛,发出“嗷”一声,昂头一甩,关若飞却也吃不住那物无俦巨力,身子飞起两丈,向河中落入。这一来冰椎却也脱手,留在那蛟怪眼中。关若飞身手当真非同凡响,半空中身子一翻,头上脚下,看准蛟怪,张臂一搂,双腿紧夹,竟骑在蛟怪身上。蛟怪在水中翻滚扑腾,浮沉曲伸,弄得渭河浪花四飞,声传数里。关若飞使出浑身力气,死抱着不放。
众人全看得呆了,雷彤花容失色,叫声“糖哥哥”,便要跟着跳进河中。吴土焙急拉住她,道:“大小姐,不可!”雷彤哭道:“那你去呀,你去救我糖哥哥!”
吴土焙道:“我……”雷彤叫道:“胆小鬼,不敢吗?那便不要拦我!”吴土焙本就是一根筋的人,最易受激,大声道:“有何不敢?”便在阿依古丽“啊”的一声惊呼声中,纵身跳进渭水。
吴土焙肤色较黑,这固然有天生之故,却也另有一半原因,便是好水。天刀门在泰山,泰山西麓,便有一条河,叫做顺天河。他幼年就能在河中玩耍自如,长大之后,爱水之情有增无减,一年四季,几乎每日必下河游水。别的不敢说,单讲水性,几乎罕有其比。天刀门五雄之中,贺水桦名字中占了个水字,却最怕水。吴土焙名中带土,反而偏偏好水。同门玩笑时,曾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话,说的便是吴土焙水性精奇,不管是江水河水湖水海水,春夏秋冬各季,自能畅游无阻。
雷彤激得他跳下河去,自己先自悔了,叫道:“吴大哥,你这傻瓜,你下去顶什么用?”却见吴土焙从水中冒出,嘴中咬着单刀,双足蹬水,露出半身,迅速接近那团巨浪。阿依古丽自幼在西域雪原长大,她族中之人,无不畏水如虎,见丈夫如此本事,不禁又是敬佩,又是担忧。
吴土焙接近浪心,凝目瞧去,关若飞仍死死骑在那蛟怪身上。蛟怪右目上插着冰椎,正自挣扎盘旋,欲回噬身上之人,奈何那人双臂紧紧箍着它脖颈,却是咬不上。吴土焙抄刀在手,叫道:“关公子,关公子!”关若飞正自头晕目眩,全凭一股求生之力,方能紧贴蛟脊,不致被甩落。猛听吴土焙呼叫,移目一瞧,不禁精神大振。那蛟怪见又有人来,张开血盆大口,往吴土焙咬去。
吴土焙脚下一蹬,急向左闪,抬手一刀,正中蛟腭,扑的一声闷响,如击皮鼓硬木,竟砍不进去。那蛟却也吃了一痛,哧哧吐信,不敢贸然进击。关若飞缓过一丝气力,右手腾出,爬上一尺,攀住蛟头的一只角。吴土焙又是两刀,均砍在蛟怪吻上。但听邦邦作响,蛟怪丝毫未伤,蓦地头颅抬高数尺,呼地向吴土焙当顶砸下。吴土焙倏忽沉入水中,从蛟怪左首六尺处冒出。蛟怪头颈微收,另谋击扑。关若飞岂会错过这一良机,伸手一抓,握住冰椎,使力一拔。那蛟怪吃痛,眼眶卡紧,冰椎竟然未能拔出,蛟怪却翻腾甩动,令他五脏六腑都将移位。吴土焙怕误伤着关若飞,虽举着刀,却不敢砍落。
二人一蛟剧斗,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两岸之人无不惊心动魄,跟着在岸上奔跑。
关若飞大喝一声,力运右臂,猛力一提,冰椎终于脱出。上面穿着圆乎乎一物,像一只血瓜,却是蛟怪的一只眼珠子。关若飞哪有隙分辨,冰椎一挥,又插瞎蛟怪左眼。
蛟怪痛得浑身圈成一团,关若飞后背一沉,被它鳞身夹住。那蛟怪的力气不知有多少,直压得他骨节格格作响,难以呼吸。吴土焙见情形紧急,看那蛟身背颈通黑泛青,唯腹间三指宽的一线发白,一刀刺出,刀尖略略一阻,却扑地戳入。吴土焙大喜,左手抱着蛟身,右手沿着蛟腹一寸寸划下。那蛟怪双目已盲,十分本事,只剩了三两分,沉入水中,惟收缩骨节,紧卡关若飞。
关若飞只粗识水性,又已昏昏沉沉,本来沉到水中,便会溺水而死,然而胸腹受压,无法呼吸,反而捡了一条命。他耳不能听,目不能视,隐隐约约只觉得身上所压的千斤之力一点点地轻了,终于身子一松,脱了困围。他一得自由,反而喝了一口水,受呛之下,抬头冒出水面,剧咳不止。耳中只听雷彤叫道:“糖哥哥,糖哥哥,你没事,太好了!”声音欣喜若狂。
吴土焙伸手托住他腋下,结结巴巴道:“关……公子……那……怪物……死……死啦!”牙齿格格打战。关若飞兀自不敢相信,顺着吴土焙手指一瞧,只见那蛟怪直挺挺浮在水面上,长近四丈,腹部裂开,确然是死了。紧张一去,只觉得身子像散了一般,若非吴土焙托举,只怕会立即沉下去,说道:“吴大……大哥,冰……冰……椎!”不觉间也结巴了。吴土焙道:“对,对。”托着他游到那死蛟旁边,见它怪形凶相,不禁后怕至极。关若飞奋力伸手,抓住冰椎,手却早软了,这一椎虽然刺得不深,但也左右摇晃数次,方始拔出。向那死蛟看了一眼,恶心欲吐,道:“吴大……大哥,上……上岸。”
雷彤喜得又是拍手又是蹦跳,大呼小叫,哭中带笑,笑里带哭。阿依古丽也早泪花滚落,一次次抿嘴。
吴土焙水性虽好,也已累得头昏眼花,大口喘气。他们已在河面上漂移了两三里,雷彤听下游传来轰轰哗哗的声音,知道那里水势湍急,叫道:“上来啊,你们快上来!”
吴土焙答应一声,伸手在死蛟身上一推,托着关若飞要往回游。忽听关若飞惊叫道:“吴大哥,又来了一个!”
吴土焙眼光一瞧,水面上一道横波涌起,向死蛟移近。吴土焙真吓得要抽筋,哆嗦道:“这可咋……咋办?”岸上之人听到不对,均觉大祸临头,刚升起的一丝希望,转眼之间,又变为绝望。
关若飞咦了一声:“不是蛟龙,是只大乌龟!”
只见水面上升出一物,形若乌龟,背上的壳似一个磨盘大小,中心却向上隆起,全是褶皱断纹,色作深黄,隐隐射出金光。头作楔形,生满刺棘尖突,两眼望着那死蛟,退了一退,又往左一游,再往右一游,好像要将蛟怪打量仔细。它慢慢上前,突然间张嘴咬住蛟尸颈下,再不松口。水中两人对望一眼,均觉十分有趣,吁了口气,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付梦白揉揉眼睛,喜出望外,叫道:“是金鳌,捉住,捉住!”
吴土焙一听是金鳌,顿时想到一百只金元宝,心口不由自主狂跳。见此物虽异,却不致能伤着自己,当下大着胆子,一下扑在金鳌壳上。那金鳌受惊,头足尾全缩回壳内,只将蛟怪当作死敌,紧紧咬住不放。吴土焙又惊又喜,双足蹬水,但那金鳌便有一二百斤,蛟尸更不知有几百斤,哪里能推得动?关若飞也恢复了些气力,上前帮忙,水中无从借力,仍是毫无办法。
吴土焙向岸上挥手:“绳子!绳子!”
付梦白如醒大梦,急掠将回去,取了绳索,甩向河中。吴土焙、关若飞半伏在金鳌身上,各自抓紧绳索。付梦白、雷彤、阿依古丽三人六臂一齐用力,将二人一鳌一蛟拖将上岸。那金鳌到了岸上,仍死死咬着蛟尸不放。吴土焙取刀在手,沿着那鳌嘴割下一块蛟肉,方始将它从蛟尸上分开。笑道:“这傻笨东西,咬着什么便不松口!”心念一闪:“假如它咬住的不是蛟怪,而是我的腿脚胳膊,那么便又如何?”
众人欢呼声中,将金鳌抬到岸上。这之中只有雷、关二人不知金鳌身价,然而少年性情,捉鱼摸虾已经兴致勃勃,看到擒得如此怪笨家伙,自然兴高采烈。何况惊心动魄之后,人却均未受伤,与吴土焙、阿依古丽相互搂抱,又跳又笑。他们虽然一路同行,雷、关二人却从未对另二人如此亲近,吴土焙夫妇受宠惊,欢喜难言。
那向彪死里逃生,肋骨被压断了数根,本伏在草丛中起不了身,听到欢呼,却也奔来,一看金鳌,喜道:“好家伙!”扑上去便在它壳上亲了好几下,喜极而泣,说道:“我的祖爷爷,可真是捉到你啦!”
雷彤惊奇至极,噗地笑出,说道:“这东西原来是你的祖爷爷吗?失敬,失敬。”向彪浑不以为意,笑道:“姑娘不知,这东西真比我祖爷爷还亲。我祖爷爷不见了,不过心疼几天。这家伙找不回来,我姓向的就要下到十八层地狱,再无翻身之望。”雷彤道:“那是为什么?”向彪嘿嘿一笑,却不理会,仍抱了金鳌又亲又笑。阿依古丽悄声将所闻对她说了,连杀了他两个手下一事,也一并告知。雷彤转了转眼睛,上前对向彪道:“你起来,本姑娘有话跟你说。”她美貌高贵,武功高强,向彪却也乖乖站起,说道:“姑娘有什么事?”
雷彤道:“我告诉你,你莫在我的金龟上哭哭啼啼,眼泪鼻涕的,弄脏了本姑娘的宝贝金龟,可怎么办?”
向彪道:“哈,这东西是我们丢失的,再说它叫金鳌,不叫金龟。姑娘连它的名称都不知道,就说是你的,未免……未免这个……姑娘可是跟在下开玩笑了。”依他的性情,本来想说“未免是想找死”或者什么别的难听话,可一来因自己兄弟都在对岸,二来雷彤虽然年幼,却是名门传人,自然凛然有威,向彪说她“开玩笑”,那当真是从来未有过的客气。
雷彤眼睛一瞪,叉腰戟指,怒气冲冲道:“嗬,本姑娘哪有空跟你开玩笑?你说它叫金鳌,我偏偏说它叫金龟!这明明是我糖哥哥和吴大哥拼着老命从渭水河里捉上来送我的,怎么就成了你的?糖哥哥,吴大哥,你们捉了这金龟,是不是要送给我的?”
她说煤是白的牛是飞的,关若飞也自会点头称是,并会举证凿凿,枚数一二,以壮其理。吴土焙要靠她撑腰,雷大小姐的话便是圣旨,二人均点头道:“那自然是的。”
雷彤道:“你听听,这金龟是不是我的?不过呢,本姑娘一向最好说话,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考虑卖给你。”
向彪本来就是带了重金购赎金鳌的,听她此言,一拍胸膛:“好,我买!”只望这一拍豪气干云,却忘了自己断了好几根肋骨,哎哟一声,痛得差点跪下。雷彤哈的一笑,说道:“你要买,那便问问价。”钱是人的胆,向彪登时又神气起来,伸出一只大手,五指叉开:“五……五十两黄金!”
吴土焙听他本来拟以五百两黄金向付梦白购买,转眼间价钱便只剩下一成,正要插言,雷彤已经怒道:“五十两黄金,只够看一看。一千两黄金,童叟无欺,概不还价!”向彪央求道:“姑娘,在下也不敢隐瞒,我带了五百两黄金,全给你啦。”雷彤道:“这金龟整卖有整卖的价,非一千两黄金不可。你带了五百两黄金,也可以零买。不过话说在前头,零买有零买的价,五百两,两只龟脚……吴大哥,快追,这畜生要跑!”
却是众人一时未加留意,那金鳌探出头来,吐了口中蛟肉,爬向河边。吴土焙急忙上前将金鳌掀翻,让它肚皮朝上。金鳌四爪乱蹬,却哪里能翻过身来?雷彤乐得咯咯娇笑:“好玩,好玩!”兴味盎然,哪还将买卖放在心上?关若飞见雷彤高兴,折断一根树枝递上,雷彤接过,戳戳鳌头,挠挠鳌足,逗得那金鳌一会缩进壳中,一会儿又伸出来。有时是头露着足伸出,有时是足缩进头伸出,有时是左缩右伸,有时是右缩左伸,真是伸缩之间,花样百出。吴氏夫妇也看得兴味不浅,陪雷大小姐欢声笑语。
付梦白为追踪金鳌,沿河漂流二百多里,却险些葬身蛟腹。见吴、关二人擒住此异宝,心中只道这是天意,跟在一边细看金鳌形貌,越看越是羡慕。
月色之下,渭水之滨,水中之王蛟尸却无人再理会。
向彪焦急不安,忍痛走到一株树下,向对岸招手。他手下四人确信水中再无异物,便泅水过河。五人低声商议。三娘子道:“大当家,那姓吴的刀法已经很厉害,那姑娘、公子只比他还厉害些。若是硬抢,咱们必定吃亏无疑。”二当家道:“老大,不然咱们就回到堡里,召集一二百兄弟,还怕弄不死他们?”老七插话道:“二当家,就怕咱们集了人马,这几人早就找不见了。”二当家道:“他们是往潼关方向走,进了咱们的地盘,还怕他们飞上天去?”向彪沉吟道:“对方武功太高。那小丫头子、小后生兵器古怪,想是大有来头。咱们人多,也未必便能制得住人家。”他号称向大胆,却也不是一味胆子大到底,遇到强敌,深知胆子未必可靠,须靠脑子。皱眉吸了几口气,以镇胸肋间的疼痛。三娘子道:“大当家,金鳌事关重大,咱们便给他们一千两黄金,先买回来再说。”大当家道:“可咱们只带了五百两,剩下的朝哪里弄去?”三娘子道:“咱们先交给他们五百两,算是订金。另外五百两,咱们回骊山去取。”大当家豁然开朗,点头道:“不错。三妹,你这心胸见识,是做大买卖的主。”三娘子微微一笑道:“大当家向来是跟别人开价的,想不到订金一茬,自在情理之中。走,咱们跟他们说去。”这三娘子本是三当家的妻子,丈夫在一役中战死,三娘子便顶了丈夫之位,成了骊山十里堡的三当家。她年纪只二十四五岁,生得颇有姿色,武功智谋,均不逊于须眉。十里堡自堡主以下,听三娘子说话,无不如沐春风。向彪听她一语,亦是喜滋滋的,点头道:“三妹说的甚是。”
几人来到雷彤后边。雷彤道:“怎么,想买乌龟爪子还是乌龟尾巴?”片刻之间,由金鳌变为金龟,更由金龟变成乌龟,但价钱却一路飙升,五百两黄金,只能买一只乌龟爪子了。
三娘子赔笑道:“在下等是骊山十里堡的。这是我们大当家,提起向彪向大胆的名儿来,却也有些轻重。这位是我二哥古落,在下三娘子。不敢请问姑娘上下?”
雷彤笑道:“这位姐姐说话倒也好听。不过,我爷爷说了,我的姓名不可轻易让人家知道。”
三娘子见她天真烂漫,笑道:“你既叫我姐姐,那姐姐就厚着脸皮称你一声妹妹了。好妹妹,这金鳌你要了没用,于我们骊山十里堡却事关重大。你卖给我们,好不好呢?”
雷彤道:“好啊。两千两黄金,就卖给姐姐了。”
三娘子一惊,瞧雷彤笑得眼角弯弯,心中骂道:“当真小看了这丫头。”向彪怒道:“刚才不还一千两吗?”雷彤冷哼一声:“已经涨了!独家生意,童叟无欺,爱买不买!”三娘子怕说僵,咬牙道:“好,两千两便两千两!咱们给你一千两黄金,另外一千两,用两条人命抵账。成不成?”
雷彤奇道:“两条人命抵账?我要你两条人命做什么?”
三娘子叹道:“姑娘不要,可姑娘的朋友已经要了咱们两个兄弟的性命。”雷彤听她话中有一丝威胁的意味,恼将起来,问道:“吴大哥说了,你们兄弟上来便抢我们的马,还要杀我们的人。是你们亏理在先,吴大哥为求自保,不得不出手杀了这两个狗强盗,他们死了活该!你想给你的兄弟报仇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均是森森寒意。关若飞双眉一挺,也站上一步,喝道:“不想死的,退下!”
雷氏门人,何等威风。向彪等辈虽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悍之徒,却也不禁一齐退后一步。三娘子定定心神,道:“好,对岸有五百两黄金,我们取了先交个定头。等明日午时,咱们自会再来交齐余额。”
雷彤刚开始只想逗他们玩玩,没想到他们居然真要用两千两黄金买这金鳌,好奇顿起,问道:“你们非买不可,却是为何?”
三娘子道:“此事关系到本堡机密,姑娘听了无益。”
雷彤知道武林规矩,最忌打听别人机密,心想她这话倒也不错,眼珠一转,傲然道:“谁说本姑娘想听了?订金你也不用交了,这怪乌龟本姑娘不卖了,要自己留着玩儿。”打个手势。吴土焙用绳子将金鳌绑了,砍了一根粗木棍,笑道:“关公子,委屈你跟我做回轿夫啦。”关若飞笑道:“好说。”与吴土焙抬了金鳌便要离去。向彪等虽自焦急,却也不敢多论,只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付梦白忖道:“骊山十里堡势力极大,这姑娘一行虽然人人武功不弱,然而强龙不压地头蛇,被黑道人物缠上,却也麻烦得很。我今日得这姑娘援手,方侥幸逃过一命,岂能不管不问,任由他们陷入祸中?”追上两步,揖道:“在下家住前方华阴,离此不远。若是几位不弃,请到我家喝杯茶如何?”
雷彤喜他箫技过人,听他相邀,欢然道:“好啊。只不过我们还有一位病人,在……对了吴大哥,那谭大哥呢?”吴土焙啊呀一声,羞愧道:“我去接他。”放下金鳌,不一会牵着马车来到河边。谭火池在车上一会听到箫声一会儿听到人声,担心受怕了半夜,已听师弟说过中间曲折,见了付梦白,怪声怪气打个招呼,算是见过。见到向彪等人,冷冷望了一眼。向彪心知若是再耽搁下去,说不定事情更僵,好在金鳌总算有了着落,由两名兄弟扶着,消失在岸林之中。
几人问明了路途,原来华阴距此往东,只有四十多里旱路,水路却有五十里。不过水路是顺流而下,比旱路却要快些。雷彤道:“大伯伯夜中泛舟,吹箫斗蛟,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投脾气。你我二人乘船,他们几个走旱路,好不好啊?”关若飞脱口道:“不好!”雷彤笑道:“你就是怕这大伯伯使坏害我。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坏人?就这么定啦!”关若飞素知她武功胜过自己,但与付梦白不过萍水相逢,便同舟而行,万一他使计害人,那便糟糕至极。只是此节会心即可,怎好说出?“哎”了一声,不知怎么接话。付梦白道:“公子放心。倒是你们要小心些,天亮前请务必赶到寒舍,到了那座石桥上,在下自会派人迎接。”雷彤咭咭咯咯,早蹦蹦跳跳奔到小船上去了。
关若飞、吴土焙将那金鳌抬到车上,谭火池怒目而视,但听说这是雷大小姐新得的宠物,也只得让给它半截车厢。关若飞与吴土焙说了马匹丢失之事。吴土焙极是惋惜,安慰他想方设法定能找回。阿依古丽驾驭马车,关、吴二人步行,连夜赶路。走了三十余里,浅月隐退,天色已蒙蒙发亮。如付梦白所指,果然那石桥上已等候着名小僮,上前询问无误,领着众人来到一座庄园。
付梦白、雷彤也是刚到未久,将众人迎进庄去,吩咐庄丁将那金鳌抬进荷池,好生看管。并给众人打水做饭。众人一夜未眠,用毕早饭,付梦白安排客房歇息。说明某与某,吴土焙夫妇得以同屋,相拥而眠。江湖儿女,随遇而安,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一直睡到巳时,吴土焙、阿依古丽起身下床,来到院中。来时天色未明,此时只见这付家庄园前后七八重屋舍,精致清雅,院中花池凉亭假山怪石修竹,阴阳相得,风水绝佳。几名庄丁童子正围在荷花池边看金鳌,不时嘻嘻而笑。一名小童上前道:“吴爷,庄主他们在后厅,请跟我来。”
二人随小童来到后厅,付梦白、雷彤、关若飞、谭火池都在那里,两名丫环侍应喝茶。此厅作两用,一用来待贵客,二是主人书房。四壁挂着不少书画,北墙一排红木大柜,全是典籍。各小案方几藤编根雕,摆放着古玩花瓶奇石铜器。雷彤虽是武林大豪,却数年漂流西域苦地,对厅中之物很感新奇。问东问西,那付梦白一一笑着说解。见吴氏夫妇进来,请进座中奉茶。
付梦白道:“在下蜗居乡野,真不知武林之大,藏龙卧虎。昨夜若非几位援手,付某只怕要丧生渭水,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有几句话,想了大半夜,不知当讲不当讲。”
关若飞、吴土焙等见他说得庄重,均凝神倾听。雷彤笑道:“大伯伯,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真像一个人。”她祖父雷六鼎对她说话,一向苛厉。付梦白身形清瘦,与雷六鼎有几分相象,雷彤对他心生好感,便因此故。只是她惧怕爷爷一本正经,却不怕别人一本正经,嘻嘻笑道,“你有什么话,但说不妨。”
付梦白笑道:“是。那么在下便照直说了。不知那金鳌,几位打算如何处置?”
雷彤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却是这事。嗯,昨天吴大哥英勇杀蛟擒鳌,大伙儿都是亲见的。如何处置,还是吴大哥说了算。”
依吴土焙之意,昨天晚上向彪出价五十两黄金时便可成交,只是一路上视雷彤为尊,大小之事,须由她定夺。谦笑道:“杀那蛟怪,全仗关公子神勇。金鳌也是关公子发现的,我不过……不过帮了点儿忙。还是大小姐说了算。只不过,这东西挺不好办的,沉,大,还不老实……”
谭火池歪坐在一张软椅上,忍不住插言道:“可不是嘛,昨天那怪东西差点咬着我。大小姐,你玩个什么不好,偏偏玩个乌龟王八……”吴土焙心里一惊,暗道:“这乌龟王八可不是什么好话。雷大小姐要着起恼来,那可糟了。”见付梦白脸色有异,赶紧接过话头道:“在下觉得……嗯,关公子,你觉得呢?”
雷彤、关若飞毕竟年幼,没听出谭火池话中的恶毒意味。关若飞笑道:“师妹说怎么,就是怎么。”雷彤道:“本来跟那个姓向的说得八九不离十了,可那三娘子竟敢吓唬我,好像这玩艺儿不卖给他们不行一般,当真可恶!本姑娘最听不得人家吓唬我,她要是说几句好话,这买卖倒也能说成。嘿,其实一千两金子,也不算少了,大伯伯,是不是?”
付梦白莞尔道:“少?俗话说黄金万两,富可敌国。一千两黄金,差不多能买下华阴城来了。”雷彤殊无金钱概念,吐舌道:“我的天,原来这么多?我还当是没什么赚头呢。卖!卖!非卖不可!吴大哥,昨天晚上你咋不告诉我呢?”急得搓手跺脚,叹道:“好生意没谈成,人家再不来找咱们买了!”
付梦白本来神色郁郁,一听此言,大喜道:“谢天谢地!姑娘肯转让此物,那便好啦。”雷彤道:“怎么,大伯伯要买?咱们是熟人,那可不好贵了,你……你就给二百两算了。”
付梦白号称梦白,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过与她一面之交,这交情就值八百两黄金,起身一揖到地,动容道:“姑娘可真给在下天大的面子了。不过,在下却不敢承此大德。”雷彤道:“那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若是觉得贵了,便一两不给也成。”付梦白再拜道:“姑娘,并非在下要买。买主便是昨晚咱们见过的向大胆。”
雷彤道:“我昨天骂走了他们,他们肯再买吗?”
付梦白笑道:“他们求之不得。不瞒几位,方才庄丁已经报知在下,我这庄子外面,已来了数十人盯着了。我只怕几位无论如何不肯将金鳌让出,那么在下惟舍将身家性命,与几位同赴玉碎。既肯转让,那么在下白白担心了。”说到这里,神情凝重,绝非作伪。
吴土焙心道:“这付先生当真是位重义气的好汉子!”
雷彤不知自己已经给付梦白惹了这许多麻烦,沉目一想,说道:“呵,这向大胆虽然给咱金子,可总有几分强买的意味。本姑娘且去瞧瞧他的那些喽罗子孙。”付梦白摆手制止:“不必劳动姑娘大驾。在下想,正主儿很快便会来拜访。”雷彤一双秀目眨了几眨,不知又打什么主意。
关若飞心里总是有个疑问,沉吟道:“付先生,那骊山十里堡的,看来便是黑道人物。他们要这金鳌,到底有何用?”
付梦白摇头道:“这个,在下是当真不知。说来惭愧,在下在这渭水之滨,被人枉称是第一个弄水的好手。前些日子骊山十里堡发出江湖令,说道这金鳌走失,进了渭河之中。各位不用猜,在下却不是十里堡的人,只是看他们悬赏的数额动了心,这才出手。我略识水族习性,沿河查看了二十多天,终于让我发现了此物的踪迹。那老鸹冈子一带河水平缓,我料定可以在那里擒得此物,因此与向大胆约定,便在那里交割,谁知却遇到一只蛟。”他一想到蛟怪,便不禁后怕,说道,“想来那蛟怪也是追逐金鳌,正好让我赶上啦。后来的事,那也不须多说了。骊山十里堡为何重金悬赏要捕获这金鳌,在下却是丝毫不知。”
雷彤道:“我们哪里会不信大伯伯?只是这金鳌不过是个奇形怪状的乌龟,虽然个头不小,但煮了来吃,最多顶三五天口粮,凭什么值那么多钱呢?”
下期预告
白云如絮满天。想必高处,风正乱。幸是在人间,食五谷杂粮,住村郭田园。热了挥扇,冷了加棉,一日三餐。盼得节令欢庆,消受似水流年。子子孙孙无穷尽,便是长生神仙。不顾念,也顾念,远近都似烟。